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中乾
母親今年97歲了,除了腿腳不便,身體還很健朗。她一輩子沒生過大病住過醫(yī)院,40歲還生了雙胞胎,因患嚴重月子病,一年都沒奶水喂孩子,神奇的是一年后她又來奶水,且一直喂兒至6歲。直到前兩個月突然摔了一跤,就臥床了,醫(yī)生說將不久于世。這一下子打碎了我對母親可活過百歲的期望。
母親17歲從本鄉(xiāng)鄰村嫁到乾中莊。父親48歲因病仙逝,母親44歲就守寡,那時上有年近古稀的公爹,下有嗷嗷待哺的三個兒子,已養(yǎng)大的兩個女兒又都出嫁。生活之困苦,難以言表。但她為了不讓孩子受委屈,硬是不改嫁,在親友幫襯下,千辛萬苦,把一個破敗的家,拉扯為如今一個五代同堂,兒孫親屬五六十人,工農(nóng)商學政各界都有的耕讀大家。
母親生了四兒兩女,還幫著帶大幾個孫子外孫。90多歲了,還會幫玄孫女喂奶瓶。五代內(nèi)的孩子她記得比誰都清楚。晚輩中,婚嫁生育之事,她都牽腸掛肚;誰有傷病痛,她都噓寒問暖。比如小孫子的婚事,她一直張羅嘮叨到病倒前。逢年過節(jié)都要我們回老家一聚,晚輩叫一聲阿嫲,她就喜呵呵地發(fā)零花錢。每年她的生日,最好把每個晚輩親友都要請到,少請一人就會跟我們鬧別扭。
母親很節(jié)儉,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但好面子,對親友很大方,總是把丁點好吃的先給親友和兒女。比如過年,要蒸一籠隔年飯,殺一只雞,拿到廳堂祭供祖宗。家里白米不夠,母親巧妙地在飯籠底倒扣一個粗碗,把米飯墊高,這樣看起來也是滿滿一籠,免得被人看不起。難得養(yǎng)大的一只雞,一撤供桌就馬上親手剁,兩大雞腿總是留起來,正月好招待客人。到了前幾年,母親到我家小住,餐桌上有些好吃的,我們叫母親多吃一點,她總說牙齒不好吃不了。我們騙她說城里不留隔夜菜,她才怕扔了浪費,多吃一點兒。
我至今記得,在那個生產(chǎn)隊集體勞動的歲月,每逢夏天“雙搶”,隊里中午辦集體伙食,母親都吃家里帶去的地瓜米飯,把自己的份額兩碗白米飯帶回來混煮成一鍋白米地瓜飯,讓我們兒女像過節(jié)一樣,改善一下生活和營養(yǎng)。
母親心靈手巧。人家孩子過年穿新衣,咱家哪有錢買?有一年母親咬牙把一床白布蚊帳染成青色布,裁裁縫縫,在春節(jié)讓我們?nèi)值芤泊┥狭恕靶卵潯薄N覀冃r穿的鞋,都是母親親手用舊碎布一針一線地納起來做成布鞋,穿起來很暖和,只是一遇泥路就會變成“水鞋”。所以,小時候在雨天我們都是打赤腳,到屋內(nèi)再穿上布鞋。母親當外婆了,還日夜加班,找花色碎布,畫圖樣繡納吉祥花鳥圖案的童鞋、童帽、背褸給外孫。
母親雖一字不識,但重視讓子女讀書受教育。記得咱老宅廳堂曾作為大隊小學教室,母親總是教我們偷偷旁聽。對那個外地來的林老師,母親很敬重,先生長先生短叫得很勤。她說唯有讀書才有出息,北京叔叔、教師叔叔就是你們的榜樣,他們就是讀書讀到吃商品糧,找老婆都不要錢了。我們家再窮也要讓你們上學。母親確實把所有子女特別是兩個女兒都送去上學,這點咱厝里許多人家都做不到,所以很讓人佩服。
記得上小學時,我因為穿了許多補丁的衣服,被同學嘲笑,不想上學了。母親說,自古穿衣笑臟不笑補,你穿得干凈,書讀好了,就沒人敢笑話你了。
母親對兒孫念書的成績不太關(guān)心,只要有書念、好好讀書,她就很滿意。小侄兒因他爸爸意外走了,也不是念書的料,本來不想復讀了,但是母親堅持要我們一定要幫助他上大學?,F(xiàn)在這個侄兒也評上助工了。她看見小孫女到國外念書,總是自豪地到處夸她是咱家第一個留學生。
