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突，重構與融合
——從李安電影《推手》與《喜宴》中看中西家庭觀念

方明煒

（河北大學，河北保定 071000）

“家” 在任何社會中都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是社會不可或缺的組成單位，但由于社會經(jīng)濟、政治、文化傳統(tǒng)的差異，家庭的組成、家庭的形態(tài)等在各個地區(qū)也各不相同，不同的家庭形態(tài)承載著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李安的《推手》和《喜宴》體現(xiàn)出他展現(xiàn)中西方文化差異的游刃有余，體現(xiàn)出在跨文化語境中新老兩代人之間的矛盾以及傳統(tǒng)觀念與現(xiàn)代觀念之間的沖突，而這種沖突實際上是東西方文化的差異。

1 沖突——中西方家庭觀念的具體表現(xiàn)

在西方國家，歷史上宗教思想占據(jù)其文化生活的重要方面，教會更是一度把握整個政權，作為基督教經(jīng)典的《圣經(jīng)》在人們腦海中的權威性不言而喻。小到行為方式，大到精神信仰，整個西方社會的價值體系都建立在《圣經(jīng)》的基礎上。西方人的家庭觀念也就由此而來。在《圣經(jīng)》中，亞當和夏娃的結合構成了最早的家庭模式和婚姻模式，所以，西方的“家庭”沒有強烈的家族觀念。西方文化同時繼承了強調(diào)個人價值、篤信個人自由的古希臘文化，西方家庭的組成是核心家庭占主導地位，主干家庭數(shù)量很少。雖然家庭是社會的基本單位，但家庭是由個人組成的，個人的利益與愿望主導了家庭。

與西方崇尚自由平等的家庭觀念不同，中國古代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持續(xù)了幾千年，在此基礎上逐漸形成了家庭私有制，而家庭私有制強調(diào)家庭為最小單位及家庭在整個社會生產(chǎn)生活中的作用，個人的活動需以家庭利益為重。這種經(jīng)濟形式使中國逐漸形成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宗法制度。這種制度之下，家庭觀念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宗法制度將宗族與國家合二為一，形成“家國同構”的局面。懷特認為，“儒家的家庭生活準則通常被認為與西方社會家庭生活模式截然相反。許多類似文章基本上都強調(diào)了中國人對于家庭的至高無上責任,并利用對于孝順的崇尚來加強年輕一代的責任感。”

在《推手》與《喜宴》兩部電影所展現(xiàn)的中西方文化沖突中，我們得以窺見中西方家庭觀念差異的具體表現(xiàn)，進而對各自所反映的不同價值觀有所思考。下面將體現(xiàn)在電影中的中西方家庭觀念的幾個方面進行比較。

1.1 價值取向——家庭本位和個人本位

“家庭本位”即以家庭為本的觀念，把家作為做事的參照點，以家為圓心，向外擴散，一切活動圍繞家來展開。中國的“家本位”以儒家思想為主要推動力，逐漸形成社會傳統(tǒng)中占主導地位的家本位文化?！凹冶疚弧毖由鞛椤凹彝ケ疚弧焙汀凹易灞疚弧?，整個家族的責任和義務要所有的家庭成員來共同承擔，這種關系所承載的文化也帶有了家本位的色彩，典型的如“光宗耀祖”“光耀門楣”等?！皞€人本位”即“個人主義”，強調(diào)個人自由、個人利益、強調(diào)自我支配。不受外來的約束和控制，反對權威對個人的各種支配。個人主義是資產(chǎn)階級反對封建主義的思想武器，個人主義并不等于利己主義，而是將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每個個體視為最高價值。

