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倫
1
小年夜,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夜晚,超過了中秋之夜。天空中不再有月亮自稱天意,灑到人間來。它們跨越星球的光抵達,其實是毫無內(nèi)容的白色侵略;大地上沒有木樨空氣添加劑般的混合,刻意的香氣釋放擾亂了暮晚之后的所有寧靜。而今晚,戊戌年臘月廿四的酉時,中山四路的老街上,我正在為每一種可能的命題作答。
今天再次傳來武漢疫情的消息。我們都隱約有一些不安。
但是,作為詩歌的命名者,我需要把一些尚未厘清的眼下物象作出準確的詮釋。用詩的語言,對那些動態(tài)的或者靜態(tài)的符號作出所指的擴散。我是笨拙的,但此刻是靈敏的,中樞神經(jīng)對電腦文字的支配欲,已經(jīng)變成對遲鈍的聲音文字的把控。我干得并不游刃有余,但是勉強可算及格。
群星占領天幕時,黯淡是我的能力
同樣坐在寂靜中,失明的那枚才是黑暗的知己
——《小年夜》
在整個戊戌年,我都是黯淡的。寫作處于瓶頸期,沒有一首詩或者一兩個句子能讓我自己記住,群星燦爛,而我獨自無光。我和我的星球都坐在宇宙無垠的寂靜之中,我像是消失的人,存在卻又被黑暗吞噬,只有那顆逐漸失去光澤的星辰,那顆逐漸近于失明的星辰,才像是我,像是我的知己,理解了我的孤獨和自失。
然而,中四路上翩然而至的鵲羽,白色的絨毛,在我的身旁輕輕零落,黏在我的肩頭,帶著人類的體溫,予我撫慰。它們是無意落入農(nóng)歷小年夜的小段公歷時間,是錯入城市南方的小片北方。它們來自公歷五月,卻一不小心掉進了農(nóng)歷臘月,這一段時間的穿越,帶有濃厚的玄幻色彩。羽毛就是一個時間概念,是形象化的時間。它們在葉間飄落的時候,時間也在旋轉(zhuǎn),虛化的事物突然全有了具體的形狀。時間是羽毛狀的,時間是所有飛翔的態(tài)勢;時間是黑夜中的所有白色,不耀眼,但是足夠穿破迷障,所以時間是七種顏色調(diào)配的,最后具有了單純的同色調(diào)。羽毛來自嘉陵江之北,是一個空間概念。它婉轉(zhuǎn)地落在我的頭上,輕輕地觸摸了我的前額。像是飄渺而又瓷實的一片空間,貼在我的思想之上了。我顯然尚未完全做好迎接浩大空間的準備,顯得有些慌亂。我的一生,隨便一處小小的縫隙就可以容納和拘留我,我對太大的寬闊沒有要求,也沒有清醒的認識。我的遼遠來源于靈魂,只有詩歌撐開我的心胸,我才意識到自己其實也是天空一樣有容量的孩子。就像現(xiàn)在,我在老街上,這些圓拱門太敞亮了,以至于我隨身的黑暗具有絕對的小,輕輕一坐,就能把自己插入夜色,楔子一般,找到孤獨感中的撕裂,而作為自己得以生存幾秒的空間。羽毛來了,它用細小和柔軟,反襯了空間的恢宏和堅實??臻g無形,然而有形??臻g也是羽毛狀的,肉眼可見的光源,是江之北的起點,然而它本身又是江之南的終點。它來到我的額頭,巧遇我、抵牾我、緊貼我、深入我,似乎已經(jīng)用銳利的空間,刺透我的想象,進入我的骨髓。我感覺到身體被打開,一片羽毛在心室找到自己的位置。小小的空間逼開了我詩歌中巨大的空間,我感到膨脹,血脈賁張,似在全身心地飛翔,就要在老街上迷亂地撲騰。
2
手機信息彈出的武漢現(xiàn)狀,已經(jīng)不很樂觀。人們正在大量儲備口罩,已經(jīng)有人出城。
