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公叫蝦九。阿公其實是我爺爺,家鄉(xiāng)里都管爺爺叫阿公。阿公已經(jīng)過世好些年了,我的心里卻仍鮮活著太多關(guān)于阿公的點點滴滴的回憶。
記憶中,阿公總是留著軍裝短發(fā),很精神,冬天的時候就在短發(fā)上面罩一頂氈帽。他常常倚在門口喚“丫丫”。丫丫是我乳名。大約三四歲的時候,我對阿公的名字有了過分的好奇,常常耷拉著小腦袋想這個問題。一次,我正兒八經(jīng)地問正在削著一根竹竿的阿爸:“阿公為啥叫蝦九呢?”阿爸非常吃力忍住了笑,訓了我一句:“你這小丫頭片子的,啥個問題呢?一邊玩去?!碑斘肄D(zhuǎn)過身,晃著羊角辮走開的時候,我分明聽見阿爸在我身后吃吃地笑:“死丫頭,怎么好奇起這個?”
我卻還是不甘心,看到阿公的小花狗在一邊晃蕩,便偷偷地把它喚了過來。
“阿花,你知道我阿公為啥個叫蝦九嗎?”我把嘴唇湊到阿花的耳朵跟前,悄悄地問它。
我呼呼地說話,一定是弄癢了阿花的耳朵,它甩了一下耳朵,“汪”地叫了一聲。
“你也不知道么?那我自己去問阿公。”說著,我真的一蹦一跳地跑過去找阿公。
阿公不跟我們住一塊,他自己一個人住在我們屋后的老屋子里。任阿爸他們怎么勸,阿公就喜歡一個人住。
“家大啰,我顧不得這么多人啰,守著老屋子就好。”阿公常常這樣跟人說。
我沒見過我的阿奶——就是我阿公的那口子。
“你阿奶早就走啰?!贝笕诉@樣告訴我。走了是什么意思?阿奶為啥走了呢?我其實不知道,不過我并不好奇這個,因為我沒見過阿奶。那陣子我就好奇阿公的名字。大人越不告訴我,我就越好奇。
有時候我不大敢到阿公的老屋,阿公家里多的是狗,有一條特嚇我。我說的不是阿花。阿花跟我最熟絡(luò),整天就愛晃在我跟前。長大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想起來我的初吻也是給了阿公的阿花,那時候它就愛用濕濕的舌頭舔我個滿臉。這守在門口的小白也是認得我的,可我知道在天井的柱上還拴著一條被阿公喚作“阿黃”的大黃狗,這狗特兇,長得特丑,脾氣也特臭。除了阿公,誰都不認,見人就吠,見到鬼鬼祟祟的面孔,還會把周圍都吠個通天??斓桨⒐萸暗臅r候,我有點怯了,忙轉(zhuǎn)過頭喚來阿花,推了它走在前面。剛想跨進門檻,看見阿黃正瞪著兩個丑丑的眼珠子直直地看著我。我猛地嚇了一跳,縮回了腳。阿黃更以為我是賊類,狂吠了起來。我驚嚇得大叫:“阿公,快來呀?!北懵犚姲⒐诶锩鎽艘宦暎骸芭叮狙?,就來?!苯又吐牭桨⒐珡睦镞呑叱鰜淼穆曇簦幻骓懥恋赜柍庵骸笆章?,阿黃,當心棍子揍你。”阿公的中氣很足,有時候會在老屋里就朝我們家方向叫:“阿國”。是叫我阿爸。
阿黃卻特欺負我,還吠。等不及阿公出來解救我,我拔了腿就跑。阿花也莫名其妙地跟了我跑。阿花就這個好,赴湯蹈火都會跟著我。我跑了一段才回過神來,扭轉(zhuǎn)頭去看的時候,遠遠地看到高大的阿公站在門口,也在看著我,咧著嘴笑。
我很快就忘了要問阿公的名字的事,再長大一點記起這件事來,又覺得沒了研究的必要,于是探究阿公的名字的經(jīng)過,就成了像我兒時的玩伴阿花一樣的溫暖的記憶。
阿公會經(jīng)常走出老屋,在村口溜達,最喜歡在村口的大樹下和人聊天。我和阿花在村口玩著的時候,常常聽到阿公標志性的重腳步,然后一抬頭,就看見阿公正用一只眼笑瞇瞇地看著我。
阿公的另一只眼睛是瞎了的,深深地凹了下去,和他說話的時候,我會有意地避開不看那只眼睛。小時候,我真有點怕阿公那一只凹下去的瞎眼,盡管阿公的那只好眼充滿笑容。
后來無意中在旁邊聽了大人們的談話,才知道阿公的眼睛是怎樣瞎的:
