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 飛
(南通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南通 226019)
氣,從自然之氣到生活之氣,再擴展到生命之氣和哲學之氣,進而延伸到文學之氣,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發(fā)展演變過程,并且隨著后人創(chuàng)作實踐的不斷深入和文學理論的日益豐富,氣逐漸成為文學理論中一個重要的元范疇,是評論和認知他人創(chuàng)作的一個維度。在王世貞的文學思想立足于個體的內在性特征,注重神氣之合、調氣之合、情氣之合,并基于當時的文學發(fā)展環(huán)境,追求南北文氣之合、江左之氣和中原之氣之合的外在性特征,從而引領復古文學的新發(fā)展。王世貞注重理論主張和創(chuàng)作實踐的有機結合,并以文氣之論作為評論他人文學創(chuàng)作特點的重要標準。本文試論述之。
氣,在《說文解字》中的釋義為:“氣,云氣也,象形,凡氣之屬,皆從氣,去既切。”[1]13氣,是人們對大自然的一種認識。人類文明之初,古人根據(jù)天地之氣的運動,來決定農(nóng)耕生產(chǎn)活動,形成生活之氣。如《國語》記載道:“夫民之大事在農(nóng),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民之蕃庶于是乎生……先時九日,太史告稷曰:‘自今至于初吉,陽氣俱蒸,土膏其動,弗震弗渝,脈其滿眚,谷乃不殖。’”[2]45-47而人是社會生活的主體,人們會將“氣”引入對生命主體的認知和解釋。如《左傳·昭公元年》記載了晉平公向秦國醫(yī)生求醫(yī)之事,醫(yī)生說道:“天有六氣,降生五味,發(fā)為五色,征為五聲,淫生六疾。六氣曰陰、陽、風、雨、晦、明也,分為四時,序為五節(jié)。過則為災,陰淫熱疾?!盵3]4396-4397此話將自然與人的生命活動聯(lián)系起來,認識到疾病的根源在于氣之不調。
而將“氣”移植到文學理論及創(chuàng)作實踐的是曹丕,詹福瑞稱贊“曹丕《典論·論文》把氣移植到文學理論,創(chuàng)立了中國文學批評史上著名的‘文氣’說”[4]163。曹丕曾說道:“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盵5]2271曹丕突出文章的生命力在于氣,并與作者之稟氣有著直接聯(lián)系,不能強求之。在曹丕之后,眾人對“文氣”說的論述蔚為大觀,如劉勰在《體性》篇中有“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6]1022之語,《神思》篇中有“神居胸臆,而志氣統(tǒng)其關鍵”[6]976之語,鐘嶸提出“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7]1,均肯定主體之氣對文章整體風格的直接影響。
宋人真德秀更是直承曹丕、劉勰“文氣”說之旨,他論述道:“蓋圣人之文,元氣也。聚為日星之光,耀發(fā)為風塵之奇變,皆自然而然,非用力可至也……故祥順之人其言婉,峭直之人其言勁,嫚肆者無莊語,輕躁者無確詞,此氣之所發(fā)者然也。”[8]441這完全是對前人之論的繼承。
明清時期,“氣”之于文章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得到了進一步討論,如明人劉基認為“文以理為主,而氣以攄之”[9]121,歸有光則主張“文章天地之元氣,得之者,其氣直與天地同流”[10]21,彭時在《文章辨體序》中談得更為具體和寬廣,他論述道:“天地以精英之氣賦于人,而人鐘是氣也,養(yǎng)之全,充之盛,至于彪炳閎肆而不可遏,往往因感而發(fā),以宣造化之機,述人情物理之宜,達禮之樂刑政之具,而文章興焉?!盵11]7賀怡孫則認為:“所謂厚者,以其神厚也,氣厚也,味厚也。即如李太白詩歌,其神氣與味皆厚,不獨少陵也?!盵12]136可見,氣不是獨立的存在,而是與理、神、情等范疇理論有著緊密聯(lián)系。