一些古舊的人則準備返回鄉(xiāng)村。
我也是古舊的人,茫然不知有華彩的現(xiàn)代,這點囈語,是我十年語音的合成。這個世界是有很多隱患的,可是我們并不知道。“萬物都是先驗,卻拒絕向我們告知”。只有當萬物中的某一物以敵對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我們中間,我們才會事后諸葛亮般說:又錯了。我們本該認識到每一種弱小存在的價值和巨大的破壞力,但是依舊認為它們是弱小的,是我們的附庸,我們只需要享用這種霸凌感和控制欲就行了。當我們在時空中越來越強大,也就意味著我們在宇宙中越來越孤立。古老和現(xiàn)代這對詞語,在我身上有著奇妙的守恒,但是我還是時常覺得惶惑不安。時間要拋棄我們太容易了,沒有誰能逃脫這些無形的懲罰。當羽毛滑向嘴唇,我感覺到某種神秘的力量又要來懲罰我了,不是疫情,那些語焉不詳?shù)牟《静⒉皇俏易詈ε碌?。我感到恐懼的是時間和空間本身的無限,而我們是如此短暫和脆弱。我還對時間和空間的具象——一片羽毛突然地蒞臨,感到憂懼。任何碰撞都是命定的,即使是老街上的迎面觸動,也是命定的。我仰著頭,迎迓這片羽毛,它像純凈的病毒,迅速感染全身。我囈語,口齒不清,不知道病毒所為何來。
我在這里,解答內(nèi)心關(guān)于詩歌的問題。而羽毛是一個對我進行訪談的問號。
北濱路和嘉陵江的關(guān)系是什么?一條河運送著燈火,光影參與形成。將軍府外的修竹有怎樣的此情此景?一排柵欄圍著民國,小院便是獨自承歡。樹根何以一排密布在墻壁上?
那是線條化的時間,老去的生命伸出觸須。詩是不是特異功能?那么,語言就是迷信,是神的終將垂憐……
羽毛的問句沒有這么具體,它進行著抽象的謎之問。當它問出“關(guān)系”的時候,我的詩歌是結(jié)構(gòu)主義的,是我對羅蘭·巴特的微調(diào):“你是突然降臨于我的腦中,而不是我召喚得來的。”一條河把你運送到我這里,江與濱江的關(guān)系得以生成?!坝鹈珓?chuàng)造了意義,意義創(chuàng)造了生命?!蔽覀兊年P(guān)系,就是詩歌的生長關(guān)系,是一種不斷創(chuàng)造的過程,我的生命因此得以完善。
當它問出“情景”的時候,我的詩歌是中國古典主義的,它講究了“情景交融”和“觸景生情”。它去了東方以東,便是無盡的“物哀”;它去了西方以西,便是無限深度的“意象”,是一群人的影子,諸如勃萊、賴特、帕斯、豪格等。我看到的小柵欄圍著民國,而不是圍著現(xiàn)代主義,是小院獨自承歡,羽毛獨自優(yōu)雅。
當它問出“詩”本身,我的詩歌是存在主義的,是老樹根被時間派到墻壁上一網(wǎng)千年;我存在,成為語言的迷信,成為被一片羽毛憐愛的古舊之人。我因此得以對抗虛無。
3
這片羽毛一直在小年夜里舞動,從民生銀行迷離的光圈中走出來,經(jīng)過桂園、求精中學、德精小學、圓拱門、三閑堂、周公館,到曾家?guī)r的懸崖邊,它一直有著雀躍之美。天空的流量中,你是全部,別人不是。候鳥的奔襲,留鳥的沉靜,都在羽毛上。你如果繼續(xù)白著,云朵就不敢再白,你如果深一些,氣流層都盡數(shù)避開。落地時那對大地的顛撲,顫抖的波動,讓大量夢境驚覺。此后,久久的靜止,像生命為我留出巨大的默契,在人世喧囂中。
