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天倫
秋天來臨的時候
在秋天來臨的時候,在一條小溪邊
洗臉飲水,除去盛夏
所帶來的燥熱,猶如
漸黃的棕櫚葉,在從枝頭
飄落之前,一定要經(jīng)歷什么
這或許是一只飛鳥,不經(jīng)意間的
一次踟躕;或許是某個深夜里
從遙遠(yuǎn)都市歸來的異鄉(xiāng)人,無法避免地對
自身宿命的一場審判
他將會帶著失敗和疲倦
唯有白晃晃的月光,能給予他
一些慰藉。但同時這樣的月光
也能作為一種指引,從生活的春天
到秋天,他不僅僅只有一條路可走
現(xiàn)在,他體內(nèi)的光越來越亮了
這讓他有足夠的力量,去對抗黑暗
就像他曾在一首詩中寫道:秋天
接受光與光的擠壓后,正從山的那邊
蹣跚而來
落葉之心
十月里的一個清晨,父親去后院搭瓜棚
他背對著我,彎躬著身子,隨即
一枚葉子落到他的肩上
我不知道它是從哪里來的,更不知道
它將去向何方?;蛟S,相對于泥土
父親疲憊的雙肩更如驛站
一枚落葉在此停留,平和、安靜,而這
又酷似一種謬誤被我小心探視
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往,已被時間
掩藏于通體透黃的紋路里
雖然我很確信,它和父親一樣
曾被生活打磨,被風(fēng)雨淋潤
被循環(huán)往復(fù)的季候摧殘和告慰,但父親似乎
還沒發(fā)覺到自己和一枚落葉,具備如此的同一性
他在那兒用鐵絲和鉗子捆扎竹條
這時恰有一陣秋風(fēng)吹來,葉子隨風(fēng)而落
遠(yuǎn)遠(yuǎn)的,我看見父親的背影
在風(fēng)中微微顫栗了一下,仿佛剛才
他背負(fù)了整個秋天的重量
柿子樹
到了秋天,柿子就紅了
紅透的柿子掛在樹上,像是一枚枚
縮小億萬倍的太陽,它們努力燃燒的力量,點(diǎn)亮
柿子樹下一顆幼小苦澀的內(nèi)心,連停在枝頭
的麻雀也知曉,他是個期盼快點(diǎn)長大的柿子
也能用自身的甜蜜和光芒,為臥病在床的母親
驅(qū)開陰云。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他已和最后一枚成熟的柿子,隔起了
母親墳前豎立的墓碑
這個秋天,他回到曾經(jīng)的村莊
再一次站在柿子樹下,這些被迎面而來的風(fēng)
吹拂的小太陽啊,他分明看見了
那是一個又一個的自己
正搖曳不定,就在那些無法捕捉的須臾間
世間相
我愛這些過于柔軟的事物。在人民公園
夕陽漸沉,把影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
歸還給大地。人們聚在一起,他們當(dāng)中
一些在談天論地,一些在下棋,還有一些
在柔光里做著晚練,太極扇在半空劃出平緩的弧度
晃動的枝條間,會有光粒灑落
響徹于清晨的鳥鳴,此刻仍未消失在黃昏
有時我多想,學(xué)會鳥兒的語言,可以和云彩對話
在天空這部辭海里,找不到任何有違自由的反義詞
而我往往又一再地探尋、追問,生活恍然若夢
它的下一秒永遠(yuǎn)都是毫無意義的未知
就像現(xiàn)在我累了,坐在這里,打彎的腿骨仍是疲累的問號
偶爾路過的人,也不時會朝我瞥上一眼
這樣多么好。一些人在談天論地,一些人在下棋
還有一些,在柔光里做著晚練。而我僅僅是看著他們
像出世的佛,看著這世間的眾生之相
再也不問為什么,我僅僅像愛著蒲團(tuán)和木魚
愛著這些過于柔軟的事物
未盡之詩
往一首詩中添加新的詞句
就像往火堆中添加薪柴
努力燃燒的部分
必定是無法挽回的過去
在我生活的蘇南平原
爺爺?shù)袅俗詈笠活w殘舊的牙齒
他不再懂得夏枯草淡紫色的憂郁
和薏苡仁吹毛求疵的歡愉
還有生地、蓮心、厚樸、陳皮等
除了輕重緩急的藥性,它們都和爺爺一樣
有苦苦煎熬之后的柔軟和疲倦
而今在一本蒙著薄灰的
手抄本醫(yī)書里,爺爺?shù)墓P跡還在
但一切都已安然入土……
寫到此處,我就再也寫不下去了
