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梅芬
《弄泥小時候》是王勇英的一部兒童鄉(xiāng)村小說,講述了小女孩弄泥的成長記:從只會爬的“弄泥蛇”到自由奔跑,在山花野草中踏遍每一寸泥土,用心體驗著童年的點滴。王勇英細膩、淳樸的語言,清澈的文字,充滿了客家風情的描述,猶如一條潺潺的小溪,流進兒童文學文壇,摒棄熱鬧和喧囂,帶來寧靜與清澈。正因如此,《弄泥小時候》在喧囂的文壇上才顯得如此可貴。
童慶炳先生在《作家的童年經驗及其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一文中認為:“幾乎每一個偉大的作家都把自己的童年經驗看成是巨大而珍貴的饋贈,看成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chuàng)作的源泉。”童年經驗作為一種先在性意向結構,對創(chuàng)作主體產生多方面的影響。因為“對作家而言,所謂先在性意向結構,就是他創(chuàng)作前的意向性準備,也可理解為他寫作的心理定式。根據(jù)心理學的研究,人的先在性意向結構從兒童時期就開始建立。整個童年的經驗是其先在性意向結構的奠基物”[1]。童年經驗會給作家的靈魂帶來不可磨滅的影響,滲透到作家創(chuàng)作的每一個階段的文字中。王勇英曾說過:“這是我的童年足跡,寫我在廣西博白縣東平鎮(zhèn)大車鄉(xiāng)村度過的童年時期最純真、美好的回憶。”[2]作者以自己的家鄉(xiāng)為背景,以自己的童年為故事原型展開敘事,散發(fā)著濃郁艾草香味的南國風情,就如曹文軒筆下的蘇北水鄉(xiāng),沈從文筆下的鳳凰小鎮(zhèn),獨具特色。
小說童趣十足,作者依靠自己的童年經驗及回憶性敘事,輔以客家方言,小說便有了山花野草般的質感,真誠、充滿想象。地域色彩濃郁的人名地名,如弄泥、瓜飛、風尾、天骨、乳渣、亞蛇、沙蛭、牛骨田、燈盞窩、秧地洞、馬腳樓等,簡單樸素,諸如“話多過米”“可它們很鬼”等句子俯仰可拾。作者對壯族語言系統(tǒng)十分熟悉,運用起來得心應手,或將壯話直譯,閱讀時新鮮感和陌生感并存,展示出壯族語言文化的獨特魅力,給讀者以唐代宋之問《經梧州》中所說“南國無霜霰,連年見物華”的驚喜。
語言對情節(jié)畫面感的營造和典型場景的刻畫功不可沒。小說中有這樣一段對話:
有一天我問媽媽:“外公的胡須為什么不能摸?他又不是社王神?!?/p>
媽媽說:“摸外公的胡子就是對外公的不尊重?!?/p>
我又問:“可是我見外公總是摸他自己的胡須。他自己為什么不尊重自己?”
媽媽頓了一下:“自己的胡須自己是可以摸的?!?/p>
我明白了,各人的胡須各人摸。
“唉,以后我只能摸我自己長的胡須了?!蔽矣悬c難過地摸摸自己的下巴。
弄泥做夢都想要摸一把外公的胡子,她覺得“外公的頭發(fā)不是脫了,有可能是長到嘴巴周圍來了”。天真的弄泥本身就是童趣的代表,她機靈隨意,打破砂鍋問到底,直擊事物的本質,讓人無法反駁。
