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音池
陳綆一向不喜歡過春節(jié)。
她不喜歡和親戚們聚在一起,可是今年春節(jié)前夕,又有她不認識的一家遠房親戚坐火車來到她居住的城市湊熱鬧。為了迎接這陌生的一家四口,陳綆的娘家訂了酒店擺宴席,席間大家嘰喳叫嚷,只有聽到隔壁包廂有人用美聲唱歌的時候,才短暫地沉默一陣,不約而同地聽那女人用尖刀一般的嗓子扯高音,然后一齊笑出來。女人唱的是《我愛你中國》,陳綆覺得唱得沒那么糟,只因為隔著一堵墻,大家便更恣意笑話別人的歌聲了。
疫情來得又快又猛烈,讓所有人措手不及。不久,從南方來的一家四口就因為交通封鎖而滯留在了這座北方的小城。后來陳綆慶幸全國封鎖的那天那伙親戚正睡在二姨家里,因為幾周以后聽到自己的母親和二姨通電話,說那四口人在二姨家住太久,口糧已經(jīng)不夠分了。
那四口人里最小的男孩才八歲,小家伙剛到北方興奮地滾雪地,總吵著要出去玩雪,如今待得久了則總吵著要回家。二姨家沒有陳綆家大,擠著七口人也不容易。陳綆心想,表哥的日子肯定不好過。表哥是二姨家的孩子,她一向不喜歡,印象最深的是初中時表哥來自己家玩,陳綆請他吃牛排,隨口說了句:“我媽經(jīng)常給我做牛排,我也會做?!钡鹊介_飯的時候表哥問她哪只手拿刀,哪只手拿叉,她答不上來.表哥陰陽怪氣地說了句:“那還吹牛說自己總吃牛排?!蹦翘斓呐E偶迤叻质?,陳綆覺得咬在嘴里有股血腥味。
陳綆遇到未來人,是在2020年的除夕夜。她記得前些年人們都抱怨年味越來越淡,過年越來越?jīng)]意思,而直到災(zāi)難降臨人們流浪他鄉(xiāng)時,才意識到眼前黑夜中的萬家燈火如此璀璨奪目。
雖說禁止走親訪友,但陳綆的爺爺奶奶家就在對門,不到兩米的走廊連著兩扇門,兩個福字終日對視,肯定還是要去過年的。陳綆家里養(yǎng)了條金毛犬,兩扇門同時打開的時候,金毛犬總是從家里沖出去搖著尾巴跑進爺爺家。除夕夜爺爺家做了餃子,還有宮保雞丁和紅燒排骨。奶奶腿有病,做過手術(shù),最怕狗跑進來橫沖直撞,大家也都怕狗撞到奶奶脆弱的腿,陳綆媽媽連忙拎起一塊吃剩的排骨骨棒把狗引回家里,關(guān)上了門。
在飯桌上,他們一邊喝白酒,一邊大談國家的疫情,談蛇和蝙蝠,談海鮮市場,陳綆很快吃飽了離開飯桌,躺在臥室里玩手機。臥室的燈沒開,只有手機屏幕的光和門縫里擠扁的餐廳燈光在黑暗中映著她的臉和身體,沒有星輝。她打開社交軟件,突然在主頁刷到一條動態(tài),內(nèi)容只有一句話:終于親眼見證2020的新冠疫情啦,老一輩說的果然是真的。
陳綆看了一眼博主的網(wǎng)名,寫著“未來人”。她點進這個人的主頁,似乎是個男孩,他的主頁沒有什么人關(guān)注,都是自說自話,說什么手機又無聊,加載速度又慢,說交通工具簡陋。陳綆笑了一下,在他的一篇動態(tài)下面評論:你是來自未來的人嗎?
