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健
商務印書館2017年1月推出《風雨平生:馮其庸口述自傳》(以下簡稱《口述自傳》),一時好評如潮。朱玉麒說:“在整理者忠實的還原下,惟妙惟肖地復原了馮其庸先生親切的口吻;同時又經(jīng)傳主認真刪改,條理清晰地敘述了其一生的遭際。豐富的圖錄,認真負責的口述史資料,加上協(xié)同工作的程序,會成為一種當代口述史精品創(chuàng)作的范式而傳揚。”(《天風海雨飽曾經(jīng),又作輕舟萬里行》,《光明日報》2017年1月24日)何衛(wèi)國將其歸入“紅學史研究”,稱它“以口述自傳的形式,簡明生動地敘述了馮其庸一生所經(jīng)歷的風風雨雨和他所開辟的學術(shù)道路”(《2017年〈紅樓夢〉圖書出版述評》,《紅樓夢學刊》2018年第1期)。亦有評論提出:“近年來,隨著口述實錄興起,越來越多的‘民間’記憶拼接出更為完整的歷史真相,馮老在本書中也爆了不少身邊的歷史猛料。但口述實錄只是基于個人記憶的‘原聲’回放,個人往往受種種因素影響,不可能站在客觀位置公道評價,比如馮老在書中多有提及的他與周汝昌間的矛盾問題?!保ê痰叮骸恶T其庸:讀書生活與“紅學”論爭》,《北京晚報》2017年2月10日)
馮其庸口述自傳所以歸入“紅學史研究”,是以當事人身份記錄了新紅學史上諸多大事,諸如《紅樓夢》校注組的籌建、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的成立、《紅樓夢學刊》的創(chuàng)刊、中國紅樓夢學會的成立、《紅樓夢大辭典》的編撰等,皆可作紅學史文獻看待;但由于記憶偏差及主觀偏見,所爆“歷史猛料”難免有失實成分,需同代人出來細加鑒別、嚴謹考證,方不致造成誤判。
紅學史的主體,應是諸多紅學人物。馮其庸在《口述自傳》“后記”中聲明:“這部口述自傳,主要是敘述了我個人的經(jīng)歷,沒有涉及學術(shù)界、文化界、藝術(shù)界的許多朋友,更沒有涉及海外的友人,真正只是敘述我個人幾十年來坎坷的經(jīng)歷。我所以同意出書,只是為了存留一些歷史的記憶?!钡藗兊拈喿x感受卻完全不同:“馮先生在執(zhí)教北京以來的歲月,對于文化的廣泛涉獵,又得以與多個領域的文化人有深入的交往。在他的敘述中,學者郭沫若、俞平伯、啟功、姚遷,作家王蒙、金庸,書畫家許麐廬、黃永玉、劉海粟,戲曲藝術(shù)家袁世海、陳伯華、周信芳,工藝大師顧景舟、高海庚、周桂珍,以及其在海外因為《紅樓夢》而交往的俄羅斯、美國、歐洲的學者,這些因為不同的機緣而走到一起的文化大家,是一部當代文壇的點將錄,他們交游的往事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當代傳承增添了不少重要信息。”(朱玉麒:《天風海雨飽曾經(jīng),又作輕舟萬里行》,《光明日報》2017年1月24日)
這種閱讀感的差異,取決于馮其庸的歷史定位。在多數(shù)人的印象里,馮其庸是“紅學泰斗”,是“紅壇巨擘”,而非他本人不喜的“文化學者”(《文藝報》2014年1月24日專訪,題《訪文化學者馮其庸》)。張慶善說:“提到馮其庸,人們就會想到《紅樓夢》和紅學。的確,馮其庸先生是以紅學名世的。毫無疑問,馮其庸先生是當代最具代表性、最具影響力的紅學大家?!保ā都t樓內(nèi)外的馮其庸先生——送別馮其庸先生》,《光明日報》2017年2月7日)孫偉科說:“馮老從事紅學40余年,為紅學的發(fā)展他承荷最重、貢獻最大、立場最堅定、步伐最穩(wěn)健。到后來出任中國紅樓夢學會會長、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所長、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副院長等,期間所取得的豐富研究成果,又無人出其右?!T其庸是新時期紅學的‘定海神針’,是新時期紅學的靈魂人物,是新時期紅學第一人,不管是作為一個組織者、活動家,還是一個勤奮著述、率先垂范、引領風氣的學者,他都當之無愧?!保ā都t樓奧義隱千尋——紀念紅學大家馮其庸先生》,《文藝報》2017年3月3日)事情確實如此,馮其庸是憑借《論庚辰本》《曹雪芹家世新考》及校訂《紅樓夢》,而成為紅學研究的掌門人的。試想,如果把紅學諸多大事統(tǒng)統(tǒng)抽掉,他充其量是二流的劇評家、書畫家與旅行家,文化史上就沒有地位了。