這是集體主義價值觀和個人主義價值觀差異的核心體現(xiàn)。集體主義價值觀具體表現(xiàn)為群體取向和他人取向，在家庭利益面前，個人的利益是次要的，并且個人的利益與家庭的利益合二為一，“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人犯罪，株連九族。在群體的利益面前，個人的利益和自由意志是可以犧牲的。但在個人主義的人生觀和價值觀體系中，個體對其生活方式的自由選擇是被充分肯定和高度尊重的，強調(diào)個性與自由發(fā)展，自由主義占有核心地位?！胺凑沼诩彝?，西方家庭倫理以個體為本位，所謂個人本位指的是在家庭和個人關系中更關注個人的生存和意志,家庭要服從于個人。與中國傳統(tǒng)家庭倫理以父子關系為主軸不同,西方家庭以夫妻關系為主軸?！盵1]

比如，在看待婚禮的問題上，傳統(tǒng)儒家文化將其與婚姻、家庭的穩(wěn)定、孝敬父母等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揚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而結婚辦喜宴則是一個重要的儀式，象征著這樁婚姻有個美滿幸福的結局，并為人們所認可。在《喜宴》中，偉同和薇薇在父母的威逼之下舉辦了盛大的中國式婚禮，豐厚的彩禮、如同被操控的婚紗照拍攝、父親老干部式的發(fā)言、多年未見的親朋好友、各種形式的婚鬧，敬酒、鬧新郎、鬧新娘、鬧洞房……在這場喜宴中，中國傳統(tǒng)的家庭倫理觀念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也正是由于受重視個人價值實現(xiàn)的西方文化的熏陶，西化了的偉同卻認為結婚是個人的私事，因而選擇了一切從簡的宣誓結婚。偉同和塞門也并不在乎組成的家庭是否有后代，只要過得幸福就行。當中國家庭倫理遭遇同性戀沖擊時，雖然父親早已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同性戀, 也知道他們并非是真結婚，但父親并沒有說出來，而是選擇獨自承受，因為他的落腳點是“家庭”。在傳宗接代這一偉大目標面前，個人的幸福是無關緊要的，最終他們用謊言維護住了家庭的和諧，維系了傳統(tǒng)的家庭模式。“西方文化重視個體價值的實現(xiàn),尊重人的個性發(fā)展;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觀念不是建立在純粹個體意義上的,也不是建立在純粹整體意義上的,而是建立在個體與整體之間的關系范疇之上。這些差異性特征在‘家庭’這個個體與整體的概念上表現(xiàn)得很典型?！盵2]

1.2 等級觀念——“內(nèi)外有別，長幼有序”和平等的家庭關系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家族內(nèi)部強調(diào)“內(nèi)外有別，長幼有序” 的等級觀念，家族內(nèi)部有嚴格的尊卑等級，家長制思想在人們的腦海里根深蒂固。“立子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父，至尊也”等，都是封建社會家長制的產(chǎn)物。傳統(tǒng)儒家倫理強調(diào)“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5 種人倫關系； 而在西方，父母與子女的關系則是建立在自由平等獨立的基礎上?！妒ソ?jīng)》中說所有人都是平等接受了主的恩惠，同樣成為神的兒女。這種觀念影響下的家庭關系中，兒女和家長處在平等的位置上，父母和兒女相互尊重，平等交流，意見出現(xiàn)分歧時兒女也可以站出來反對。

在《推手》中，兒媳婦瑪莎照顧孩子的方式為與孩子建立平等的關系，不限制孩子的自由，讓孩子充分發(fā)揮自身的主觀能動性，并尊重其個性發(fā)展，與孩子建立契約。比如，瑪莎教育杰米要喝完奶才能看電視，夸杰米畫的畫好看，對孩子進行鼓勵等；而朱老先生則認為家長就應該有家長的權威，對孩子不應寬容，應教育孩子“吃有吃相，站有站相”，并強烈地表達了對兒子和兒媳婦教育方式的不滿。他把與孩子建立契約的做法認為是和小孩談條件、做買賣，“連小孩吃飯都不專心，還有什么事情值得專心呢?”而朱曉生受美國文化的影響，并不認同中國傳統(tǒng)的教育方式，表現(xiàn)出對父親的不耐煩?！断惭纭芬搀w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于子必從父,弟必恭兄,妻必順夫的強調(diào)，中國傳統(tǒng)宗法人倫把掌控子女婚姻作為父權的體現(xiàn)，子女在婚姻上必須服從父母。

