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莉
初夏
早晨,一入菜市大門,來自徽州腹地的三潭枇杷驀然上市,堆在兩頭翹的竹籃里,頗為古意。試嘗一顆,縱然四五分甜,也還是買了八九顆。并非吃,單為觀賞。
自書柜取出朋友贈予的四集燒盤碟,白底上一枝瘦桃花,空余大片留白。三四枇杷洗凈,隨意擺放于碟上,宛如清供,勝過插花之美。
我一直記著——不論當下生活多么糟糕,都不能熄滅審美之心。
特殊時期,沈從文一家被趕至逼窄閣樓,走路也要彎腰。夜里,他的兩個孩子在被窩里聽肖斯塔科維奇……
枇杷、梔子,這兩樣,最為我所喜愛。有了她們,似乎,五月變得隆重起來,盡管有無邊的風,有廣闊的綠,但,永遠不夠的。
小區(qū)里幾十棵枇杷樹,果實累累,一日黃似一日。那些看護幼童的老人站在樹下,踮足,伸手,夠一顆兩顆,皮剝了,塞孩子嘴里。甘甜的汁液順著稚嫩的嘴角淌下,望之嫣然、豁然,心弦仿佛被什么撥動,具體是哪樣,我也說不好。毗鄰枇杷樹,有一棵蓬勃的石榴樹,滿樹火焰生生不息……
枇杷這兩個漢字,有音韻之美,涵容無窮詩意,二聲微微上揚,復輕輕落下,怕驚擾了初夏的夢一樣的輕盈;也像小嬰兒酣睡,外婆搖動鵝毛扇的手的弧度愈來愈小。
倘說天生的藝術(shù)美感,除了蘭,便是枇杷了,虛谷的,齊白石的,皆好。那些冊頁,值得細細摩挲。齊老頭還畫墨枇杷,三筆兩筆,一顆顆,古靈精怪,如若烏亮眼珠,又像是初夏的急雨,下在自家花園。再細看,分明舊籍中的印章,閑閑的,卷起毛邊來。雨還在下,不僅是落在自家的花園,也落在廣闊無邊的曠野。
夜讀長篇《白鯨》,麥爾維爾寫:沉沉欲睡的炊煙……找一支筆,將這么詩意的句子畫一下,何等準確傳神。無風之時,炊煙可不就是沉沉欲睡的模樣嗎?飄不遠,昏昏然、熏熏然,簡直像打瞌睡,頭重腳輕,隨時一頭栽下。當微風吹起,炊煙才有裊裊之姿。
整個白日,我都在奔波中,身心俱疲,是什么在支撐,一個人就著孤燈讀幾頁書?深淵般的現(xiàn)實一次次將一個人的自信碾為齏粉,唯有文學可以救贖。麥爾維爾一生不順,命運多舛,在貧病交加中離世,可是,誰又能阻止他的《白鯨》不朽呢?
透過窗戶,廣玉蘭大如臉龐的白花,也挺美麗。開在雨中,是溫潤之美。驕陽下的廣玉蘭,又是別樣了,有傻氣,也有莽氣,她的香氣有沖撞感,讓人不適,比不上小型花朵,總是徐徐之香,慢慢將人環(huán)繞,是淡淡淺淺的月色,是不在意也不刻意的朋友之誼。
初夏的雨,是急雨,來一陣,歇一陣。天暗了,烏云密布;天又亮了,萬物將自己敞開,烏鶇在叫,合歡將羽狀葉子收束起來。一起低著頭,想心思。石榴花依然如火,是男性之花,強健而有韌性,一場急雨都澆不滅,自初夏開至初秋,天生底子好,從未懈怠過,一夜夜,可能睡得踏實,永遠血氣方剛?;ü嵌淝∷菩『J,仿佛上了一層釉,沉甸甸的,次第開,頗似康乃馨的造型,繁復而縱橫,花蕊裹藏至深,不留心看不見。無論晴雨,日日打開自己,不知疲倦的樂觀主義者。
家門前,滿樹李子,拇指那么大了。杏如橄欖,青里隱了一點點紅,仿佛在一個人的心尖尖上,值得捧著給你。世上所有的果實都是垂墜而下的,木瓜海棠偏不,倒立著的青果,一日日見風長。望之,想買幾條野生鯽魚回來煎煎,再拍一只小木瓜進去提味,酸咸適口,滋味殊異。