但就是這本“全景記錄近百年人生歷程”的書,偏偏竭力淡化紅學內(nèi)涵,去大講十赴新疆、三上帕米爾高原,查實玄奘取經(jīng)的古道,查證項羽不是死于烏江之類,十六章篇幅中,講紅學的只有四章(第八章“《紅樓夢》校訂組”,第九章“紅樓夢研究所”,第十二章“《紅樓夢》‘三匯’”,第十三章“《紅樓夢大辭典》《八家評批紅樓夢》紅樓隨談”)。與繪聲繪影地講述與諸多畫家之間的友誼,與武俠小說大家金庸的交往不同,這本“馮其庸的文壇點將錄”,對于輔佐他“打天下”的紅學群賢,卻很少觸及。如講《紅樓夢》校訂組,僅說“從外地調(diào)來的七八個同志都被調(diào)回去了,就剩我和呂啟祥、林冠夫、陶建基四個人了”(第230頁);講紅樓夢研究所,僅說“主要成員有胡文彬、呂啟祥、林冠夫、劉夢溪、陶建基、顧平旦、祝肇豐、徐貽庭等”(第270頁)。東漢劉秀“光武中興”,尚有“咸能感會風云,奮其智勇,稱為佐命”的云臺二十八將,諸多為馮其庸鞍前馬后奔走效命的“志能之士”,是何方人氏,何等學問,有何建議,有何成就,居然連一顰一笑都沒留下——如此“點將錄”,何其吝嗇筆墨也!
最值得注意的是,在漠視“正面人物”的情勢下,馮其庸著力寫了三位“負面人物”。其中兩位,是他在紅學領域的論敵,在紅學研究上擋了自己的道,而另一位不僅沒有礙他的事,某種程度上還改變了他的命運,為他的進一步進取鋪平了道路。對此,有必要加以考辨,這既能洞察馮其庸的為人,也能為如何閱讀口述歷史,總結(jié)出有益的經(jīng)驗教訓。
《口述自傳》第三章“執(zhí)教人民大學”的第一節(jié),題“初入京華”,開門見山地說:
中國人民大學需要語文老師,當時人大國文教研室的教師吳××,是我無錫國專的同學,就向?qū)W校提出了我。1954年8月,組織部馬上就下了個調(diào)令調(diào)我到北京來,那時候只要是中央調(diào)令誰也不會阻擋。所以我就馬上收拾行李到北京來,擔任中國人民大學語文教師。當時我剛到,他們也不了解我,我也沒有在大學里教過課,也不好給我定什么職稱,就定一個教師。(第76頁)
禾刀《馮其庸:讀書生活與“紅學”論爭》說:“在馮老的教育履歷中,沒有大學專業(yè)學習訓練記錄,但這并未妨礙他最終跨入史學研究領域并取得巨大成就。回首馮老的‘成功之道’也許可以看出,雖然在求學路上確實碰到了許多才高八斗的文化‘貴人’,但自始至終他都是一位勤懇的讀書人,這是他得以取得學術(shù)成就的最大內(nèi)因?!彼恢?,在這些“貴人”之中,吳××才是最最關鍵、最最重要的一位。
1954年的馮其庸,在無錫第一女中教政治課,后來又教語文課?!犊谑鲎詡鳌分v述的是他在一個又一個運動中的表現(xiàn),并未提及自己的教學心得。無錫的著名中學,有第一中學、南菁中學、天一中學、梅村中學等,師資力量都很強,中國人民大學為什么不從這些學校物色人才,卻將這個“沒有在大學里教過課”,而且“也不了解”的馮其庸,從兩千里之外的無錫,請到京華的最高學府來任教呢?靠的就是吳××的舉薦。試想,若沒有這位“貴人”相助,馮其庸說不定終生都在無錫教他的中學,不要說成為紅學泰斗,能做一個紅學會員,恐怕已是莫大榮幸了;至于后來的十赴新疆,三上帕米爾高原,就更談不上了。
對于這位恩人,馮其庸按理是應該立一塊牌位,燒香點燭、頂禮膜拜的,但他不僅沒有這樣做,連他的名諱也不曾道出,逕以“吳××”代之——這在史書中也是一種創(chuàng)格。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原來,由于情勢的變異,吳××從恩人變成了仇人。第三章“執(zhí)教人民大學”第六節(jié)“暗中受誣”,揭開了個中的隱情:
吳××原來是我無錫國專的同班同學,只同學了一年。他后來到東吳大學去了。為什么要到東吳大學去呢?他說東吳大學畢業(yè)以后,可以戴學士帽,無錫國專畢業(yè)以后沒有學士帽,他為了爭這個頭銜就到東吳大學去了。他是江陰人,我是無錫人,那個時候我們關系也比較親密,他到東吳大學去以后,我和他也沒有任何矛盾。