1.3 孝觀念——道德約束與契約關系

中國和西方都存在孝文化，只不過中國的“孝”是出于人倫道德的考量，西方的“孝”是出于一種理性的約束。孝順父母在中國傳統(tǒng)道德中占有重要部分，兒女對父母的孝并非出于外界的強制，而是由內(nèi)而外，通過自身的道德約束、道德修養(yǎng)來實現(xiàn)。傳統(tǒng)父系社會中以父為尊使得孝敬長輩成為一種必然。因為《孝經(jīng)》有言，“夫孝，德之本也”“立身行道，揚名與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在《推手》中，朱曉生在美國工作有起色后念念不忘一人孤守在家的父親，將父親接到美國以盡反哺之責，就是中國傳統(tǒng)孝道的典型體現(xiàn)。

西方的孝出于一種理性的觀點，更多地表現(xiàn)在宗教文化中。因西方人認為人皆出于上帝，上帝是一切的本源，因而愛也要追溯到這源頭，而不是到父母為終點，孩子是只是上帝給父母的賜予。對父母的孝或可稱之為“尊敬”，而且更多地強調(diào)獨立。西方比較注重法的觀念，它以父母子女間的理性規(guī)范為內(nèi)容。父母與孩子之間是一種契約關系。妻子瑪莎與朱曉生產(chǎn)生分歧的原因正是西方人的家庭倫理觀念：老人應獨立生活，不應與子女同住?！霸谖鞣剑⒆拥搅?8 歲以后就應搬出父母的家而獨立生活。成年之后和父母同住或啃老被認為是一件非常丟人的事情。但是子女獨立也并不等于對父母不管不問，在周末或節(jié)假日會去看望父母。美國父母看重子女的獨立精神，也看重自己老年的獨立生活。因此，盡管兒女們經(jīng)濟條件很好，老人們也不愿與他們同住?！盵3]

此外，受血緣親情因素的影響，在中國孝順父母最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子孫的延續(xù)，中國自古就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古訓，沒有后代不僅意味著兒女對父母的不孝，更是子孫對祖祖輩輩的不孝。比如整部《喜宴》的矛盾都集中于一個問題：傳宗接代。父母希望作為家中獨子的偉同延續(xù)香火，特意趕往美國為兒子舉辦婚禮，父親認為沒有后代就沒有家，一切都沒有意義?！锻剖帧分械闹炖舷壬矊O子杰米視為家庭的延續(xù)，由于受到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血緣親子與延續(xù)香火的驅(qū)使，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本能地選擇救兒子朱曉生，而眼睜睜看著妻子死于棍棒之下。與中國相比，西方家庭成員既是家庭的一部分又是獨立的個體，兒女與父母之間是平等的關系，丈夫與妻子兩個人才是整個家庭的核心關系，這種關系也是建立在相互平等、彼此尊重的基礎上。夫妻之間的感情影響著整個家庭的變遷，比子女的關系更為重要。