整個春天,一直誤以為雞爪槭在開花——樹巔,裊裊的淺粉,頗似對生雙翅,風來,欲飛。蝴蝶一樣,不,不是蝴蝶,是家鄉(xiāng)方言里命名的“撲英子”,比蝴蝶小得多的昆蟲,常流連于苘蒿、芫荽花間。初夏至,恍然有悟,原來并非花,是雞爪槭在不斷地新生,及長,淺粉的對翅褪去,綠葉舒展。
整個初夏,都是綠的世界,仿佛暴動,無以組織,是時間的洪流沖垮了一切。蒲草的綠、蘆葦?shù)木G,整個山巒的綠,凡界一切都是綠的。
夜來,散步于樟樹下,無窮無盡的花香,絲絲淡淡,充盈整個鼻腔,令人醉而忘返。小區(qū)廣場舞還在繼續(xù),降央卓瑪《一剪梅》,金屬的嗓子被火淬造過的,句句情深,漢碑一樣鐫刻于無邊的夜。一個人默默走,頭上有月籠罩,如照一口井,你唯有啜飲……
久不聽古典音樂。忽在電腦點開基辛、卡拉揚版本——柴可夫斯基第一鋼協(xié)。十六歲的基辛頂著爆炸發(fā)型怯上臺,一套黑西服在單薄的肩上不合體地晃動。鬢發(fā)皆白的首席小提琴老者,以憐愛之情目送他一路走至鋼琴旁……耄耋之年的卡拉揚雙臂抬起,以一根小棍子,驟然開啟眾神之門,多聲部樂器應聲而動,十六歲的少年十指落鍵,剎時恢復了自信。
自信是什么樣子的東西?是非??膳碌臇|西,是洪水傾瀉而下淹沒良田萬頃,是萬馬橫掃千軍,是日夜興起無以匹敵的龐大帝國?;撂。p臂不夠長,為了夠著兩邊琴鍵,小身體大幅擺動……那一刻,人類浸淫藝術(shù)的無往不勝,值得為之擊節(jié),所有人遍布圣光,那些偉大的音符在蕩滌人之靈魂深處的一切污垢以及不體面。每一只傾聽的耳朵,皆成受洗的嬰兒,一顆心逐漸柔軟,是幼鹿、是森林、是大海、是月光、是暮晚、是彩霞,是彩霞邊一顆最亮的星、是溪水之上的余暉、是古宣上一枚小小印章,是四季,是萬物萌發(fā)…..
夏天是童年復活
菊花腦上市,適合做一碗清湯。素油入鍋,一瓣老蒜,炸至金黃,刺啦一碗水,滾開,菊花腦投入,迅速起鍋。嫩葉于舌上輾轉(zhuǎn),尾韻里有薄荷的寒涼,湯色苔碧,仿如一口幽井,其清其涼,可慰枯索肝腸。
天氣晴正起來,陽光有了金屬的質(zhì)地,打在胳膊上,徐徐的暖,一直沁到心底。起風了,天是藍天,云不知飄到哪里了,眼界里空無一物——這種空,并非空虛的空,是殷實的空,空曠無限,卻應有盡有,讓人特別快樂,但也說不出樂為何來,大抵就是天地君親的至樂吧。
木槿、蜀葵,一齊開起來了,那么強的生命力,一波一波又一波,仿佛日日蕩漾著的,紫的,黃的,絳紅,絹白,無眠無休無止地綻放:梔子一日肥似一日,這些大花大朵的,如此的白皙,香是濃郁的香,仿佛一種永遠得不到的愛,熱烈而無退路,簡直泛著靈魂的幽光,天真又純潔——每每看在眼里,我真是心疼。沒有人在熏風濃烈的夏天對著一棵梔子花心疼,這樣的香味,絕世無匹。夜里散步,經(jīng)過一大叢梔子,忍不住掐了幾枝。路燈壞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怎能看得見?因為她們太白了呀。摸黑掐肥白的梔子花,分明就是墨里求白,是宋元書法的至境。
實則,梔子最耐看的時候,在于花骨朵期,稍微露出一點月牙白,順時針旋在一起,如一個深情的擁抱,縱然無言,卻也滋味萬千。每年都是這樣,三不五時地掐幾朵,養(yǎng)在一只微型陶罐里。陶罐上有幾株墨蘭,與梔子的白,配得很。香上四五天,慢慢萎了,花瓣漸黃,依然是香,堆在窗臺上,給夢做一個伴也好?;蛘邟煸谙膸だ铮挂固纱采峡磿?,幽香一扭兒一扭兒地,似有若無……特別可以讓人回到童年的懷抱,精神上一下踏實起來。
實則,童年有什么呢?它為甚如此令人留戀?