這一補敘,讓人明白吳××就是吳文治。查吳文治《八十自述》,1945年冬無錫國專復校,他就近報考,以較高的考分被錄取,于是成了馮其庸的同班同學。至于為什么轉(zhuǎn)到東吳大學,吳文治是這樣說的:
在該校本科就讀一年后,因略感該校所設課程有些不太適合時代潮流,便于1946年冬轉(zhuǎn)學考入東吳大學國文系。這是一所與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截然不同的教會大學,外籍教師多,學生生活洋派,人稱“貴族化大學”。我轉(zhuǎn)學到這所學校,主要倒不是因為追求這所學校的“洋派”,而是因為我們家鄉(xiāng)有幾個著名的“大人物”據(jù)說都是東吳畢業(yè)的,我想以自己也能進東吳來殺殺他們的威風。(《吳文治文存》第438頁,鳳凰出版社2013年版)
不管出于何種考慮,轉(zhuǎn)入高一等的東吳大學,總是無可厚非的。據(jù)吳文治《八十自述》說,1949年蘇州解放,他已提前讀完規(guī)定學分,被宣布大學畢業(yè),授予文學士學位,分配到新華社蘇州分社,籌辦《新蘇州報》。適逢華北大學在上海招生,經(jīng)蘇州市學聯(lián)保送考試錄取,北上入華北大學。1950年9月調(diào)入中國人民大學國文教研室,先做研究生,1952年登大學本科講臺講課,先后講授大學語文、中國古代文學史、中國文學批評史等。
到1954年,吳文治已是人民大學國文教研室的骨干教師了。馮其庸是這樣交代他對自己的推薦的:“……后來慢慢的國文教研室的人不夠了,當時的國文教研室的主任叫王食三,王食三就問吳××,有沒有可來任教的人,吳××就提到我,說馮其庸是無錫國專畢業(yè)的,可以調(diào)來。王食三向人大組織部提出來以后,中央馬上就下一個調(diào)令把我調(diào)來了。”口述自傳不用“舉薦”而用“提到”,不說“熱情介紹”而用“說馮其庸是無錫國專畢業(yè)的,可以調(diào)來”,都是為了淡化吳文治的作用。從地方小邑無錫來到京城大都會,馮其庸有了攀龍附鳳的平臺,就把這位只會讀死書的老同學淡忘了。而當進入暮年,回首往事,馮其庸自覺對吳文治過于冷漠,為掩飾自己的刻薄寡恩,便開始杜撰理由了。
首先,動機不純?!犊谑鲎詡鳌穼懙溃?/p>
我被調(diào)到人民大學來,吳××起了推薦作用,但是他的目的是希望我來了就介紹他入黨。當時的支部書記叫趙侃,是陜西周至人。趙侃告訴我,吳有很多問題,你不要介紹他入黨。他人品不好,生活作風上也出了很多事情,還有其他事情,叫我不要提這個事,所以我就沒有提。
一個人要求進步,希望入黨,是件好事。即便動機不純,人民大學黨員干部多的是,吳文治只要與他們搞好關系,就可能達到目的,何必曲線救國,從兩千里外的無錫調(diào)來一個馮其庸?領導既然覺得吳文治人品不好,生活作風上也出了很多事情,為什么還會對他言聽計從?
其次,挾嫌報復。《口述自傳》寫道:
1955年下半年,全國肅反運動開始。語文教研室的吳××,為了掩蓋他自己的反動歷史,冒充積極分子,向黨誣陷、舉報我是無錫國專的“三青團”分子,這事我一點也不知道。
吳心里就很不滿意,剛好肅反運動開始,他就冒充積極分子,用誣陷我的辦法來掩蓋他自己的政治歷史問題,說我是當時無錫國專的“三青團”分子,說我參加了國民黨的“三青團”。當時我一點也不知道,組織上也沒有向我調(diào)查,也沒有問,我自己從來沒有想到有這些事。
當時組織上派了兩個人秘密調(diào)查我,一個叫鄧茂生,一個叫宋瑞祥?!髞淼鹊矫C反結(jié)束了,宋瑞祥和鄧茂生親自跟我講,你的問題弄清楚了,你們同班三十幾個同學,統(tǒng)統(tǒng)調(diào)查過了,沒有一個人說你是“三青團”。特別是找到了一個姓丁的同學,他是當時我們同班同學里“三青團”的頭頭,找到他,他就說,馮其庸怎么是“三青團”?他是我們的對頭?!詈罂偹闶前盐疫@個事情澄清了,給我做了結(jié)論,了卻了這件事。
如果知道馮其庸是“三青團”分子,吳文治怎敢把他推薦到中國人民大學來?既已來之,又揭發(fā)他是“三青團”分子,豈非自己拆自己的臺?宋瑞祥和鄧茂生身為黨員干部,安能不懂組織紀律,公然將舉報人的姓名告訴被舉報者?