汪涌豪認為:“氣在傳統(tǒng)文學理論批評中具有當然的基元地位,是一個重要的元范疇?!盵13]463他還言及:“文學范疇自然是創(chuàng)作主體在揭示文學本質及與之相關各方面聯(lián)系過程中得到的理論成果,是文學本質規(guī)律的具體展開形態(tài)和表現(xiàn)形式?!盵13]1作為元范疇的氣之于文章創(chuàng)作,具有其內在性,在王世貞的詩文理論中得到諸多體現(xiàn),主要有:
首先,注重神氣之合。王世貞曾說道:“遇有操觚,一師心匠,氣從意暢,神與境合,分途策馭,默受指揮,臺閣山林,絕跡大漠,豈不快哉?!盵14]15再如他認為:“篇法之妙,有不見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見字法者,此是法極無跡,人能之至,境與天會,未易求也。有俱屬象而妙者,有俱屬意而妙者,有俱作高調而妙者,有直下不偶對而妙者,皆興與境詣,神合氣完使之?!盵14]12言即詩文創(chuàng)作是源于內心的真性情,有感于外在世界,文氣得以噴薄而出,最終達到一種“氣從意暢,神與境合”“神合氣完”的境地。這種境地,不僅僅是主體的精神世界和客體的物質世界達到的一種合一,同時也是主體創(chuàng)作情感和詩文達到的一種融合,王世貞敏銳地把握住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審美內核。對于這種神氣合一說的提出,王世貞非常自豪,認為“嚴儀氏未前發(fā)也”[15]7,的確,嚴羽強調“形似”“神似”“入神”,卻沒有明確創(chuàng)作之道和突出作者主體性的存在。另外,因為人之稟性不同,會造就詩文創(chuàng)作的高低、優(yōu)劣之分,王世貞結合神、氣,深入地分析道:“夫詩,心之精神發(fā)而聲者也,其精神發(fā)于協(xié)氣,而天地之和應焉,其精神發(fā)于噫氣,而天地之變悉焉。故詩和于雅頌,變于風也,風至于變而極矣?!盵16]3177即認為詩歌源于人們內心的精神,而精神的盈虧關乎到氣的形成,最終影響詩歌的風格。
其次,追求調氣之合?!罢{”的本意為和,意在講求物與物之間或者事物、事情本身達到的一種調和狀態(tài),可以是五味,可以是音樂,也可以是個人身心?!罢{”成為文學理論范疇后,有“風調”“才調”“體調”之說,涉及文學創(chuàng)作的風格、文辭等方面,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重要元素。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中,王世貞非常注重氣、調之間的辯證關系,因為調與具體而微的創(chuàng)作之法有關,而氣與創(chuàng)作者的主體性相維系。王世貞在談論沈明臣的創(chuàng)作轉變時說道:
夫格者才之御也,調者氣之規(guī)也。子之向者遇境而必觸,蓄意而必達。夫是以格不能御才,而氣恒溢于調之外。故其合者追建安,武開元,凌厲乎貞元、長慶諸君而無愧色,即小不合,而不免于武庫之利鈍。今子能抑才以就格,完氣以成調,幾于純矣,而子之猶子九疇復為群子之玉而府之,夫何虞于武夫之累也耶。[15]11
即王世貞以調規(guī)氣,注重調對氣的約束作用。他批判沈明臣先前的創(chuàng)作過于突出自我之情,以致才情外露而沒有收斂,文氣常在文調之外而沒有合度,而對于沈明臣隨著創(chuàng)作實踐的深入,達到才格、氣調的合一,由之前的偶合能直追古人到如今的“幾于純矣”,王世貞甚喜之。放眼歷史,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氣、調有所不同,本著氣調合一的標準,王世貞向往洛陽的氣調,他認為:“嘗聞之燕趙之音,相率為悲歌慷慨,秦音則皦勁揚厲,吳音則柔靡清嘉,意者土風居多,而洛陽獨稱天地中氣最為完,而音最為和平,其建都會自西周以至后唐,千七百年間,冠帶之所朝宗詩書藏于阛阓,而至于今乃有不盡然者?!盵15]5即使是王世貞所生活的時代,王世貞對此也是頗為不滿,“有不盡然者”。