此時,一堆爐火旁
我在一首詩中坐立不安
就像是火光跳躍間
有人在我的骨頭里走動,又像是一根桑樹枝
被一個懵懂的少年,折斷
天空
如果從人間伸出手去,摸一摸天空
你就會發(fā)現(xiàn)你的指紋
留在它光鮮的表面
雖然它并不一定會回應(yīng)你什么
有時,僅僅以一場雨的方式
幫你厘清,如毛線團(tuán)般混亂的日常
但更多時候,我們
被其盛大的虛空所籠罩
那深不可知的空蕩,令人生出無限的
遐想和敬畏
可能有另一個世界,另一些人
他們會在一只鳥無意間飛過的時候
和我們一樣伸出手摸一摸
在我們中間,留下閃電劃過的痕跡
天堂
日光低過帽檐的時候,父親抬頭
看不遠(yuǎn)處的農(nóng)用車開過
發(fā)動機(jī)的巨大轟鳴,與父親
溫和的神態(tài),產(chǎn)生了某種對應(yīng)
在田邊,一些從臉上淌下來的汗水
像是一行行贊美之詞,被莊稼反復(fù)搖曳
——湛藍(lán)的天幕籠罩柔軟的土地
我恍惚發(fā)覺,父親的帽檐之上
唯有散亂的云更具別意
我們腳踩一方遼闊,頭頂一片寂靜
從人間仰望,每一個人都擁有自己深邃的自由
每一個人,都占據(jù)著一小塊天堂
癌癥病房
護(hù)士出去后,她獨(dú)自盯著天花板
輸液管里的藥液,一點(diǎn)一滴地滴著
像是她和家人流失的眼淚
要加倍歸還于她的體內(nèi)
四周的沉寂,更有難以言表的悲愴感
她經(jīng)受了麻醉劑、手術(shù)刀和放射線的摧殘
她日漸消瘦的形體
脫落在地的長發(fā),喊出最為深沉的痛
她在想,面對死亡,人為何總要設(shè)法逃避
我們內(nèi)心的恐懼,難道僅僅是
來源于一束光嗎?那么這束光
必是死神頭上佩戴的王冠
死是一種姿態(tài),好讓每個卑微的生命
抵達(dá)毫無拘束的自由和高貴
想到這里,她便感覺那個肝臟上的刀口
也開始暗暗發(fā)出白幽幽的光
繁星
夜幕降臨的同時,繁星
也會接收到某種號令
它們從四面八方,開始向彼此聚集
即使其過程緩慢、有序,且?guī)е?/p>
一種不可預(yù)知的隱秘
在它們光芒的照耀之下,群山聳立
人們將從所向往的高度上
尋找到一些明亮的快樂,就仿若
回到了簡單的童年
那時候,萬物自有神靈的庇佑
而那些逐一逝去的故事,和覆蓋著孤寂的人
也會因此重新復(fù)活
他們在荒草叢中站起了身,抬頭
一言不發(fā)地凝望著深空
在那微風(fēng)如故的屋檐下
我還有無數(shù)個柔軟的夜晚,被繁星見證
而當(dāng)它們互相對視之時
我一遍遍地,從折疊的生活中退出
星辰寂寥,或許它們對此一無所知
路過教堂
一座房子。收集人間的痛苦與哀傷
在這里,每一雙十指合攏的手
都緊握一顆虔誠之心,得到
淚水收斂后的救贖。但現(xiàn)在
暴雨將至,我面對這座教堂,高高聳立的尖頂
它伸向天空的同時,也在接收
來自天堂的閃電
我沒見到神父和修女,顯然
教堂空了很久,禱告聲已被埋入廢墟
我相信,所有路過教堂的人
都會像此時的我一樣
只看見一群鴿子在神的面前,飛進(jìn)飛出
命犯桃花
仿若很多年前它們就已盛開了
只是,經(jīng)過此處的人們尚未醒悟
他們掏出手機(jī),留下力不從心的記念
單薄的枝葉,身披粉色的孤獨(dú)者
一股三級的偏南風(fēng)吹來
整個春天,都在風(fēng)中輕輕痙攣
就像是渾身濕漉漉的入
迷失于浪漫主義的反光面
高舉欲望的燈盞,命運(yùn)
成為被光照亮的廢墟
但從沒有人知道,這寂靜的永恒里
我要復(fù)述怎樣的誓言
桃花恣意地開,又恣意地落,這么多年了
在這一開一落的韻律間
人世皆為本相,我的天空
也沒有過多的浮夸
月光男孩
一場足球賽后,他并沒有急著回家
而是盤腿坐在那里,等暮色
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聚攏過來
空闊無人的草坪,有鴿群
得到了來自天空的召喚
從波瀾不驚的寂靜中起飛
他懷里抱著那只心愛的足球
仿若他的身體里,也豢養(yǎng)了一只憂傷的鴿子
