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
1
我要去拉薩。
這是拉迪在微信上給我的留言,只這一句,沒有任何前奏。我等了半天,也沒等來下文,就像完全孤立的休止符,懸置在那里,弄得我一臉懵逼。
拉迪的頭像是一片藍色夜空,有流星劃過,乍看上去有點印象派梵·高,又像電腦處理過的效果圖,總之,看到這個頭像,讓我感到既陌生又遙遠,怎么都和拉迪扯不到一起。愣了半天,我才想起去翻她的相冊。里面只有幾條信息,古董似的列隊在那里。信息都是轉(zhuǎn)發(fā)過來的,沒有一條屬于她個人。要說不屬于她個人也不完全對,在大量的信息中,她只從中挑選這幾條,放在朋友圈,從這一點來說,是她對這些信息的認可,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她的觀點。不像很多人把自己外露出來,有時候連隱私也會一不小心地抖落出來,說明拉迪很低調(diào),也可能是懶惰,就像很多潛在水下的人一樣??床豢磁笥讶κ且换厥?,說不說又是另外一回事。我有時就是這樣,連朋友圈也懶得看。這貌似對希望在圈子里被人關注的朋友不公,可話說回來,得到認可無非就是滿足一下虛榮,至于點不點贊,似乎并不重要,當然,隨意點贊的也不一定是真正的朋友。所以,我只在無聊時溜上一兩眼,既沒有好奇心,也不愿染上偷窺的惡習。
我和拉迪在這一點上還算共通,只不過她比我更“神龍”。我們是在微博上認識的,那時候我還跟林白雨在一起。我做了一個微博,隔三差五地寫點文字,放到微博上,再配上一兩幅自己的畫,速寫或者油畫,不只是新畫的,還有以前的手稿,文字和畫相得益彰,看上去頗具藝術感,再加上林白雨的只言片語,給微博增添了不少文采。點擊率雖不怎么高,就像盆栽一樣一直養(yǎng)著,澆澆水,松松土,任其生長,伴隨我們兩個人的感情,從最初的熱情似火,到慢慢磨合,經(jīng)歷不算坎坷,也不算平坦,這樣一路走來,直到從歡城大學畢業(yè)。林白雨進了電視臺,我分到城郊中學,在南安小區(qū)租了間房子,既當畫室,又當臥室。林白雨一有時間就跑過去,簡陋的房子,塞滿兩年的記憶。兩年后,林白雨從歡城電視臺辭職,離開歡城,遠去江南。我又待了一個夏天之后,在南安小區(qū)買了一套舊房。我在整理搬離之后,換了環(huán)境,還是忍不住進到微博里,希望看到林白雨的信息,可始終都沒看到。
那天,李成方帶學生去南山寫生返回歡城大學,路過城郊中學的時候,打電話約我一起去練攤兒。接完電話,我才想起來,自從林白雨離開之后,我就沒再跟誰聯(lián)系過,連畫也不想畫,就像突然把自己封閉了,幸好忙著收拾房子,精力轉(zhuǎn)移,讓我來不及去想,否則真不知道怎么熬過來。李成方的電話讓我多少有點感動。他大我?guī)讱q,我們都是吳鎮(zhèn)人,他在渡口村,我在周莊,他考研之后到歡城大學美術學院教油畫,雖沒代過我課,對我卻一直很關照。
自從父親帶著我妹妹駱英離開周莊之后,我和母親相依為命,一直到高二母親去世,幸好有同學、老師的接濟,我才有幸進入歡城大學美術學院,更幸運的是遇見了林白雨,讓我不至于那么孤獨。也許特殊的經(jīng)歷給了我某種啟迪,讓我對畫的感覺和理解別有不同,這也引起李成方對我的關注,當他看到我的畫,得知我是吳鎮(zhèn)周莊人時,不僅驚訝而且驚喜,于是,不論從生活上,還是學習上,都對我照顧有加。對我來說,李成方既是朋友,又像哥哥。這種依賴感,也讓我淡化了對父親的想念。曾經(jīng)有段時間,我莫名地嫉恨父親駱之柳,他在那個冬天,拋棄母親和我,離開周莊。周莊人都說他去了歡城,而我又鬼使神差地來到歡城,不知道這之間是否有某種關聯(lián),有時候我會想起他,而且非常想,可一次都沒見過他。兒時對父親的模糊記憶,一直縈繞在我腦海里,于是畫了《記憶·周莊》系列油畫,《父親》就是其中一幅。用李成方的話說,我的這組油畫已經(jīng)形成自己的風格,從最初寫實的蛻變中,完成了一次飛躍,他希望我盡快找到適合自己的畫風。《父親》被推薦在畢業(yè)作品展上展出,想不到展出后被一個澳洲人本杰明收藏,他看了我的系列油畫之后,又收藏了幾幅,并約定以后有合適的畫,他會繼續(xù)收藏。隨后,我又創(chuàng)作了《印象·門》系列,其中一幅被本杰明看中收藏,我也得到了總共十多萬的報酬。
走出校門的時候,李成方很惋惜我沒能留在學院,他讓我把學院當家,學院畫室始終向我敞開。對此,我一直心存感激,一有機會就去畫室,很多時候,林白雨和她閨蜜陳潔也會去那里。李成方很高興我和林白雨在一起,現(xiàn)在林白雨走了,接到他電話的時候,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對他開口,說實話,我誰都不想見,可還是硬著頭皮,來到沿河賓館旁邊的大排檔,他一見我就問道:“駱家,林白雨怎么 沒來?”
“她走了……”
“去哪兒了?”
“江南……”
“旅游?”
“不是……”
“噢——”李成方見我吞吞吐吐的,似乎明白了什么,沒再問下去,于是岔開話題。他說,自從春節(jié)過后,他一直忙于畢業(yè)生畫展的事,這次寫生也是為畫展做準備。他希望我能拿出一兩幅油畫,作為畢業(yè)生代表參加畫展。我不記得答沒答應他,只記得喝下第二杯白酒的那一刻,突然沒了記憶。
我在大醉之后醒來,再看微博時,發(fā)現(xiàn)博文被刪得只剩半頁,光禿禿的就像冬天的柿子樹,沒有一片葉子,只有一兩個干癟黯然的柿子掛在枝頭。這幅畫面不止一次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多年之后,每次看到柿子,甚至一用到檸黃,就會想到那棵柿樹,站在冷風吹拂的山石之上,孤獨成了我《印象》系列中的一? ?幅畫。
我傻了半天,也沒回想起來,博文是在什么時候刪的,至于怎么刪掉的,是誰刪的,連我自己都說不清,記憶就像繃好的畫布一樣空白一片?,F(xiàn)在我能回想起來的只有第一杯酒,至于那之后說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一點都不記得,因為歉疚,我無法打電話問李成方,只想讓時間沖淡這一切??蓜h除文字,卻刪不掉記憶,即使不看微博,也時不時地會想起林白雨,因為是我們共同的賬號,她也能進去,至于是不是她刪了微文,我不愿問她,也不想打擾她,畢竟,她有自己的選擇。直到第三天,再進微博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一個陌生人拉迪,在私信里留言,問我為什么刪博文。
為什么刪博文?我也想知道,可我問誰,誰又能告訴我啊!我連當晚發(fā)生什么,怎么回來的都想不起來,更別說刪博文的事了。
2
我沒回復拉迪,沒有心情不說,也不知道該怎么回復。自從林白雨走后,我只進微博刷屏,一條都沒寫,也沒轉(zhuǎn)過,突然刪掉那么多,即使不說,在別人看來,肯定有原因。我想這是拉迪問我的原因,可拉迪是誰?又為什么會問?幾天之后,當我再進微博時,又看到這封私信,于是好奇地進到她的微博,看到她的微博全是轉(zhuǎn)載的電影、書和畫,畫大都是油畫,梵高的居多,除此之外,找不到任何關于她個人的信息,仿佛她故意將自己藏匿起來??催^之后,我忍不住回了她一句:你是誰?