再者,主張情氣之合。王世貞雖然講究法度、格調,但他也強調創(chuàng)作時要使作者的真性情得以流露。如他認為:“德靖間,而操觚之士負氣而先格,自稱為正宗,而諸以藻麗而謀奪之者,何限!乃先生不求合其藩閫,而直舉天則之所自溢為之,先生之所師,師心耳。”[17]6贊賞錢琦在創(chuàng)作時不以格調、辭藻為先,直取自己內心,對源于“師心”的做法表示贊賞。王世貞還說道:“夫詩道辟于弘正,而至隆萬之際,盛且極矣。然其高者,以氣格聲響相高,而不根于情實,驟而詠之,若中宮商,閱之,若備經(jīng)緯已,徐而求之,而無有也,乃其卑者則猶之,夫巴人下里而己。”[18]4在王世貞看來,一味地追求氣格而沒有情實之作,不過是“巴人下里而已”??少F的是王世貞也能夠清醒地意識到,“工情則婉綽而傷氣”[19]5,因為過于追求情感的抒發(fā)則有損于氣,最終還是會影響行文的整體效果。王世貞所主張的是情氣合一,他認為在文章創(chuàng)作時,不僅要表現(xiàn)創(chuàng)作者的真性情,還要展現(xiàn)行文之氣,在與徐中行的書信中,王世貞說道:
日來不睹足下詩,長江大別,吞吐天地,秀氣胸中久矣,何時一發(fā)破我磊塊?!阆?,大江而上,自楚蜀以至中原,山川莽蒼渾渾,江左雅秀郁郁,詠歌描寫,須各極其致。吾輩篇什既富,又須窮態(tài)極變,光景長新,序論奏札,亦微異傳志,務使旨恒達而氣恒貫,時名易襲,身后可念,與足下共勉之。[16]5539
徐中行的詩歌創(chuàng)作,能夠抒發(fā)自己的真性情、胸中之氣,將自己的所見所感融入其中,從而使行文“旨恒達而氣恒貫”,這是王世貞所佩服的。也正因為王世貞對情氣合一的追求,他也肯定霍汝學是“為文有奇氣,又多發(fā)其所自得”[20]7。
文學創(chuàng)作的內在性促進了文章的發(fā)生和形成,然而文學創(chuàng)作往往還受到外在因素的影響,如時代背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新知識的獲取等等。王世貞文“氣”思想的外在性主要體現(xiàn)在:
首先,強調南北文氣之合。文學創(chuàng)作是人類活動的體現(xiàn),從本質上而言,是源于社會生活,是對社會生活的反映。中國自古以來地域廣闊,民族之間的交流較多,南方和北方的人們更是由于生活的環(huán)境、方式、習俗等的不同,其文學創(chuàng)作所形成的風格也有所出入。如我們從《木蘭詩》中可以看到鏗鏘、豪邁之氣,而從《孔雀東南飛》中看到的卻是婉約、柔情之氣。王世貞從南北文氣的發(fā)展演變歷史著手,對此有著深刻的認知,如他論述道:
王世貞認為從東京而后,始有南北,而由于南北方的生活方式不同,其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著重點也不盡一樣,從而形成北方之骨勁,南方之柔靡。隨著朝代的更替,南北文氣仍是不盡合也。姑且不論南北之分是否如王世貞所言自東京而后,但是王世貞所言及南北文氣的不同以及原因,大致如此。然而王世貞在肯定南北文氣的差異時,也認識到南北文氣有著各自的優(yōu)劣,文氣過于高揚或文辭過于柔靡,都是不是好的作品,因此王世貞追求的是南北文氣的相合,從而使文章呈現(xiàn)出一種彬彬之態(tài)。于此,王世貞高度贊賞李夢陽、何景明、李攀龍、徐禎卿等人在南北文氣相合這一方面所做出的探索,他說道:“自明獻吉、仲默以至于鱗,乃能以其北之完氣而修詞,而吾吳昌谷亦稍裁其南之藻辭而立骨,庶幾彬彬質文君子哉?!盵17]6而后來的歷史也證明了,探索此路的文士不絕如縷,而能夠完成這一融合的極少。
