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慧清
不出雁門關,怎知北風凜冽?怎知北的以北是更北!
12年前,當?shù)谝粓霰憋L吹起的時候,他們告別父母妻兒,從山西最南端出發(fā),一路向北。過長治、走太原、越忻州、出雁門、走過明長城、穿過月亮門,來到北的以北是更北的地方——朔州。
這群有著“煤黑子”“煤亮子”美稱的漢子們,在2008年全國上下掀起的那場煤礦兼并重組的大潮中,聽從黨的召喚,從山西晉城蘭花集團出發(fā),一路向北,成為煤礦改革發(fā)展的第一批“弄潮兒”。
這是一幕盛大的遷徙,這是一場隆重的生命遷移。從溫婉秀麗的丹河水到寒涼磅礴的桑干河,從巍巍太行山到千年古長城,這個橫跨整個山西的大遷徙,永遠地鐫刻在了煤礦發(fā)展的歷史長廊中。
風,這是一場強大的北風。這是“一年只刮一次風,從春刮到冬”的勁風,這是“早穿棉襖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的北方,這群來自山西晉城有著“山西小江南”美譽的煤礦漢子們,剛到朔州,還沒站穩(wěn)腳跟,便瞬間被凜冽的朔風所包圍。
四面八方全是風,風鉆進脖子、褲腳、無孔不入。冷,徹骨的冷,零下四十多度的低溫,滴水成冰。他們屹立在風中,咬緊牙關,雙拳緊握,拳頭與拳頭接力,背與背相依,指尖的煤灰與煤灰合力,目光堅毅,十幾年后終于站立成塞外一道獨特的風景。這是一場生命與意志的考驗,這是一場地域與生存的較量。
我不由自主地走近他們,在那群渾身被黑色包裹,“四塊石頭夾一塊肉”每天行走在生命邊緣,笑起來露出兩排白牙的煤礦漢子們中間,有我的愛人,他彬彬有禮,溫潤如玉。離家臨別前,我在站臺牽住他的衣角,他猶豫再三還是隔著窗玻璃和我告別。那天北風乍起,黃葉一層一層地落下,又飛起。
我知道此去千里迢迢、山高水長。于是我緊隨其后,迎風而上,走近他們。這群煤礦漢子們,站在離家鄉(xiāng)直線距離千里之外的塞外高原上,站在這曾刀戎相見、戰(zhàn)火紛爭的西口古道上。遇到的是寒風刺骨、冰雪猙獰,再加上煤層易燃、管理混亂、水土不適、文化迥異和思鄉(xiāng)心切等等,前所未有的問題如排山倒海一般向他們涌來。
我站在風中,站在恢河源頭,站在塞外獨有的沙棘叢間,站在“紫塞唯多雪,胡山不盡春”的雁門關外,仰望朔州這座邊塞之城。它曾金戈鐵馬,鼓角爭鳴,秦朝蒙恬在此筑城,石敬墉割讓幽云十六州,反清復明大屠城,太多的一路鐵騎橫掃萬里,血雨腥風掠地攻城,這些都真真切切地在這里發(fā)生。這里是農(nóng)耕文化與游牧文化的結合之地,這里又給人以活力和希望。這里曾建起中國改革開放后第一座大型露天煤礦——平朔露天礦,是煤礦發(fā)展中的先驅(qū)軍。我在這片土地上,在這群來自故鄉(xiāng)的煤黑子身上,看到了更多的希望和力量。
兩排破舊的土坯房是他們初到時的安身之地,四面漏風,風在房前屋后轉(zhuǎn)著圈地聲響。幾個大通炕從左到右,密密麻麻擠滿了人,自小到大從未睡過大通炕的他們,這時不得不頭碰頭、腳挨著腳地親密碰撞。沒有水,別說洗澡水,連生活用水都需要到臨近的村莊購買。井下地質(zhì)條件復雜,以前與無煙煤、高瓦斯礦井打交道的他們,遇上了煤層易燃、毒氣排放、工作面亂如鼠洞的復雜狀況,一切都不是他們想象的模樣。夜深人靜月亮高懸,孤寂像無孔不入的風一樣裹挾著他們,于是他們生氣、憤怒、失望、郁悶,種種心情在風中交織,與風纏繞在塞外的上空。
塞外的天空碧藍如洗,比家鄉(xiāng)的天還要藍,也更高遠。望著這樣的天空,要從苦痛中掙扎出一絲希望,于是他們把半截身子扎在塞外的土里,不喊苦不叫累,繪圖砌磚走巷道,設計規(guī)劃建筒倉。日子如風,匆匆而過,竟然生出無限的綠意和希望。
有了第一眼深井水,那水咕嚕嚕從地底深處冒上來,他們終于可以喝一口自己打出來的水,終于可以痛快地洗一回熱水澡,煤黑子們的臉上泛起了亮光。風一遍遍一層層地吹綠了塞外高原,也吹來了礦山的春天,皮帶架起來了,筒倉豎起來了,液壓支架下井了,這樣的希望讓礦區(qū)一年一年改變了模樣。
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從四面八方涌來,加入到他們的隊伍,成為一個個標準的煤黑子,在深不見底的地殼深處開采光明,學會了像塞外人一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但他們還是會一如既往地想家,想念千里之外鬢白的雙親、溫順可人的妻兒。那種思念像朔風一樣侵入骨髓,日日夜夜咀嚼著靈魂。他們是一群離不開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山西人,但是他們聽從組織召喚,一聲令下,千里迢迢一路北上。
風似乎不再有初來時的那般凜冽,一年比一年溫柔起來,也許是右玉的樹擋住了風沙,也許是他們一代接一代的艱苦奮斗震撼了狂風。我在風中一年年地看著礦區(qū)變了模樣,我在風中看著他們采出第一桶烏金,我在風中看著他們哭看著他們笑,我在風中看著他們一年年地變老,看著一批又一批的年輕人似一茬又一茬的麥苗,接起了接力棒。
我見證著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十年辛酸,清淚兩行。那個彬彬有禮溫潤如玉的愛人,白晰不在,煤灰侵蝕了面頰,風吹白了頭發(fā)。為了礦山早日驗收投產(chǎn),他曾三過家門而不入。那個身材魁梧神色嚴峻的年輕生產(chǎn)礦長,卻走在人生半途猝然離世,他還沒看到采出的第一桶烏金,便永遠地告別了他為之奮斗的第二個故鄉(xiāng)。那位早早謝頂?shù)摹袄贤躅^”、那位相貌英俊的“王大個雷”,在這里摸爬滾打多年,也已有了塞外的氣質(zhì)神韻,卻到了退休年齡回到故鄉(xiāng),塞外的風,變成了他們心頭恒久的一道白月光。那位聲音洪亮能力卓越的共產(chǎn)黨人小王,十幾年如一日堅持奮戰(zhàn)在塞外,如今已是這群煤黑子的領頭人,帶領著他們改變著這方天地。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李白的這首《關山月》氣勢恢宏,像極了這廣袤的雁北。天地之大,站在塞外,看著漫山遍野的莜麥、蕎麥向我微笑??粗分萸Ф淙f朵的蜀葵花與晉城大街小巷的紫薇花纏繞在一起,向礦山涌來。佇立風中,看著一群又一群朝氣蓬勃的年輕小姑娘哼著歌曲,來這里尋找人生實現(xiàn)夢想。看著礦山一車一車的烏金,在后疫情時代駛向祖國的四面八方。
長風萬里,風里每一個“煤黑子”、每一棵樹、每一只鳥、礦山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塊烏金、都成為這世上最美的風景。
風往北吹,他們迎風而立,面帶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