阿公有四個兒子。那一年日本鬼子扛著槍進到村里,跑得快的村民就躲進了山林,那時阿奶才生下最小的叔子幾天躺在床上跑不動。阿公把四個兒子安置好之后,再趕回家?guī)О⒛套?,可是已?jīng)跑不及了,匆忙中,他抱了阿奶就藏進了屋后的草垛里。鬼子在村里倒騰了好久,掠走了屋里能拿的東西,牽走了牲口,臨走前還拿了槍,往草堆、土堆和谷圍等地方亂戳了一番。其中一個鬼子走到阿公他們躲的草垛邊。躲在里面的兩個人都嚇得屏住了呼吸,黑暗中閃過幾個鋒利的影子,冰涼冰涼的,其中一個劃過阿公的一只眼,一股液體噴涌出來。阿公忙用手捂住,鉆骨的痛。阿公把嘴唇咬出了鮮血。旁邊的阿奶悶悶地喘了幾口氣。
不知道過了多久,鬼子的腳步走遠了,周圍都沒有聲息了,阿公撥開草垛的草往外看,捂著受傷的眼睛的手滿是鮮血。他用一只眼張望了一圈,轉(zhuǎn)過頭剛想抱阿奶出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阿奶的頭歪在一邊,一動也不動,背上有一道深深的槍傷,紅紅的鮮血把阿奶身邊的干草都染了一大片……
阿奶就是那樣去的,阿公的眼睛就那樣瞎的……
單眼的阿公從此對打仗這個話題特別激動,對日本鬼子恨之入骨,看到鼻子下面有一撮胡子的人,不管國籍,他都會狠狠地暗罵上一番。
愛刨根問底的我對阿公的單眼卻沒有太多的好奇,因為自打我第一天睜開眼,阿公就長得那樣,就像有人臉上長了一顆黑痣那樣正常。有一次,幾個嬸嬸一臉壞笑地問我:“丫丫,你阿公是瞎了哪只眼呢?”當時天真而老實巴交的我還沒想到有心機揣測那個詞兒。我認真地想了想,然后閉著眼讓阿公笑瞇瞇地再浮現(xiàn)在我面前,卻還是分不清阿公的哪一只眼才是瞎了的那只。我就對那幾個女人搖了搖頭,晃了晃羊角辮。我著實不明白,為什么我搖頭的時候,她們會嘿嘿地怪笑了幾聲。
阿公特喜歡我的小羊角辮,好多次拿了火柴,摸著我綁起來的黑亮的頭發(fā),逗我說:“要燒鞭炮啰!”阿公愛逗我們小孩子玩,偶爾也給我們講講故事,最喜歡說的是他年輕時修建大壩的事。
“我說丫丫,看到了嗎,那條河壩,高高的,大大的,是阿公修的呢?!卑⒐业念^,一邊說,一邊指著遠處的河壩。
“我阿公也有修的。”旁邊的一個小孩糾正。
“還有我太公?!绷硪粋€小孩也搶著說。
“我太公太婆都有修的?!边€有一個小孩也不甘示弱。
“你們的太公太婆都聽我的呢,是我領(lǐng)著他們修的?!卑⒐芍恢谎坜q道。后來證實了阿公就是當時的生產(chǎn)隊長,是他領(lǐng)的隊。這條關(guān)系到全村人性命的大壩,是阿公領(lǐng)著全村的人挑來一筐又一筐的土,壘起一段又一段高高的堤,然后用重重的石坨壓平壓實而建起來的。我見過那種石坨,有水桶大,就放在阿公屋子的天井邊。
有人說阿公好吹牛。阿公對人說他的阿黃是一條好狗,對著屋梁一吹氣,屋梁上的老鼠就會嚇得掉下來。身旁聽著的人就哈哈大笑。不過我卻是千真萬確地看過阿黃把阿公屋梁上的老鼠活活嚇死的,那是在阿公的老屋給他做六十大壽的時候。大人在廚房里忙活的時候,我和堂弟堂妹們在廳里玩耍。阿黃那天對我也套起近乎來。我壯著膽剛想摸摸阿黃的毛,它卻對著屋頂狂吠了幾聲,靠墻邊的木梯邊上,一只老鼠應聲落下,“啪”的一聲落在地上,動了幾下,就死了。阿黃馬上叼起戰(zhàn)利品,跑了出去??上н@能證實阿公沒說謊的一幕卻沒有大人看到,旁邊一個大人都沒有,只有我們幾個小屁孩。我知道我的幾個堂弟堂妹們是不會幫我說話的,他們都被幾個嬸嬸教壞了。我又在心里琢磨:為什么阿公說阿黃是吹氣呢?我們幾個毛小孩認真地討論了一番,得出結(jié)論:阿黃沒用氣功,阿黃是用吼功把老鼠嚇死的。我跑過去找阿公告訴他這個秘密,一邊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凹了下去的瞎眼。
“阿公,你耳朵聽得見不?你聽得見阿黃吠嗎?”我傻傻地問。
阿公摸摸我的小辮子,笑了。
“聽得見。我耳朵靈著呢。我家丫丫也靈著呢?!卑⒐@樣夸我的時候,我的心里就樂開了花。
阿公是喜歡我的。我的單眼阿公,心里卻明醒著呢。