沒過多久,我便收到拉迪的回信:“我是誰重要嗎?叫我拉迪好了,因為喜歡你的畫,覺得刪掉可惜了?!?/p>
“謝謝!”
我一時沒想好該怎么往下說,只見拉迪又回道:“再說微博也不是只給一個人看的,博文也是記錄的一種方式,抹棄不掉?!?/p>
我一陣茫然,看拉迪博文的時候還在想,她會不會是換了馬夾的林白雨,看了她的回復知道她不是,肯定不是林白雨,否則她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可她怎么知道是因為一個人?難道是女人的直覺?
“你也畫畫?”
“不會,我喜歡攝影、看畫,恰巧喜歡你的風格,不囿形式,直指內(nèi)心?!?/p>
“要不,送你一幅吧?!?/p>
“那么貴的畫,我可收受不起,放心好了,等我掙了錢,肯定會收藏。”
“你在歡城?”
“不,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歡你的畫。我不是專業(yè)鑒賞者,可每次看到你的畫,總感覺內(nèi)心有種激越,尤其是《記憶·周莊》系列,對我來說既像記憶,又像夢境,你就像心理醫(yī)生,用你的畫筆,引領著我走出去,在一定程度上來說是治愈……”
我還是頭一次聽說我的畫能治病,至于治愈心理的還是生理的,我不知道,但這個詞對我來說特別新鮮,第一次發(fā)現(xiàn)畫還有這樣的功能。我沒再問下去,知道她不會說太多,但從那以后,拉迪這個名字便一直留在我腦海里,她是誰?做什么?哪里人?這些我都一無所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在看我的畫。而且,觀察的視角貌似很獨特。
沉靜了許久,我才突然想起來,已經(jīng)很久沒畫畫了,沒有激情,沒有感覺,這種狀態(tài)自從林白雨離開,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搬家收拾東西的時候,發(fā)現(xiàn)《印象·歡城》系列只畫了兩幅,還有一幅沒完成的《歡河》,一直放在畫架上?!队∠蟆g城》系列是在林白雨的建議下,我才進行創(chuàng)作的。她出生在歡城,長在歡城,對歡城非常熟悉,也有特殊情感,就像我對周莊一樣,我雖在歡城幾年,一直沒有融入,仿佛一個局外人,對歡城的了解也僅止于“印象”,就像我在隨記里寫道,我拋離了周莊,又難以被歡城接納。
直到李成方再次打電話催畫,我才想起參展的事,一連翻騰了幾天,反復看了幾遍,最終將目光盯在《歡河》上,拿起畫筆,卻沒有絲毫感覺。眼前總閃現(xiàn)出和林白雨一起去歡河寫生的情景,她有時幫我選視角,依偎在我身旁,看我畫速寫,時不時地評說一番……歡城幾乎所有的地方都留下我們的足跡,那些歡樂的時光,常常給我?guī)盱`感。但也有不高興的時候,那次林白雨帶著閨蜜陳潔,我們一起去北山的歡樂谷玩了一天,晚上回來吃飯的時候,因為給陳潔夾菜,惹得林白雨不? ? ?高興。
一開始我還沒在意,從餐館出來,陳潔走后,在送林白雨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沉默不語。我問她怎么了,她還是沉默不語,直到把她逼急了,她才說我看陳潔的眼神都不對,還對陳潔大獻殷勤,要是真心喜歡陳潔的話,她可以退出。她的話不僅弄得我莫名其妙,更讓我哭笑不得,我都不知道林白雨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腦子里迅速回想起一天來的情景,突然想起夾菜的事,于是跟她解釋,那是出于禮貌。她們同學播音專業(yè)又是閨蜜,只要林白雨知道的事,她都告訴陳潔,我說她不是我的“菜”,從來都不是,想都沒想過。但無論怎么解釋,林白雨都認定我從一開始就喜歡陳潔,不喜歡她。一連幾天,林白雨都沒搭理我,我也沒去找她。陳潔見到我的時候問:“你們怎么了?”,我告訴她那天晚上吃飯的事,她聽后竟大笑起來:“我相信你也不是我的‘菜……”
不知道陳潔怎么說服的林白雨,我們又和好如初,但這件事似乎一直沒有過去,每當鬧氣的時候,林白雨總會提起來。現(xiàn)在想起這事,那些不快依然記憶猶新,就像發(fā)生在昨天,雖然不可思議,說起來就像笑話,現(xiàn)在回想起來卻生出縷縷幸福。
可她已不在,連靈感也似乎被她帶走。重新審視“歡城系列”的時候,滿眼都是林白雨的影子。為了抹掉那些記憶,我不得不逼迫自己重新開始,就像李成方所說,過去的總會以過去的方式過去,該來的也總會以該來的方式到來。
我重新?lián)Q了畫布,繃好,調(diào)了顏料,畫筆一提,又沒了感覺。眼看到約定日期,我不得不拿起沒完成的《歡河》,繼續(xù)畫下去,一連畫了兩個晚上,總算完工,待晾干之后裝框。拍了照片發(fā)給本杰明,一直沒有回音,直到畫展之后,才收到本杰明的回信,他讓我有更好的作品發(fā)他。本杰明的回復讓我愧疚不已,連自己都不滿意的東西還要別人接受,我簡直對自己無語了。
這次參展就像本杰明的回信一樣平靜,不僅我的畫,連李成方和學院老師的畫,以及畢業(yè)生的畫都沒引起關注,平淡得就像那一年,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我偶爾去微博發(fā)幅畫,加上一兩句和畫相關的文字,有時懶得寫也懶得弄,就像某種程序,又像在履行承諾,或者為了某種期待,我隱隱覺得那是因為拉迪,可是沒有她的任何訊息,她貌似突然消失了。
我不記得是否給拉迪留過言,也許問過她在不在,也許沒問過。但每次去微博,私信里都空空如也,去了她的微博,還是原先的樣子,一篇沒多,一篇沒少,就像從沒有過這個人一樣。莫名的失落讓我覺得失去了什么,至于到底失去什么,我也說不清楚。這樣一直持續(xù)到暑假,準備外出寫生時,我還沒想好要去哪里。
幾乎每個假期,我都要去外地寫生,會根據(jù)自己的時間,預先規(guī)劃一條線路,短則十天半月,長則一月兩月,每次寫生回來整理的時候,都會有所收獲??涩F(xiàn)在腦子就像被掏空似的,別說去哪里,連去不去我都還沒決定下來。一連幾天,我都躲在屋里不愿出去。直到憋悶不住,擔心自己會崩潰的時候,我背上畫夾,走出家門,來到火車站時,也沒想好自己要去哪里。
排隊買票的時候,我突發(fā)奇想,決定選擇最近開出的一次列車,無論它把我拉去何方,無論它最終停在哪個城市,我都把自己交給這趟列車。到我買票的時候,售票員說拉薩,我愣了大半天,直到售票員不耐煩地問我買不買時,我才反應過來。看著手中的票,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這個決定竟然一下把我送去千里之外。
3
坐在候車室等車,眼看到了檢票時間,只聽廣播員道歉說,去拉薩的列車將晚點四十分鐘。我一愣,心想怎么這么巧,可既然決定了,就等吧,反正有的是時間,只要火車不著急趕路,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走,對我來說都無關緊要。沒想到還沒過半個小時,廣播員又道歉說,列車將晚點一個半小時。候車室里人聲嘈雜,冷氣開著,還是悶熱難耐,一聽拖延這么久,很多旅客都唏噓不止。旁邊一個中年婦女說:“上次我來歡城就等了兩個小時,這火車也沒個準信兒!”
對面男人接過來說:“我就沒坐過正點的火車!”
