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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初六

      2021-02-26 02:59阿郎
      當(dāng)代 2021年1期

      阿郎

      1

      大斌子的電話,是下午兩點十一分打進來的。

      那天是正月初六,一個冬天都沒怎么下雪,春節(jié)又趕上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雨水,雖說是冬天,可也跟春天差不了多少了。還在供暖期,辦公室暖氣還很足,從我的角度看過去,窗臺下邊的暖氣片散發(fā)出騰騰熱氣,在陽光里螺旋式上升。外頭的陽光也跟清倉大甩賣似的,稀里嘩啦地往空地上扔。仗著一道塑鋼窗擋臉,陽光變得愈發(fā)流氓,屢次動手扒人的衣服。

      我在所里值班,正和戶籍員小劉討論中國近現(xiàn)代詩歌的問題。昨晚又失眠,額頭像要長出犄角似的,撕裂般地疼。我坐在她對面,左手頂著太陽穴,右手揉捻著一張桌上的A4紙,義正詞嚴(yán)地糾正她,不能只看那首《人間四月天》。林徽因?qū)χ袊姼璧呢暙I是,她是很多詩人的靈感,像徐志摩的《草上的露珠兒》。要不是她這個級別的靈感刺激,老徐寫不了那么黏糊,什么“詩人喲!可不是春至人間”,什么“還不開放你創(chuàng)造的噴泉”啥啥的。

      可話頭總是被她繞到林徽因和梁思成、徐志摩、金岳霖幾個人的關(guān)系里。還問我,梁思成真的問過林徽因“為什么是我”嗎,林徽因真的回答說,“答案很長,我得用一生去回答”嗎?

      就在這個裉節(jié)上,我的電話響了。

      是我媽,問我能不能正點回來,讓我把對象也帶回來,說是晚上吃餃子,鲅魚餡的。我媽電話還沒說完,就顯示大斌子電話進來了。

      我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勘查剛剛開始。案件非常清晰,嫌疑人的母親直接打的刑警隊電話,說出現(xiàn)了一個傷害案,是不是應(yīng)該打給你們。大斌子他們到的時候,嫌疑人正在屋里和母親對坐著抽煙,門都沒關(guān),好像在一直等著??匆娙蔽溲b的警察沖進來,說:“等我抽完,就跟你們走?!北缓θ颂稍诶镂?,睜著眼睛,沒有了脈搏,血從床上淌到了地上,凝了,黑色,一大攤,像是清洗排煙罩后的油污。

      大斌子和我同屆,都是1995年從六中畢業(yè)的。高中三年,我們幾個總混在一起,他那點破事,我都知道,他給理科班的一個女生,三年寫了七封信,人家也沒搭理他。

      不同的是,他考上了中國刑警學(xué)院,我考的是黑龍江警察學(xué)校,一個本科,一個專科。我比他早一年回的富拉爾基,進了第二派出所,當(dāng)了一個片警,案發(fā)地的二電廠家屬區(qū),就在我負(fù)責(zé)的片區(qū)。大斌子比我晚一年畢業(yè),直接進了市局,去年十月份剛調(diào)到富拉爾基分局,負(fù)責(zé)刑偵一大隊。

      我還是在大斌子剛回富拉爾基時,發(fā)了一個微信,說哪天一起吃個飯,他回了一個笑臉的表情,就各忙各的了。今天還是第一次見面。我站在身后,等他和法醫(yī)交流完,才調(diào)整好音量,說話:“耿隊,您好。我是負(fù)責(zé)這片社區(qū)的民警江風(fēng)?!?/p>

      耿斌同志胖了,腦袋比上學(xué)時大了一個尺碼都不止,肚子也鼓起來了,舉手投足間,澎湃著一股不怒自威的霸氣。我主動介紹說:“嫌疑人叫賈洪彬,今年34歲,未婚,常年在外打工,這次是回來過年。死者是他的哥哥,親哥,叫賈洪波,現(xiàn)年36歲,患有精神分裂癥,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一直沒有結(jié)婚。他爹原來在二電廠后勤部門,2008年冬天,喝酒喝多,回家的路上,凍死在紅岸公園那邊。嫌疑人的母親,哦,也是死者的母親,也就是報案人,姓邱,叫邱若水,現(xiàn)年55歲,原來是上海的下鄉(xiāng)知青。退休前,在二電廠檢修車間,還是市勞模。”

      大斌子掏出煙,遞我一根,我掏出打火機,給他點上。他狠抽了一口,噴出一團煙霧,籠罩了面部,問:“還有啥嗎?”我一手拿著打火機,一手捏著煙,說:“老賈家是我負(fù)責(zé)片區(qū)的重點戶,畢竟家里有一個精神病患者。我上門做過工作,勸說將被害人送到七院去,但監(jiān)護人邱若水堅決不同意,我看她管得還行,都不讓出門,也沒什么惡劣影響,就一直密切觀察著?!?/p>

      大斌子把煙扔到地上,蹍了一腳,像拎著自己的手指那樣,碰碰我肩膀,說了一句,“哪天一起吃個飯”,轉(zhuǎn)身進屋。

      二電廠家屬區(qū)是六十年代末蓋的那種老樓,有點蘇聯(lián)建筑的意思,外立面還都是紅磚的。一共五層,一層五戶,老賈家就住在三號樓五樓的最里邊,505。走廊黑咕隆咚的,堆滿了雜物,有咸菜缸、大蔥、三條腿的桌子、沒了轱轆的自行車,自行車像小動物一樣,趴伏著,

      落了厚厚一層灰。

      老賈家是兩室一衛(wèi),沒有廳。老邱太太住在外間,一張鐵架子床,緊靠著里墻,只能從一側(cè)上下,中間部分當(dāng)廳用。此時已經(jīng)給嫌疑人賈洪彬戴上了銬子,準(zhǔn)備押上警車。他個子很高,應(yīng)該有一米八,站在房間里,顯得非常礙事兒。

      被害人賈洪波住在一進門的左手邊房間,現(xiàn)在拉起了警戒線,一副閑雜人等請勿靠近的架勢。我探頭往里看了兩眼,我記得哥哥賈洪波沒有弟弟賈洪彬高,大約是一米七五的樣子,但胖,得有200斤,總剃著光頭,腦袋又大又肥,像一顆肉丸子,顯得眼睛愈發(fā)的小。一看到人,就齜著牙笑?,F(xiàn)在,連床帶人都蓋了白布,成了一個起伏的平面,看著有點瘆人。

      市局的一位同志在解一根鐵鏈。賈洪波手腕和腳踝各綁了一根手指粗細(xì)的鐵鏈,用一個小鎖頭鎖著,鐵鏈中間部分已經(jīng)磨得錚亮。一頭鎖在窗戶下的暖氣管上,一頭伸進白布里,好像白布下面覆蓋了一頭猛獸。

      老邱太太坐在外屋的床邊抽煙,身邊放了一個方桌,桌上的煙灰缸已經(jīng)滿了,兩盒玉溪,一盒揉扁了,扔在一邊,另一盒也消耗了大半,扯掉的錫紙,落在地上。墻角一張桌子上放了一臺電視,旁邊的窗戶,半拉著窗簾,室內(nèi)愈發(fā)的陰暗。老太太好像沒有看見屋里進進出出的警察,聚精會神地看電視,一口接一口地抽煙。頭頂,一團云霧,升騰又消散。

      電視沒開聲音,只有畫面,我看了一眼,是黑龍江新聞臺。播放的是一個專題片,關(guān)于上個月在哈爾濱道外區(qū)太古街,一家日雜倉庫發(fā)生火災(zāi),一個消防員在對著鏡頭說話。

      2

      第二天是初七,各單位都該上班了。以前,我們這的規(guī)矩是不過完十五,不算出正月。說是初七上班,也就是到單位轉(zhuǎn)一圈,露個臉,回來該喝酒的喝酒,該打麻將的打麻將?,F(xiàn)在不行了,一破五,汽車站、火車站的人就烏泱烏泱的了,都是買票回去上班的。

      和其他東北的小城一樣,富拉爾基的常住戶人口也是眼瞅著一年比一年稀少,考學(xué)的考學(xué),打工的打工,年輕人都出去了,平時都是老人、孩子居多,治安案件極少發(fā)生。我們一年工作最緊張的時候就是春節(jié)前后。

      臨近春節(jié),在外的富拉爾基人都趕回家過年,兜里怎么都得揣點錢,兜里沒錢的就容易動兜里有錢的心思,基本都是小偷小摸,沒出過啥大事。到了春節(jié),偷盜案件大幅度減少,口角、打架之類的案件增多。大都發(fā)生在親戚朋友之間,喝酒喝多了,牛<\\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9年當(dāng)代\當(dāng)代\3\鏈接\×.eps>吹大了,不知道哪句話,扎著誰的耳朵了,一時沖動,就掄了酒瓶子。