我也不曉得啊。
一個生命初來人世,對于一切的感知,都是簇新的,所以記得深。日后,等到所有的刻痕早已青苔歷歷,每一次憶起,卻又那么茫茫然——甚至,我依然可以體味得出站在河里洗衣,小白鯨游過來,用嘴啄食腳后跟上一個蚊子包的酥癢感,微微地,特別舒服。就是這種酥癢感,倘若化作詩行,難道不就是李義山的“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嗎?沒有道理可講的。中國小孩從小被古詩喂養(yǎng),彼時除聽出音韻之美以外,覺不出什么來,只有等到相當?shù)哪隁q,才會體悟一二,有了至味——中國古詩詞該有多么好,說的都是人生氣象、生命經(jīng)驗,還有天地世情,未了,一樣一樣檢索給你看,這么著,我們仿佛活了幾輩子了。
與對門鄰居共享一個四五平方米的露臺,我們雙方都種了些花草。她家開花的居多,我家一律賞葉種樹。開花的樹,我種不好,總是一個死。除了龜背竹、魚尾葵、九重葛、石榴、柑橘、氣死天、吊蘭、蘆薈、月季等物,還有N盆死透了的蘭。她家的白蘭花種了好幾年,今年恰逢首次開花盛景,每一次拉開玻璃門晾衣裳,清香撲鼻。等風來,一陣一陣地涌。衣裳晾完,我也不走,雙手叉腰歇息歇息,最好有一杯清茶,邊喝邊賞——或可把頭埋下去,湊近了聞白蘭花的香氣,像極耳語。這樣的幽香,簡直是誰在彈奏舒曼的《童年即景》,放眼瞻望,牛在河里,人也在河里……還是惦記著,得去一趟廈門,看看南普陀寺院里那兩株高大入云的白蘭樹,那可真是冠蓋滿京華啊——十余年前,小和尚在白蘭樹下玩手機,真是讓我痛心疾首,當和尚,心都不靜。
夏天真好。夏天就是整個的童年漸漸復活,用一生的筆墨都敘述不盡的季節(jié)。我愛它。
日落西山,去小區(qū)北邊的林蔭道散步,滿目白花,雪一樣,鋪滿整個荒坡。今年雨水多,一年蓬長得茁壯,正值花期,細針狀花瓣圍攏著黃蕊,近似微型向日葵,一齊舉過頭頂,一望無際,葳蕤一片,實在壯觀,借用張愛玲的詞,是“森森細細”的美。若單獨一株開著覺不出什么,開成一片,則大大不同,好比獨自一人只能算一棵樹吧,始終孤零零的,但,你若是讀起書來,就可以匯成森林一片了。
一年蓬成了花的森林,開得幽靜而深刻。小時去野外砍柴,最喜歡遇見一年蓬,我們稱它們?yōu)椤拜镒印?,耐燒,筆直而粗壯,一鐮刀下去,咔嚓一聲脆響,斷了,倒伏下來,一把一把,捆起,挑回去,算是為大人分擔些生計,默默地,不多一言。鄉(xiāng)下孩子總是過早懂事,懂得承擔,風吹日曬里,也不覺出有什么精神上的匱乏感。置身天地之間,這樣的仲夏,耳畔布滿鳥鳴——那些飛鳥天籟一樣游走,布谷鳥算得上是一種先知了。每當麥黃之際,它們不請自來,用歌聲唱出一種人類可以聽懂的語言:發(fā)棵發(fā)棵,割麥插禾!