我一聽,心里不禁一陣急躁,就在半個小時的時間里,好幾列火車開進開出,它們仿佛在有意挑逗我,讓我不得不重新考慮去拉薩的決定,越想心里越急躁,后悔做出這樣的選擇,幾次想去售票口改簽,最終還是沒這么做。我堅信詩人卡爾·懷特所說,選擇就是不選擇,因為你始終不可能在另一個時間點上。
這樣想時,心便安靜許多,坐在椅子上,看著來往的人群,頓時輕松許多。也許是職業(yè)病的原因,我能輕易找到他們動作時的中線,無論是站還是坐,無論是走動還是停留,我都能輕易讓他們達到身體平衡。以前沒留意過車站,在這里你能看到各種各樣的表情。焦躁、鎮(zhèn)定、喜悅、不安、憂愁……總之,你會從他們的表情中,任意放飛你的想象,探尋他們的故事,他們的過去現(xiàn)在和即將到來的未來。也可以任意打碎那些故事,再重新組合,就像拿起畫筆的那一刻,從心之所想,到筆之所及,中間抹棄的是時間和距離。
這時,一個又高又瘦的外國老頭兒從我面前走過,他斜挎一個黃色帆布包,步履輕盈,望著他的背影,我突然想起阿雷奧拉小說里的那個扳道夫,我不記得退了休的老扳道夫背沒背包,但他給外國游客講的F村的故事,讓我記憶猶新。一列火車開往根本就無法通行的地段。那兒全是砂子,車輪一直被埋到車軸。旅客在車上就這么一塊兒過了好多日子,互相不得不交談點兒生活瑣事,于是就產(chǎn)生了親密的友誼。有些友情很快就變成了田園詩般的家庭。結(jié)果就出現(xiàn)了F村……一個村莊就這么誕生了,荒誕是荒誕,可存在這樣的可能性。就像我的火車晚點,就像那個一閃而過的外國老頭兒,這情境讓我懷疑自己就是那個趕去T城的外國游客。
轉(zhuǎn)眼再看那個老頭兒,他早已消失在人群中。我心里一陣失落,難道是幻覺?還是我的想象?我無法確定。
天約定似的在某個時刻黑了下來,就像很多個夜晚來臨一樣,悄無聲息。我分辨不清這是我和夜的合謀,還是夜在不知不覺中把我拖了進去。想起即將踏上的這個漫長旅程,不知道將會發(fā)生什么,我的心里一片茫然。如果真像那個游客一樣,被拉到某個地方,比如F村,在那里生存下來,也許不是一件壞事,完全陌生的世界,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人??赡墙K歸是小說,這讓我突然想起父親,他會不會像那個外國游客一樣,留在某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就像F村的誕生,游客相互結(jié)合,他又有了自己的新家?難道這就是他不回周莊的原因?
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便帶著妹妹從周莊出走了。他的出走對于我來說一直是個謎,母親在臨死之前,也沒說過父親為什么出走。但我聽周莊人說的最多的版本是,父親去了歡城,至于是不是他們所說去找陳衣梅老師了,我并不確定,因為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打聽到他們的下落。
我的腦海里一次次閃回這樣的畫面——陳老師在周莊學校代我課,我給父親送飯,發(fā)現(xiàn)他在草紙上演算,陳老師考進歡城大學,我父親帶著駱英出走……在林白雨的再三追問下,我斷斷續(xù)續(xù)地把這些故事講給她聽,她竟然不相信這些事會發(fā)生在我身上,像周莊人一樣,她一口認定我父親為了陳衣梅才離開周莊。我后來常常懷疑自己講故事的能力,是我的講述給了她某種暗示,還是事情原本就是這樣?我來歡城已近十年,一直沒停止過尋找,可一直都沒見到他,也沒見過陳衣梅,連他們的名字也沒聽別人說起過。
父親的印象日漸模糊,就像一個符號,留存在我的記憶里,我只能憑借這些記憶中的符號,盡我想象,將他留在畫布上,于是有了系列作品中《父親》這幅作品,就像林白雨評價這個系列時所說,我父親是個傳說,周莊注定是一個傳說?,F(xiàn)在,我覺得連林白雨都是個傳說,夢一樣真實存在過……
還好,火車總算沒熬到十二點進站,我只是有點疲憊。疲累也驅(qū)走了多數(shù)旅客的焦躁,面對即將來臨的漫長旅程,我多少有點茫然,不禁懷疑自己能不能熬到拉薩。這么遠的路,售票員還特意提醒我沒有臥鋪,當時我想都沒想賭氣似的買了票,等了這么長時間的車,現(xiàn)在才真正后悔起來。還是待在家里好,至少不用這么受累。隨著人流檢票上車找到座位我把背包朝行李架上一扔,坐在座位上。稍作喘息,閉眼休息時,嘈雜的人聲讓我無法? ? ?安靜。
火車上遠沒候車室清涼,泡面味、香水味、汗臭味夾雜在一起,頭一陣陣發(fā)脹,胸悶難耐,等車時吃的一碗泡面,也在胃里翻騰。于是拿出紙巾,擦了擦臉上的汗,這才發(fā)現(xiàn)鄰座還空著,腦海里瞬間閃過那會是怎樣一個人?直到火車啟動,鄰座還沒來,心想如果那人下車就可以窩著身子躺一會兒了。正在這時,一個長發(fā)女孩手端水杯走過來,站在我面前,對我點了點頭:“你好!”
我忙回應一聲,等她坐下來,我才發(fā)現(xiàn)女孩身穿短褲、短袖衫,白嫩稚氣的臉上一雙大眼睛,她身材苗條,青春、時尚,不知為什么,面前的女孩讓我想起拉迪,我雖沒見過拉迪,也不知道關于她的任何信息,就像早就熟識很多年似的。
女孩告訴我,她在江南一個文化傳媒公司工作,趁著休假回眉縣老家,因為沒買到合適的機票,只得坐火車回去。她向我介紹說,眉縣是個獼猴桃之鄉(xiāng),我還是對此一無所知。得知我去拉薩,女孩熱情地邀請我,從西藏回來可以去眉縣,那里有紅河谷、太白山,她可以給我當導游。她說這么遠的路,硬座可受不了,讓我去找乘務員問問有沒有臥鋪。我表示感謝時,她突然問起我的名字,我說我叫駱家。她說她姓陳,朋友都叫她拉迪。
拉迪?難道就是那個微博上的拉迪?不會,那個拉迪看過我的畫,如果在這里遇見,她一定會很驚訝,可面前的拉迪幾乎沒有任何反應。我怔怔地盯著她看了足足有十秒,她也覺察到什么似的,望著我:“你怎么了?”
“沒,沒什么?!蔽覍擂蔚卣f道,“你讓我想起一個朋友,她也叫拉迪……”
“噢,有機會介紹我認識一下!”
“好的——”我嘴里應著,心里在想,我連拉迪的面都沒見過怎么介紹?我甚至懷疑是否有過這個人,也可能她不叫拉迪,拉迪只是她的微博名稱,甚至懷疑她是不是換了馬夾的林白雨……
4
我是被一個夢驚醒的。醒來的那一刻竟然忘得一干二凈。懵懂之中,覺得右肩有點酸疼。隨即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一睜眼,看到拉迪的頭緊靠在我肩上。我想活動一下身子,怕把她吵醒,還是忍著沒動。于是舒緩一下呼吸,伴著絲絲幽香吸進我肺里。
天已大亮。窗外一閃而過的樹畫筆一樣劃過墨綠色的遠山,和藍天連接在一起,就像無數(shù)次描摹過的背景,在幾縷朝霞的映襯下,更顯深遠。近處是村莊和流動的蔥綠,頓時讓畫面有了層次。我的心一動,突然來了感覺,貌似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了,就像很久之前一直蟄伏在心底,只有在適合的角度、適當?shù)臅r機才得以萌發(fā)。我相信這是當初林白雨帶給我的,可此刻,我清楚地知道身邊只有緊靠在一起的拉迪,真實得就像在畫面之中。
拉迪的一個懶腰把我拉回車廂。
“對不起,讓您受累了!”拉迪道完歉,又笑道,“可能是太累了,靠在你肩上,睡得可 真香……”
“我也睡著了——”
沒等我說完,拉迪轉(zhuǎn)身從行李架上取包去洗刷。等她回來,我也簡單地洗刷一下,發(fā)現(xiàn)車廂的人大都醒來,車廂里立刻躁動起來。各種方言的說笑,嬰兒的啼哭,以及餐車叫賣聲混雜在一起,我本想去餐廳吃點東西,餐車路過時,要了一份快餐。拉迪也要了一份。吃完后,拉迪主動要求幫我接水,邊喝水邊用陜西話說:“火車上的飯就是難吃,到西安俺請你吃羊肉泡饃、正宗的西安涼皮……”
“謝謝!”