發(fā)送了評論之后,她似乎隱約聽到餐廳里的人們聊天,說什么已經(jīng)燒了。她放下手機偷聽了一會兒,才知道他們說的是海鮮市場已經(jīng)被燒了。后來他們短暫地沉默了一下,陳綆聽到父親說了句:“說是天災(zāi),其實都知道是人禍?!痹捯魟偮?,只聽到“砰”的一聲,窗外炸開一朵煙花。
這天晚上,外面的爆竹聲持續(xù)了很久,也不知道是誰家發(fā)生了好事情。陳綆白天去鞭炮店買仙女棒的時候,有一個醉醺醺的男人總共買下了三千多塊錢的鞭炮,裝在黑色大塑料袋里。煙花的聲音一刻也不肯停歇,對面的樓一閃一閃的,偶爾有金色的火從寂寞的窗前下墜,讓她產(chǎn)生地球已經(jīng)陷落的錯覺。地底曾經(jīng)有許多石油,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抽干了,據(jù)說抽干了石油,就往地下灌水。她的睡意沉入地下的海。
她夢到了自己的童年。
那時爺爺奶奶家還不在對門,而是在一個老舊的小區(qū)里。小區(qū)里全是老人,樓不高但陳綆更矮,舊樓像暴風雨過后的破船桅刺向明亮晃眼的太陽。爺爺教她彈鋼琴,彈《童年的回憶》,好多年過去她只會這么一首曲子。爺爺家有輛黑色富康汽車,買的時候陳綆六歲,躺在床上聽到這個消息時,她激動得從彈簧床上蹦起來,跑下樓圍著車轉(zhuǎn)圈,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奢華的汽車。后來這車用了十幾年,有幾次父母沒時間,爺爺開著這輛車送陳綆上高中,車門又薄又脆,像薯片,開在冬天的清晨不像是用轱轆,而像是用槳,用拐杖在公路上走。
陳綆夢見爺爺開著富康車送她上學,車依舊像拄著拐杖一樣上下晃蕩著往前走。突然,她右手邊的車門掉了下去,車依然往前開,車門被留在不斷后退的身后,緊接著車轱轆掉了一個,兩個,車還在開。車頂棚被揉成一團皺紙且飛離。車轱轆全部掉光了,冷風吹著她的臉,可車還是沒停。她晃神,發(fā)現(xiàn)車座也沒了,整個車都沒了,她只是一個人在公路上不停地奔跑。
早上醒來,她看窗外樓下的路上鋪了層厚厚的紅色,像一條鮮血之路,雪地上也散落紅斑,于潔白之中刺痛。那是一夜鞭炮留下的紙屑,燃燒過后的猩紅死亡,灰白的天空向南緩緩移動。
她回到床上打開手機,也看到了一抹紅。是消息通知,“未來人”申請?zhí)砑雍糜选?/p>
同意了好友申請,陳綆坐在床上和未來人聊了起來。她原本以為對方是個喜歡幻想的小朋友,但是簡短的打招呼和幾句閑聊下來,她發(fā)現(xiàn)對方理智且禮貌,并不直接說一些關(guān)于未來和時空的話,只是聊聊疫情和各自的城市,斷貨的口罩,封鎖的小區(qū),空空的街道。
未來人:最近還是不要出門比較好。
陳綆:是啊,感覺還是挺危險的,你也要小心一點啊。
未來人:嗯,春節(jié)之后,你爸媽上班嗎?
