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珺
他深吸一口氣,懸在半空中的手終于謹慎地叩響了那扇厚重的木質大門。
“咚——咚——咚”。
“進?!遍T后傳來父親不怒自威的聲音。
銅制把手的涼意讓他有種想縮回手的沖動,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終于打開了那扇門。
父親背對他坐著,一角的鵝黃色燈光讓整個房間充盈著一種古典靜謐的氣氛,他小心翼翼地望著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背影,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來都來了?!彼]上眼睛,深呼吸幾次,在心里對自己說。
“爸,我不想學琴了?!彼@覺自己的聲音細不可聞。
椅子后面翻動書頁的聲音驀地停止,父親的身軀微微凝滯。
“你剛剛說什么?再說一遍!”父親轉過身來直視著他問道。
“我就是想告訴您,我不想學琴了?!彼杏X自己的聲音里帶著顫抖,視線已經不自覺地轉移到自己的腳尖。
“哦?你想清楚了?”沒有意料中的震怒,父親的聲音波瀾不驚。
他緩緩地抬起頭來,逆光里,他看不清父親的表情。
“想清楚了,所以才來和您商量?!彼蛔杂X地扯住了衣角,仿佛那是底氣的來源。
“為什么想放棄呢?”父親又拋過來一個問題。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學這個,好像只是因為您讓我去學,我才去學,但我現在學不下去了?!彼B珠炮似的說完這些,好像身后有什么在追趕著他。
控訴般的回答讓父親沉默了半晌。他誠惶誠恐地望向父親所在的方向,可是除了那盞鵝黃色的小燈,他只能看到父親寬闊的肩線。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想跟你說的是,以后你能做選擇的事情還有很多,但是在你現在這個年紀,千萬不要輕易放棄一些對你終身有益的東西,如果不知道學琴的意義,你可以在學習的過程中去尋找意義。話說回來,如果你只是現在不想學,將來一時興起又想學習的話,我是不會再給你機會的。你自己看著辦!”父親說完后,意味深長地看向他。
自己做出的決定被父親原封不動甚至更為沉重地退還給他,一時間,他竟無力反駁,也許他忘了,他不過十二歲,自以為的成熟老練不過是年少輕狂的錯覺。
他感覺到父親正緩緩轉動著座椅,一寸一寸遮住了那片鵝黃色燈光,將他扔進一個黑暗漩渦。他的眼前閃過了無數個詞匯,“堅持”“放棄”“重來”“勇氣”“垃圾”“回避”……
良久,他聽見自己說:“好吧,我繼續(xù)學下去?!?/p>
他知道父親會露出一貫的淺笑,大人們總是這樣,自以為是地掌握著全局。他沒有回頭,只是打開那扇木門離開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既然選擇的結果已經如此,那我偏要好好練下去!”他在日記本里寫下了孩子似的賭氣話語,腦子里閃現的卻是父親表情模糊的那張臉。
于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已經開始習慣放學回家寫完作業(yè)后掀開琴蓋,坐在琴凳三分之一的位置上,然后用指腹細細撫摸鋼琴的每一寸肌理,日日如此,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五十二個白鍵和三十六個黑鍵逐漸填滿他生活的空隙,琴譜的邊緣漸漸磨損,他的琴藝也越發(fā)精湛。
那次對話之后,父親好像一個幽靈,會時不時出現在家里的某個角落看他練琴。他能感覺到那束目光的停留,但他只是繼續(xù)著手上的動作,彈到動情之處,他甚至會微微閉上眼睛,整個兒地投入到音符的世界里。那里,是獨屬于他的世界。
“我曾經想過放棄學琴,但我的父親用另一種方式讓我堅持到了現在。學琴本身是沒有意義的,正如人的一生本來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但是,我在這個過程中找到了學琴的意義,也為我思考人生意義找到了更多線索。我很感謝我的父親,也很感謝當初桀驁不馴的自己,在‘對抗他的過程中取得了意外的成就。最后,感謝大家!”
他在拿到鋼琴比賽的金獎后發(fā)表了獲獎感言,站在聚光燈下,臺下的每一張臉都在仰望著他并且為他鼓掌。忽然間,他看見了父親,仍舊坐在一個角落里,只是頭發(fā)花白了些,皺紋深刻了些,但臉上的笑容是那么真誠、那么自豪。他看見父親朝他揮手致意,他再也忍不住,沖向了觀眾席,抱住父親。
“我贏了!”他在父親耳邊流著淚悄悄說。
(作者系武昌理工學院漢語言文學2018級寫作班學生,指導老師:錢鵬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