2 中西家庭觀念的重構與融合

中國家庭觀念與西方家庭觀念各有利弊，家本位的中國家庭觀念雖然因強調(diào)個人為家族所做的貢獻與責任而忽視乃至壓制個人自由，但也有效保證了家庭的穩(wěn)定，培養(yǎng)了血濃于水的家庭情感?！凹摇痹谥袊诵闹谐闪艘环N集體無意識，是人們心靈的歸宿與靈魂的棲息地，以至于形成中國詩文中特有的游子文化，諸如“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等飽蘸離愁別緒與思家盼歸的詩句數(shù)不勝數(shù)，足見中國人對家的特殊感情。西方個人本位的家庭觀念雖然實現(xiàn)了家庭內(nèi)部的民主與個體的自由，但也會導致親情與家庭責任感削弱，使家庭缺乏溫暖。因此，探索中西家庭觀念兼容并蓄的新模式在經(jīng)濟全球化的今天不失為一種有益的嘗試。當東西方文化互相碰撞時，最終的結果并不一定是家庭的解體與解構，家庭雖然面臨破碎的危機，但仍能在歷經(jīng)碰撞后相互協(xié)調(diào)與妥協(xié)，最終以東西方文化交融的新姿態(tài)走向未來。

《推手》與《喜宴》中的兩個故事均從渴望平衡到走向失衡最終又走向平衡。在《推手》中，兒子為維護小家庭違反了傳統(tǒng)孝道，最后只能以在外給父親租房子往來達到矛盾的溶解，中國傳統(tǒng)的四世同堂的家庭倫理，最終在與西方個體家庭倫理的對撞過程中，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新的融合體?！案赣H與兒子處在了‘送湯過去不會冷’的距離中，父母親不干涉子女卻與之保持基于血緣的密切關系?！盵4]在《喜宴》中，不只朱老先生在現(xiàn)實面前做出了妥協(xié)，其他人也讓了步，薇薇最終選擇留下了自己的孩子，而塞門也同意做孩子的養(yǎng)父。家人相互理解，偉同也組成了新的“三位一體”的家庭形式。在兩部影片中，父母與子女都做出了不同程度的妥協(xié)，在某些方面形成了某種共識，電影想表達的東西方兩種文化的平衡點也在于此，東西方家庭觀念的重構與融合得以實現(xiàn)。在表現(xiàn)東西方家庭觀念差異之余，李安引導我們?nèi)ニ伎既绾位馕幕瘺_突所帶來的危機，使它們從沖突走向融合。李安自己在概括“家庭三部曲”時也說過,使傳統(tǒng)上以父親為主的一個家庭關系，得以從一個假象的平衡狀態(tài)，歷經(jīng)危機和沖突后，重新尋得一個新的平衡?！捌鋵嵢诤媳緛砭褪侵袊鴤鹘y(tǒng)文化精神的重要內(nèi)核,當不同的文化產(chǎn)生矛盾時,質(zhì)疑與接納都是必要的,但這種妥協(xié)和包容并非妄自菲薄,而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超越?！?/p>

相比之下，所謂中國第五代導演在電影創(chuàng)作時慣常采取的“東方化東方”來迎合西方視角而贏得票房的做法無疑加劇了民族中心主義與對以中國為代表的東方的刻板印象與文化偏見。文化學者周蕾認為，他們的作品所做的文化詮釋是：“迎合西方人的東方主義，凸顯中國的異國情調(diào)，揭露其骯臟的秘密，它的暴力和腐敗傳統(tǒng)。”[5]想要表現(xiàn)對異化了的傳統(tǒng)文化的質(zhì)疑，大可不必以一種民族化的視角進行貶損與嘩眾取寵。在全球化高速發(fā)展的今天，多元文化的并存已成為必然趨勢，“李安的風格迥異的跨文化作品不僅是一個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反映, 這是因為它折射和強化了日益變動不居的全球化世界的文化困境”[6]。導演在扮演一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角色的同時，更應擔當起形式與主題的跨文化詮釋者任務，積極尋找文化適應的途徑。

3 結語

了解中西家庭觀念間的差異，對我們的跨文化交際意義重大。在全球多元化語境中，我們應該既保持對自身文化的定位又開放地接納其他文化的現(xiàn)代性，以開放包容的態(tài)度積極尋求中西家庭文化的交流，對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狀和命運進行反思，用現(xiàn)代性的眼光重新審視中西家庭觀念及其背后折射出的價值觀念，以期達到東方與西方文化在全球多元化背景下的和合與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