陳綆:他們延遲兩天之后會去上班的,因為他們都在石油公司工作,算是跟國計民生有關(guān)了。
未來人:哦對,你的城市有石油。你爸媽每天出門,感覺很危險啊,你還是把房間門關(guān)上,不和他們接觸比較安全。
陳綆:要是真的因為害怕病毒把自己關(guān)起來,就算不被病毒殺死,也會被他們打死。
未來人:哈哈哈,你說得也對。
這以后,陳綆經(jīng)常和未來人聯(lián)系。幾天之后,春節(jié)假期結(jié)束了,她白天便自己一個人在家里。
由于白日里沒人照料,爺爺每天中午打來電話叫她去隔壁吃飯。前幾天她還會去,坐在餐桌上和老人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話題也不是她感興趣的。吃完飯后,她在爺爺家彈鋼琴,彈《童年的回憶》,彈了大約十分鐘之后,便回到只有一墻之隔的房間,和未來人聊天。大概一周之后,對門的電話再打來,她就以家里有飯推辭,然后自己去泡方便面。
她并非討厭他們,只是在對門待著總要聊幾句,內(nèi)容尷尬無味。上大學的時候,在遠方的城市太久不見,生活像斷了片的電視劇,想談?wù)搫∏閰s怎么也接不上,信號對接錯誤,就只能問些和高中政治卷子一樣空泛的問題。
獨自一人在安靜的房間里時,陳綆問了未來人關(guān)于時空穿越的問題。對方并沒有急于證明什么,而是問她:你是否見過兩面相對的鏡子映照出來的景象?
陳綆回憶了一下,說:見過,兩面相對的鏡子,會互相照出對面鏡子里的自己,自己又照著對面的鏡子,于是大鏡子套小鏡子,許多鏡子疊加在一起,看不到盡頭,只有一個漆黑的隧道。
未來人說,這個漆黑的隧道就是時光的入口。
陳綆聽完突然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她想起自己高中寢室的女廁所里,兩排相對的洗手池上方懸掛的兩面巨大的鏡子,各自都有四米長,一人高,洗手的時候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到頭頂巨大的黑洞,重疊的鏡子邊緣像刮人的魚鱗,任何光線進入隧道都像是掉進無底洞,沉入未知的永夜。
這是2020年的年初,肆虐的病毒超出了人們所能控制的范圍。有人在肺病中死去,這朵巨大的,漬滿水汽的消息日復一日地籠罩在這片土地上,這個消息仿佛比喪尸更加令人擔憂,因為我們可以在幾十米以外的地方認出喪尸,而肉眼看不見病毒,人們要警惕看不見的敵人,就要時刻舉起刀戟。
記得政府下令居家隔離的時候,還有些不信邪的人試探自由的底線,但消息和恐懼的烏云越來越大,口號越來越響。仿佛是受到了語言的洗禮,這些人便越來越少了,在網(wǎng)絡(luò)上分享居家隔離的生活,成了新的風尚,苦中作樂的信息成倍地增長。也有人陷入焦慮的絕境,但這樣的聲音很快被淹沒。百無聊賴的時候,陳綆翻到一個視頻,鏡頭很抖,無非是夜幕和燈光交錯閃現(xiàn),用力追著燈光看,依稀認得出燈光里有人影的輪廓,像是混亂的戰(zhàn)斗的長夜,視頻里傳出了風的噪音和風里的歌聲,不是一個人也不是兩個人,而是成千上萬的人在唱,唱的還是那首《我愛你中國》。陳綆又想起那天在酒店聽到的隔壁女人高亢明亮的美聲,唱的也是同一個旋律,似乎她也在這樣的夜里高歌。
確診的數(shù)量在增加,電梯和走廊里滿是消毒液的味道。后來陳綆回想起這種味道時認為,如果死亡會因此遲緩,那么其他的一切也會同樣沒完沒了,皺縮成泡在苦難里的死嬰。新年過去半個月后,陳綆爸爸開始頻繁咳嗽,但不發(fā)熱,依舊去上班。
自從陳綆爸爸開始咳嗽,陳綆的生活也慢慢發(fā)生了變化,如同感染的蝸牛,至少增添了許多痛苦。陳綆的父母每天在她起床之前就去上班,晚飯時回來,白天沒有接觸,晚上也大多各干各的,然而陳綆每次和家人一起吃晚飯的時候,都覺得有螞蟻在身上爬,白色的大米長出六只腳,從瓷碗爬向筷子鉆進袖口。她預(yù)料到了這種痛苦,只是沒料到如此明顯。她渾身無力地逃回到房間,打開手機給未來人發(fā)了消息。
陳綆:我爸最近總是咳嗽。
未來人:那他發(fā)燒嗎?