疫情在繼續(xù)發(fā)酵,一些恐慌溢出,我們對于生命的思索又多了些。有一本書叫《神秘的生命靈光》,說的是瀕臨死亡,從死亡線上回來的人,大多感覺過靈魂出竅,然后經(jīng)過一個隧道,看到一片靈光,這個過程自然而然,沒有恐懼,沒有痛苦。有人說,這是因為人在死亡邊緣會分泌某一種物質(zhì),對人進行最后的生理性的安慰。人在對抗死亡的過程中,最需要的安慰是自我安慰。自我安慰主要來源于精神層面,告訴自己,死亡并不是那么恐怖,并不是那么痛苦。那種身體抵達極限的時候,自我的生理性安慰,投射到靈魂層面,讓人會走得輕松。我想這是人對自己最后的最高禮遇吧。
而當我們得知疫情的擴大時,曾經(jīng)篤定的認識——“死亡并不可怕”——產(chǎn)生了微妙的變化,我開始覺得死亡是可怕的,尤其是“非正常的死亡”,是不能接受的。那么,疫情中的死亡,顯然就是內(nèi)心動搖的源頭。我對于信仰和藝術(shù)的追求,便是為了抵制死亡和虛無。但是我感到了這種努力的不可信。隱約的警惕感讓我覺得:其實我們更需要另外一些東西。
死亡是孤獨的,是一個人的事情,絕無可能結(jié)伴而行。所以死亡不僅僅是對生命消逝的恐懼,還在于對虛無、對巨大的孤單的恐懼。我想,如果要讓瀕臨死亡的人減輕這種恐懼,就要盡可能地減輕彌留前夕的孤獨,讓他們感受到愛。這種愛不僅是親人的愛,還有來自男女之間的靈魂之愛,如一個人被巨大的深刻的愛包圍,一定會走得輕松很多。因此一個人生前最大的財富之一,便是擁有愛情。同時,這個人還會很深刻地愛別人?!栋屠枋ツ冈骸分械目ㄎ髂?,上帝把一切丑陋給了他,但他有對愛斯梅拉達高貴、圣潔的愛,最后他死在少女的尸體旁,他殉道于愛。司湯達的墓志銘也說道“米蘭人亨利·貝爾,活過、寫過、愛過?!彼緶_的一生并不長,不到六十年,他愛得奮不顧身,卻無一例外,全都無果而終,終生未婚,但他的確是“愛過”的,他有資格說出這句話。所以,他很坦然地在自己的墓碑上寫下“愛過”兩個字。這兩字得以讓他更坦然赴死。
4
這個小年夜顯然不同于我經(jīng)歷過的43個小年夜。當我們遙遠地向著武漢祝福的時候,也是在祝福自身?;蛟S我們的城市,已經(jīng)有了疫情的苗頭?;蛟S我應該明天就佩戴口罩了,或許我應該回到村子里去,躲避厄運。
城市有個陽臺,就在中四路的盡頭,從懸崖邊凸出去。我的心靈有些延伸,這凸出的部分用于通風和呼吸。站在這懸空里,江岸線也柔順了些,北濱路的燈飾變幻,一會天藍一會火紅。嘉陵江就在情節(jié)里流淌,逆水的游船滿載燈火,拖著倒敘的光芒。曾家?guī)r邊,設計師的美學,是重慶的虛和實,是人們的鏡與像,那微風沿著懸崖上來,仿佛來自一條大河的撫慰,吹拂著我。
鵲羽也被吹動了,我看見了它靈魂的翻卷。
這是一片年幼的羽毛還是年長的羽毛,還是和我一樣,是一片中年的羽毛?如是,那么也就和我一樣并未參透生死,并未身心通透,并未對詩歌作出未來的判斷,并未對即將襲來的災難做好迎擊的準備。然而我錯了,這是一片悠然自得的羽毛,它的飛行路線封閉而又自足,開放而又主動,有些來自林間蔭翳的羞澀和不諳世事,也有些獨懸城市中央的驕傲和舍我其誰。
我對它說話,用眼睛的凝視說話,我沒有更多的聲音表述。