      這類案子都好處理,酒一醒,不論是掄酒瓶子的還是被掄酒瓶子的就都老實了,該賠償就賠償,該拘留就拘留。也有下手重,打成血葫蘆的,一旦鑒定為傷殘,那就是刑事案件了。不過像老賈家這種惡性殺人案件,多少年都沒有了,可偏偏就發(fā)生在我負(fù)責(zé)的社區(qū),讓人郁悶。

      初七大家都上班的時候,所長找我,也沒說啥,就問了問片區(qū)里還有沒有其他隱患,要我再重新排查一下。我知道他啥意思,沒打在臉上的巴掌,比打在臉上的還疼。

      其實也沒啥好排查的了,像富拉爾基這樣的東北小城,每年春節(jié)都像是一次漲潮,年輕人回家,給這座老氣橫秋的城市注入一點生機。春節(jié)一過,年輕人離家,小城再次慢慢悠悠地不死不活。這座城市也和散布在各個角落里的老人一樣,一年就為這么幾天活著。其余的時間,如無數(shù)相似形狀的累疊,今天和昨天沒什么兩樣,明天和今天也沒什么兩樣。

      我的同學(xué)也有出去的,北京三個,深圳一個。有一個在騰訊的,說是拿到了上千萬的股票。還有一個在北京拍電影,收入按小時計算。我和他們聊天,基本就是一個飽受蹂躪的過程,這才畢業(yè)幾年啊,他們都開始聊比特幣、融資、配股、環(huán)境保護,考慮是不是和巴菲特吃午餐、去看盧浮宮還是大都會博物館這樣的事兒了。

      我和我媽提過兩次,也想辭職,出去。在富拉爾基,我是不會辦事那一類的,在領(lǐng)導(dǎo)面前,論說話,高度跟不上;論做事,眼神不機靈,屬于經(jīng)常被領(lǐng)導(dǎo)忽略掉的那一批人。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也幫不上什么忙,要不,畢業(yè)好幾年,也不至于還是個片警。就尋思著不如趁著

      沒有老婆孩子的累贅,出去再撲騰撲騰。

      我一說這話,我媽就讓找我爸說去。我爸是我畢業(yè)那年死的,為了讓我畢業(yè)后能進派出所,一個老實巴交的工人,迸發(fā)出我從沒見過的一面,四處求人,喝酒,說小話,一副不達(dá)目的決不罷休的架勢。好像這次爆發(fā),也耗盡了他一生的精力。我上班沒幾天,他就死了。死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我媽早晨起來做飯,發(fā)現(xiàn)沒氣了。也不知道啥時候死的,臉色平和,沒有一點痛苦的樣子??蛷d的電視機還開著,山東臺,在演《父母愛情》。

      每次我媽這么一說,我就不吱聲了。

      其實,我媽不知道,最近一兩年,我出去的心思也沒有過去那么堅決了。去年春節(jié),出現(xiàn)了一個案子,讓我懷疑,外邊的那幫同學(xué),還不一定是咋回事呢。

      那是大年初三,一家人出來吃飯,報案說手機丟了,懷疑是隔壁桌的人拿了。嫌疑人是一個女孩,看樣子不會超過25歲,身材高挑,膚白貌美,氣質(zhì)清冽。她媽氣得呼呼直喘,嚷嚷說,她姑娘在北京的公關(guān)公司工作,認(rèn)識老多的明星,一個月就一萬多塊錢的收入,還能匿你的破手機,狗眼看人低的東西。

      等把人帶到所里,在女孩的包里發(fā)現(xiàn)了一部手機,失主輸入密碼,調(diào)出了手機里的照片。剛才還和我們大談人權(quán)、法制的嫌疑人,低頭不語。

      她說看到最新的iPhone6 Plus在旁邊凳子上放著,一時頭腦發(fā)昏,就放進自己包里了。雖說是一個月一萬多的收入,可北京的花銷太大了,房租就快占去工資的一半,女孩子再買點衣服、化妝品,平時喝個咖啡、打個車,還偶爾出個國,旅個游,日子過得也挺緊巴。月底那幾天都得省著花,生怕開支趕上周六日,信用卡可不管你是不是大禮拜,開沒開工資,到日子就扣費。

      失主是一個小伙子,在南京一家地產(chǎn)公司上班,也是春節(jié)回來過年的。開了一輛黑色的蒙迪歐,拿著最新款的手機,一副成功人士的樣子。說話也有禮貌,不急不躁,細(xì)聲細(xì)語??吹绞謾C找到了,表示不再追究當(dāng)事人責(zé)任,嘟囔了一句“人性蒙昧”。

      在核對物品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這部手機剛買還不到一星期,進而要了車輛行駛證看,果然,不是他的名字。這幾年,開車回富拉爾基過年的人多了起來,說是春節(jié)探個親戚啥的,開車方便。有的一開就一兩千公里,半道上還得住一宿,挺遭罪的,可看見人了硬說是就當(dāng)玩了。其實都和這個小伙子差不多,手機是剛買的,車是新租的,都是過年回來給家里人裝門面的。

      這種裝門面的重要意義,在春節(jié)之后才會顯現(xiàn)出來。

      等春節(jié)過后,孩子們都上班走了,老人之間的話題,就在誰家的孩子開的什么車、用的什么手機、一個月賺多少錢或者是兒媳婦干啥的、孫子聰不聰明、上的是不是國際學(xué)校之間展開。這個話題的混戰(zhàn)能一直持續(xù)到明年春節(jié),等到再過年,孩子們再回來,根據(jù)各自孩子新一輪的表現(xiàn),戰(zhàn)事重燃。

      和那個女孩一樣,失主在南京一個月也能賺個八九千,可也是一個月光族。每年過年回來一趟,都得花去一年的兩三個月工資。春節(jié)后再回去上班,且得過幾個月的緊巴日子。

      我印象最深的是,嫌疑人很有素質(zhì),哭得再稀里嘩啦的,手里的紙巾也不亂丟,都攥在手里,最后扔進垃圾桶。男失主雖然也厭煩我窺探隱私的行為,但一直保持禮貌,臨走,向我表示感謝,大方得體,讓我很是有些羞愧。

      我和小娟兒感嘆,我們和他們的生存狀況差不多,可大城市和小城市的差別,不僅僅體現(xiàn)在工資收入上了,人的境界已經(jīng)不一樣了。我他媽的也緊追慢趕的,不知道啥時候就被甩開了。

      晚上回家的時候,我媽坐在客廳里看電視,不知道是哪個臺的春晚,又唱又跳的??匆娢?guī)【陜夯貋?,抱怨說,讓你們初五回來不回來,鲅魚餡沒了。也不提前吱一聲,沒啥準(zhǔn)備。有和好的餡兒,韭菜雞蛋的,再捏幾個餃子,給你倆煮。

      我也跟進廚房,撕了一袋尹氏大醬,倒了一碗底。我吃餃子,不蘸醬油、醋,就蘸大醬。

      我媽問:“老賈家那老二把他哥殺了?”

      我給醬口袋封好口,放進冰箱里,說:“嗯,砍了幾刀?!?/p>

      我媽把餃子給端到茶幾上,讓我倆趁熱

      吃,她自己開了一瓶啤酒,叨咕:“老邱太太這輩子啊,凈好臉兒了,可男的男的不行,兒子兒子不行,都不給她長臉?!?/p>

      我和小娟兒都不說話,低頭吃餃子。電視里,趙本山在演小品,他的徒弟掏出一沓錢放在炕桌上,趙本山說“這不就對上了嗎”,觀眾大笑。我媽喝了一口啤酒,也跟著哈哈大笑。

      3

      自從初六那天發(fā)案,老邱太太就成了我一塊心病。

      她抽煙的樣子,時不時地就跳進我腦海里,好像也給我拴上一根鐵鏈子一樣。案子出現(xiàn)在我負(fù)責(zé)的片區(qū),報警電話竟然直接打給了刑警隊,而不是打110,我這個片警成了最后一個知道案發(fā)的。負(fù)責(zé)這個案件的還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警齡比我還短,讓我覺得丟臉都丟到家了。

      我竟然還夢見過邱若水,手持雙槍,像小馬哥那樣,在漫天的子彈和飛翔的白鴿中間,一邊橫著飛,一邊開槍射擊。

      戶籍員小劉看我魂不守舍的,說又琢磨啥歪理邪說呢,走道眼睛發(fā)直,目中無人了唄。我說,想你想的,這幾天,你看看掉了好幾斤肉。她說,沒看出來掉肉,好像還長了幾斤。我說,原來你這么關(guān)注我啊。

      我是案發(fā)第七天去見的老邱太太,在她家路邊,順手買了一袋橘子,說過來看看。她給我泡了一杯茶,放在那天放煙盒的桌子上。我剝了一個橘子,遞過去,讓她少抽點煙,對肺不好,牙也熏黃了。她笑笑,接過來,放嘴里一瓣,說酸,竟然露出了少女般的羞澀。

      我環(huán)顧四周,談不上家徒四壁,但東西極少,最顯眼的就是那張床。我記得不錯的話,和里間賈洪波那張一樣,都是鐵架子床,有路燈桿一樣的床頭。電視開著,是這個家里為數(shù)不多的家用電器。