“俺想趁機看看你的畫!”
“可我沒帶,只是去寫生——”
我的回答不知為什么竟然把她逗樂了,她大笑道:“哪個畫家都不可能把畫時刻帶在身上,又不是去開畫展,我是說去你的微博、微信、QQ空間看……”
“我外出從不拿手機……而且,微信不看,空間也沒有,只有微博……”
“不食人間煙火啊,畫家是不是都這樣?”拉迪吃驚地看著我,貌似我是個外星人,“我看你真成骨灰級的了!告訴我你的微博,我搜一搜?!?/p>
我告訴她微博,拉迪在手機上刷了一會兒,嘴里不住地念叨太棒了,于是抬頭問我:“能不能現(xiàn)在給我畫個肖像?我只玩自拍,從沒畫過……”
我應了一聲,拿出速寫本,讓拉迪換個位置,側(cè)坐在我對面,右臂支在桌面上。看著眼望窗外的拉迪,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如果您望向車窗外,就有可能落入幻景的陷阱。車窗上安有一種能讓乘客產(chǎn)生各種幻覺的精妙裝置,就連意志堅定的人也會入陷阱。一些由火車頭控制的設備會通過制造聲音和搖動讓人們以為火車正在運行當中。然而,當乘客們透過車玻璃看著一閃而過的迷人風景時,火車其實一連幾個星期都沒有挪過地方……真不敢相信,我是在通往拉薩的火車上,還是在阿雷奧拉的小說里。
“這樣行嗎?”
拉迪的問話提醒了我,我尷尬地對她點了點頭:“自然就好!”
我給拉迪畫肖像的舉動,立刻引來不少圍觀者,隨著碳筆的起落,勾畫,拉迪的形象躍然紙上,圍觀者發(fā)出一陣陣驚嘆。就在手起手落之間,我瞬間又找到了從前的感覺,似乎比之前來得更猛、更強烈。
在觀眾的贊嘆聲中,我畫得很快,二十分鐘最多不到半個小時,又稍作了一些修整。拉迪早就按捺不住想看看畫中的自己。我遞給她時,她一時說不出話來,眼睛盯著畫,靜默了幾秒,激動地望著我,她的眼睛有些濕潤。
“謝謝!”拉迪終于說道,“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畫中的自己,對不起,我有點激動,真是太棒了……還有你的簽名,電話……”
我在畫的背面留下電話,拉迪用手機拍了照。我正想收拾碳筆,這時,旁邊一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兒說:“真是天生一對,郎才? ? ? ?女貌——”
我尷尬地看了看拉迪,她也應該聽到了老人的話,抬頭看著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我遲疑了一下,本想跟老人澄清,見拉迪不說,我也沒再說什么。這時,老人又說道:“畫得真好,能給我畫一張嗎?”
拉迪也投來期許的目光,我忙答應老人,其實不用拉迪說,我也會給老人畫,畢竟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說起來,我還得感謝拉迪。等我給老人畫完,又有幾個人讓我畫像。拉迪一直坐在我旁邊,看我畫畫。趁我休息的時候,拉迪端水給我,我的心為之一顫,就在我說謝謝的時候,她把手機拿到我面前,興奮地讓我看她的朋友圈。很多人在她發(fā)的肖像畫后留言,拉迪逐條翻給我看,她一邊翻一邊說:“就讓他們羨慕嫉妒恨去吧!”
我正想放下杯子時,突然看到手機里正在畫畫的自己,于是問道:“你啥時拍的?我怎么不知道?”
“當然是你畫畫的時候,我還沒見過,畫家畫畫這么投入呢!”拉迪說著,又打開微信給我看他們的留言,“他們看到你都說你畫的好,有氣質(zhì),是真正的畫家……等我回去,聯(lián)系下那邊的畫廊,大都市應該更有機會,如果可能,辦個畫展更好,說不定我還能成為你的經(jīng)紀人呢……”
“那可求之不得!別把經(jīng)紀人餓跑就不? 錯了!”
我正說著,屏幕上的一段對話一閃而過。
黑馬終于現(xiàn)身。
可我不一定是他的菜。
追?。?/p>
拉迪突然感覺到什么,連忙關了微信。我趕緊將目光移開,又畫了幾個人物肖像,旁邊的拉迪一直沉默不語,我突然有種失落感,知道離西安站越來越近,拉迪馬上就要下車了。坐在座位上休息的時候,拉迪又把頭靠在我肩上,心里一動,莫名的傷感一陣陣襲來。我不禁后悔起來,那個熟睡的夜竟然從我眼前悄悄溜走,我只在醒來時,才捕捉到那個憑窗而望的畫面。時間一秒一秒地沿著鐵軌鋪設,我的心也隨著火車行進的節(jié)奏激越著,瞬間,甚至分辨不清是越走越遠,還是越來越近。
6
我一直沒有實現(xiàn)母親的夙愿,她在臨死前告訴我,父親應該早就離開周莊,因為她家欠我父親太多。我是后來才隱約聽周莊人關于父親出走的議論。當年,我父親下鄉(xiāng)到周莊,和他一起下鄉(xiāng)的還有好幾個,陳衣梅老師也在其中。后來很多人都回歡城去了,只有我父親和陳老師。父親沒回歡城的原因是因為娶了我母親,而且有了我。我外公當年是隊長,父親做了兩年會計之后,獨自一人去看守蘆葦蕩?;謴透呖己?,陳老師考上歡城大學回了歡城。后來父親才知道,他也考上了,只是錄取通知被我外公藏了起來。母親后來告訴我,外公是害怕父親去了歡城之后,就不再回周莊了。即便這樣,也沒留住父親,他最終還是帶著駱英離開了周莊。
母親告訴我,她從沒怨恨過父親。父親走后,她也從沒想過去找,她知道就是找到,他也不會再回周莊。母親在臨終前叮囑我,讓我去找父親。從母親去世,一直到現(xiàn)在,我從沒停止尋找過,可找遍歡城,也不見他的蹤影,連一點訊息都沒有。周莊人都說,父親去找陳老師了,我有時會把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可陳老師也是音訊皆無。他們就像霧,在太陽出來的那一刻,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越來越意識到,父親早已離開歡城,至于去了哪里,我不得而知。父親就像一個謎,讓我常常陷入兒時給他送飯的迷霧之中……
霧在這一刻完全消散,天空在白云的映襯下藍得讓人心疼,我知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天藍色,不雜一點別的色彩,就像純天藍的顏料,平鋪在天上,頓時把我的靈魂清洗得干干凈凈。我背著背包,漫無目的地走在青石板鋪成的八廓街上。路兩旁商鋪林立,到處彌漫著藏香和酥油的味道,濃妝艷抹的色彩,就像喇嘛的衣服和他們的臉。
大昭寺廣場上人很多,除了朝拜的藏人,還有很多游人。他們操著不同的語言,一邊觀望一邊耳語著什么。望著成群的朝拜者跪倒,趴下,全身緊貼在石板上,然后再起來,再跪下。不知道他們經(jīng)歷了多少艱辛,才來到這里,又有多少人死在朝拜的路上。我沒有這樣的信仰,一直被他們的虔誠震撼著。面對他們的莊重,他們的執(zhí)著,他們的虔誠,讓我感到自慚形穢。
即使被眼前的一切感召著,我也無法平靜下來,依然在想拉迪給我留下的號碼,腦子里亂哄哄的,仿佛早已被她占據(jù)。突然想起曾經(jīng)看過的一個傳說,有個少年,他走遍藏區(qū),尋找至尊救世度母。一天,當他來到八廓街,在一個小酒館休息時,偶然看到一個少女在外窺望,少女的面容深深印在他的心里。從那以后,他常常來這里喝茶,只為再次遇見那個月亮般的少女。這個少年就是倉央嘉措。后來,他和這位叫瑪吉阿米的少女相會,然而,作為六世達賴的他,只能將這份情感藏在? ?心底:
在那東山頂,
升起潔白的月亮,
瑪吉阿米的臉龐,
漸漸浮現(xiàn)在我心上。
這就是倉央嘉措的悲情故事,那時候我還在讀大學。林白雨喜歡倉央嘉措的情詩,在她的影響下,我也讀過不少,被倉央嘉措吸引,還記得林白雨當時和我約定,一定要去拉薩,去他歇息的瑪吉阿米酒吧。如今,我來了,她卻不知所向。
瑪吉阿米酒吧究竟在哪里?