弄泥對秧地洞這個地方很好奇,媽媽說“遠天遠地的”,奶奶說“別去喲,路遠得能走斷腳”,但她一個紅薯沒吃完,十六哥已經跑了一個來回?!坝袝r候遠有時候近,有些人行斷腳也沒到,有些人去了又回腳也沒斷?!弊髡呱朴谑褂脡炎宸窖圆⑵淇谡Z化,簡單幽默,這是她小說的標識。二哥嚇唬弄泥“泥巴把你吞了”,下田后弄泥反駁“泥沒有把我吃到肚子里”,語言充滿幻想,日常簡單的對話妙趣橫生,調皮勇敢的弄泥被刻畫得栩栩如生?!拔业哪_挨到濕濕的泥田了,田水被太陽曬得有點燙,可是當腳板沒入泥土下面時就感覺涼涼的,就像用腳吃冰棍一樣?!边@種體驗式的語言需要有對生活足夠的熱愛和豐富的生活經驗。作者對自己的童年有細致入微的體會,才能用飽含深情的筆調去描述,將平凡的童年生活寫得五彩繽紛,充滿童趣。當“我”把二哥的書剪滿窟窿,被二哥理直氣壯地打哭后,“我哭著回去找奶奶。奶奶和姑姑一起責罵二哥。爺爺回來了,我再哭一次,爺爺責罵二哥。爸爸回來了,我再哭一次,爸爸也責罵二哥。傍晚,媽媽從田里收工回來了,我再哭一次,媽媽也責罵二哥”。簡短幾個句子,賴皮的弄泥呼之欲出。
小說以短句為主,很多段落只有一個短句或詞語。語言組合上以簡單對話為主,心理活動為輔,這種留白的形式為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便于他們參與到文本中,體會語言故事的趣味。這種敘述故事的形式與兒童讀者的接受能力和心理特征相契合,富有童趣。當作者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尋找到一個獨特的意象和文化支點之后,其文學賦寫也能貼切而自然地跟上節(jié)奏,帶著泥土氣息的語體特色即是王勇英的辨識度所在。朱自強認為:兒童文學是一種“樸素”的文學,是一種“簡化”的藝術形式,只有將兒童認識生活和世界的方式進行最大化的“簡化”,文學才能夠更鮮明、更清晰、更準確地逼近事物和生活的本質。用最樸素的表達,講述最有趣的故事,這就是王勇英的選擇,與朱自強的觀點不謀而合,她將自己的童年經驗化入語言,展現(xiàn)出語言美學維度中的童趣特點。
小說用童趣的語言將讀者帶入充滿神巫色彩的故事,除去對鐘靈毓秀家鄉(xiāng)的描畫,作者對樸素的內在人性力量的凸顯,對壯族民俗文化的描繪也非常精彩。王勇英對故鄉(xiāng)的眷戀和欣賞,對自己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深刻的文化認同,都在描寫弄泥小時候的字里行間流露出來。從熱鬧的“校園小說”轉型到“鄉(xiāng)土小說”,尋找到文化支點之后,王勇英激發(fā)了對鄉(xiāng)土文化的想象力。成年文學需要鄉(xiāng)土書寫,兒童文學更需要在對鄉(xiāng)土的書寫中傳承傳統(tǒng)文化。自我童年資源是推動兒童文學的第一動力,文化自覺之后,作家需要從文化、人文印跡中挖掘寫作素材,建構自己的文學世界。對如何重新賦予民族文化、鄉(xiāng)土文化鮮活的生命力,使之成為鄉(xiāng)土童年書寫彌足珍貴的資源這一問題,王勇英積極嘗試,而《弄泥小時候》便是一次大膽的、效果顯著的嘗試。
廣西壯族有燒艾的傳統(tǒng),目的是驅除熱毒瘟邪,保佑一年平安,是具有鮮明地域特征的神秘風俗,王勇英在小說中提到:年三十最讓牛骨田的小孩害怕的是要被“燒火”,即燒艾。主持燒艾的是個穿著一身黑色麻布衣服,頭發(fā)很白的老太婆,叫“巴澎”。雖然爸爸說這是民間醫(yī)術,相當于針灸,能治病,但是弄泥覺得“在大人眼里,我們還小的時候好像滿身都有病,每年都要燒火好幾次”“大人們說,小孩子就要常常被巴澎用艾草燒一燒才能健康地長大”。在她眼里,燒艾是可怕的“燒人”,“大人好像是隨心所欲地想燒我們就燒我們”。這種天真稚氣,令人捧腹。在輕松、緩慢的敘事中,王勇英將客家的風土人情,人與人之間的和諧,獨特的人文傳統(tǒng)緩緩道來,在氤氳文字里傳遞的人生滋味讓人怦然心動??图曳窖员旧硪褬嫵闪俗髡咚憩F(xiàn)的鄉(xiāng)土民俗文化的一個重要部分,作者再將客家文化的神巫色彩和大自然的神秘感有機結合起來,讓讀者在閱讀的同時,不僅能領略到客家文化的原生性,還能感受到人情的淳樸與真誠。