      老邱太太不像普通老太太那樣,到了一定年紀(jì),就留短發(fā)。雖然年紀(jì)大了,頭發(fā)稀少,可仍然頑強地綰了一個鬏,兩鬢的頭發(fā),梳得規(guī)規(guī)矩矩,橫斜在臉頰邊。臉上沒什么表情,對我客客氣氣,根本看不出,是一個兒子剛剛殺了另一個兒子的人。

      我沒話找話,問她,看春晚了嗎,今年是不是還得趙本山得獎。她說,我沒看。看我露出狐疑的樣子,淡淡地說,電視我只看新聞臺和戲曲臺,別的也看不懂,太鬧騰了。我說,我也沒看,不知道他還上不上春晚了。我還想問她跳不跳廣場舞,聽她這么一說,就把話生吞了回去,說,平時出去走走嗎。她說,飯后走走,平平胃。

      邱若水叫我江警官,是富拉爾基唯一叫我警官的,所以對她有些印象,平時碰見,也會停下來寒暄幾句。這次見面,倒像是面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我默默地抽煙,她也不說話,默默地抽煙,空氣里只有煙草燃燒時發(fā)出咝咝的聲音,像蛇吐芯子。

      我第二次去她家是一周后的中午,買了一袋橘子,說過來看看。老邱太太也沒說什么,笑笑,示意我進屋。還像上次那樣,寒暄幾句,就聊不下去了,默默地坐著抽煙。那天是一個大晴天,室外陽光鋒利,從半掩的窗簾間切射進來,煙霧幽藍(lán),云蒸霞蔚。墻角的電視發(fā)出熒光,室內(nèi)如陰如暗。

      新聞臺在播放一個紀(jì)錄片,講中國的老建筑,說到什剎海恭王府的時候,我說,要是聽梁思成的,中國這樣的老建筑能留下不少。邱若水沒接話茬兒,但我感覺到,她點了點頭。就說,上海這樣的老建筑多吧,我還沒去過上海呢。她說,上海的老東西也扒了不少,停頓了一下又說,也留下一些。我說,回去過嗎,這幾年?她說,好幾年前了,逛了逛,沒見人,就回來了。我問,他倆總打架嗎?她回,也打,但少。我問,小時候呢?她回,老大沒得病前,聰明,學(xué)習(xí)好,總自己看書,不大和老二玩。

      電視上那個專題片挺長,一直沒演完。又看了一會兒,我說,梁思成是一個牛人。她說,嗯。我說,他老婆也是一個牛人。她說,嗯。我說,我喜歡那首《人間四月天》。她說,嗯,還行。我轉(zhuǎn)過頭問她,你也看這些?她說,年輕的時候翻過。

      我是一星期后又去的老賈家。經(jīng)過路口的時候,又買了一袋橘子,還像前兩次那樣,她把我讓進屋,倒了一杯茶,說,江警官,別買橘子了,酸,浪費。

      我在她家抽了四顆煙,看了半個小時的電

      視。那天電視里放的是一個“二戰(zhàn)”的紀(jì)錄片,提到了莫斯科保衛(wèi)戰(zhàn),看了一會兒,我說,老毛子那比咱這兒冷。她說,嗯,比咱這兒冷。我說,他們的東西都抗凍。她說,嗯。我說,他們歌好聽,《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她說,嗯。我說,他們文學(xué)也牛,老高,小托,中陀。她說,嗯,梅詩金。我看了她一眼,她補充說,老大小時候愛看《白癡》,聽他叨咕過。

      我和大斌子約的那頓飯,出了正月才吃上。

      所里都在傳,耿斌可能還要升,我也聽人說,他來富拉爾基是要上副局的,沒想到這么快,人和人,就是不一樣。耿斌是急性子,做事雷厲風(fēng)行,業(yè)務(wù)能力強,破案率高,人年輕,學(xué)歷又好,威名在外,前途無量。

      找他吃飯的人,都得排隊。他吃飯都是大局,十幾個人以上那種。所以只有我倆的飯局,我好意思說,別人都不好意思信。我在竹林深處小火鍋訂了一個單間,好說話,價格又不貴,顯得親近。這樣做的另外一層意思是說,是同學(xué)飯局,不是宴請耿隊。

      耿斌也以為我找他是想再進一步,還問我,咋想的,有沒有看中的部門。我和他說,前一陣子,思想不堅定,上進心不強,現(xiàn)在深刻反思,認(rèn)識到了自己的問題,再加上受到老同學(xué)成績的鼓舞,必須腳踏實地,從基礎(chǔ)工作做起,需要老同學(xué)指導(dǎo)的時候,再去勞煩。

      我看他肩膀明顯松弛了下來,就舉杯,說走一個。他也舉杯,稍作示意,一飲而盡。我問他,老賈家那個案子,咋樣了。他說,走程序呢,移交檢察院,都差不多了。

      我說,他家老大精神病這么多年,也沒啥大事兒,怎么一下子就出了人命了,再說,老二也不?;丶野?。大斌子說,那老大,不是一個武瘋子嘛,一犯病,就打人。其實啊,還是一個花癡。老賈家原來是建三江農(nóng)場的,那的人都知道,這個老大看見女的,就又摟又親,大姑娘小媳婦老太太,都離老遠(yuǎn)就跑。搬到富區(qū)后,邱若水看得嚴(yán),沒啥機會,大伙都不知道這回事兒。大概憋狠了,出事兒那天,對自己媽犯渾,老二急了,拿了菜刀就砍……激情犯罪吧。

      吃了一口肥牛,大斌子嘀咕一句,也是夠狠的,兩菜刀就把腦瓜骨給砍開了。

      今天喝的酒,是我?guī)н^來的茅臺,第一個對象給我的,人都忘記長啥樣了,酒倒是一直在家里放著,今天派上了用場。一斤的茅臺,我倆喝了個底朝天。大斌子喝得比我多,看樣子,他半斤白酒沒啥事兒。今天喝了有六兩多,仍端坐如山,一絲不亂。我喝了不到四兩,舌頭有點大,說話的時候,總想著先擺正舌頭,再張嘴,但我心里明白,都透亮著呢。

      我和大斌子說,趁著還沒移送到檢察院,我想見見賈洪彬。他瞥了我一眼,沒說話。不愧是干刑警的,我覺得他那一瞥,已經(jīng)把我五臟六腑給翻騰了一遍,有一點小毛病,都得給剔出來。我說,畢竟這么惡性的案件發(fā)生在我負(fù)責(zé)的片區(qū),聊聊,多吸取經(jīng)驗,總結(jié)教訓(xùn),以后不在這一塊栽跟頭,給老同學(xué)再惹麻煩。

      耿斌沒說話,端起一盤羊肉,扒拉進自己鍋里一半,其余的,都扒拉到我鍋里。我接著說,不瞞你說,還有一個原因,我在寫一個小說,和他聊聊,積累點素材,當(dāng)田野調(diào)查了。

      他問,你寫的是犯罪小說啊。我說,不是,反映改革開放的。

      4

      飯后的第三天,我在分局的拘留所里見到了賈洪彬。我告訴他,你媽在家挺好,抽煙,看電視,不咋出屋。飯量挺好,一頓能吃一大碗面條。

      賈洪彬比初六被捕那天瘦了很多,臉色蒼白,安靜,嘴邊冒出細(xì)密的胡碴兒。我說,我也是六中的,我一年級的時候,你六年級,咱倆在一個學(xué)校上了一年,你就畢業(yè)了……耿隊也是。

      他雙手放在桌上,十指相扣,手腕的銬子,也一起放在桌上。聽我這么說,抬頭看了我一眼,手銬和桌子摩擦出聲,他像被這聲音嚇著了似的,再次低垂了眼瞼,沒有接話。

      沉默了一會兒,賈洪彬甕聲甕氣地問,我應(yīng)該很快執(zhí)行了吧?我說,且得走程序呢,再說,咋判也不知道,你這個事兒,還是有點原因的。他依舊沉默。我說,可惜了,你們親哥倆。他嘟囔了一句,他可惜了,我活該。我一聽,有縫兒,塞他嘴里一根煙,點著。說,你哥這病,早晚是個事兒,說句不好聽的,這對他,

      對你媽,都是一個解脫。老太太在家,伺候一個病人,也不容易??上懔?,你媽說你在外邊混得挺好。他說,好不好不是別人說的。我說,你媽又不是外人。他又不吱聲了。

      我說,我來也沒啥意思,就是看看你,除了我是你們社區(qū)的民警,咱倆也算是一個學(xué)校的同學(xué),以后不知道啥時候能見著了。他把煙抽到了過濾嘴,火滅了,才吐掉,看著我,我又給他點著一根。說,就是想和你聊聊。你這個案子,基本就那樣了,說啥,對結(jié)果都沒多大影響了,信得著我,就嘮嘮,需要帶給老太太啥話,我也能給捎到。

      我也點著一根煙,狠抽了一口,吐出一股重?zé)?,說,這次來,我也是找人進來的,違反規(guī)定,估計沒啥下次了。賈洪彬狠抽了兩口煙,和煙一起吐出了一句,我恨她。我說,你哥?他回,我媽。