走了不知多久,我也沒看到瑪吉阿米酒吧。我像一個夢游者,在人群中來回逡巡,仿佛不知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越來越感到疲憊,走得腿腳發(fā)麻,只想就近找個地方休息一下。一連問了幾個人,他們都不知道瑪吉阿米酒吧在哪里,最后,一個外國游客指給我,他說就在前面不遠,拐角的地方就是。
想不到就在我剛才路過的地方,竟然錯過了。這是一座典型藏式風格的小樓,不同的是,樓體涂成黃色,只是顏色顯得陳舊。門庭上懸掛著木質(zhì)雕刻的少女頭像,想來她就是傳說中的瑪吉阿米。推門進來時,一曲《我們好像在哪見過》的音樂飄來,讓我全身立時放松下來,就像松弛的墻壁,暗黃,差不多變成褐色,仿佛熏蒸許久之后,故意遺存下來的。有的地方露出裂紋,看上去更顯古舊,墻上掛滿了藏族元素的油畫,有人物也有風景,尺寸都不大,看上去就像裝飾。不大的空間里,長沙發(fā)圍成幾個小區(qū),中間擺放著茶幾,里面只有三五個客人,他們喝著酥油茶,悠閑地聊著什么。古色古香的酒吧,加上倉央嘉措的傳說,沉浸在音樂和誦經(jīng)的聲音里,讓我在舒適中又感到某種神秘。
吧臺后一個年輕藏族小伙熱情地跟我打招呼,我還沒坐下來,他便給我遞上酒單。問也不問便把我?guī)隙?,沿著狹窄的樓梯,他邊走邊說,樓上更舒適,視線更好。待我選定一個靠窗的位置后,點了一杯青稞酒,一壺咸味酥油茶,又要了一個果盤。
窗外傳來一陣陣誦經(jīng)聲,望著他們往來穿梭的身影,突然覺得自己也跟他們一樣,只是方式不同,我望著他們,別人也在某個地方看著我,在這條街上,難得有了這份清靜,可讓我無法平靜的是拉迪,不知道她在哪里,我甚至連眉縣也不知道……難道我也在這里等待?等待拉迪的到來?可現(xiàn)在,只能無助地待在這里,就像當年父親離開我們、母親也離我而去一樣……
矇眬中,我發(fā)現(xiàn)窗臺上堆滿了麻布封面的留言本,就像特制的書,書脊上用碳筆標注著某年某月,也許是畫油畫的原因,我對麻布有著獨特的情感。隨意從中抽取一本,翻了一下,大都寫著某某到此一游,并記下對拉薩的種種感受,也有很多人寫下自己的愿望,比如祈求平安、祝福之類的文字。
藏族小伙端上來時,我倒了一杯酥油茶,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習慣了酥油茶的味道,咸咸的,很香,可能喝慣羊肉、牛肉湯的味道,膻味并不太重,藏于其中更多的是奶香。仿佛頓時恢復了體力,讓我從內(nèi)而外感到清爽。我邊翻看留言,邊喝酥油茶,無意中把青稞酒端起來,喝了一口,酒味很淡,沒有白酒那么濃烈,伴著一股綿甜味道,直入肺腑。于是又喝了一口,竟下去大半杯……恍惚之中,我仿佛看到父親坐在對面,低頭伏在案上,手中握筆在寫什么。他的字體很潦草,就像醫(yī)生處方,這一次不是在演算,而是寫字,密密麻麻寫滿了一頁,我隱約覺得那是寫給母親的,只是沒有署名,也沒有日期。合上本子的那一刻,他突然消失了,我想喊卻喊不出聲,掙扎了許久,也無法動彈,不知被誰推了一下,我才驚醒過來。抬頭一看,原來是那個藏族小伙。
“您沒事吧?”藏族小伙關切地問。
“我,我怎么了?”
“您趴在桌上睡著了,對不起,有點擔心您,所以吵醒您了……”他說著,坐在我對面,“有很多游客來拉薩,不適應高原反應,喝了青稞酒反應會更強烈……”
“我睡了多久?”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下午了。”
“怎么會?”我不敢相信,扭頭望了望窗外,太陽已經(jīng)西斜,天藍得透徹,街上游人如織,就像剛剛看到他們一樣。想不到一眨眼的功夫,竟到了下午。懵懂之中想起那個夢,腦海里閃過父親的留言,桌上的果盤一動沒動,青稞酒還有一點杯底,酥油茶杯空在那里,擺在桐油漆制的原木桌上,看上去更像一幅靜物,連同我,還有對面的藏族小伙,以及旁邊坐著喝茶的三五游客,共同組成了一幅油畫……而我,似乎已從油畫中走出來,只是進入到另一個夢境……
“您感覺好點嗎?”
我不置可否地對他點了點頭。
“多喝點酥油茶對您有好處,”他說著,給我斟滿一杯,推到我面前,“您是畫家?”
“是的,可我把速寫本弄丟了——”
“可以再買啊,每年來這里寫生的畫家可真不少……”藏族小伙告訴我,他剛來瑪吉阿米酒吧的時候,就有一個畫家,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年齡相仿,樣子也差不多,留著一頭長發(fā),就坐在我坐的位置,對面坐著一個女孩。我對他的話將信將疑,知道來拉薩的畫家肯定不少,至于像不像我,那是另外的事,重要的是我第一次來拉薩,也是第一次坐在瑪吉阿米酒吧。
我翻遍幾乎所有的留言,也沒找到父親的只言片語。無意中看到一個沒有署名的留言,字跡看上去應該是個女孩。她很抱歉沒能像父親期望的那樣,雖然如愿考上江南的一所大學,并且留在江南,可在情感問題上未能如愿。她的身邊不乏帥哥,很多帥哥都曾向她表白過,可她都不喜歡,后來愛上一個有婦之夫的攝影家。他們并不在一個城市,離得很遠,兩個人往返于兩個城市之間,直到被他愛人發(fā)現(xiàn),她不知道以后會怎樣,這次只身來到拉薩,必須做出抉擇,她知道攝影家也和她一樣,面臨同樣的選擇,她不想打亂攝影家的生活,可又無法割舍……
我一時無法從這個留言里走出來,又是江南,仿佛我已無法擺脫“江南”,就像某種宿命。這讓我無法不和拉迪聯(lián)系起來,可這和拉迪又有怎樣的聯(lián)系?難道真像卡爾·懷特所說,幻覺是某種偶在的暗示,或者覺醒?如果不是,為什么突然會有這樣的夢?它究竟向我暗示什么?就像現(xiàn)在,坐在瑪吉阿米酒吧,夢中父親的留言,還有“江南”,它們難道帶著某種暗示,讓我在這里等待?