我對羽毛說:死亡是價值的一部分、是生的一部分、是愛的一部分、是這個星球乃至于整個宇宙的一部分。當然,也是小年夜的語言系統(tǒng)中,起到結(jié)構(gòu)作用的那一部分;當然,也是對少年的我和青年的我進行解構(gòu)的那一部分。
一部分什么?我嘗試著回答。
人對抗死亡最好的方式,是追求人生價值,實現(xiàn)人生價值,這樣,會走得少一些遺憾。當一個將死的人覺得自己一輩子很值了,那么,我相信死亡也不那么可怕。有精神追求的人,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后會更加積極面對死亡,因為他們獲得了精神的滿足,比如文學藝術(shù)、科學研究等。而一味追求金錢的人,往往會不斷陷入新一輪的虛空,最終會覺得沒有實現(xiàn)價值,沒有填補內(nèi)心那巨大的黑洞。很多平凡的人,會有平凡的價值觀,但是不影響達到的效果,和看似偉大的價值觀一樣,都能在對抗死亡的過程中起到重要的作用。比如說匠人的手藝達到精湛,造出滿意的產(chǎn)品;農(nóng)民的稼穡獲得豐收;打工仔賺到錢回家修好了房子,都是一樣的。當然總有很多人最后覺得人生充滿遺憾,價值沒有實現(xiàn),這時候,他們往往會寄托于親近的人,希望他們的價值得到最大化。比如子女對父母臨終前最好的安慰是兒女的成功,無微不至的照顧固然重要,但是兒女不斷走向新的境地,更讓他們覺得安慰。
我無聲地絮絮叨叨,不知道羽毛有沒有聽進去。我看見它飄動得更快了,也許是某種來自量子的呼應和糾纏,也許只是因為嘉陵江又起風了。
5
我把整條街道走了一遍,重復昨天,一群人變成一人,像收腳印的靈魂。燈光迷離,人用低語譯出了竹和樹的交談,導出了城市陽臺和民國警局,像在用詩拍一部紀錄片,我有拙劣又陳舊的解說詞。近春了,紅燈籠正在樹上懸著,影子卻緊緊抱著影子。我在播放自己,分成一幀一幀,每秒都令我窒息。老街的今夜如此空曠,一點光落地的聲音都沒有。一片樹葉睡著了,一片羽毛醒了過來。此時,我看見了人們的飄逸和卷曲,中山四路,正進入城市的淺睡之中。
嘉陵江走在夜行列車的前面去了,它尊重了暮色,并預祝了人們晚安。這里的高樓,與南岸的大廈一樣,在用頂層掃天空。天空有什么不干凈的?落地窗明亮無比,有人坐在光圈里,從我的角度看過去,也是坐在浪紋里。共同想起的人們,定然就在春陽那邊吧?像遼闊的江水那樣,吃倒影,聽船鳴?,F(xiàn)在我要向老街獻上最燦爛的溫柔了,我從候鳥那里找到它,群鵲紛紛避讓。它在空中緩慢了些,像是要祝戊戌年小年夜晚安,祝武漢晚安、祝中國晚安、祝人間晚安、祝萬物晚安。
安好。最樸素又最深情的詞語。
我絕對沒有想到,這個夜晚之后,我們的醫(yī)療機構(gòu)經(jīng)受到了非典以來最為嚴峻的考驗。武漢的疫情,向周遭滲透,我的重慶也在劫難逃。在這個晚上,一片羽毛導引著我想了許多。
有人說醫(yī)療機構(gòu)做好了人“生的準備”,沒有做好人“死的準備”,對病人的關(guān)懷,需要更完善更人性化。就是整個社會,大都是做好了人“生的準備”,沒有做好人“死的準備”。對每一個人必然的死亡,缺乏教育和疏導。孩子小時候總是愛問:爸爸媽媽,人會死嗎?你們會死嗎?我會死嗎?這時候,我們總是企圖捂住他們的嘴,讓他們別烏鴉嘴,好像死亡是一個禁區(qū)。
記得我的大女兒進幼兒園后,聽說了“死”這個詞,回家后就憂心忡忡地問我:“爸爸,你會死嗎?”