      老大賈洪波是邱若水19歲那年生的,那時候,他爹大老賈還在建三江農(nóng)場開拖拉機,32歲,倆人差了13歲。賈洪波一歲時,知青也吵吵著要返城了,像邱若水這種情況,下鄉(xiāng)知青和當(dāng)?shù)厝私Y(jié)婚,有了孩子,全國不少見,建三江農(nóng)場就還有兩個。那兩個人都返城了,是扔下男人和孩子,硬走的。邱若水也想硬走,可賈洪波張著小手,嘴唇上掛著兩筒大鼻涕,咿咿呀呀的,看著她笑。邱若水狠不下那個心,一猶豫,就窩在了東北。

      邱若水家住在上海盧灣區(qū)紹興路上,說是和當(dāng)年杜月笙的公館距離不到300米。父親是復(fù)旦大學(xué)文學(xué)系的教授,母親在一所高中當(dāng)語文老師。邱若水下鄉(xiāng)之前,父親就死了,說是病故,其實是受不了批斗的羞辱,自殺的。下鄉(xiāng)不久,母親也病故了,到底咋回事,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媽死,都沒讓回去,是學(xué)校幫著處理的后事。

      每回和邱若水打仗,大老賈都說,你是不回去嗎,你是回不去了。你家里啥人都沒了,回去你也沒啥奔頭了,裝什么裝!

      丈夫大老賈是一個粗人,調(diào)到富拉爾基,住進現(xiàn)代的樓房了,還像牲口那么粗野,倆人的生活習(xí)慣格格不入。一天晚上,剛睡覺,邱若水就聽見有什么聲音,啪嗒啪嗒的,開了燈,發(fā)現(xiàn)老賈在搓身上的泥。用手指揉捏成一團,彈到天花板上,有的粘在了上面,有的落到了地上。把她惡心的,好幾天吃不下飯。

      大兒子賈洪波像她,別看是個男孩子,敏感,柔軟,喜歡讀書。小兒子賈洪彬像他爸,脾氣急,好和人動手,一看書就困。邱若水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老大身上,希望他能出息,考回上海。

      賈洪彬說,他從小就受到不平等對待,他媽看他哥的眼神,都和看他的不一樣。家里好吃的好用的,都盡著他哥,說是補腦子,提高成績。一件新衣裳,也是他哥穿小了,舊了,他再撿過來穿。他也鬧過,結(jié)果基本都是一頓胖揍。他說,我學(xué)習(xí)不行,在班里,連中等都算不上,老大管我叫白癡。他學(xué)習(xí)好,總是第一,還總看書,看那種特別厚的,大人都看不進去的書。

      他說,老大給他講過一個故事,說是一個富家的大小姐,和一個有錢的男人在一起,后來那個男的不要她了,想把她賣給另一個男人。這女的挺可憐吧,其實也不是啥好貨,她認(rèn)識了一個人,是一個公爵,那人愛她,想娶她,可是結(jié)婚之前,她和一個小痞子跑了,最后還讓這個小痞子給殺了。

      我問他,他跟你講的這個故事,叫《白癡》?他說,嗯,他連講一個故事,都諷刺我。

      賈洪彬回憶說,小時候,他媽買了一雙運動鞋,白色的,帶著紅邊,具體啥樣,現(xiàn)在也忘了,那時候覺得特好看。他知道搶不過他哥,就和他媽說,也想要一雙。他媽說,你倆換著穿??赡请p鞋就跟長在他哥腳上似的,晚上回家洗了,用粉筆涂白,放在桌上,第二天還沒全干呢,又接著穿。

      他就想,要是他哥沒了,運動鞋就能歸他了,連媽也都是他自己的了。

      那時候,他們那幫小子總?cè)ヒ粋€井坑子洗澡,他聽說,井坑子中間有兩三人深,就慫恿老大往中間走。每年夏天,都有人淹死,老大也往中間去過兩次,愣是啥事兒沒有。還有一次要下雨,又打雷又閃電,看著挺嚇人。他媽讓他去打點醬,他看見醬缸旁邊有一棵樹,就央求老大去。他聽老師說過,打雷時,站在樹下,會被雷劈。他還聽人說,有人被一根生銹的釘子扎到腳,傷口爛了,死了。也預(yù)備了一根帶

      釘子的棍子,和老大吵架,還用過,被他爹大老賈抽了一耳光,把棍子給撅折了。

      我問,賈洪波怎么得的?。抠Z洪彬說,這誰都不知道,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就發(fā)現(xiàn)他有點不對勁。比如老大和我說,他在自己作詞作曲,編一首歌,還要自己演唱;他在寫一個長篇小說,名字都起好了,叫《光和影子》;他說,蘇聯(lián)那邊支持他,陀思妥耶夫斯基做他的編輯,這本書比《白癡》牛<\\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9年當(dāng)代\當(dāng)代\3\鏈接\×.eps>多了。我和我媽說過,可我媽覺得她大兒子這是優(yōu)秀,一直鼓勵他,還讓我跟大哥學(xué)著點,別整天吊兒郎當(dāng),一個學(xué)生學(xué)習(xí)不好,和二流子有什么區(qū)別,丟死人了。

      老大小學(xué)時學(xué)習(xí)是好,可一上初中就不行了,事實上,他連初二都沒念完,就回家了。加一起還不到兩年的時間,他和班里的每一個人都打過架,以前從沒這樣。初二一開學(xué)那陣兒最厲害,要是有人和他提起誰,他就說,那人想害他,拎把菜刀,就去找那人算賬。

      老大說班主任也想害他。用粉筆,在黑板上戳一個白點,畫一個圈,說看老師來了,知不知道啥意思,知道的話,還算有點水平,不知道的話,他憑什么教我?班主任特別嚴(yán)厲,大伙兒都怕他,要是發(fā)現(xiàn)沒擦黑板,準(zhǔn)罵得大伙兒狗血淋頭,可那次老師根本就沒注意,進教室,擦了黑板,就給大家上課。剛沒說兩句,老大就站起來,摔了門出去。老師說他,精神病似的。

      老大輟學(xué)后,病情惡化得更快了,開始砸東西。沒幾天,家里的東西都讓他砸得差不多了,他力氣大,一巴掌就能把電視機扒拉到桌下,后屁股摔冒煙,看不了了。還用拳頭打窗玻璃,一拳打穿,往回抽胳膊的時候,手腕大筋差點劃斷,賈洪彬說他第一次看見血像水泵似的往外躥。

      我問,沒給他治嗎?賈洪彬說,大夫說是精神分裂,也吃藥,基本就是維持,治不好了。老大得了病,還不如一個廢人,起碼廢人不鬧事兒。我爸說老大成了一個禍害,都是我媽給慣的,一家人都挺糟心的。我家老太太,那么剛強,好臉兒,家里外頭,哭了一場又一場,都丟死人了。錢也沒少花,除了看病,老大還能禍害錢,一不小心,就跑了,跑夠了,還自己知道回來。有一回找不著家,從大慶打車回來的,車費就花了好幾百。

      還別說,他也聽一個人的話,那人住我家后邊,他倆是小學(xué)同學(xué),一次他要去富拉爾基,我媽就央求那人陪他去,把人帶回來就行,怕再跑沒影了。我媽在家包了餃子,炒了好幾個菜,等他倆回來??赡侨俗约夯貋砹?,老大半道又跑了。那人不好意思吃飯,撕撕巴巴的,要走,我媽哭著,硬拽著人家吃……

      晚上回家,我媽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匆娢一貋恚€往后瞅瞅,發(fā)現(xiàn)只有我自己,就說,我吃的面條,再給你煮一口。桌上,放著炸好的醬,屋里彌漫著一股特殊的醬香味兒。沙發(fā)腳底,有一小堆瓜子皮,應(yīng)該是剛才我媽站起來時,不小心踢了一腳,散開著,如潑濺出去的水。電視開著,一個長得像女的的男的,在雨里一邊哭一邊跑。衣服頭發(fā)都濕了,臉上的妝倒是一點沒花。

      盛第二碗面條的時候,我問我媽,過去家里孩子多,父母會有偏心吧?我媽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偏啥心。她飛快地按動遙控器,巡了一遍臺,又回到剛才那個電視劇,那個男的已經(jīng)不跑了,站在大街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話。我媽又說,咋也得有一點,手心手背還不一樣呢,爹媽也是人。

      我說,那父母對孩子的愛,其實沒有那么無條件。我媽剜了我一眼,你想干啥?我嚼著嘴里的面條,含混不清地說,我聽你說過,兄弟姐妹之間,有老死不相往來的,真的動刀子的,多嗎?我媽說,怎么不多?你聽聽評書里,過去皇上家的孩子,有多少都是這個殺那個,那個殺這個的。我說,那是為了爭奪江山,不一樣。我媽說,有啥不一樣的,都是爭家里那么點東西,就是皇上家底厚唄。我說,平常人家的兄弟姐妹之間,也不一定都是團結(jié)友愛的,對吧!我媽哼了一聲,人和人都得處,別說兄弟姐妹了,父母和孩子也得見事兒。你們現(xiàn)在都是獨生子女,不知道了。哥倆動刀動槍的,多了去了。兄妹姐弟之間還有那啥的呢,那叫里桃花……人都是獸變來的。