7
不知是因為熱,還是因為累,或者是因為渴,總之,我醒了。眼前黑乎乎一片。空調(diào)不像我一樣偷懶,依然不知疲倦地勞作著,只有顯示燈亮著,鬼魅似的盯著我,讓我渾身發(fā)緊,愣了半天,才覺全身酸痛。我一轉(zhuǎn)身,差點從沙發(fā)上掉下來。掙扎著起來,開燈一看,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喝了一大杯水,還是覺得口渴,只是胃有點翻,頭昏昏沉沉的,關了燈,又躺到床上。
再次醒來的時候,是被手機吵醒的。電話是陳潔打來的,我懶得去接。過了一會兒,電話又響起來,還是陳潔。
“急死我了,怎么電話都不接?”陳潔急切地問,“你沒事吧?”
“睡著了——”
“你可真能睡,現(xiàn)在都十點多了,趕快起來吃點飯,昨天不讓你喝,非喝那么多,攔都攔不住,唉——”陳潔接著問道,“中午想吃 什么?”
“不餓,不想吃……”
我扔掉電話,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直到聽到敲門聲,我才極不情愿地起來,開門一看是陳潔,她穿著牛仔短褲,白色T恤,背著一個雙肩包,手里提著一個大袋子。見她這身打扮,只覺特別熟悉,仿佛在哪兒見過,我一時愣在那里。
“快接過去,”陳潔把袋子遞給我,嘴里嘟囔道,“外面熱死了,快半個月了,也不下? ? ?場雨——”
“這么熱你還跑來?”
“我不來你怎么吃?”
“給你說我不餓……”
“真跟豬窩差不多了,也不知道收拾? ? 一下……”
我依然沉浸在第一眼看見她時的感覺里,她放下包,去洗手盆洗完臉,又把茶幾上的碗筷收拾到廚房,洗刷完畢之后,拿來兩副碗筷,放在茶幾上,把袋子里的飯菜取出來。她來回在我眼前晃了幾圈,突然有種別樣的感覺,染成栗色的長發(fā),在白色T恤的映襯下,更加耀眼,油畫感立馬浮現(xiàn)出來。我忍不住拿起速寫本,看著她,畫了起來。
“吃飯,”陳潔坐在我對面,不耐煩地說,“怎么還畫?”
“別動……”
“昨天畫了一天,你還不累???”
“我畫了一天?”我心里一怔,怎么一點都不記得了?就在她看我的一瞬,我極力想回憶起來,腦子里卻一片空白。只記得和李成方一起喝了酒,之后的事怎么也不記得。
“你不是在畫《行走》系列嗎?還跟李成方說了那么多,兩個人喝得勸都勸不住……”陳潔白了我一眼,“難道你連做過什么一點都不記得?”
滿屋子的酒味,加上胃翻、虛脫,我知道昨天喝得太多,至于酒后做了什么,我一點都不記得??粗悵嵲尞惖谋砬?,我相信一定做了什么,但肯定不是殺人越貨之事,不然,警察早在清醒之前就把我捉拿歸案了。我知道酒后違法同樣負有法律責任,可我相信自己,不會在失憶狀態(tài)下侵害別人。
陳潔的問話,讓我不知所措。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
見我發(fā)愣,陳潔朝我探身,摟住我的脖子,吻了我一下,我頓時醒悟過來。
“你都快瘋了,還不承認?”陳潔撒嬌似的說,過了一會兒,又說道,“當然,我不會讓你為此負責,我是自愿的,你也不必有任何壓力……林白雨都說,你不是我的‘菜,當然,我也不是你的‘菜……”
這話從她嘴里說出來,我覺得特熟悉,畢竟,我也在林白雨面前說過。不是故意說給她聽,而是我當時就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涩F(xiàn)在我自己也說不清,什么時候和陳潔攪和到了一起,也不知道怎么就攪和在了一起,但我確信,應該是在林白雨離開之后。也許是因為林白雨的原因,連我身上的痦子陳潔都知道。那是第一次和她做愛。說實話,我都不知道怎么發(fā)生的。這么說雖然有點推卸責任,陳潔當然也負有一定責任,事情就這么順其自然地發(fā)生了。高潮來臨的時候,她突然摸到我背上的痦子,一時忍不住,非要看看。她說林白雨告訴她的時候,她一直都想看,就是沒機會。現(xiàn)在有機會了,她突然想在這個時候看,我一下沒了興致,和她的第一次也以失敗告終。想起這事我渾身不自在,除了尷尬,就是別扭。再看見她時,她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這事不知過了多久,我才適應過來。想不到昨天醉酒后又發(fā)生了,我竟全然不知。
“還愣著干什么?”陳潔打斷我的思緒,“你還說要去拉薩,難道你不記得了?”
“我說要去拉薩?”
我吃驚地盯著她,她吃驚地對我點了點頭。我的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出拉迪的影子,難道是個夢?就在去拉薩的火車上,我還給她畫了像,我一時分不清到底是陳潔還是拉迪,畢竟,我只在微博上看到她的留言,別說見過,連聲音都沒聽過……
“什么拉迪?”陳潔說著,用手在我腦門上試了試,“不燒啊,怎么老說胡話?”
在陳潔的督促下,我硬吃了一點米飯,喝了兩口雞蛋湯。沒等她吃完,我便扔下碗筷,走進工作間。畫布上畫著一個草圖,藍色線條勾勒出一個倚窗而望的長發(fā)女孩。線條準確流暢,女孩的神情看上去既凝重,又放松,撫著頭發(fā),心事重重的,難以捕捉。我又一次想起去往拉薩的火車,想起那個丟在火車上的速寫本,剛才分明還用它畫速寫,怎么會丟了?我裝作沒事的樣子,轉(zhuǎn)身從沙發(fā)上取回速寫本,一頁頁地翻看。本子上竟然畫了很多人物,剛畫的陳潔也在上面,只是跟這幅畫完全不同。翻到最后時,我自己也驚呆了,上面寫著“江南文化傳媒”,后面記著一個電話號碼,字是陳潔寫的。難道是在去拉薩的路上?是和陳潔一起?那拉迪呢?或者我把陳潔當成了拉迪……我的腦子一片混亂,于是拿起手機撥了號碼,語音提示是空號。我正愣著,陳潔不知什么時候走過來,貼在我耳邊說:“你說是江南文化傳媒的電話,我還以為是林白雨的新號,就隨手記在這里……”
“怎么會是她?”
“我哪里知道?誰知道你發(fā)哪門子癔癥……”陳潔說著,坐在靠近窗邊的椅子上,右手托腮,左手搭在右臂上,眼望窗外,“這樣行嗎?”
我扭頭一看,竟然和畫布上的女孩一模一樣,心想真是見了鬼了,怎么會和夢里一樣?我不禁懷疑自己,真的去過拉薩嗎?
8
拉迪就像一個幽靈。
那次和拉迪在微博上聊過之后,她就失聯(lián)了,連一個字都沒有,我也不記得曾經(jīng)有過一個叫拉迪的人,正如卡爾·懷特所說,時間洗掉的盡在時間之中。同樣,那些洗不掉的依然留在記憶之中。
一天晚上,我突然收到一則短信:我是拉迪,加我微信。
那時候我對拉迪并不熟悉,其實一直都不熟悉,就像我叫駱家她叫拉迪一樣。我們只知道對方的名字,至于拉迪是不是她的真名,我就不得而知了,拉迪突然消失后,我們就沒再聯(lián)系過。我有她的電話,她也有我的電話,可一次都沒給對方打過。只在她給我號碼的時候,我偷偷查了一下,是西安的號段。她說她是地道的西安人,在一家文化傳媒公司做兼職。
我愣了一會兒,才想起她來。也是自她消失之后,我?guī)缀醪蝗ノ⒉?,用李成方的話說,苦心經(jīng)營的一塊地又荒廢了。我倒不覺得荒廢,因為畢竟留下了那段時光,林白雨走了,微博卻還留在那里。這還要感謝拉迪,如果不是她,我肯定早就刪得只剩名字了。
我加了拉迪的微信,看到她的頭像時,一下愣住了。她穿著一襲黑色長裙,端坐在滿是鮮花的圍欄上,后面是一扇半開的木制窗子。一頭長發(fā)垂到胸前,右手托臉,若有所思的樣子,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她看上去年齡比我大出許多,但立時被她的氣質(zhì)吸引,不禁有些心動。
拉迪隨即發(fā)來一句:我以為能在微信上看到你,想不到比我還懶,啥都沒有。
我說我不喜歡張揚自己。
我一邊回她,一邊翻看她的朋友圈。里面的照片有她的花園,她的書以及她自己,還有她和教授、朋友一起的聚會。教授是她先生,他顯得老成,胖乎乎的留著平頭,看上去并不像教授。從捕捉到的畫面看,他們在一起很 快樂。
拉迪:我看上去沒讓你特別失望吧?