作者脈脈含情地敘述著日常生活中的瑣碎小事:“我們村有個風俗,從外地工作回來的男子和嫁到遠方幾年才回來一趟走親戚的女子,只要生活稍富裕,但凡回村都會帶很多糖果或餅干、爆米花,全村挨家發(fā)給孩子們吃,討吉利?!笔劳馓以窗愦緲愣裰氐娘L土人情描寫,讓人心生向往,團聚的時刻,鄉(xiāng)親聚在阿蓮家聊著天,孩子們的心思卻放在一堆吃食上。這是一個大同世界,處處凝結著人性之善的果實,沁人心脾。對于絕大多數(shù)的兒童讀者而言,這是一次不可多得的帶著“異域”風情的文化體驗,領略和城市不一樣的風土人情。
“去那片屋三哥家,她阿媽做甜酒糟,今天開一缸讓人嘗?!比ふ驹谏细呶菹锟诘囊欢屡f城墻下大聲宣布消息。在村民樸素的觀念中,好的東西是要大家一起品嘗的,那一缸香香甜甜的酒糟勾引著村里小孩子們的饞蟲,也牽住了讀者的胃?!八棠套诤潭挾丈?,用一種漿果制成的汁液把小雞的頭頂絨毛染紅,這樣方便在村里的雞群里認出自己的雞。”這種靜謐、和平、與世無爭的客家鄉(xiāng)村,在王勇英筆下慢慢勾勒??图胰讼M⒆勇斆髂芨?,奶奶給弄泥和小女伴們穿上了耳洞之后說:“你已經穿了耳洞,也戴上草耳環(huán)了,這還并不能做好新娘。當新娘還要學會做針線,安紐扣,鎖扣眼,縫縫補補,做衣衫,補襪子。還要學會做各種帽子,老人的暖冬帽,月婆坐月子時戴的防風帽,小孩兒的夏涼帽、秋風帽、冬暖帽?!眱和暯堑氖褂茫瑢⑦@些獨特的客家風俗用質樸又充滿趣味性的語言表述出來,讓讀者對壯族的鄉(xiāng)土風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從而愿意去了解一個淳樸的鄉(xiāng)村世界,一種傳承著淳樸、厚重又充滿詩意的民俗文化。
不同的地域文化賦予作家不同的氣質和個性,同時也成為他們創(chuàng)作時取之不盡的精神資源。故鄉(xiāng)賦予王勇英勇敢、淳樸和自信,驅使她以熟悉的南方地域文化為背景,挖掘深埋內心的童年個人經驗,以富有童趣的語言創(chuàng)造出一個怡然自得的小村莊——一座仿佛尚在人間卻又游離世外的小桃源。這是一個作者童年回憶中的小村莊,又是一個在書寫中被重新激活的小村莊,這個小村莊具有獨特的文化氣質,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假如沒有王勇英的敘述,這座小村莊將會一直以不為人知的姿態(tài)存在下去。
文化的活力來自它的多樣性和獨特性。生活在都市的孩子也許很難體會到王勇英筆下的鄉(xiāng)村美景、弄泥們的童年趣味、村民的淳樸自然、溫暖的人情世故,但是作者嘗試用她的筆去搭建一個可以在客家文化和當下兒童閱讀接受之間,在自己的童年生活和當下兒童生活之間溝通對話的平臺,在這個平臺上達到上一代人和下一代人之間,一種文化和另一種文化之間的理解與容納。
在電子產品充斥著現(xiàn)代孩子童年生活的當下,閱讀《弄泥小時候》就成為一種難得的人生體驗,這里有奔跑于山花野草間的歡樂童年,有對外在世界的好奇和對未來的向往。小說的兒童視角有獨特的親和力,傳遞著弄泥對生活、對成長和對世界的理解。