想象一下,蒼天流云間,有一種精靈飛在高處,一邊飛,一邊唱出這樣的復調(diào),該有多么空靈。你說不出什么來,只默默趕路,心上不是沒有感念的。這樣的感念一路留下來了,讓人至中年的我一直戀戀不忘——我的身體里永遠居著一個少年,以及未曾見過的四聲布谷。布谷就是杜鵑了吧,是李商隱無題詩中“望帝春心托杜鵑”的杜鵑,分二聲杜鵑與四聲杜鵑。我們皖南都是四聲杜鵑,它們唱出的復調(diào),純凈、空靈,溪水里過了一遍的澄澈。
昨日下午,陷于電腦前,四五小時倏忽而過,渾然不知,偶或把頭望向窗外,天時已近黃昏,陽光不再熾烈,成了琥珀色的微光,籠于對面樓宇的墻上,小區(qū)的樹上、草地上——合歡還在悠然綻放,它們的葉子則漸漸并攏,把自己收束在一根針尖上,怕冷似的。六月的風微微地漾過來,漾過去,水流一樣舒緩——萬物都是靜止的,此情此景,如入深山頹寺,如聞鐘聲隱隱,叫人說什么好呢?
——這就是夏天,我愛的漫長而溽熱的夏天,藏著童年的夏天,在小河里一泡一下午的夏天,躺在竹榻上被漫天星斗籠罩的夏天。世間喧囂潮水一樣褪盡,如今只剩下囫圇一人,聽聽馬友友的大提琴,他拉的是《寂靜的森林》,涼意蟲子一樣爬上來……不早了吧,要煮飯了,再聽一遍貝九吧——這樣的旋律像極我剁肉呢,昂揚、廣大、急速、回旋,是把平乏的日月放在藝術(shù)的瀑布之下,一身濕。
長夏如小年
南窗前,憑空長出一棵合歡,三四年來,自一柞長,長至高可及人,一直枝葉婆娑的。今年,幾場雨水過后,已然躥至四五米高,近日忽然開了花。玫紅色的花在枝頭且搖且顛,煞是可愛。合歡花花型獨特,扇形,花瓣針狀,偶有風來,有茸茸之感。
這小小花朵,好比一把把羽扇,無風自搖,搖著搖著,夏天到了。小時,大人做好一把鵝毛扇,拿染料將雪白扇子染紅半截。外婆將這染料叫作洋紅。給小雞雛的雙翅也染一點洋紅。為了區(qū)別,有的人家染了石綠。滿地跑的都是洋紅石綠小雞雛……每年看見合歡花開,總要回到童年。大風的日子,稻浪揚花之季,天比往日高一些,云是淡的,世間一切都是那么妥帖安寧。
與合歡比鄰的,是我家栽植的一棵柿樹。滿樹巨大葉片,在風中閃閃發(fā)亮。繁密的葉叢里隱著無數(shù)小柿子,一日壯似一日。每天黃昏,孩子放學回來,一定要鉆樹下察看一番,并發(fā)出微微的興嘆——自然界中生命的神奇,正一點點地激發(fā)著他的審美。
盛夏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有風,陽光,藍天,白云,飛鳥,所有的植物綠得幽深,連大樹都是暗啞無言的綠,這樣的場景總叫人恍惚。南窗下,樓下人家栽的蜀葵開得正酣,深紅,淺紅,粉白,純白,無有旁枝,一根主干扶搖直上,一直開,似一個個喇叭,不停地廣播說話,晝夜不歇。樓下還有一叢藤本金銀花,鳥雀一般,嘰嘰喳喳,層出不窮地開。
清晨的菜市水果攤,惹人駐足。杏子的香味,致人微醺;桃,紅如《牡丹亭》,令人浮想翩翩;綠皮香瓜,散發(fā)著一種傻甜的香氣,猶如童年復蘇,一拳砸下,碎成幾瓣,就那樣連皮啃,瓜瓤中的籽實一齊吃下去了;楊梅,整箱長途運來,豬肝紫色,好像一個人的壞臉色,一直生氣的樣子,我不太喜歡。最重要的,是應吃點兒枇杷了,價格不菲。偏愛徽州腹地的三潭枇杷,個小,外皮微麻,淡甜,汁液淋漓,挑十來顆,便是一斤。去年網(wǎng)購過蘇州東山的白玉枇杷,頗為失望,未熟即摘下,長途顛簸中,碰破了皮,入嘴酸澀。