卻怎么也飛不出,他給自身設(shè)下的籠子
再過半個小時,天就徹底黑了
到那時,月光會來找他
像一位母親,來找不知道回家吃飯的孩子
即使她頭發(fā)蓬松,滿臉污垢
看上去,真的像他精神分裂的母親
神
神不一定要住在天上或寺廟里
有時神也會站在我們中間,也會
受到世俗的羞辱和嘲諷
那次在街邊,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
拄著拐杖向路人乞討
他眼神呆滯,端著的破碗里
承載了半生的苦樂
而路人冷漠,比吹過的寒風(fēng)更加凜冽
他不喊冷,只是一味地伸出手
有那么一瞬,我瞥見
神在他的瞳孔里,也卑賤地彎下腰身
仿若在找尋,遺失人間的頌仰
追日者
從東往西,或從西往東
世界的連接點(diǎn),就以遠(yuǎn)處
那棵大樹,作為衡量的標(biāo)記
向上鋪展的樹冠,托住了
來自天空的虛無,而那陽光,總是在
草木之間,即幻即滅。這是否就意味著
萬物在以另一種方式,接受
黑夜與白晝的輪回流轉(zhuǎn)
這一切,我至今也無法領(lǐng)會
正如神話傳說里的夸父,他追趕太陽
用畢生的精力,換取到萬千
百姓所渴求的光明。但最終
他轟然倒下時,他的身軀就此也
蜿蜒成群山之勢,他所賦予給
眾生的力量,像一蓬
又一蓬的浪花,在大地之上
起伏綿延,但是現(xiàn)在
我在這被空缺出來的曠野上,將一棵大樹
視為參照物——原來它擁有著
和我同樣隱秘的疼痛,太陽每移動一寸
樹影就會向內(nèi),蜷縮一下
夢囈者
如果那個穿白色T恤的青年人是我
如果我可以站立、說話、行走
甚至有自己喜歡的女孩,并且給予她幸福
我會彈琴、會寫詩、會給我的爸爸媽媽
做一頓落日般平常的晚餐
生活留給他們的寬慰,已被我寫到了詩中
如果路邊那群尚不懂事的小孩子
不再追在我身后,手指著說
這是個傻子,如果我能悟透
這殘缺之中,隱藏的未盡之意
如果灑在地上的水,能回到杯中
凋敝的葉子能重返枝頭……
我每個晚上,都會醒過來好多次
總看見那個青年人,坐在
院子里的石墩上,凝視夜空
一縷白晃晃的月光,照著他的身影
這使我認(rèn)定,他一定擁有
和我相同的想法,又仿若他是一個囚徒
每晚都會從我的夢中,活脫脫地
掙出來
重復(fù)死亡
老榆樹的葉子一片一片往下落
像只巨型鳥,一點(diǎn)一點(diǎn)卸下它的羽毛
曾屬于紫云英的天空,也褪卻了色
為此,我常在樹下發(fā)出感嘆:
如果一片樹葉就是一次死亡的話
那么,老榆樹每落一片葉,它就死了一次
整個秋天,只要它不停地落,就會不斷地死
而它依舊茂盛,這種重復(fù)的死亡
使我深知萬物皆可輪回,原來
在我生活的平原,死亡也是這么簡單而微不足道
謝謝你來看我
我還在等,像群山等落日將光輝
倒入蜿蜒起伏的身體
這時的一隊晚雁飛過,小湖邊
我已坐立不安。原來
你說的沒錯,我,一個急性子的青年人
盡管寫詩,但這顆心終是詩中
那個滾滾發(fā)燙的詞。這些年我仍在為
單調(diào)的生活而循環(huán)不息,如同河藕
在淤泥中向著渺茫的光,艱難地生長
但有時,思想里的蓮花,會觸及一些輕浮之物
而成為,這些輕浮之物的傀儡
所以我要說,謝謝你,在這個傍晚來看我的人
湖水說出深藏太久的漣漪,我從你的眼睛里
看見,一只斑斕的蝴蝶脫離了秩序
飛到固定的晚風(fēng)中,永恒凝聚在某個瞬間
不知為何,忽然覺得
我是第一次觀看到,那么美的落日
給我
請給我腿腳,讓我可以
脫離輪椅,奔騰于萬里遼闊的疆土
請給我手指,讓我能夠夠得到,高山流水的太陽
和默不作聲的星月,并且以最為羸弱的光
觸摸,螢火蟲也難以尋察到的微觀世界
請給我愛,給我恨,給我七情六欲堆積的疼
我的身體里豢養(yǎng)了一頭流眼淚的獅子
它所渴慕的森林,是父親的麥子、母親的布匹
每天,我都在神的注視下看著常年勞苦的他們
我不是神,每天我都祈盼神,給我另一個自己
能在他們?nèi)諠u衰老的足跡里,留下一瞬
健碩壯麗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