      當(dāng)天晚上,我給大斌子發(fā)了一個微信,告訴他,我懷疑老賈家那個案子是謀殺,嫌疑人賈洪彬不是激情犯罪,而是早有預(yù)謀。哥倆從小就感情生分,小時候,賈洪彬就算計過他哥,

      想他死。長大后,他哥得了精神病,成了一個禍害,把家造成那樣,連累他都娶不上媳婦,肯定更想他死。在初六案發(fā)之前,他有沒有其他犯罪行為?賈洪波非禮邱若水這事兒是不是真的發(fā)生過,都值得懷疑,應(yīng)該重新查查。

      我繼續(xù)打字:“不算怎么樣,早在今年正月初六之前,甚至是更小的時候,他哥就死在他手里無數(shù)次了?!毕肓讼?,還是刪除了。

      這一晚上,我沒怎么睡,頭疼,勉強入睡,也很快就醒,一醒,我就掏出枕頭下的手機看看,大斌子一直沒有回復(fù),就像沒有收到信息一樣。

      5

      我又去了一趟二電廠家屬區(qū),沒去老賈家,拐了個彎兒,去二號樓找陳大嘴。他原來也住三號樓,和老賈家是鄰居,住504。

      陳大嘴和老賈都在二電廠開車,下崗后,在二號樓底層租一個鋪面,開了一個食雜店。店面很小,還不到二十平方米,就是賣點油鹽醬醋、礦泉水、方便面啥的。老伴給姑娘看孩子去了,平時就陳大嘴自己在家。賈洪波出事后,他嫌瘆得慌,不大回家,晚上住在店里。

      我第二次來找邱若水那天,他站在店門口叫我。說認(rèn)識我爸,小時候還抱過我,現(xiàn)在這么出息,都當(dāng)警察了。他和我說,老邱太太那個人刁,一天天的凈事兒,要不是她,大老賈不能死那么早。這次,老大出事兒,指定是她鼓搗的,你們好好查查她。

      陳大嘴的店特別顯眼,二號樓的東山墻上,刷了“食雜店”三個標(biāo)語體的紅色大字,特別氣派。可掀開門簾一進屋,三趟貨架子加一個收銀的桌子,基本就沒啥地方了。平時賣貨應(yīng)該都是通過那扇窗戶,玻璃上貼了手寫的“推”字,一筆一畫,像是同等粗細(xì)的樹棍拼接的,既規(guī)規(guī)矩矩又張牙舞爪。

      陳大嘴半仰在一個破椅子上聽評書,看見我進來,要站起來。我按住他肩膀,讓他別動。本來店面就小,他一站起來,更沒地方了。

      我問他,平時隔壁有啥特別的動靜嗎?聽見我這么問,剛剛還堆疊在臉上的笑,瞬間撫平,眼神也跟著深邃起來。瞇著眼睛,想了半天,說,也沒啥不一樣,他家除了電視聲開得賊老大,平時也沒啥動靜。他說,這兩年,老邱太太應(yīng)該是耳背了,電視聲開得在墻這邊都聽得一清二楚,還成天成宿地開。我覺輕,一醒,就睡不著了。用拳頭砸過兩次墻,你陳嬸兒還不讓,說別的不看,還得看在老賈的面兒。我跟你說,老賈那人,實在,就是攤上了這么個敗家媳婦……

      我問,她都愿意看什么節(jié)目?回答說,她就是看個新聞,聽個戲,還有就是看法治頻道……平時就拿腔拿調(diào)的,在家看個電視也端著,有啥意思啊……

      我說,我入戶調(diào)查的時候,看見賈洪波挺老實的,成天躺著,怎么就給拴上鐵鏈子了?陳大嘴說,耿隊長也問過我這個事兒,我跟你說啊,前七八年,老大不老實,總砸東西,別人不知道,我們在隔壁,總能聽見他家動不動就嗚嗷喊叫的。最近幾年不鬧了,老實了,我估計,應(yīng)該是老大病得更沉了。

      我問,他家老二平時不是挺仁義的嘛。他回,是,老二老實,讓他媽管的,平時說話都含在嗓子眼里,跟個娘兒們似的,誰想到能干出這么大事兒。出事兒前一天晚上,我還見著他了呢,喝酒了,到我這買可樂,一口氣喝光。說是同學(xué)聚會了,看著挺高興的。

      作為一個市轄區(qū),富拉爾基面積三十七平方公里,常住人口還不到二十六萬,雖說是過年回來一些人,增添了一些不確定因素,可找?guī)讉€人,還是易如反掌。賈洪彬是六中的,1995年入學(xué),三班,算上中途輟學(xué)的三個人,一共就三十二名學(xué)生。初五那天同學(xué)聚會,是在北鋼醫(yī)院對面的寶通原味炭烤,有十四人參加,還不到原班級人數(shù)的一半。

      寶通老板個子不高,胖得跟懷了孕似的,顴骨上長了一個痦子,一說話,痦子跟著抖動,像是手機里要被刪除的軟件。他晃著腦袋回憶說,他們十四個人喝了一瓶38度的北大倉,三十多瓶啤酒,都沒喝多。就是要完事兒的時候,有倆女生要跳舞,讓我開音響,我說音響壞了,開不了。她們用手機放的舞曲,蹦跶了兩下,還都挺文明的。他們隔壁那四個男的都比他們十幾個人聲兒大,他們有人過去敲門,讓小點聲。我還擔(dān)心打起來,還行,大過年的,都高興,沒人起刺兒。

      參與者名單上有十一個人是從外地回來過年的,已經(jīng)回去上班了,我先找名單上還留在富區(qū)的,那兩個人跟賈洪彬不熟,上學(xué)時都沒怎么說過話,聚會那天,也就是互相客套了幾句。只有彭德富和賈洪彬還算熟悉,住得近,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過一陣子。

      彭德富在大家庭超市的水果蔬菜區(qū)干活兒,經(jīng)理把他叫進辦公室,就關(guān)門離開了。我問他聚會那天的情況,和寶通原味炭烤老板說的差不多,也提到了敲門讓隔壁小點聲的事兒。我問,敲門這事兒你怎么記得這么清楚?他回答,因為是賈洪彬去敲的,那人老實,走道都不敢踩馬葫蘆蓋,怕掉進去淹死,以前,他絕對不敢干這事兒,怕挨揍。我問,上學(xué)那會兒,賈洪彬和人發(fā)生過矛盾嗎?報復(fù)心強嗎?他回答,沒聽見他和誰咋的過,特老實的一個人,老實得有點窩囊。

      我問他,這次聚會,發(fā)現(xiàn)賈洪彬有什么變化沒有?彭德富想了想說,也沒啥變化,就是開朗了點兒,上學(xué)那陣兒,總是陰天呼啦的,不咋說話。這次聚會,沒想到他能來,以前咋叫都不來。也喝酒了,喝了有三瓶啤酒。我還打聽,他哥咋樣了,他說還那樣。我問,賈洪彬上學(xué)時處過對象沒?彭德富說,他家有一個喝大酒的爹,一個事事兒的媽,還有一個魔怔哥,誰和他處啊。再說,他好像也成熟得晚,那陣兒都不咋聊女生。

      我問,那天聚會,他的表現(xiàn)有什么特別嗎?彭德富用一只手摳另一只手上的繭,摳了一會兒,說,沒啥太特別的,開始賈洪彬還挺活躍,站起來提了兩次酒,后來就又像上學(xué)那樣,蔫了吧唧的,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兒。他又補充說,也就我和他說說話,別人都不咋搭理他,他也不咋搭理別人。就坐在一邊看,有時候吃點菜。他吃東西少。

      按照彭德富說的,我又去六中找秦老師,校長說都退休好幾年了,不在富拉爾基了,應(yīng)該在北京他兒子那。我按照校長給的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是一個女的,說,你派出所?我還是公安局呢。掛了電話。我只好又打,等接起來,先報出警號和派出所地址,聽那邊還有遲疑,解釋說就是和秦老師了解一下他過去的一個學(xué)生,就是騙子,也騙不了你啥??蔁o論我怎么提醒,秦老師還是不記得有賈洪彬這么一個學(xué)生了。

      我把這兩天探訪的情況,編了一個微信,發(fā)給耿斌。上床前,吃一粒安眠藥,最近失眠有點嚴(yán)重,希望今晚可以睡得沉一點。想了想,還是爬起來,給耿斌又發(fā)了一句話,在親戚同學(xué)的眼里,賈洪彬就像一個不存在的人,這次殺人,是他存在感最強的一次。