怎么會?跟我想象的幾乎一樣,跟我一個朋友很像。
拉迪:你之前的女友嗎?
說完我才感到后悔,于是說道:我還能有幾個,就一個,現(xiàn)在沒了。
拉迪:我還沒看到你呢。
于是我從手機里找了一張朋友偷拍我的照片發(fā)給她,她馬上回復道:原來你這么年輕?滿身的藝術范兒。
你的文字一樣特立獨行,就像你穿著深綠T恤、吊帶褲、高幫鞋,手持相機站在沙丘之上,眼望遠方……
拉迪:你看到了?
是的,那是在哪兒?
拉迪:新疆。跟一個朋友一起去拍攝。
難怪你的視角這么獨特,看畫的感覺也和別人不一樣。
我的話又讓拉迪想起我的《記憶·周莊》系列,她讓我繼續(xù)沿著周莊的思路畫下去,尤其對《父親》記憶猶新,說到這里,她突然問我找到父親沒有,我告訴她一直沒找到。
拉迪:一個人怎么會平白無故失蹤呢?尤其在信息這么發(fā)達的時代。
拉迪過了一會兒又說,也許他不想讓你找到,有些人就是這樣。就像她母親,以前總想著為她們姊妹付出,一旦老了,就不想再拖累她們。她告訴我,她正在醫(yī)院照看母親。母親半身不遂,躺在床上動都動不了,連說話都支吾不清。人真是不可思議,能動的時候,總為別人操勞,動不了的時候才為自己著想,可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
那天晚上,我們直聊到很晚才休息,其實主要是她在說。我問她為什么突然失蹤?她說她去了新疆。在她發(fā)現(xiàn)我刪除微博之后,有一天,藝術總監(jiān)轉(zhuǎn)給她一本《新疆紀行》的手稿。作者姓陳,至于叫什么名字,拉迪沒說,只說他是歡城人。本來當時想問我認不認識他,后來一忙起來就忘了。手稿是他隨攝影愛好者一起,開車進疆拍攝的,配上他的所見所聞所感,就像一本入疆指南。圖片完美,視野開闊,文字入情入理。她一口氣讀完,決定編后交給出版社。于是聯(lián)系了作者,了解了他的情況,他每年秋季都要去新疆,拍了大量圖片,手稿選出的只是一部分。拉迪打電話的時候,他正準備去新疆,問她方便的話可以一起去。拉迪作為攝影愛好者,一口答應。他開車去西安,接了拉迪,和一群攝影愛好者一起,在新疆一待就是一個月。在接觸的過程中,他們近乎瘋狂地相愛了。一個月對他們來說太短,卻又刻骨銘心,可又不得不分開,回到各自的城市,因為他們都有各自的家。
拉迪站在沙丘之上的照片就是他抓拍的。她都忘了當時在干什么,或許是在尋找拍攝視角,或許只是在茫然地觀望,就在那時,拉迪進入他的鏡頭。他對抓拍到的照片很滿意,拉迪也非常滿意,所以一直留存著。分開之后,他們只能通過微信聯(lián)絡。拉迪有個別墅,她和教授早就分居兩室,各人都有各人的工作間,各忙各的,誰也不打擾誰。他們之間的感情就像生活一樣風平浪靜,即使和攝影家瘋狂,回到家里,拉迪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可內(nèi)心卻泛起波瀾,異地的相思只能通過微信傳達。他們誰都沒提過重新組建家庭,可拉迪心里一直糾結(jié),就這樣煎熬了兩年,終于走散了。一天,當拉迪再看微信時,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將她刪除,連電話也打不通了。
拉迪從沒想過他們的愛會以這樣的方式收場,最終,他的書《新疆紀行》也因拉迪的辭職擱淺。她辭職的真正原因是感覺自己崩潰了。而且嚴重失眠,讓她無法接受,更讓她無法面對的是教授。那種壓抑讓她窒息,為了不讓教授有所疑心,她相信教授應該早有察覺,只是沒說出來。她決定獨自一人去西藏。
拉迪跟我講她故事的時候,我就在想,這個姓陳的攝影家是不是陳潔的哥哥陳衛(wèi)。我沒見過陳衛(wèi),只聽陳潔說過他是個攝影家,每年都去西部拍照片。至于是不是他,我不確定,不愿問拉迪,也不想去問陳潔??伤@么坦誠地說了那么多,還是讓我有些吃驚。畢竟,我們并不熟悉,就像當初遇見她的時候一樣,毫無征兆地質(zhì)問我為什么刪除微博。她問我的經(jīng)歷時,我把父親出走,以及林白雨離去的事告訴她,拉迪聽后才恍然大悟。
拉迪:我去西藏,本來想去散心,他的不辭而別,讓我萬念俱灰,病倒在一家客棧里,那時候真想如果這么死掉,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沒想到在客棧遇見一個好心的阿媽,她一開始就看出我情緒不對,后來讓我陪她燒火、做飯,形影不離地跟著我。她告訴我,她丈夫去朝拜一直沒見回來,她每天都在等待。想起很多人死在朝拜路上的事,我的眼睛突然模糊了。在阿媽的照料下,我的身體很快恢復,于是去了拉薩,在瑪吉阿米酒吧留下了自己的故事。從西藏回來,我把院子重新收拾干凈,種了很多花。邊讀書,邊整理以前的文字,可能的話,會出一本關于“行走”的書。
我會成為第一個讀者嗎?
拉迪:也許吧。
9
整個夏天,酷熱難耐。
我一直躲在家里,沒出歡城。有時一連幾天,樓都不下。畫了幾幅《行走》系列的作品,總算找回一些感覺。陳潔自然成了我的模特,她尤其喜歡那幅《憑窗而望的女孩》,現(xiàn)在還沒完成,也是我這段時期以來最滿意的作品。不知為什么,我對這幅畫情有獨鐘,光構圖、草稿就花了接近半個月的時間。我很感激陳潔,幸好有她的陪伴,我才安下心來畫畫,在不知不覺中,我已走出林白雨留給我的困擾。
陳潔對此不以為然,她坦誠告訴我,她來這里只是履行對林白雨的承諾。她說林白雨臨走的時候特意讓她關照我。我不知道這份承諾有多少分量,在感激林白雨的同時,更多了對陳潔的依賴。我見過陳潔的前男友,是個警察。至于她有多少前男友,她自己也說不清。我想對她來說,我只是個過客。因為我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她說她不會永遠粘著我,只要我不喜歡她會立馬消失。
話雖這么說,自從那次我醉酒之后,陳潔來這里更勤了。一天晚飯后,我坐在沙發(fā)上翻書,陳潔收拾完問:“出去散散步吧?”
“外面這么熱,我可不想去……”
“其實我也不想出去,要是像你就好了,我還得天天去臺里上班——”
“我不也得上班?也就假期能休息,哪像你哥在文化局,根本不用上班,還到處拍? ? 風景……”
“你還說他?知道我為什么來這里嗎?”