小時候,家里缺勞力,靠母親一人掙工分,五個人口糧都分不回來,一年中半年斷糧揭不開鍋。老外婆時不時地叫幾個舅舅到家里看看,接濟一下。大姐大姐夫雖不富,但也會盡力幫扶一些。我哥13歲就開始借糧,到處借地瓜米。最高時累借70多擔,每年還要遞增兩成。1974年,老宅被強拆了,沒有安置房,一家老少五口一下子沒家了,好像天塌了一樣。還好二姐夫收留了我們,但他也沒余房,只好把豬欄改造一下當廚房,爺爺還得寄住在一里地外的古厝里。母親每天先煮好爺爺飯菜,叫我們趁熱送去,怕老人受委屈。在她的心中,公爹是第一位的,親戚第二位,孩子可以排后面,甚至有時養(yǎng)的豬都比我們更重要,因為豬是家里的最重要財源。所以豬要先吃好,才好長膘賣錢。但我們家的豬養(yǎng)一年也養(yǎng)不了七八十斤,因為人都吃不飽,哪有什么給豬吃?我懂事開始,就幫忙拔豬草,釣青蛙。青蛙本來是釣給雞鴨吃的,母親卻大膽地把青蛙煮著給豬吃,補營養(yǎng),沒想到豬毛很快變油亮起來,體重超百斤了。
窮人孩子早當家。二姐16歲就開始幫村供銷社從大洋挑店貨,要挑百多斤的貨走18里路,辛苦地賺些錢貼補家用,換回鹽巴等日用品。大哥手有點殘疾,干農(nóng)活不便,13歲就幫生產(chǎn)隊放牛掙工分,17歲開始走村串戶挑賣茶油粉干。二兄16歲就偷偷在后山開墾山地種烤煙,然后三兄弟日夜加班把烤煙加工卷成土香煙,到閩清、福州去叫賣,增加點家庭收入。我們七八歲,就要隨母親上山砍柴挖刺頭賣,以此養(yǎng)家交學費。
母親凡事看得開。改革開放后,環(huán)境變寬松了。我1979年高考,已經(jīng)被西南政法學院預錄取,但那時念政法專業(yè)還要嚴格政審,二伯父一直找大隊補材料,總不給,氣得校長親自步行2小時找大隊長,說如不補這個材料,你們?nèi)箨牭暮⒆佣既∠先械闹笜肆?。這樣才拿到證明材料。但待我的班主任日夜兼程把材料送到招生辦,西政招生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只好委屈地上不喜歡的院校了。母親安慰我說有大學上就好,關(guān)鍵是戶口可以農(nóng)轉(zhuǎn)非,找老婆不用愁了。她就是這樣實在,凡事往好處去想,不糾結(jié)。
母親是一位跟得上時代,對外界充滿好奇心的人。在艱苦歲月,雖然買不起新衣,但從來都穿得整潔體面,頭發(fā)挽個發(fā)髻,走親訪友時還會簪個頭花。日子好過一些后,母親也新潮起來,不穿暗色調(diào)的老婦衫,要穿淺色的開襟衣??吹絻簩O媳婦打扮靚麗些,就很高興,夸贊說好看、變年輕了。去年看到一媳婦連續(xù)三周穿同一套衣服回家,母親悄悄讓我問一下是不是沒錢買衣服了。這真的讓我們都驚呆了:一個90多歲老太心眼還如此細,如此在乎美。
母親樂于接受新事物,95歲時還能自己用手機,常常給子女、兒孫、外甥打電話,聊家長里短。電視機整天開著,愛看閩劇、電視劇,也看新聞。沒用輪椅前,一步步挪著也愿意去餐廳與大家一起聚餐。后來用了輪椅,還跟著大家去吃西餐。我有個堂弟,前幾年回家看她,她還會對他說,你一個人既當書記又當鎮(zhèn)長,要特別小心,責任忒大。她還與他聊中日關(guān)系。我們真不知道她年事如此高了,普通話也聽不太懂,心里怎么裝得下這些時事雜事新鮮事。
前年夏天,母親說要去北京看孫女。我們怕她腿腳不方便,更擔心她年齡那么大出意外。但母親很堅持,我們只好動員大姐二姐外甥侄兒陪她一起去。我們?nèi)r乘福州直達北京的動車,坐9個多小時,母親一路興致都很高。接下來晚輩用輪椅推著她登長城,逛故宮,游天安門廣場,到清華大學,吃全聚德烤鴨等,在北京3天玩得與年輕人一樣盡興。返程已買動車票,母親說想坐飛機,把我們驚呆了:95歲老人腿又不會走,飛機讓不讓上?但我們緊急換票,還寫了個出意外自負保證書,終于讓母親坐上飛機。
母親的一輩子,歷經(jīng)兩個朝代,兩個世紀。她活了90多歲,不去細想,仿佛也就昨天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