枇杷,要用篾籃裝,好看。這樣的果品易入畫。虛谷的枇杷,最相宜,不是盤碟里,在枝頭,郁郁累累間,一只松鼠拖著毛絨絨的長尾輕巧靈動地攀過去,轉(zhuǎn)瞬不見。這樣的枇杷,是心中之景,流動著的,一如蘇軾的墨竹。自古文無定法,繪畫,亦如是。齊白石也畫枇杷,疏枝橫斜的,有煙火之氣。陳洪綬也畫,總是那么蒼煙俱老,是舊了不能再舊的一匹絹帛色,點染幾顆枇杷黃。這種黃,是歲月之黃,歷經(jīng)煙雨也不改色的黃,猶如孤燈墨夜下,一個人在讀宋人筆記,偶爾有夜鳥的夢囈之聲,明月在窗,一切都是那么安謐虛靜。
幾年前,朋友送一只“四集燒”出品的盤子,白底上,獨一枝桃花,亮麗、清雅,簡直不舍得拿它盛菜,一直擱在書柜里。一日,買幾顆枇杷,洗凈,點綴在盤里,可當清供來賞。放在餐桌上,整個餐廳似變得與往日兩樣,真是不平常。可聞果品香味,絲絲縷縷吧,飄飄拂拂,仿佛生命的基座被涂了一層莊嚴的色彩,為一切風所充滿,如幼鹿于星月之夜走向森林,耳畔溪水淙淙,萬水千山退后了,沒什么值得一再沸騰的。
夏日黃昏,值得散步。西天的霞光猶如恩典,如山如河般壯闊。
觀晚霞,適宜于杉柳之地,飄飄拂拂,宛如仙境。溝渠的蘆葦、香蒲、干屈菜,一齊長得高了;濕地里,點綴了幾株蓼,細淡開著粉紅的花。每次看見蓼花,總覺得與喧鬧的人世隔了一層,有不為人道的靜虛之美。坡上一大片夾竹桃,正值花期,白花尤盛,風來,遠望,像一場貞潔的法事,頗為壯觀;透過筆直的水杉林觀瞻晚霞,久了,隱隱一股藥香直入肺腑。天穹墨藍,西天幾波云彩,呈現(xiàn)大面積玫瑰紅,好比視覺系統(tǒng)的宏大敘事,廣闊無際,有置身海上的錯覺,整個身心為之一凜。
一個人,但凡心里裝著遠方,他的內(nèi)心一定鋪滿晚霞吧,是世間唯一的詩意以及不可多得的恩典。
晚霞鋪在芒草的白穗上,有一點蒼涼,猶如馬友友的大提琴,渾厚悠揚,是所有往事歷歷如在目前。夜氣升騰,植物一齊發(fā)出了甜味,蚯蚓唧唧……在這自然之聲中坐了些時,天空徹底幽暗,世間的繁文陋俗一起退得遠了。
今早在菜市,看見一種古法制的綠豆糕,紅紙裹之,傖俗又熱鬧,拿牙簽戳了一點品嘗,微甜,雜糅著綠豆的清新,于舌上翻卷,頗接近鴨蛋黃的口感。前陣在北地的一次宴席上,吃到一種豌豆糕,略微裹了一層豆沙,入嘴微甜,清香沙糯。這種點心北京人大約稱之為“豌豆黃”吧。將豌豆煮熟,去皮,攪拌至泥,加糖,再蒸,涼后,切成一塊塊,大抵與驢打滾一樣的清真食品。
豌豆糕的黃,與枇杷的黃,屬同一色系的黃,耐看,脫俗,不比皇帝龍袍黃那樣奪目刺眼。
我買了半斤杏,純粹因為她們好看。杏黃與麥黃也是同一色系,值得拿在手里盤索、掂量,一派沉甸甸的殷實之感。買杏,并非吃,而是為了聞香。杏子的香氣,令人恍惚,猶如酒之微醺,眼前人影幢幢,說過的一切都不作數(shù)了,混沌的,似飛天之縹緲……若是天天這樣過日子,就好了,花非花,影非影,失真的,迷離的,唯有風在吹,合歡在開花,陽光白亮亮的,老人在樹下拔些雜草,一名婦女坐在紫藤架下給孩子讀童話。
梔子花一朵未開,滿枝青蕾滿樹綠葉。唯有合歡,在我的窗前抽丹鋪翠,朵朵團團,曳曳如風。
暮晚時分,最喜歡去荒坡看芒花。天色如墨,芒花們鋪成一片潔白,如茫茫之水,涼涼夜風,似愁緒萬端,解不開,推不脫,慢慢浮于夜色中了。這樣的芒花,還會叫人想起肖斯塔維奇“第八交響”中的笛聲,有白馬奔襲千里的窒息,也有軍隊行走森林的悚然,世間的一切,呼嘯著遠了。
仲夏