其次,力求江左之氣和中原之氣的協(xié)合。南北文氣之合屬于大的概念范疇,而當時的創(chuàng)作,主要的文學陣營集中在江左地區(qū)和中原地區(qū)。江左之氣和中原之氣有著各自的高低和長短,各有各的特色?!昂笃咦印笔浅小扒捌咦印敝嘁?,高舉復古大旗的。在“前七子”的成員中,李夢陽是甘肅慶城人,何景明是河南信陽人,徐禎卿是江蘇蘇州人,邊貢是山東濟南人,康海是陜西武功人,王九思是陜西鄠縣人,王廷相是河南開封人,而李夢陽10歲就隨家人遷往河南扶溝,深受河南文化的熏陶。因此“前七子”的成員是以中原文化為核心。與之相適應,在“后七子”的成員中,李攀龍是山東濟南人,謝榛是山東臨清人,宗臣是江蘇興化人,梁有譽是廣東順德人,徐中行是浙江長興人,吳國倫是湖北武昌人,王世貞是江蘇太倉人。雖然后七子的領袖成員是來自多個省份,但當時是以李攀龍和謝榛為主要領袖,中原文風占據(jù)著主導地位,柔靡的江左文風處于被批判的地位,其和中原文風就有著突出的矛盾。對于兩者之間的特點,王世貞曾分析道:“江左之氣激而清,是以有累篇少累字,中原之氣壯而樸,是以有累字少累篇,要之,不以彼易此也?!盵18]12兩者優(yōu)劣明顯,都具有不可替代性,故而王世貞主張二者的協(xié)合,并推崇能夠使“中原之音豪厲”和“江左之音柔靡”達到和諧統(tǒng)一的馮大受,他認為“咸甫于文辭,非不美璞也,法非不古樽彛圭瓚也,攬之非不懌且有光也,其猶有期月之需而已耶”[21]3。也只有追求江左之氣和中原之氣的協(xié)合,才能體現(xiàn)江左之氣的存在,且為其以后的發(fā)展爭取一定的空間,而不是被中原之氣吞噬。因此,后來即使王世貞在京為官,他亦沒有放棄對江左之氣的堅持。更為突出的是王世貞出巡南方獄事,深受中原之風影響的他,再次面對江左之風,他沒有一味地否定一方,而是試圖調整二者之間的矛盾之處,考慮文學的長遠發(fā)展,從而促進了復古文學的新發(fā)展,這也為其日后成為文壇的盟主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可見,王世貞論詩文創(chuàng)作,不僅重視氣之于詩文的內在性,還強調氣的外在性,多種風格的整體融合。確實如此,如果行文過于注重內在之氣,豪邁抒發(fā),“其弊使人氣溢而多競”[22]9,反而不利于行文的風格體現(xiàn)。
氣,作為王世貞文學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成為了王世貞評判前人和今人之作的一個重要標準。在面對前人的詩文創(chuàng)作時,如盛唐之詩,李杜并驅,但是王世貞更加推崇杜甫;于文雖然肯定秦漢文章之盛,作家輩出,是“師法”的對象,但具體到個人時,王世貞則推崇韓愈,如他說道:“少陵、昌黎詩文雄耳,生平之精力意氣,約略盡于辭藻間?!盵23]11王世貞對此有著詳細的闡述。
首先,于詩,李白和杜甫是唐朝詩歌的兩座高峰,為后世所敬重,王世貞在分析二人創(chuàng)作的長短后,表明了自己師法的態(tài)度,如他說道:“十首以前,少陵較難入,百首以后,青蓮較易厭。揚之則高華,抑之則沉實,有色、有聲、有氣、有骨、有味、有態(tài),濃淡深淺,奇正開闔,各極其則,吾不能不服膺少陵?!盵14]55王世貞最終的創(chuàng)作取向走向了杜甫之作的“有氣”“有聲”“有味”。王世貞所創(chuàng)作的《登太白樓》詩就是脫胎于杜甫的《登岳陽樓》,在眾多模擬杜甫的《登岳陽樓》之作中,王世貞的實屬上乘,盡得杜甫之精髓,王世貞的全文為:“昔聞李供奉,長嘯獨登樓。此地一垂顧,高名百代留。白云海色曙,明月天門秋。欲覓重來者,潺湲濟水流?!盵16]1485沈德潛閱詩無數(shù),對此詩也是為之贊嘆,認為:“天空海闊,有此眼界、筆力,才許作《登太白樓詩》。”王世貞在“師法”杜甫時,進而向往盛唐,認為盛唐之詩歌“其氣完,其聲鏗以平,其色麗以雅,其力沉而雄,其意融而無跡”[16]3160,可以作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準則,“盛唐其則也”。
另外,于文,王世貞認為:“自西京之氣漓而為六季,昌黎公出,奮然一變之?!盵17]13的確,西京之后的東漢,“其文氣最為緩弱不流暢”,到了魏晉南北朝,文氣更是漸弱,眾人追求文辭的華麗、風格的柔靡,講究偶對工整、辭藻華麗的駢文盛行天下,真是“彼六代者,見以為舍璞而露琢,不知其氣益漓,而益就衰”[16]3294。韓愈倡導古文運動,注重氣盛言宜,文章創(chuàng)作之風得以轉變,行文之氣、情、調等要素再次進入人們的創(chuàng)作視野。而對于韓愈創(chuàng)作的特點,王世貞認為:“韓公于碑志之類,最為雄奇有氣力,亦甚古。”[24]7也確實如此,茅坤曾說:“世之論韓文者,共首稱碑志?!表n愈的碑志文章共有75篇,占其文集總量的22%左右,《試大理評事王君墓志銘》《國子助教河東薛君墓志銘》《集賢院校理石君墓志銘》都是其中的名篇,很好地體現(xiàn)了韓愈“氣盛言宜”的文學主張。再者,文學史上談及唐文,則往往韓柳并舉,兩人文章創(chuàng)作各有特點,王世貞給出了中肯的評論,他認為:“柳子才秀于韓而氣不及?!边@也非常切合二人的創(chuàng)作實際和文章風格。