陳綆:不發(fā)燒,他還能去上班。
未來人:不管怎么樣,你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
陳綆:我知道。
未來人:害怕嗎?
陳綆:害怕,但又不僅僅是害怕,或許還有迷茫和糾結(jié),我不想讓他們看出來我因為這件事情而感到害怕,可我感覺自己被困在了荒島上,看不到對岸。
未來人:現(xiàn)在保護好自己比什么都重要,因為疫情會過去的,只要熬過去,以后什么都好說,但生命只有一次。
陳綆:嗯,謝謝你。
客廳里傳來一陣咳嗽聲,但是看到未來人的話之后,她心里有了些許安慰,并決定最近少踏出自己的房間。這天晚上,她躺在床上,一切都在黑色的靜謐里,她突然聽到身邊的墻的另一側(cè)傳來了爭吵的聲音,她很容易就能認出來,是爺爺和奶奶的聲音。由于位置有些遠,她實在聽不清爭吵的內(nèi)容,但這讓她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在自己童年的印象里,兩位老人從來都沒有吵過架??涩F(xiàn)在離童年已經(jīng)太遠了,盡管就在對門,也無法參與同一段時間。陳綆發(fā)現(xiàn)自己對于爺爺家里的事情了解得越來越少,她不知道他們在吵什么,也不知道這一切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爭執(zhí)的聲音吊在半空,像一個倒立著走在陳綆房間天花板上的人。
也許是從這一刻起,陳綆感到自己的生活變得像一部粗制濫造的恐怖電影。
第二天是周末。自從疫情開始,陳綆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門過了,以至于對天氣的轉(zhuǎn)暖毫無知覺。雖說是周末,陳綆爸爸還是一早就出了門。到了將近中午的時候,陳綆媽媽站在客廳窗臺邊叫陳綆來看車。陳綆問看什么車,她說,看你爺爺家買的新車。
外面太陽很大,陳綆習慣了室內(nèi)的光線,第一次走到陽光下面被晃得睜不開眼。她坐在被曬熱的窗臺上,紫外線的刺痛漸漸爬上了她的額頭,使她的皮膚有了樹木的質(zhì)地。
陳綆媽媽指給她看,說:“那個銀色的就是你爺爺家的新車?!?/p>
她看到爺爺和爸爸戴著口罩從一輛陌生的銀色車里走出來,站在車旁邊交談起來。車還沒有車牌,如同一只幼年海豚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太陽越來越熱,燒在她的睫毛上,她打開了窗戶吹冷風,順便想聽聽他們在說什么,檸檬黃色的冷風灌了進來,伴隨著整個世界的聲音撲面而來,風的轟響,小區(qū)門口的喇叭循環(huán)播放的“疫情期間注意事項”。樓下一個老女人大聲打電話,但在紛亂的世界里聲音也模糊起來,只能聽見她說了三次“女婿”,四次“十萬塊錢”和一次“回家”。
陳綆聽不見他們的交談,只偶爾聽到父親咳嗽的聲音。過一會兒他們不說了,向家的方向走過來。家里的金毛犬突然跑過來跳上了窗臺,巨大的身體貼著陳綆,尾巴甩個不停,喉嚨發(fā)出嗚嗚聲。陳綆爸爸走到一半抬起頭,看到窗臺上的陳綆和狗,雖然戴著口罩,但陳綆知道他笑了,因為從敞開的窗口里傳來了笑聲。
自從這天起,陳綆的心里又多了一個疙瘩。她有時閑下來便想,原來那輛破舊的黑色富康車去哪了呢?報廢了嗎?在遙遠的垃圾場嗎?還是永遠留在了她高中的某個清晨里?她突然發(fā)現(xiàn)太多的東西都已經(jīng)不知去處了,她曾經(jīng)住過的在老舊小區(qū)里的爺爺家,她如今還能清晰地想起藍色百合花的掛畫(她小時候總把它看成一只水鳥),還有玻璃板下面藍綠格子的桌布,爺爺親手做的鐵架子和照明燈。自從爺爺家搬到了對門,太多東西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許在世界的彼岸有一個天堂或者樂園來收留這些東西,陳綆躺在床上這么想著,想一個天堂或者樂園。
沒過兩天,另一件不幸的事情就發(fā)生了。那天傍晚,陳綆媽媽出門遛狗,回來的時候問,是誰把一條好幾年前的被子扔到樓下的垃圾桶里了。
陳綆爸爸說:“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咱們家的被子?”