      晚上又做夢,夢見賈洪彬在我對面像彭德富那樣摳老繭,越摳老繭越大,最后山一樣,聳立在我面前,我怎么爬也爬不過去。

      6

      這次去找老邱太太,我沒買橘子。走到路口時,電話響了。聽見賣橘子的老陳喊我,我一邊掏電話,一邊沖他擺擺手,算是打招呼,也算是拒絕。

      電話是小娟兒打來的,她說給我發(fā)微信,沒回,問我晚上干啥。我知道,她想和我商量拍婚紗照的事兒。我說,忙著呢,這幾天可能沒時間。她說,哦,那以后再說吧。

      我和小娟兒是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的,她身材好,有一米七,長頭發(fā),從后面看,想犯罪那種??砷L得一般,大餅?zāi)?,還有點兜兜齒兒。小娟兒學(xué)歷比我好多了,研究生,北師大畢業(yè)的。我倆認(rèn)識的時候,她剛從北京回來還不到一年。她在北京工作了將近六年,在一個國際學(xué)校,當(dāng)中文班主任。她爸病了,食道癌,得一周到齊齊哈爾做一次化療。她媽前一年剛做了卵巢手術(shù),身體不好,根本應(yīng)付不來。她原打算回富拉爾基照顧照顧,很快就發(fā)現(xiàn),根本走不了了。

      我倆見面的第三天,她接到的通知,知道考進了沿江街道辦事處,是事業(yè)編,工作瑣碎,也挺忙,可有時間照顧她爸媽。她說,越混越抽抽,重新混成了富拉爾基人。

      在富拉爾基,我倆是絕配,都年齡大到了讓單位和鄰居當(dāng)怪物看的地步。性格都是煙不出火不進那種不會來事的。都對眼前不滿意,覺得人生失敗,想再出去。我倆心里也都明白,出個屁去啊,出不去了。在富拉爾基,我倆處對象,是解救了雙方老人、我倆各種遠(yuǎn)的近的親戚同學(xué)、各自單位那幫四十歲以上責(zé)任

      心爆棚婦女的義舉。能讓這么多人覺得年輕人早晚有懂事兒那一天,中國終于又有希望了,我倆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

      三年前,小娟兒還沒回富拉爾基的時候,我家就在西邊買了一套房子,五樓,九十多平方米,說給我結(jié)婚用。裝修好了,放了兩年的味兒了。有時候,我倆下班會回那個房子里,互相解決下需要。雖然身體都很熟悉了,但還是有些生疏,說話、做事都客客氣氣的。

      最近,她說結(jié)婚前想買一輛車,想讓我和她一起去齊齊哈爾的幾個4S店走走。我聽了有些厭煩,才回來幾天啊,也這么俗氣了。就回了一句,富拉爾基就這么大,往哪開呀。她沒說話,我也沒再說什么。

      放下小娟兒電話,回頭看看,和平路口有一家麥德基,裝修得跟肯德基一樣,但外放了音樂,一個女聲,粗著嗓子在唱“套馬的漢子,你威武雄壯”。老陳頭賣橘子的小貨車,就停在麥德基門口,旁邊是肯德基老人的坐像,老陳頭蹲在坐像旁邊,也如一尊坐像。

      往更遠(yuǎn)處看,可以看到二電廠門口的毛主席像,站在藍(lán)天白云下,揮著手。

      我一進屋,就問邱若水,你認(rèn)識梅詩金嗎?她仍然在嘴角懸掛了一個禮節(jié)性的笑,說,認(rèn)識,俄羅斯文學(xué)的圣愚形象嘛。我說,不,他是一個基督徒。

      在二電廠,大老賈也是一號人物。滿熱電廠也找不出第二輛的三十噸大掛,就他一個人開。進出廠子,總按一聲喇叭,如同打了一聲尖銳的口哨。聽到喇叭聲,就知道是大老賈,特別排場。

      可他出名不是因為開車,二電廠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個漂亮媳婦,在檢修車間上班。別看生了兩個孩子,可腰條纖細(xì),皮膚粉白,說話、走路一看就不一樣,帶著南方人的媚氣。二電廠的男人,除了大老賈,沒有人不喜歡她,下班時,總有男人磨磨蹭蹭的,就為的是在路上能遇見,好多看她兩眼。

      老邱太太和我說,老賈這人沒一丁點好,又粗俗又粗魯,一身的臭毛病。在建三江的時候,總推牌九,也不看牌,就躺在人家炕上,頭朝里,腳朝外,襪子露著腳后跟。每次開牌,他就喊一聲,押天門,二百。到了富拉爾基,管得嚴(yán)了,賭得少了,開始喝大酒。大老賈喝酒不論頓,論天,一天就得一斤酒,身上整天臭烘烘的。就這么一個人,還牛<\\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9年當(dāng)代\當(dāng)代\3\鏈接\×.eps>烘烘的,說腳踩三塊鐵,到哪都是客,不知道誰借給他的膽兒。

      和老賈的渾渾噩噩不一樣,邱若水好強,雖然沒能返城回上海,但一直按照上海人的樣子要求自己,家里家外都想爭個臉。和人說話,提起自己家的東西,啥都好,永遠(yuǎn)想壓著人三分。邱若水有這個資本,長得周正是一方面,收拾得也干凈,舉手投足,大方得體。還喜歡看書,在建三江農(nóng)場時,那么窮,也訂了《小說選刊》。到了富拉爾基,更是愿意看書、看報紙。開會時,領(lǐng)導(dǎo)都愿意點名讓她發(fā)言,說說感受啥的,語句講究,滴水不漏。

      可邱若水的這款驕傲,僅限于單位,回到家,一看到老賈和孩子,她就丟盔卸甲,潰不成軍。男人窩囊,不長進,也就罷了。命運還跟她開了一個惡毒的玩笑,她寄予了全部希望的老大,初二都沒念完,就得了精神分裂癥。老二倒是正常,可從小就跟他爸似的,又窩囊又倔,初三沒念完,就死活不念了,打折了好幾根棍子,也不回學(xué)校,為此她哭了一場。聽老師說,同學(xué)都去上課了,老二一個人在操場上玩了一下午,和同學(xué)一起放學(xué)走的。第二天,其他同學(xué)來上課,他再也沒來。聽老師這么說,她又哭了一場。

      在她富拉爾基的家里,不能出現(xiàn)任何“上?!钡淖謽?,就連那臺上海牌縫紉機,也早就被她送人了。為了這個,老賈還打了她一巴掌,說她,敗家玩意,事事兒的。這個男人臨死都不知道,“上?!边@兩個字,對于她這個上海來的媳婦,到底意味著有多難堪。在邱若水那些表哥表妹們眼里,她就是一個粗俗的失敗者,一個拎不起來的小赤佬。

      心氣這么高的一個人,把日子過得亂七八糟的,大過年的,又?jǐn)偵狭诉@么個橫事。我都替邱若水犯愁,這日子得咋過啊。

      晚上睡覺前,我把這段時間的所看所聽在頭腦里過了一遍,突然,一道閃電,炸裂開來。我被自己這個念頭嚇著了,太陽穴一蹦一蹦地疼,在初春的夜里,一陣?yán)湟魂嚐?,手心里全是汗?h3>7

      我是第二天中午才見到的耿隊,要不是我說賈洪彬案子有重大線索,可能還見不著。在他那間不大的辦公室里,我等了有二十幾分鐘,耿斌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推門進來,第一句話就是,咋回事,說說。

      我說,我懷疑真正的兇手不是賈洪彬,是邱若水。賈洪彬應(yīng)該是被他媽設(shè)計了。

      我覺得,這起兇案應(yīng)該早有預(yù)謀。首先,報警電話直接打給了刑警隊,而不是110,應(yīng)該平時就留心了。其次,誰家平時有那么快的菜刀?兩刀,就把人腦瓜骨砍開了??梢姴粌H僅在心理上做了準(zhǔn)備,行動上也做了準(zhǔn)備。還有,這次事發(fā),是說老大要猥褻她。平時就她娘倆在家的時候,老大怎么不猥褻她,怎么偏偏趕在老二過年回來的時候,才猥褻她?