“不會的。”
我在回答這一句問話的時候,甚至有點相信自己會永生。那時候不知道永生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一直活著。多年后,人到中年,才知道永生就是向世界低頭認輸,承認自我局限,承認必死,承認我們的一切努力,都只是為了在死亡前獲得另一種永生的理由。所以我寫詩。
顯然,那時候的女兒是相信“爸爸不死”的答案的。
然而,過了一段時間,她又回來問:“爸爸,你們會死嗎?“
“不會的,寶貝?!?/p>
她的眼里有了猶疑,內(nèi)心有了動搖,她已經(jīng)獲得了人都要死的信息。但是她不再問話,不再戳穿一個美麗的謊言,不再對她的至親進行逼問乃至最終傷害自己。
她只是過了一段時間自言自語似地對我說:“人會死的?!边@句話的潛臺詞令我?guī)缀蹁粶I下。
6
同樣,我們也坐在寂靜中
你像白羽凌虛,我像孤星落實
——《小年夜》
當我在小年夜如水的清涼中,和一片羽毛對話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孤星一樣落實了。
而那片羽毛,凌虛而行,把寂靜當成了食物。
它像是我的詩歌的眼睛。
在今夜,我的詩歌突然間超越了俗世情感,進入了哲學的領域。我有些擔心,當哲學和詩歌交合,我會不會被更多的柏拉圖逐出“理想國”,會不會因為成為“無限的少數(shù)人”而羞恥,會不會對哲學的零碎理解而妄斷詩歌的前途,會不會因為一片羽毛的三種落地方式而放棄自我生命的終極之美?
羽毛落地太美了。美到一切詩歌和哲學都是對它的闡釋。
第一種落地方式是:預習死亡。羽毛中最睿智的哲學家蘇格拉底說:“哲學就是,預習死亡。”顯然,羽毛的詩歌節(jié)奏已經(jīng)練習千萬遍了,從我寫下的眾多句子來看,預習死亡就是獲得某種語言節(jié)奏,進而從容面對死亡,做好了人死詩歌不亡的準備。實際上,每一個人都需要預習死亡、思考死亡、應對死亡,有一個成熟理性的死亡觀念。那么,人就不會在面對死亡的時候那么消沉、沮喪,甚至恐懼。我的詩歌在宗教意義上是成立的,它們是我內(nèi)心的經(jīng)卷、是自我復述和自我預謀、是自我燃燒也是自我消弭。因此,羽毛看到我喃喃自語,那是我在反復訓練,準備好迎迓死亡之光。羽毛于小年夜落地的時候,是慣性的,是流暢的,是駕輕就熟的,是得到萬千禱辭和祝詞的。所以它落下來,并未驚惶,燦若星辰。
第二種落地方式是:親吻死亡。羽毛中最超脫的哲學家蒙田說:“死亡說不定在什么地方等候我們,那讓我們到處等候它吧?!庇鹈f出了死亡的本質(zhì)是“等候”,而且是互相等候。就像我在等候羽毛,羽毛也在等候我。我們在小年夜相遇了。這幾乎就是勝過了一次死亡的小小奇跡。對我這樣的詩人個體來說,它甚至超越了“死亡”,而得到了上天的“神助攻”,羽毛對我的臨幸,像一場親吻。它在我的額頭上久久不落,像是代替天意,對我進行長吻。我們互相用“死亡”致意。用“窒息”致意、用“驚厥”致意、用“休克”致意、用病毒般的“關(guān)照”致意、用災難般的“席卷”致意。羽毛落地是輕柔的,溫潤的,是得到寵溺之愛的、是享受到天光摩挲的、是得到無數(shù)詞語的光斑洗滌的。所以它落下來,仿若意愿已了,無聲無息。
第三種落地方式是:死之不死。羽毛中最圣潔的器官捐獻者周老師說:“死亡是一個人最好的精神發(fā)育。”周老師的女兒捐出了遺體的五處器官。拯救了五個陌生人。相當于女兒還活著,活在五個地方,母親能真切地感受到。周老師不僅不覺得是自己和女兒拯救了別人,反而覺得是別人成全了自己。這就是天使般的溫暖,是善良的極致。這種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更為超脫。一個人無論財富多寡,身份高低,最后都要面對死亡,人生最后的課題就是如何與死神握手。人最后的衰老和死亡的過程,其實也是一種發(fā)育,是人生最后的也是最高層次的發(fā)育。發(fā)育得好,就會正視死亡,擁抱生命。在詩歌的意義上,這種發(fā)育的結(jié)局就是“死之不死”。是永恒性,是生命圓滿的標志。所以羽毛落地了,《道德經(jīng)》和《詩經(jīng)》一樣輕盈地落地了,《逍遙游》和《論語》一般愉悅地落地了。羽毛獲得了人世的贊美詩和唱經(jīng)聲,它起落天然,掙脫星球引力,大自在,如是觀。