喜愛仲夏,因為有梔子花。梔子花開在芒種與夏至之間,整個六月仿佛都被梔子花的芳香覆蓋。小區(qū)綠化帶里,一叢一叢的復瓣梔子樹,不停長出新葉,油綠綠的,宛如一片片瓷被雨水打磨,泛著微光,青翠欲滴,是一刻不停的新生,予人清涼之感。傍晚散步,忍不住摘幾朵,攥在手里,一路走一路聞,淡淡裊裊,是一枝一葉慢慢滑入濃釅的夜色——世間美好的事情,都是因為梔子花而發(fā)生的。上班途中,有一條天鵝湖路,植有許多觀賞植物,含笑、薔薇的花期都過了。合歡花落了一地。四五棵小葉梔子,匍匐在道邊。這幾天,小白花廢寢忘食地,開也開不完——小葉梔子花大約是最勤勉的花,像一個天性樂觀的人,雖然整天有做不完的家務,但不急不躁,且一件一件做到妥帖。青苞,白花,綠葉,不過是平凡的案頭小品,或掛于書房,明目,醒神,黯啞色系的窗簾永遠垂閉著,幽禁著一屋子的梔子花香。
盛夏即將登場,是過一天偷生一天的遼闊悠長。單位洗手間的洗手臺上,清水高瓶地養(yǎng)著一叢四季竹,忽然有一天,瓶口竹縫間浮起一朵潔白的梔子花,每次洗手,芳香陣陣,頭發(fā)上都有了香,余情未了的香,人走到哪,都是香風習習的,有點兒飄忽。
梔子花是有靈魂的。蚊帳早已掛起,入夜,幾個半開的花骨朵,放枕邊。梔子花的香,攜帶著甜美肥郁,可以將寡瘦的夢境襯得圓滿。梔子花的香,也易教人消沉,只想枕著它的廣大無邊,魘過去,魘過去,永遠不要醒來,天地潔白,鋪滿花香,靈魂歇腳到哪里,都有芬芳尾隨。
李白寫詩:荷花初紅柳條碧。就是這個時節(jié)吧。芒種,依舊屬于鄉(xiāng)下。記憶里,荷花初開,總與小麥動鐮、山芋初插的事情,聯(lián)系在一起。
山頭坡地的那些麥子,仿佛一夜間倒伏下來,它們被連夜鋪在稻床,用石磙碾,用連枷打。海子有詩:
看麥子時我睡在地里
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
家鄉(xiāng)的風
家鄉(xiāng)的云
收聚翅膀
睡在我的雙肩
麥浪——天堂的桌子
擺在田野上
一塊麥地
收割季節(jié)
麥浪和月光
洗著快鐮刀……
割完麥子,麥地修整一新,變成窄窄一壟一壟,在壟上用鋤頭掏一個三角形小坑,可容一捧火糞的體積,以備栽插山芋苗。所謂火糞,是將木屑、干牛屎埋入細土堆里反復燒制而成,是基肥,好比育兒初始的牛初乳。舊年下在窖里的山芋,總要留下幾根個頭飽滿的做種——我們叫它山芋母子。山芋母子是春天埋在菜園里的,底料下得肥足,以至于春后一經(jīng)冒藤,便癡長起來,把整個菜畦都遮蓋住。
插山芋苗這種農(nóng)活,易在雨天。人們穿著雨衣,赤腳蹲在地邊,把整條山芋藤細剪成一葉一梗,碼在籃子里,沿著新翻的土壟,邊走邊插。倘若連續(xù)下幾天雨,山芋苗會長得快些。不巧碰上烈日當空,也不可怕,每個黃昏挑水來澆澆就是——慢慢地,那些獨枝獨葉的山芋苗在新地方也就生了根,嶄新地活下來。接下來,松土鋤草,一鋤一鋤在壟上拂,既幫剛剛活棵的山芋苗松了土,又除了多余的雜草。松完土,施肥,是淡肥,將人畜糞便用水稀釋,略略地施一下,所謂定根肥。
將山芋苗伺候妥當,便迎來高蟬晚唱的仲夏了,夏日漸漸深了。
站在村口往坡地上看,山芋苗青撲撲的,一日異于一日,肆意在壟上溝里延伸,葳蕤一片。三個多月后的農(nóng)歷九月,才有山芋可挖。