      為什么兇手應(yīng)該是邱若水呢,我對這個判斷,開始也不敢相信,她是母親,而無論是殺人者還是被殺者,都是她的兒子。這太匪夷所思,太有違人倫了,說出大天來,都不敢相信。可是這段時間接觸下來,我的判斷是,邱若水具備這起案子兇手的所有內(nèi)因和外因。

      邱若水是一個好強的人,也許是上海下鄉(xiāng)青年的不甘心,把她這種好強磨煉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丈夫老賈是一個司機,完全不是她喜歡的那一掛,當(dāng)初在一起,動機都不單純,一個貪戀城里女學(xué)生的美色,一個想在東北找一個坐地戶,有個倚靠??墒菦]承想懷了孕,有了孩子,導(dǎo)致邱若水未能返城。短暫的倚靠,變成了終身的噩夢。

      大老賈喝大酒耍大錢,成了邱若水一輩子的噩夢,可反過來,能不能說,敏感尖酸的邱若水也成了大老賈一輩子的噩夢。

      據(jù)說倆人也打過架,可誰都打不服誰,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準(zhǔn)確地說,是邱若水把所有的希望都堆放在了大兒子賈洪波身上,對他極其嚴(yán)厲,這應(yīng)該也是導(dǎo)致賈洪波精神失常的一個原因,就是大家說的那種他媽逼的。更令人崩潰的是,賈洪波得的還是一個臟病,在建三江農(nóng)場的時候,就猥褻過婦女,被處理過。邱若水最大的寄托反倒成了她最大的恥辱,這個打擊比嫁了一個窩囊男人還致命。特別是,老賈死后,老二出去打工,她和精神病的兒子在家,愈發(fā)度日如年。她這幾年開始看法制節(jié)目,應(yīng)該就是在想法除掉老大,解決這一塊心病。

      看到耿隊要說什么,我抬手示意了一下,繼續(xù)說:之所以選擇老二做替罪羊有可能是兩個原因。一、她畢竟是女人,下不去手。所以,我覺得可以審問邱若水,她以前應(yīng)該自己下過手,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沒成。二、老二賈洪彬初中沒念完就輟學(xué)了,留在富區(qū),也基本就是一個出力氣活的,賈洪彬出去打工,就是被她攆走的,臉不丟在家里,就當(dāng)是這臉還在臉上??衫隙?4歲了,過年回家,每次都讓人問,咋還沒結(jié)婚,老太太應(yīng)該覺得他也沒啥出息了,就別再丟臉了。再說老二從長相到性格,都太像死去的大老賈了,邱若水一看見老二,就像看見了他,索性,都完了,得了。尤其是,母親這一身份,讓她更容易把這事兒給干成。誰會懷疑,一個母親會設(shè)計讓一個兒子殺了另一個兒子呢?

      耿隊看了看我,你剛剛說的,都有一個前綴,要么是應(yīng)該,要么是可能,我們需要拿得出手的證據(jù)。他扔給我一顆中華,我掏出打火機,先給他點著了,又點著了自己的。他看了我一眼,說,我們通過指紋、血液噴濺角度等證據(jù),復(fù)盤了整個案件,證明殺人兇手就是賈洪彬,這是科學(xué)得出的結(jié)論,你不會也懷疑科學(xué)吧。是,我知道,這只能證明他是一個施行者,需要找到行為的動機,至于這一動機是來自于他自己還是別人,也需要科學(xué)手段去證明。

      你說得對,賈洪彬殺人,不僅僅是一時沖動那么簡單,除了嫌疑人一直覺得母親偏心他哥以外,還有一件事,也成了他犯罪的重要動機。他說在初中的時候,正值青春期吧,看到一個女歌手在電視里唱歌,起了生理反應(yīng),恰好,正在做衣服的母親叫他到縫紉機那,要看看他褲子前開門的方向,發(fā)現(xiàn)他下體發(fā)生了勃起,冷冷地問了一句,你咋的了。他說,那是他這輩子最難堪的時候,在他媽眼里,他看到的全是厭惡。他爸也刺激過他,說是有一天,發(fā)現(xiàn)他嘴唇上生出一層絨毛,就說,哎喲,成了牤子了。讓他覺得長胡子是特丟人的一件事,一有時間,就拿兩個硬幣硬往下夾。

      賈洪彬到現(xiàn)在也沒結(jié)婚,處過兩個對象,但總是不大行,不是陽痿,就是冷淡。遭到過嘲笑,心理上出現(xiàn)了一些變化。我們排查過他那兩個對象,和賈洪彬分手的原因都一樣,說他不像個男人,太敏感,心事重,還得女的哄著他。

      初六事發(fā)當(dāng)天,除了賈洪波要猥褻母親,觸碰了人倫底線之外,也有恨意和嫉妒。因為他發(fā)現(xiàn)賈洪波還有性沖動,他哥就是傻了,還是比他強,他怎么使勁兒,也趕不上他哥。

      耿斌彈了彈煙灰,繼續(xù)說,還有一個因素不可忽視。在案發(fā)的前一天,賈洪彬參加了初中的同學(xué)聚會,那次聚會對他刺激也挺大。賈洪彬在杭州干活,這次也開車回來的,按照富拉爾基的標(biāo)準(zhǔn),也算擠上了成功那一類了??稍诰蹠希l(fā)現(xiàn)大伙還像上學(xué)時那么坐,班長在哈爾濱給人干力氣活兒,聚會的時候還是班長。原來總拿話磕打他的一個人,在富拉爾基一家超市干活兒,一個月賺不了幾個錢,瞅著比他們老了好幾歲,還照樣拿話磕打他。他說,他這么努力,啥都改變不了。心態(tài)崩了。

      8

      雖然大斌子認(rèn)為,沒有直接證據(jù)能夠證明邱若水犯有教唆罪,但還是答應(yīng)叫她過來聊聊,地點就在刑偵一大隊辦公室。我負(fù)責(zé)問話,大斌子坐在辦公桌后面,專心致志地抽煙、喝水,像是一個旁觀者,可目光一直盯在邱若水臉上。

      邱若水好像胡亂套上一件羽絨服就過來了,坐在刑偵一大隊會客沙發(fā)的一端,后背挺得溜直,我注意到雖然匆忙,但邱若水頭發(fā)應(yīng)該還是蘸水梳理過了,整齊地貼在頭上,像她的坐姿一樣,又規(guī)矩又囂張。

      我問,邱若水,知道為什么找你來嗎?她回答,不知道,但你們想了解什么,我都盡量說。我問,大老賈是怎么死的?邱若水看了我一眼,仍保持原來的姿勢說,他死,公安局鑒定過,你可以調(diào)出來看看。我碰了一個釘子,索性豁出去,問,賈洪波到底怎么得的?。克f,這個也有據(jù)可查,在齊齊哈爾第一醫(yī)院看過,他們應(yīng)該還有記錄,你也可以去查??茖W(xué)的事,數(shù)字比人話值得相信。我說,那個我們會查,現(xiàn)在我是在問你,賈洪波的精神問題,和你對他的要求有沒有關(guān)系?她說,我對他的要求,就是一個母親對兒子的要求。我們邱家基因好,我上學(xué)就是班里的第一名,他繼承了這一點,本來可以做得很好,就是和我一樣,命不好。她又補充道,天下的孩子都不一樣,天下的母親都是一樣的。

      我說,邱若水,大老賈也好,賈洪波也好,甚至是還押在號子里的賈洪彬也好,你不覺得他們走到今天,都和你那套好面子的成功理論有關(guān)嗎?看她沒吱聲,我繼續(xù)說,老賈也算是一個能人吧,你們在建三江生了二胎,不也罰點款,就完事兒了嗎?可惜他離你的要求,還差了很遠(yuǎn),因為你的要求永無止境,他怎么做,你都不會滿意,對不對?

      賈洪波那么聰明的一個孩子,怎么就得了精神病,有沒有你對他病態(tài)急躁的要求有關(guān)呢?賈洪彬沒什么學(xué)歷,出外打工,賺的都是辛苦錢,每次他回來,又是開車,又是買東西,他有沒有在按照你的要求,去扮演一個成功者?他到現(xiàn)在沒結(jié)婚,有沒有這個家庭讓他害怕婚姻的原因?

      耿斌在一邊咳嗽了一下,吐了一口痰,我停下來,穩(wěn)了穩(wěn)心神,整理了下思路。又問,賈洪波在建三江農(nóng)場時,涉嫌幾次猥褻強奸案件,我看過所有的出警記錄,我聽說,剛開始你還去和受害人道歉,后來就躲起來不見了?你這種心理變化,挺有意思啊,說說,都咋想的?

      邱若水還像初六事發(fā)當(dāng)天那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只好盯著她的眼睛追問,你跟我說,賈洪波真的要強奸你嗎?

      看她還是默不作聲,我又問,你和你們車間技術(shù)員丁志奎是什么關(guān)系?這一次,她抬頭看了我一眼,我不錯眼珠地盯著邱若水,但我能感覺到耿斌把目光也投向了我,應(yīng)該是在責(zé)怪我沒有和他共享這一信息。我不管,這是我最后一件武器了。

      雖然我不相信陳大嘴說的絕大部分話,但他提到懷疑邱若水和丁志奎搞破鞋這個信息,還是被我抓住了。一個像邱若水這樣的女人,在丈夫、孩子、家庭甚至是工作中都找不到情感落腳點,又沒有什么能聊到一起的同性朋友,那么一個男人的肩膀就是最好的喘息之地了。

      按照陳大嘴的說法,倆人就算是好過,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斷了,因為丁志奎出去打工,好幾年都沒回來了??晌蚁耄僭O(shè)兩人確實有不正當(dāng)男女關(guān)系,然后我們可以勉強把這種關(guān)系定義為愛情的話,邱若水為什么舍棄了愛情,不跟丁志奎離開富拉爾基呢?或者說,邱若水能夠和丁志奎離開富拉爾基的前提條件是什么?想來想去只有賈洪波了。只有去掉這個累贅,邱若水才能徹底解脫,去過她想過的生活。那么雖然動手殺人的是賈洪彬,其實真正的教唆犯就是他的母親邱若水。