“我家丫丫可是要進城里去的?!卑⒐3_@樣嘮叨。年少的我對什么是城里、什么是城外根本就是一團云,抽象得就像孫悟空大鬧的那個天宮,不過每當阿公說到這句話,我要進城的愿望就會滋長多一寸。我們家三代同堂,阿公膝下兒孫滿堂,可他就只愛對我說進城的事。他為啥就只愛對我說這個呢,我眨眨眼,沒想明白。那幾個嬸嬸卻常常黑了一張臉,暗暗瞪我。
我的單眼阿公,看得卻是比誰都亮堂。
阿公嘴上總嘮叨的“進城”,沒過幾年就實現(xiàn)了,不過不是我的本事,那時的我還沒長硬翅膀。那是阿爸的功勞。阿爸在縣城里開了個粥面店,靠著招牌口碑的蝦餃,生意越做越紅火,還開了分店,就把幾個弟弟——就是我的三個叔叔,也喚出縣城去幫忙打理。
聽說阿公年輕的時候做得一手好蝦餃,曾在縣城里開過一家小館子。他念“蝦餃”總念不好,念成了“蝦九”,別人就笑他,笑多了,“蝦九”就成了我阿公的大名。我兒時沒能解開謎底的阿公的名字,就是在那時候總算明白過來了,不過沒覺得有啥好笑。那些自以為見多識廣的大人,怎么會那么愛笑話人呢!
阿公就是在那個縣城里認識了阿奶的。那時還是姑娘的美麗的阿奶就是在小館子里吃了阿公的蝦餃,就對英俊的阿公動了情。阿奶走了之后,阿公就再沒做過蝦餃。不過阿公把做蝦餃的獨門秘訣偷偷教給了我阿爸。
大伙商量著要把阿公也接到縣城來,阿公卻怎么都不愿意。有一次拗不過,就好歹過來了??墒菦]住幾天,阿公就嚷嚷著要回老家去。我聽到他喃喃自語:“我走了,誰陪她?”那時候,我懂事多了,知道“她”就是我阿奶,就是掛在墻上的那個女人。
臨走前,阿公又拉過我的手。我長成一個姑娘后,阿公就不再摸我的頭了,我頭上也不再綁羊角辮。
“丫丫,你可是得進城里去的喲?!卑⒐煌?。
“阿公,我們不是已經(jīng)進城了嗎?”我試著糾正阿公。抬眼看阿公的時候,發(fā)覺阿公的臉已經(jīng)很蒼老。
“不,我家丫丫可是得進大省城的?!卑⒐蛭覔u搖頭。阿公說這話的時候,堅決得就像他臉上深深的皺紋。那個“大”字被阿公響亮的聲音兩倍地拉長了又擴大。
我果然沒辜負阿公的囑托,考取了南方一個省城的重點大學。當我懷揣著錄取通知書,坐在車上奔往阿公的時候,我生平第一次真正明白了“回家”這兩個字的含義。
阿公早等在村口的大樹下,一邊和人聊天,一邊張望。遠遠地認出我的身影的時候,阿公就用融融的目光把我罩住,然后慢慢地拉近。
“都說我吹牛,我沒吹牛吧。你們看,我們丫丫就是得進大省城的?!卑⒐弥业耐ㄖ獣鴤髁艘蝗?,一臉的春風得意。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阿公依然身強力壯,音聲如鐘。
阿奶走后,阿公一直就一個人過。
可是,歲月終不饒人,阿公一天天地老了,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我們又試著接他到城里跟我們住,他卻硬是拼命搖頭。他說他哪里都不去,就守在老家。
年邁的阿公一直住在充滿了我兒時的印記的老屋里,陪著墻上的阿奶,守著一屋子的故事,直到去世。如今,再回去老家看的時候,我們以前住的房子也變成老屋了,阿公住過的老屋就更舊了。早沒有了阿花、阿黃和小白的影子,我再也聽不到阿公倚門喚我“丫丫”的聲音了。阿公的肖像卻是掛到了老屋的墻上,和阿奶的并排一起。我紅著眼睛看著肖像上的阿公,他睜著一只眼,依然目光如炬。我忽然發(fā)覺阿公的像旁邊有一行細細的字,認真看了看,上面寫著:溫信彰遺像。
我終于知道,我的單眼阿公蝦九其實有一個非常陽剛的名字,那是一個純爺們的名字。
作者簡介: 溫海芬,筆名清清河邊,女,系廣東省散文詩學會會員,廣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當代青年》《文教資料》《番禺日報》《南沙文學》等報刊;作品曾多次獲獎,入選多種選本;已出版長篇小說《一只狗的前世今生》。
(責任編輯? 徐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