對栽插山芋苗如此上心,大約源于我無比熱愛吃它之故。我家每年種得極少,總不煞饞——心里的念想得不到滿足,記得格外深。我媽年少時,正值饑荒之年,一日三餐全仗山芋充饑,吃傷了脾胃,以至于她對種山芋缺乏興趣。家里的地大多被她用來種植芝麻綠豆花臉豆之類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我們那里的土質(zhì)極好,產(chǎn)出的山芋口感粉糯。一只只紅皮白肉,呈圓錐體型,堆在那里,有品。隔了多年憶及,不免聳然——童年的食物替終生的口味奠了基,培了土,只此一味,倒是長不出別樣東西來。
芒種以后,會不知覺將記憶的日歷往后翻,腦子里過電一樣,那些不復再來的栽插山芋苗的時光,仿佛聞得到泥土被雨水打濕的腥氣,以及觸腳皆是的泥濘坎坷。總是遇到相似的雨天,心里殘存著少年時代的美好,及至中年的眼前,也不免愜意。抑郁性格的人,原本不喜歡多雨潮濕的天氣,過分時,甚至有“天陰雨濕聲啾啾”的凄惶,但,回憶好比吃糖,永遠有一份甜在。
當山芋苗開始牽藤,端午差不多近在眼前。無非可以吃上幾只粽子,凈素的白米赤豆,剝開來,熱氣氤氳……端午這天,將菜園旁的蘄艾砍回,插在門楣。鄉(xiāng)下,每逢過節(jié),則顯示出儀式感,虔誠,莊重,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信仰,一顆心有所依,便有所歸了。河里的香蒲是野生的,今年拔,來年長,生生不息。香蒲與蘄艾綁在一起,共同在門楣上出鏡。香蒲酷似寶劍,起到避邪的意思。這天,做小孩子的,還能吃到燒熟的新蒜,從地里新拔的,用火鉗夾到大灶熱灰中燜熟。端午當日,小孩子但凡吃了燒蒜,便不再患肚痛的毛病??赡軕傲藘蓪右馑迹旱谝?,為節(jié)日嘗鮮之意:第二,飽含著大人對于小孩的良好愿望與心愿寄托。孩子們吃得滿嘴黑灰,順手一抹,余下回味不盡的蒜香。
四十年過下來,我的見識與幸福的泉源,也僅僅止于目前了吧,往后不可能再有天翻地覆的變異,不褪色的永遠是鄉(xiāng)村生活以及身在其中的年少時光,沒齒難忘——人都是在一次次的感念里悄然老去的。
過了端午,便是夏至了。所謂端午的粽子夏至的面,吃過這些,便是酷暑。盛夏,對于孩子們,簡直是狂歡季,不僅僅有蜻蜓、蟬聲、螢火蟲,最隆重的是,可以任意去門前的小河游水。日日午后,河里仿佛糾集著整個村子的少年,嬉戲打鬧,男孩子自高聳的橋墩縱身而下,女孩子荷衣浸于淺水區(qū),或者兩只胳膊倒撐于身后,將兩腿前伸,小白鯨肆意啃著腳丫,興許昨夜剛被蚊蟲叮咬過的一個包,小白鯨聞腥而至,小口在泛紅的腫起來的患處啄食,酥癢得叫人想立即睡去。每每日落西山,孩子們在大人的威嚇下,極不情愿地從河里起身回家吃晚飯,一路走,一路躊躇,一路濕濕的腳印子。
但凡有過鄉(xiāng)村經(jīng)歷的人,會真正懂得河流的不易與珍貴。相比自小喝自來水長大的城里人,對于河流污染或消失這個事件的木然來,我們鄉(xiāng)下來的人在心理上的反應會強烈些,好像觸及靈魂上的東西了。一個人的童年,曾被潔凈的河流沐浴過,也算有幸。
只是,這些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生命里的一條條清澈的河流,在當下,日漸式微。
四季流轉(zhuǎn),梔子花香永在,四時節(jié)序依舊守信地配合著莊稼植物的生長,而人心卻在一日日地霉變,那些曾被河流所恩澤過的早年,業(yè)已消逝,不復重來,只能在記憶的版圖上顯出稀世的完美。
盛夏看花