我疑惑地對她搖了搖頭。
“來這里就是想躲開他們,我一刻都不想在家待,”陳潔接著說道,“陳衛(wèi)一出去就是幾個月,老婆孩子都不管,自己倒是瀟灑,來無影去無蹤的,你說拍你的照片就是,后來,他老婆,也就是我嫂子,在他電腦里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的照片,一口認定是他情人,兩個人為此天天叨叨,弄得家里不得安寧……”
“攝影家拍女人不很正常嗎?這么說我以后還不能畫裸體了?”
“她要是你老婆,你就只有畫靜物的份兒了!說不準連畫畫的情緒都沒有……”
“不會吧?”
“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她做不到的,這世上什么事不會發(fā)生?”
“那太沒勁了!”
“我倒希望他們趕快離了,省得鬧心……”
“為什么?你怎么能這么想?”
“我就看不慣他那老婆!恨不能我哥去哪兒把她帶到哪兒,”陳潔不滿道,“又不是旅游,攝影至少也是藝術啊,帶著她?還拍什么照?再說,侄子還要照顧,你跟著瞎摻和什么?弄得他一點心情沒有,天天待家里。我哥也是,要在一起就好好的,要散就趕緊散,非推說因為孩子,孩子礙著你了?孩子有什么錯?”
我不知道陳潔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分開當然有分開的理由,畢竟會影響到孩子。我就是從父母離異的陰影中走過來的,他們幾乎沒有爭吵,可這事一直壓在我心里,說不上對婚姻是恐懼還是期望……
“對不起,”陳潔見我沉默不語,便說道,“算了,不說他們了,越說越煩,我可真不想 回去——”
說完,身子往后一仰,躺在我身邊,我說:“你不會賴著不走吧?”
“讓你說對了,我就賴在這兒,不行?。俊?/p>
沒等我說什么,陳潔突然將我推倒在沙發(fā)上,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趴到我身上。她的瘋狂舉動讓我無從避讓,吻她,撫摸她,我想把她抱到床上時,她詫異地問:“你們沒在沙發(fā)上做過嗎?”
“沒……”
“太棒了——我就要在沙發(fā)上……”
我知道陳潔指的是林白雨,但不知道她說太棒了,是因為沒和林白雨在沙發(fā)上,還是在沙發(fā)上更讓她興奮。說來也怪,和林白雨一起的時候,我似乎沒那么渴望,陳潔卻完全不同,我喜歡和她做愛,喜歡她放蕩似的瘋狂。她的瘋狂也一次次將我?guī)нM高潮,直到我們都筋疲力盡地躺在沙發(fā)上,她還意猶未盡地問:“是我好,還是她好?”
我想了想,因為不好回答,于是,佯裝疲累,沒說什么。過了一會兒,她又問了一遍,我只得說:“你好……”
“那你跟她是在畫前還是畫后?”
“你問這些干嗎?”
“我就想知道——”
“我都不記得了,你還老想著她?”
“虛偽!絕對虛偽!”陳潔把嘴一撇,嘲諷道,“肯定還是她好,要不,你就會坦然告訴 我了……”
“告訴你什么?”
“是我好還是她好?”
“又來了!”
“不說我也知道!”
我一時無語,沉默了十幾秒。這時,手機突然響起來,陳潔從茶幾上拿起電話看了一眼,遞給我:“又是李成方,不會又叫你喝? ? ?酒吧?”
拿起電話,就聽李成方說:“怎么又失蹤了?電話也不打?”
“沒有,我一直窩在家里——”
“潛心畫畫了吧?”李成方興奮地說,“那可太好了,本杰明還記得吧?他把你的畫帶回澳洲,被一個朋友看到,很是欣賞,所以想看看你別的作品,讓我聯(lián)系你,問問有沒有新作……”
“我在畫《行走》系列,已經(jīng)畫了幾幅,一會兒發(fā)你看看……”
放下電話,我激動地告訴陳潔,想不到她突然扔下一句話:“別的畫可以,《倚窗而望的女子》不行……”
“為什么?”
陳潔沒說什么,默默地起身穿好衣服,臨走時扔下一句話:“我想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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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李成方發(fā)過之后,很快得到回復,本杰明對《行走》系列大為贊賞,非常喜歡,決定收藏,這也激起了我的創(chuàng)作欲望。開學后我只能在周末,或者晚上回來之后畫。我不在家,陳潔只在周末的時候偶爾過來。直到我把《憑窗而望的女子》完成,她也沒再提留著的事,那天,我準備把畫寄給本杰明的時候,給她打了電話。陳潔在電話里說畫是你的,至于怎么處理是你的權利。我本來想說如果要想留下就留下,可沒等說出口,她就掛了電話。我對著電話愣了半天,覺得突然離她那么遠,不知道是因為畫的原因,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沉浸在《行走》系列的創(chuàng)作中,偶爾想起陳潔的時候,才感到已經(jīng)很久沒見她,她也似乎很久沒來了。幾次想打電話給她,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和她一起的那個暑假,隨著時間的流逝漸行漸遠,變成支離破碎的記憶,唯獨留下那個亦真亦幻的夢。
又一個夏天來臨,一天,陳潔突然發(fā)來短信告訴我她結(jié)婚了。
這事太過突然,我看著短信,一時沒弄明白怎么回事,不知道是真的,還是開玩笑。畢竟,陳潔就是這么個性格,做事想起什么是什么。可結(jié)婚并非小事,不像玩笑,肯定也不會因為那幅畫賭氣。想到這里,我雖然勉強接受,心還是動了一下。我想問她什么時候,可想了想,還是沒問,畢竟我們沒有任何約定。即使有,也是陳潔所說對林白雨的承諾。至于承諾是不是她有意編出來的,我不便去問林白雨,更不想再找她證實。況且,現(xiàn)在她已結(jié)婚,不希望給她帶來什么麻煩,于是連短信也沒回。只是心里漸漸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就像我們一起的那個暑假,已經(jīng)遙遠成了夢。
那段時間,我接受了位于歡城大街107號的一處房產(chǎn),一直忙著裝修老房子。一層裝成休閑讀書的“下午吧”,樓上改成工作室、 臥室。
那天晚上,接近十點的時候,我才回到家里。洗刷之后,躺在床上,突然收到拉迪的微信:我要去拉薩。
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頭像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換成星空,連朋友圈的文字和相冊都屏蔽了。拉迪自從講完她的故事之后,就像影子一樣突然消失了。失聯(lián)那么長時間,現(xiàn)在突然冒出來,說要去拉薩,我以為是她發(fā)錯了信息,于是給她回了個疑問表情。
拉迪:怎么了?
你還好吧……
拉迪:挺好的。
這么突然,讓我一時有點接受不了。失蹤這么長時間,也沒一點消息……
拉迪:照顧母親大半年,一直陪她走到? 最后。
對不起,不知道你有這么大變故……
拉迪:沒關系,我已經(jīng)適應過來了,人本身就是向死而生,我們需要做的,只能是慢慢接受。
是的。
拉迪:你呢,怎么樣?
狀態(tài)還好,畫了《行走》系列,被收藏了幾幅。你的書出來沒有?
拉迪:沒有,順其自然吧,反正都是些可有可無的文字。
找到他沒?
拉迪:沒有,也沒想再去找,雖然真,但都過去了,這次去拉薩,是想去看看阿媽,感謝她對我的照顧,還想重走一遍當年走過的路。再去一趟瑪吉阿米酒吧,喝杯茶,看看還能不能找到當年留下的文字。
我也想去。
拉迪:太棒了,那去酒吧就不會再孤? ? ? 單了。
你一點都沒變。
拉迪:你又沒看到我,怎么知道我沒變?
感覺吧。
我還沒說完,拉迪發(fā)我一張她的自拍,她躺在床上,長發(fā)鋪散在藍色枕巾上,眼睛盯著鏡頭,就像在我對面……
責任編輯: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