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陽光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使我忍不住抬頭去看。隔著街道，對面的公寓似乎猶未蘇醒。這是一個假日的早晨，黎明的光才剛剛照射到公寓頂端。隔得很遠，我想象著對面充滿各種香草氣味的陽臺，每一片葉子、每一朵花蕾、每一粒果實，都釋放著芳香的氣味。好像比賽著想要透露心里的愉悅，迎接這個假日的黎明。我嗅著自己手中一杯浮蕩著香氣的茶，湊在鼻前，慢慢嗅著，因為是假日嗎？

我有足夠的悠閑，從容地去感覺自己的身體。我們的感官需要一個假日，在匆忙緊迫的生活里，感覺不到美。

我沒有鼓勵你去美術(shù)館看畫，我沒有鼓勵你去音樂廳聽音樂，我沒有鼓勵你去劇院看戲劇。當藝術(shù)變成一種功課，背負著非做不可的壓力、負擔，其實是看不見美的。好的哲學總是那么簡單，卻容易被我們忽略。我手中的杯子，因為空著，才能盛水。你可以想象一個沒有中空部分的杯子嗎？如果我們的生活被塞滿了，我們還能有空間給美嗎？如果我們的心靈沒有空間，美怎么進來呢？

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這或許是人類最早的美學反省吧！太多的顏色，人的視覺已經(jīng)麻木了，等于是心靈的視障。太多的聲音塞滿了，聽覺也麻木了，便成了聽障。太多的味覺刺激，只是感官上的過癮，其實并沒有細致的領(lǐng)悟，徒有口舌之爽，并沒有品味。而那不斷向外馳騁、追逐感官肉體上的放縱，便像瘋狂野馬，已沒有了內(nèi)省的心靈空間，如何容納美？

在美術(shù)館、音樂廳、劇院，我看到許多慌忙急迫的五官，它們努力想看到什么，努力想聽到什么。但因為太急了，太有目的性了，可能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聽不見。

有一次去巴黎的盧浮宮，同行的一位母親很在意孩子的學習，她說出發(fā)前就要求孩子讀很多相關(guān)的書。她的兩個女兒都還在讀小學，很認真做了筆記，拿給我看，我也贊美了她們的用功。到了盧浮宮，那位母親便一直督促著兩個孩子看畫，記筆記。孩子站在一張畫前面，有時還沒有一分鐘，母親便催促著：“快，下一張，時間不多，盧浮宮名作太多了?！?/p>

我有點憂傷起來，好像憂傷兩個原來美麗的杯子，被塞滿了東西，已經(jīng)沒有感覺美的空間了。那位母親一路趕著，手中拿著目錄，檢查是否遺漏了名作，并回頭問我：“哪一張名作我們還沒有看到？”我一時憂傷，便停止下來，看著這位母親，安靜地問她：“你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我們有時總是急迫趕著路，生怕遺漏了什么重要的東西，卻忽略了應(yīng)該停下來，重要的東西其實就在身邊。

在美術(shù)館里，常?？吹矫β档娜耍偸菗倪z漏了“名作”，殊不知面前就是名作。即使是名作，沒有從容平常的心去感受，也是枉然。藝術(shù)有時使我沮喪，我知道，藝術(shù)可能離美很遠。美，其實很簡單。美，首先應(yīng)該是回來做真實的自己吧。

如果一個城市，美術(shù)館、音樂廳、劇院，只是聯(lián)合起來，使市民中產(chǎn)者變得矯情而虛偽。我們是否應(yīng)該有徹底的省悟，遠遠地離開藝術(shù)，先回到生活里，認真去感覺自己。

我有時希望自己是一只空著的杯子?？罩?，才能渴望;空著，才有期待;空著，才會被充滿。孟子不是說“充實之謂‘美”嗎？這么簡單又精準的形容。正是因為“空”，才能“充實”。

[怦然心動]

我們不停地填充自己，唯恐閑下來會錯過點什么。我們越來越忙碌，每天都像一個停不下來的陀螺，日復一日地快速旋轉(zhuǎn)，結(jié)果生活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我們卻逐漸丟失了方向，忘記自己為了什么而忙碌。其實，我們正走向一條和初心背道而馳的路，在匆忙緊迫的生活里丟失了“自我”?！拔宜脊饰以凇?，然而我們的感官已經(jīng)喪失了判斷的能力，它們形同虛設(shè)：太多的聲音讓我們“耳聾”，太多的顏色讓我們“視障”，太多的味道讓我們“麻木”……表面上，形形色色的生活填滿了我們的人生，很充實、很過癮，其實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心靈的空間。無法感覺，無法自省，這樣的人生真是令人悲哀。生命務(wù)必要有足夠的悠閑，我們務(wù)必要有充裕的時間去感覺自己的存在?！拔覀兊母泄傩枰粋€假日”，留點時間看一眼碧綠的葉子、嬌嫩的花蕾、飽滿的果實，嗅一下草木的清香，聽一下啁啾的鳥鳴……有很多美好圍繞在我們身邊，近在眼前，它們能讓我們的感官瞬間蘇醒過來。偶爾放空一下身體，用美來填充一下空間，你才能感受到生命的價值，才能體會到真正的充實。

【文題延伸】放空自己;感受生命;讓美駐扎心靈……（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