第三,掩蓋自己?!犊谑鲎詡鳌废日f“語文教研室的吳××,為了掩蓋他自己的反動歷史”,又說:
之后不久,支部書記趙侃對我說,吳××的老家,江陰縣組織上寄來了一份揭發(fā)吳的材料,說吳在國民黨時期參加“忠義救國軍”。但這時肅反運動已結(jié)束,也就沒有聽說如何處理這個問題。(第93-94頁)
看過《沙家浜》的,都知道“忠義救國軍”的胡傳魁。吳文治若在國民黨時期(還不是抗戰(zhàn)時期)參加“忠義救國軍”,肯定是反革命。但這樣的機密大事,支部書記趙侃不僅不去徹查,反而向外界透露,還有什么組織原則?肅反運動結(jié)束,就不追查這樣的事了?
吳文治于2009年6月去世。馮其庸口述自傳問世之時,吳文治離開人世已近十年,無法為自己辯誣了。他有沒有反動歷史?除了趙侃的話外,馮其庸沒有提供任何證據(jù)。吳文治《八十自述》說:“在東吳學習之余,我在報紙上編副刊,寫文章,跟隨進步同學搞學生活動。后來申請為工讀生,在學校圖書館當管理員,在校長辦公室當抄寫員,并在青年會職業(yè)夜校教高中語文。我感到每天的生活很充實?!笔Y成德在《吳文治先生的學術(shù)道路及其治學特點——紀念吳文治先生學術(shù)生涯六十年》中,這樣介紹吳文治1947年至1949年的研究情況:
他發(fā)表的第一篇論文卻不是古典文學而是文學理論方面的,題目是《文藝天才論》,刊于《江聲》1947年10月號,隨后又在12月號的《江聲》雜志上發(fā)表了《文藝的使命》。這兩篇論文都是論述文藝問題的,吳先生在文中主張文學家“對于不平一定要鳴,對于黑暗自然要攻擊”;宣揚文藝要“為人類的真理自由而呼喊”,“寫下這一輩中國人民的希望與悲傷、遭際與奮斗”;認為“天才的文藝家”,應該“對那些被壓抑的痛苦加以有力的描寫”,使自己的作品“迎合著時代”,并“符合大眾心理”。這時正是黎明前的黑暗,先生并沒有因為喜好古典文學而忘記現(xiàn)實,他接觸了一些進步的文學書刊和政治讀物,知道了作為一個文學工作者應該走出象牙之塔,走出“古典”,應該把自己的工作與當前的政治斗爭結(jié)合起來,因而這兩篇長文就帶有了那個時代的烙印。抓住時代脈搏,關注社會現(xiàn)實,可以說是吳先生一開始投入文學研究的鮮明特點。從他后來所發(fā)的幾篇文章也可以看得出來,《論新現(xiàn)實主義文學》(《東吳新聞》1949年4月《葑菲》副刊第50期)、《“廟堂文藝”與“大眾文藝”》(《東吳新聞》1949年12月)兩篇論文繼續(xù)提倡文藝必須反映現(xiàn)實生活,為現(xiàn)實斗爭服務。而《中國學生運動的歷史道路》(《東吳新聞》1948年5月4日)是紀念五四運動的一篇長文,又是緊密配合校內(nèi)外轟轟烈烈學生運動開展的專論。1948年中國社會各界都掀起了反對國民黨專制獨裁統(tǒng)治,要求民主自由的熱潮,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的學生運動也風起云涌,吳先生的文章正是那個時代的呼聲。(《吳文治文存》第522頁)
這樣一位主張“對于不平一定要鳴,對于黑暗自然要攻擊”的熱血青年,怎么會是“忠義救國軍”的反革命?自己明明是恩將仇報,為何卻裝出“暗中受誣”的可憐相?
馮其庸的《口述自傳》題名《風雨平生》,一點也不貼切?!帮L雨”喻危難惡劣的處境,如風雨如晦、風雨交加、風雨晦暝等等。馮其庸自稱生長于逆境,道路曲折坎坷,歷經(jīng)風霜雨雪,這都是無根夸飾之辭?!犊谑鲎詡鳌放c其題《風雨平生》,不如題《興風作雨的平生》之為愈也。史識是歷史著述的靈魂,取舍任意,唯我褒貶,怎能有公正的結(ji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