“當然是咱們家的,就是那個斑馬條紋的,好幾年都沒見到它了,結(jié)果在垃圾桶里?!?/p>
“也可能是別人家的,只不過圖案一樣而已。”
“這不可能,陳綆小時候用油筆畫的痕跡還在上面,我認得?!?/p>
陳綆在房間里聽到了他們的對話,腦海里便有了畫面。她感覺一切沉默了一會兒,一時間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陳綆媽媽去給狗的水盆接水,陳綆爸爸在沙發(fā)上玩手機,過了一會兒,他開口說:“應(yīng)該是那天收拾富康車的時候,從里面翻出來扔掉了?!?/p>
陳綆有些恍惚。每隔幾分鐘,都有一些模糊的畫面在眼前閃過,只是躺在房間里,就難以克制地想到,有一天這個住了十年的房子會離她而去,家具被搬走,壁紙被撕掉,總是壞掉,總是要爬梯子更換燈泡的那盞燈終于不再忍受折騰,和垃圾躺在一起,像死刑犯被押送刑場一樣被運往垃圾場,然后有人對她的過去開上一槍?;蛟S殘忍的事實就是,經(jīng)過了那么多毫無意義的時間,呼吸貧瘠的情緒和愛,只是靠著大腦攪拌痛苦和幸福,一旦計較得失,這些時間就像突然觸碰氧氣的古董剝落了色彩,變得灰頭土臉。
長久的居家時光讓她抵抗痛苦的免疫系統(tǒng)越來越薄弱,她意識到自己在慢慢走向崩潰,父親的咳嗽讓她不安,失去的東西讓她不安,對門的電話讓她不安。
她一直睜著眼睛躺到了夜里十二點,家里人都已經(jīng)入睡。夜深人靜的時候陳綆突然起身,披上了厚厚的羽絨服帶著手機和鑰匙跑出了家門。
她走過了漆黑、充斥著消毒藥水的走廊,無數(shù)個黑暗無光的角落就像鏡子里通向過去或未來的隧道。
夜晚比想象中更冷。陳綆推開單元門,踩在堅硬的夜色上,冷風吹得她突然清醒了過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在三更半夜跑出了家門。突然有些退縮,但她還是迎著冷風走到了垃圾桶旁邊,打開了手機的手電筒,彎下腰去抓住了里面斑馬條紋的被子。燈光之下她也看到了油筆的痕跡,以及旁邊一個垃圾袋口露出的半截口罩。
她咬了咬牙抱起了被子,感到自己正抱著一只殘疾的斑馬,撒開腿往家跑。太久沒有奔跑的她進了樓道就開始不停地喘氣,吸進了幾大口消毒液氣體,就快要和懷里殘疾的斑馬一同溺死在苦難的味道里。
她回到家打開衛(wèi)生間的燈,把被子放進了洗衣機里,打開水龍頭,筋疲力盡地洗手。有一只瓢蟲在燈下一圈圈盤旋,像旋轉(zhuǎn)的中央風扇,又像在她頭頂畫一個天國的光環(huán)。這太荒謬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一個處于花季的少女,深夜從垃圾箱里撿東西。
消毒水的味道還在喉嚨里飄蕩,她打開手機給未來人發(fā)消息:給我講講未來的事情吧。
半天沒有回應(yīng)。她這才想起此時已是凌晨。她放下手機躺在床上,半夢半醒間好像聽到有女人用美聲唱歌,高音帶著酒氣劃破天際。
第二天上午醒來,她看到未來人給她發(fā)來的消息。
未來人:不知道你想聽什么故事,那我就給你講一個離你比較近的未來故事吧。