對于今人之作,氣,也是王世貞評判時的一個參照。如稱贊章美中在吳中地區(qū)靡麗之風盛行時,猶能“獨尚氣”,詩文創(chuàng)作也是“其不沛然而雄于氣,蒼然而老于骨”[16]3224。肯定朱多煃的文章“下走雄飛,語工氣壯,磊落千古”[16]5691,認為劉玄子“氣若祖龍之吞六雄”[25]10。再如王世貞對于亦師亦友的李攀龍,也是直言不諱,認為:“于鱗之病在氣有窒而辭有蔓,或借長語而演之,使不可了;或以古語而傳新事,使不可識;又或心所不許而漫應之,不能伏匿其辭,至于寂寥,而不可諷味。此三者,誠有之?!奔丛诶钆数埖膭?chuàng)作中,“氣有窒”是在三者不足當中排第一位。再者,王世貞從文氣的角度出發(fā),欣慰七子之后還會有佳作的誕生,文氣會一直延續(xù)下去,如王世貞看完林近夫的文章后,說道:“他作多稱是,文氣奇峻,咄咄逼人,吾七子之后,故不乏也?!盵26]12而對胡應麟的詩作,王世貞更是不吝盛贊之詞,如他稱贊:“元瑞詩,才高而氣雄,鴻暢朗俊,橫絕無前,稍假以年,將與日而化矣。”[27]15并認為“有足下,于鱗不為死也,氣色高華聲調爽俊,而縱橫鉍跋有揮斥八極,凌厲千古意”[28]11。這些贊美之詞,寄托的更是王世貞對文學發(fā)展的殷切希望。
王世貞不僅在詩文理論上有著鮮明的特點,他還將其付諸于實踐,在自己的詩文創(chuàng)作中得到充分展現(xiàn)。先觀其詩:
徑折全疑盡,峰回陡自開。蒼然萬山色,忽擁岱宗來。碧澗傳僧梵,青天落酒杯。雄風別有賦,不羨楚蘭臺。(《陪段侍御登靈巖絕頂》)[16]1580
與爾同茲難,重逢恐未真。一身初屬我,萬事欲輸人。天意寧群盜,時艱更老親。不堪追往昔,醉語亦傷神。(《亂后初入?yún)桥c舍弟小酌》)[16]1479
這是兩首五言詩,在第一首中,王世貞將自然景物的蒼然氣勢描寫得淋漓盡致、有聲有色,后用“楚蘭臺”這一典故,增加了詩歌的韻味,也準確地表達出了作者當時的真情實感。第二首,當是王世貞家難后所作,然而王世貞并沒有情感低落,一味地敘述內心苦悶以博取他人同情。在詩中,王世貞做到了情氣結合,有其感傷卻不失文氣,沈德潛對此詩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該詩“氣雄味厚,不愧杜陵”[29]208。沈德潛推崇王世貞詩歌創(chuàng)作中所具有的文氣,故而在欣賞完高啟的《吊岳王墓》后,悵然有所失,高啟的《吊岳王墓》如下:
大樹無枝向北風,十年遺恨泣英雄。班師詔已來三殿,射虜書猶說兩宮。每憶上方誰請劍,空嗟高廟自藏弓。棲霞嶺上今回首,不見諸陵白露中。[30]15
王世貞的《岳王墓》為:
落日松杉黯自垂,英風蕭颯動靈祠??諅鞒嗟壑信d詔,自折黃龍大將旗。三殿有人朝北極,六陵無樹對南枝。莫將烏喙論勾踐,鳥盡弓藏也不悲。[16]2103
兩首詩的內容大同小異,但是王世貞的詩作氣勢磅礴,豪邁之余不失柔情,刻畫了岳飛的錚錚鐵骨和英雄氣節(jié),并對岳飛的一生做出評價,“鳥盡弓藏也不悲”,這更加符合岳飛當時的選擇和心境。對比兩詩,沈德潛認為:“鳳洲作,英氣勃發(fā),讀此(高啟之作)和平溫厚之篇,又爽然失矣,通體責備高宗,居然史筆?!盵29]27
綜上所述,氣,從自然之氣伊始,經(jīng)過生活之氣、生命之氣和哲學之氣的逐步擴展,最終運用到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形成文學之氣,并成為文學理論中重要的元范疇,而從王世貞的詩文創(chuàng)作及文氣理論的綜合運用來看,其對神氣之合、氣調之合、情氣之合以及南北文氣之合的追求,對江左之氣和中原之氣的協(xié)合,讓我們多了一個認識王世貞整體文論體系的新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