7
父親告訴我,按照神靈的旨意,小年夜要進行獻祭。
然而我沒有美酒和佳肴,沒有詩歌中的名句,沒有生命中的至純,來進行一場獻祭。
最終,羽毛悠游天際,我將獨自獻祭。
我向天空獻出自我,一個迷思的自我。天收否?不收,則我將繼續(xù)蒼涼下去,老舊下去,病痛下去。
自我隔離下去,自我否定下去,自我消除下去。我將獻祭給自己,給詩歌,給一切有為法和無為法。
阿圖葛文德在《最好的告別》中講了一個故事:托馬斯為了幫老年人抵抗療養(yǎng)院的厭倦感、孤獨感和無助感,建立了新的療養(yǎng)模式,在里面養(yǎng)了2條狗、4只貓和100只鸚鵡。護士因增加了工作量而拒絕照顧這些動物。但是老人們主動認養(yǎng),并從中獲得了快樂和滿足,從而大大抵消了身體和心理的負能量。
存在的意義是為了消失。消失的意義是為了“最好的告別”。
托馬斯的老人們需要動物的靈性來拯救內(nèi)心,我需要一片羽毛來拯救詩歌。
我獨自在中山四路逡巡,試圖從階梯的分行中找到斷句的方法,從老樹盤根中找到語言的梳理方法,從城市陽臺的人造光影中找到物理性和心理性的融會,從嘉陵江的不舍晝夜中找到詞語的運動軌跡。最關(guān)鍵的是:從一片羽毛的消失中,找到死亡的提點。
我相信任何一種存在都是要告訴我“存在之道”。
“小道救我”“大道利他”,所有“道”是為了向無形的無垠還債。我的詩歌拙劣,還債緩慢,不知道能否救贖我的最終。
荷爾德林希望自己寫出偉大的詩歌,即使只有短暫的時間活著,也要像神那樣生活,就沒有更高的要求了。
權(quán)威的命運啊,只要給我一個夏天,
加一個能讓我的詩歌成熟的秋天,
讓我的心嘗夠這甜蜜的游戲,
那時,我就死而無憾。
——荷爾德林《致命運之神》
詩人不在乎生命的長度,而在乎生命的高度,在乎那種巔峰水平的價值體現(xiàn),而不需要永生,不需要多長時間。這是一種生命價值或者說死亡觀念的極端。詩人相信自己雖然人生短暫,但是作品會永生。當人的生命具有巔峰水平的高度時,當然是時間越長越好。生命的長度和高度、廣度和深度結(jié)合,才是最好的。
然而,謝利卡根在《死亡哲學》中認為:像這種代替活下去的方式,實際上不是永生,是一種半永生和準永生。就像伍迪·艾倫所說:我不想通過我的作品變得不朽,我想要通過不死來活著。所以一片羽毛告訴我:“你的詩還寫得不好,不死之死的境界還遠著。你的詩小氣,耽溺于自我?!彼晕以谛∧暌箤嵲谀貌怀隹梢垣I祭的東西了。
有一個命題是:你是選擇做一個痛苦的哲學家,還是選擇做一頭快樂的豬?哲學家長期思考人的深層次問題,比如說“預習死亡”。另一種觀點是,要“無視死亡”,活在當下。實際上這兩者都沒有問題。思考死亡并正視死亡,才會擁抱生命。無視死亡而超越死亡,也是在擁抱生命。殊途同歸。但是有一點,無論哪一種方式,都有自己的價值在其中。痛苦的哲學家有深度的心靈體驗,而快樂的豬有深度的感官體驗。說實在的,我們不能說快樂的豬就是一種享樂主義,可能那也是很好的對抗死亡的方式。
小年夜,我向河流注視很久,它的平靜像一場冥想,沒有主題,巨大的杯盞里空空如也,神靈正在辟谷。先祖和我都空腹許久了,月亮投宿江北,它將收受我的獻祭過夜。大河開始豐盛的烹飪,小區(qū)貼出停水通知,新聞中播出疫情專家“不要恐慌”的勸慰,河面上,一藍一紅的航標燈仿佛是永遠亮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