      很明顯,眼前的邱若水也不再是鐵板一塊了。我看她做了幾次吞咽的動作,這是緊張的標(biāo)志。她問,我可以抽煙嗎?我遞過去一支,她狠抽了兩口,看樣子情緒穩(wěn)定了一些。才說,我知道,關(guān)于我出現(xiàn)過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我就不明白了,穿著得體一點,上進一點,怎么就成了一種罪了呢?這就能證明生活作風(fēng)不好嗎?我和老賈的婚姻關(guān)系是不幸福,然后他們就更坐實了這事兒。她冷笑了一下,接著說,那時候,丁志奎是對我挺好的,可廠子里對我獻殷勤的不止他一個男的,廠子里他撩騷的又不止我一個女人,怎么就偏偏說是我和他了?怎么?這也歸你們公安局管?那你們怎么不管管那些嚼舌頭根子的?他們才是殺人犯。

      我說,邱若水,只要丁志奎活著,我們就能找到他,事情就會水落石出,放心,你做過,你逃不掉,你沒做過,也不會強加在你頭上。你現(xiàn)在自己說出來,還能算是自首,可以減輕一些處罰。不要等到鐵證如山了,你后悔都來不及。

      邱若水仍然不動聲色,說了一句,你們要是能把事情調(diào)查清楚,那我謝謝你們了。

      9

      大斌子打來電話的時候,我還在陳大嘴的食雜店里。他問,你還在二電廠家屬區(qū)那吧。我說,是,都快蹲一星期了,丁志奎還沒找著嗎?他說,找著了,在大連打工呢,他和邱若水沒那事。咱倆得去老賈家,見見邱若水。

      放下電話,我不知道自己是啥心情,如釋重負(fù)又悵然若失。

      在三號樓的505室,我還像往常那樣,敲了三下門,走廊里響起渾濁的回聲,可是門沒有像以往那樣打開。我和大斌子對視了一眼,大斌子把手按在門上,稍一用力,門開了。

      我撞進外間,大斌子撲向里間。

      外間一直是賈洪波住的,屋里只有一張鐵架子床,現(xiàn)在,床上新?lián)Q了鋪蓋,素底碎花的床單,抻拽得沒有一絲褶皺,同色的被子,折疊得四四方方,放在床頭,被子最上面是一個枕頭,上面蓋了一條白底紅字的喜鵲登枝的枕巾。枕頭上放著一張黑白的照片,兩個大人坐著,兩個孩子站在大人前面,面色凝重地盯著鏡頭。

      窗戶應(yīng)該是剛擦過不久,雖然窗框外面還殘留一些過冬時的擋風(fēng)的塑料布,風(fēng)一吹即抖動出聲,可窗玻璃擦得一塵不染,陽光在床上潑濺成一道傾斜的箭頭,床單上,不知名的花,在光照里開得正艷。我站在陽光之外,一股寒氣從頭澆到腳底。

      大斌子也站在里間的床邊發(fā)怔,邱若水躺在床上,蓋著一個紅底白花的棉被,早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我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她頭發(fā)梳理得整齊,臉上化了妝,眉毛彎曲,嘴唇紅潤,看著比活著的時候安詳。怎么說呢,臉上有一種終于解脫了的釋然。

      房間沒什么變化,電視機還在墻角,桌子還在床邊,很明顯被精心擦拭過了。在某一剎那,毀尸滅跡四個字闖入我腦海,可我隨即苦笑,從刑偵技術(shù)手段而言,沒有什么痕跡是真正可以毀滅的。只要發(fā)生,這世界都會給你記錄在案。

      我還是發(fā)現(xiàn)了一些變化,電視機旁出現(xiàn)了兩個相框,一個十寸大小,一對男女被人工涂了紅臉蛋,站在假山的前面。照片左上方,斜著寫了一行字:革命友誼,永葆青春。看得出來,女的是邱若水,梳了兩個小辮子,眼睛睜得很大,眼神深不可測。旁邊的男的,應(yīng)該就是大老賈,嘴唇上叢生了胡子,頭發(fā)有些長,站在邱若水旁邊,如雄獅。

      另一個相框七寸大小,一個小女孩站在花叢中笑,看眉眼,應(yīng)該是邱若水小時候。我的目光從七寸大小的相框挪移到十寸大小的相框,再落到一人長短的床上,好像是看完了邱若水的一生。

      突然,我發(fā)現(xiàn)小時候邱若水背后花叢的花,和邱若水被子的花是一樣的,我搜了一下,這個花叫白玉蘭,被子植物門,雙子葉植物綱,落葉喬木,是上海市的市花。

      耿隊已經(jīng)檢查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我倆一起守在門口,等待刑警過來,做進一步的查驗。

      我總覺得好像有什么不對勁,扭頭看了幾次,終于發(fā)現(xiàn)問題出現(xiàn)在電視上,來了這么多次,第一次看到電視是關(guān)著的,室內(nèi)出奇地安靜,偶有西北風(fēng)穿堂而過,發(fā)出低低的銳響,如泣如訴。

      邱若水的死亡結(jié)論很快就出來了,是自殺,吃了四十多粒安眠藥,沒遭啥罪,深睡后,再也沒有醒來,死亡時間應(yīng)該是我們發(fā)現(xiàn)她的那天凌晨兩點左右。安眠藥都是她近兩年買的,積攢在一起,看來是早有準(zhǔn)備。

      有兩件物品是我在現(xiàn)場沒有發(fā)現(xiàn)的,一個是在邱若水的枕頭底下有一本書,陀思妥耶夫斯基寫的《白癡》,1982年的版本,是刑警在進一步搜查時發(fā)現(xiàn)的。另一個是邱若水的遺書,是寫給我的,但耿隊在我趕到里間之前,就收起來了。

      在邱若水死亡結(jié)論出來的第二天,我拿到了那封信。在刑偵一大隊辦公室讀完,再交還給市局刑警。雖然信是邱若水寫給我的,可它已經(jīng)成為關(guān)鍵證物,我只能閱讀,不能帶走。

      一個牛皮紙的信封,右下角有紅色的“富拉爾基二電廠”的字樣,中間是娟秀的字體,寫著“江警官啟”,看得出有硬筆書法的底子。

      信寫在兩張A4紙上,藍(lán)色的油筆字,在陽光的照射下,發(fā)出幽暗的光。邱若水在信里還叫我江警官,她說她知道我總到她這來是什么意思,她鎖賈洪波都是在晚上,白天都是給他吃安眠藥,不只是我,騙過了所有人,所以我不算是失職。她說,這樣的日子,她早就過夠了,她也的確幾次想下手弄死老大,想過喂安眠藥,割腕,造成自殺的假象,可就是下不去手。她說,我死后,他還活著,那他真的生不如死了。小時候那么可愛的一個孩子,怎么就變成了這樣?我這一輩子,怎么就變成了這樣?

      她說,她沒想到,這次春節(jié)回來,老二的狀況也令人憂心,越來越木訥,看人眼睛都直勾勾的,有點像老大發(fā)病之前的樣子。這讓她想起來,媽媽的精神狀態(tài)就有些不好,她懷疑,是不是家族遺傳有精神問題。

      她說,她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成功,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想想,到了富拉爾基后,過的就是在建三江時想要的生活??烧娴倪^上了想要的生活,就覺得沒什么意思了,還想要更好的生活。人這一輩子,理想沒能實現(xiàn),痛苦,因為不甘心。理想實現(xiàn)了,也痛苦,因為沒奔頭了。

      她說,她還挺愿意和我說話的,要不是我,在老二被抓走后,她就會自殺。和我聊天,讓她多撐了些日子,因為,她發(fā)現(xiàn),我也是一個還算聰明的廢物。

      從刑偵一大隊出來,我坐在十字路口的那個麥德基,要了一杯咖啡,沒加糖,捧在手里,看著窗外斷續(xù)的人流。老陳頭還在門口賣橘子,背對著我,偶爾和路過的人打聲招呼。有些陰天,天邊的云,壓著樓頂翻滾東去,如滾滾的海浪。

      我給小娟兒打了一個電話,她問,結(jié)論出來了?我說,嗯。她沉默了一會兒說,老邱太太怎么這么恨她這倆兒子。我說,她不是恨,是愛。她殺死他們,是愛他們。

      小娟沉默了一下,不愿意再就這個話題再和我糾纏,告訴我,你買的那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到了,晚上我?guī)Ыo你,還有治你偏頭疼的藥。

      我掏出手機,放大了手機里邱若水的照片,發(fā)現(xiàn)她額頭比平時我見到的時候鼓,縮小了看,像是長出了犄角,眼睛緊閉,像是忍受生長的疼痛。我仔細(xì)看了兩眼,刪除了照片。

      我給我媽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今天下班就回家,和小娟兒一起。我聽見她在那邊開啤酒的聲音,說她,你少喝點,還得給我?guī)Ш⒆幽?。我聽見她在電話那頭的聲音歡快了起來,說,那不喝了,就等著這一天呢。小犢子,你別拿話填糊你媽。

      放下我媽的電話,我給大斌子打了一個電話,耿隊,啥時候方便,出來吃個飯?還是那家小火鍋,肉挺新鮮的。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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