未來人:今年下半年物價上漲,但是你不會有壓力,因為錢也在上漲,就像你的腿往左轉(zhuǎn)的時候,你的手也會跟著左轉(zhuǎn)。
未來人:然后,有各種你想不到的可能性,包括以前出現(xiàn)或者沒出現(xiàn)的,然后矛盾轉(zhuǎn)移,危機轉(zhuǎn)移。
陳綆有些茫然地看著這一堆信息,一時間說不出什么話。或許她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東西和她隔水相望,而她作為沙灘上的貝殼,只能看到新的海潮襲來,舊的海潮退卻,無數(shù)的東西不知所終。落寞或麻木,都在她的心里結(jié)成鹽粒。
到了晚上的時候,陳綆爸爸突然發(fā)燒了。這個消息擊中了陳綆脆弱的神經(jīng),讓她感到一場發(fā)燒要把一切燒于殆盡。陳綆晚上的時候說自己不餓,就沒有和家里人一起吃飯,而是在自己的房間里吃了點零食。陳綆爸爸在臥室里吃了一點東西,陳綆媽媽告訴陳綆,說她爸爸只是普通的感冒發(fā)燒,不久就會好起來的。
陳綆爸爸去了醫(yī)院,陳綆媽媽依舊去上班,家里還是只有她一個人,和一條日漸衰老的金毛。而從那天起,陳綆不再接到對門打來的電話了,她知道是因為自己拒絕的次數(shù)太多導致的。她想,這樣也好,就算去了對門,自己也不知道怎么面對曾經(jīng)親密而如今疏遠的親人,這只會讓她難以忍受。
這天下午,陳綆媽媽剛回家就拎著家里一袋大米出門了。外面還是積雪和禿枝。陳綆問她去哪,她說去二姨家送米,他們家里人那么多,已經(jīng)沒有吃的了。說完便走進了白花花的天地里。陳綆馬上想起了那遠道而來的一家四口:夫妻談吐謹慎又含蓄:大女兒胖胖的,戴著粗框眼鏡,一副被世事壓彎了的恭順;小兒子卻和所有的八歲小孩一樣吵鬧個不停。盡管如此,一家四口在一起還是有種說不清的正經(jīng)氣氛,像是一張沒顏色的老照片上印著的家庭,個個都笑得不夸張。
那個女人唱歌的時候,他們笑了嗎?陳綆想不起來。
陳綆在陽臺看著媽媽戴著口罩拎著大米走在風里的時候,似乎也看到了表哥正在和八歲的遠房弟弟打電子游戲,魚缸里的水剛剛換新,天是陰的,夜晚馬上就要降臨,親戚家那個和善的大女兒會邊看手機,邊和大人們坐在一起嗑瓜子,守著明滅的電視屏幕如同守著一爐火。電視里播著疫情相關(guān)的新聞,電視的聲音調(diào)得很低,主持人悄聲說著一些對未來的預(yù)言,反復告誡屏幕前的人們不要出門。電視的光逐漸比窗外的光線明亮。兩家人都等著陳綆媽媽送米,大女兒疲憊地打了個哈欠,緊接著是二姨夫。病毒的傳播速度就像那個會傳染的哈欠。
最不可思議的是,自從未來人講完那個未來的故事以后,陳綆再次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自己之前和未來人的聊天記錄全部消失了,她搜索這個ID,結(jié)果為空,仿佛一段被抹除了證據(jù)的記憶。陳綆想到,他已經(jīng)走入了兩面鏡子所映出的那個漆黑的時空隧道里。或者,這一切只是陳綆的幻想。