王勇英在作品中將一個孩子充滿鄉(xiāng)野氣息的生活一一展現(xiàn):三歲的弄泥還像蛇一樣在地上溜,因此被稱為“弄泥蛇”,但她一站起來就像風一樣,再也無法停留,在山野間瘋跑,“會走路后的我好像要把以前錯過的路都補回來,拼命地走呀走,像小野牛那樣東奔西跑,還經常撞人撞樹又撞墻”;誤將“豆娘”認為是黃豆、黑豆、綠豆、豆芽它們的娘,惹得大姐笑得肚子疼;村里的奶奶們天天給孩子講老虎外婆的故事,到最后大家都懷疑自己的奶奶是老虎外婆并去尋找證據(jù),奶奶們從此再不講老虎外婆;小伙伴們“一手抱著一碗粥,一手拿著一個紅薯。我還看見他們的粥里插著一把銅勺子。他們每天中午都這樣結伴到門樓去,排排坐在門樓前的磚階上吃”;因為“青蛙一叫就跺跺腳”,我們在田間玩到了深夜;弄泥拿爺爺冬天要穿的布袋襪子去摸田螺,因此她也擁有了一雙紅色花布做的布袋襪子,只是這布袋襪子略微有些尷尬,“穿了布袋襪子后,就套不上布鞋了,襪子太厚,鞋子就變小了。我只好去穿二姐的鞋子,卻又太寬,不穩(wěn)。最后我只能穿著布袋襪子套著木屐”,當大人笑著問是冷還是熱時,弄泥機智地以“不冷也不熱”來回答;弄泥的乳牙弄丟了悄悄哭,善良的爺爺告訴她老鼠把乳牙叼屋頂上去了,每個村都有一只老鼠專門負責給粗心的孩子撿牙齒;為了在頭上理一只蜻蜓形狀,專門跑去淋屋檐水,期待著長狗頭疙瘩,結果卻因疙瘩太嚴重理了光頭。每天可以“擦火花”“拼稈蛇”“數(shù)青蛙”的多彩童年,充滿著歡聲笑語。這些歡樂的故事可能有人經歷過,但經歷過這些故事的人已將童年遺忘;有些人從來沒有經歷過,童年不在鄉(xiāng)村的人也許還不知道童年在鄉(xiāng)村的人會有那么奇怪有趣的故事。
《弄泥小時候》是一部兒童鄉(xiāng)村小說,一幅民俗風情圖,更是一部兒童成長史。弄泥想學哥哥釣魚,卻不小心釣到了三婆家的小公雞。爸爸用鑷子把魚鉤取出來,給它上藥,“我們要把小公雞嘴里的傷治好了再還給她。如果治不好,就由三婆到我家任挑一只雞來抵換”。雞是村民的重要財產,弄泥卻沒有被粗暴責罵,“爸爸說這只小公雞是我釣傷了的,我應該對它負責,看好它”。弄泥細心地照顧著這只小公雞,甚至將一根樹枝放雞嘴里用紗布纏穩(wěn),免得它亂吃東西感染傷口。這種責任心以一種喜劇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虜獲了小公雞的“芳心”。在村野田間長大的孩子,還有著對大自然的尊重和感悟:
三妞和風尾被我的驚叫聲嚇了一跳,停在她們頭發(fā)上和肩膀上的蜻蜓們紛紛飛走了。這時我看到也有幾只蜻蜓從我的頭頂飛散開來。原來也有蜻蜓停在我的頭上和肩膀上!我們雖然一只蜻蜓都沒捉到,但都覺得好開心,因為有很多蜻蜓曾停在我們身上。
隨著王勇英的憶態(tài)敘事,這種詩意般的童年生存狀態(tài)被還原。樸素的生活場景,真實生動的生命面貌,猶如一幅鄉(xiāng)村畫卷在延展,有一種別致的美。
當我們站在童年和兒童成長的立場來思考現(xiàn)代生活時,童年已經給出了答案——單純的文化風景的描寫和文化現(xiàn)實的單向批判并不可取。當我們有了和鄉(xiāng)間孩童一起奔跑的勇氣,記錄生存和成長的瞬間后,我們更應該考慮的是這個孩子在童年時代眼睛里裝進的風景、風俗、文化在他現(xiàn)在、未來發(fā)展中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這種朝向“此刻”與“未來”的關照和遠眺,才能讓我們超越抽象觀念的束縛,腳踏童年最踏實的土地。這才是詩意童年美好狀態(tài)的意義所在,小說的童年生活才如此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