初來合肥,租居于一個老小區(qū)內(nèi),每戶底樓都有一大片院子,有的人家掘了一口井,養(yǎng)了幾只雞,有的人家栽了瓜蔬花草。我們居樓上的自然占了便宜,一年四季里,花葉盛景盡收眼底。
尤其盛夏,或許被烈日灼了一天了,暮晚時分,瓠子花總是蔫頭耷腦的,好像與一個不對性情的人聊天,抖不出什么神氣來,好看的花瓣悉數(shù)收起來,快要得病的樣子,真讓人沒辦法。倘若被露水滋潤一夜,早晨的瓠子花,便活過來了,有小鹿般虎虎生氣,特別機靈,五個花瓣完全敞開,紛紛于毛茸茸的綠葉叢中探出頭,孩子似的頑皮地舉著一把五瓣小傘,純白干凈。這小范圍的白,一點不影響旁邊碩大的南瓜花。南瓜花開得壯麗極了,粗聲大嗓的土黃色,花蕊長舌婦似的無處不在,本沒什么錯,也不過是熱愛招引蜂蝶——自然界中所有陰性物種比比皆是的特征。
也有例外的。
在這一點上,顯出瓠子花的高格了,為人沖淡平和,這么一覽無余的素白,不涂脂不抹粉,日日如此,氣特別盛的樣子,并非盛氣凌人,是盛大——所謂不須文字傳言語,玉想瓊思過一生。
有的瓠子花,玩純白概念玩累了,也喜歡在身上掛個小瓠子什么的,起先是嫩青,然后自然地過渡至菠菜青,風來,在藤上來回晃悠,身心自在,多像野孩子不愛著家,玩癡過去了。
好一陣子了,日日有瓠子花看,后來,忽然發(fā)現(xiàn)那戶人家栽下的這幾棵瓠子秧,雖也茂密茁壯,但自始至終沒有結(jié)成一只瓠子,那些童年版的小瓠子在藤上晃著晃著,不幾日,未等及少年期來臨,便枯萎了,一骨碌掉下地去?;蛟S是施肥過重,民間所謂“慣子不孝,肥田出癟稻”,講的就是這個,一點不假?;蛟S,種瓠子的人家,也不過喜歡這一掛綠一藤花呢,未必稀罕結(jié)個現(xiàn)實版的瓠子。人家圖的是精神上的愉悅,無非如此。這過的可就是王維式的生活了,官至重臣,物質(zhì)生活也算豐裕優(yōu)渥,也該老去了,前去僻靜之地筑一排別墅,花前月下,賞一掛綠一藤花。再不濟,宛若蘇東坡那樣,一邊賞著門前修竹,一邊在火上煲著豬肘子。
一個人能過上既有竹賞又有肉吃的生活,似乎是不差的命運。如今,我們天天都在吃肉,卻把竹子晾一邊去了。我們家鐵質(zhì)的曬衣桿上尚且架著幾根竹,竹殼青的黃,被雨水磨得發(fā)亮的歲月之黃。這些尚且不說了,人至中年,也沒什么可親可嘆的,一般地,都一把捫在心里藏起來了。
還是繼續(xù)看花吧。
正午的豆角花真是好看,青紫色,肉質(zhì)的兩片對襯著展開,走到哪里都有個伴似的喜悅著。嗯,豆角花就是喜悅的氣質(zhì),妖妖的,像狐仙,垂下兩尺多長的豆角。每顆豆角花下都和諧地掛著兩根豆角,出雙入對的——唔,相當?shù)娜诵曰?,不孤單,更不遺世落寞。盛夏的大風吹來,但聽狐仙一樣的豆角花喜悅地喊:我要掉下來了,我真的要掉下來了!豆角的莖和藤真單薄,任誰也不信怎么就能掛得住那么長的豆角呢,真是有韌勁有耐性的偉大的母性吶。所有這一切都不是豆角花可操心的,她的使命就是一直開到妖嬈,然后再體現(xiàn)一個成語的魅力——“佳偶天成”,當兩根豆角被一雙手摘下,末梢隱隱還見一團枯萎的黑,那是豆角花的魂,再也不見那之前的所有的明艷和妖媚——任如何美的東西,到末了,都敵不過時間的擊打擠壓,越美越不堪。像南瓜花吧,那么盛大而壯麗的土黃,從年輕的時候仿佛就沒人愿意注意一眼,更談不上年老的時候會怎么樣了。這樣講,真是惹南瓜傷心。
那就不往下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