過了幾天,陳綆媽媽告訴她,說爸爸很快就能出院了,而且真的只是普普通通的感冒。那天天氣不錯,陳綆媽媽帶著陳綆一起出門去湖邊遛狗。兩個人戴著口罩,牽著金毛犬走到湖邊,此時北方的積雪已經(jīng)完全融化,風是清爽的,空氣和湖面一樣閃爍著光,太陽懸在湖的彼岸,耀眼得讓人難以直視。陳綆媽媽撿起一塊灰色的石頭向湖邊扔過去,金毛便飛奔到湖邊去叼那塊石頭,再銜著石頭跑回來。陳綆媽媽從狗嘴里取出被口水沾濕變成一塊灰一塊黑的石頭,再次向太陽的方向投擲。
金色的大狗在草坪與湖岸之間往返奔波,毛發(fā)在夕陽下涌動,不久便累得氣喘吁吁。當陳綆媽媽最后一次奮力拋擲黑色的石頭時,也許太過用力,也許有一陣風,那塊石頭撲通一下掉進了湖水里。而此時的金毛犬也已經(jīng)筋疲力盡,趴在地上快速地喘氣。太陽慢慢落進了湖的彼岸,陳綆久違地感受到了快樂,并露出了笑容。金毛已經(jīng)老了。
然而這天晚上回到家里,陳綆忽然渾身沒有力氣地病倒了,腦袋像炸開了花,發(fā)熱,咳嗽,一直持續(xù)到深夜。陳綆媽媽說明天帶她去醫(yī)院,金毛犬站在她的床邊左右聞聞,然后趴在床角的地板上喘氣。
陳綆媽媽離開了房間,留下陳綆一個人躺在床上。她心里有極其強烈的預(yù)感,自己感染了新冠肺炎。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就是那個去垃圾桶里撿被子的夜晚吧?她感到一切都結(jié)束了,沙灘上的貝殼被卷進了浪花里,隨著海潮向別的地方漂流。她知道自己明天去醫(yī)院,會被檢測出新冠肺炎,正如她知道自己也像破舊的家具一樣,即將被拖到一個彼岸的天堂或樂園,隨后是那一槍。
這天晚上,陳綆又做了那個夢,夢到黑色富康車的零件在她身旁破碎、飛走,只剩她一個人在公路上不停地向前奔跑,向前奔跑,而前方是一輪光芒四射的太陽,似乎指著某個彼岸的方向。她向著太陽和彼岸跑去,跑著跑著就哭了,然后邊哭邊跑,太陽晃得她睜不開眼睛,但是她聽到自己的周圍響起了歌聲,起初是一個女人帶著醉意的美聲唱腔,尖銳高亢,后來慢慢有了其他人的聲音,一個兩個,直到無數(shù)個人一起高歌,歌聲在這片土地上回蕩。
第二天是去醫(yī)院的日子。
早上,陳綆像往常那些上學的日子一樣起床洗漱,站在衣柜前挑一身衣服,吃早餐。外面的天氣很好,陽光在淡青色的窗簾里篩過一遍,給房間蒙了一層淡青色的薄霧。打點好一切以后,陳綆戴上口罩和媽媽一起出了家門。推開家門的一瞬間,消毒水的味道透過口罩直竄向她的咽喉,嗆得她開始劇烈地咳嗽。她在家門前咳得彎下了腰。許久之后,她抬起頭,咳出眼淚的眼睛在朦朧間看到了對門的門上貼著的對聯(lián)和福字。她想到,如果打開這扇門,就會看到室內(nèi)布局,客廳和衛(wèi)生間的位置,和自己家里是完全對稱的,就像兩面鏡子一樣。
陳綆媽媽站在樓梯的臺階上,看到陳綆站在門前發(fā)呆,便對她說:“陳綆,我們快出發(fā)吧?!?/p>
陳綆沒應(yīng)聲,隨后走下了樓梯,在消毒水柔軟的擁抱下,走向曾經(jīng)喧囂而現(xiàn)在卻異常安靜的地方,走進了一塊碩大的冷漠與平和的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