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拜妮
殺手的故事1號:夫妻
空曠的房間。他背對一扇紅色的窗。窗被大街上的路燈染成了紅色,窗本身是透明的。窗外下著雨,雨掛滿了紅色的玻璃,他望著一顆顆圓形的水珠,心想等雨停了再走。他轉(zhuǎn)身,朝窗外看了一眼。像這種急促的雷陣雨,很快就會過去,如同他的工作原則,不讓一個人痛苦太久。
房間十分寂靜,可以清楚地聽到雨聲,他并不喜歡下雨。雨能讓人平靜,有時也讓人煩躁,能很好地掩蓋一個人的哭聲和淚水。
這里沒有其他人,除了他自己。這么說不對,準確地說,房間里有三個人。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只有他還活著。因此,也可以這么說,房間里有兩個死人,和一個活人。不過在他的眼里應該是,房間里有兩只猴子,和一位獵人。
他是位職業(yè)殺手,不殺純良之人——他的另外一個工作原則。盡管從未見過這種人——純良人,但他仍相信這世上有,那就會很麻煩。
他看著墻角的兩具尸體,他們的身體套著灰色的編織袋,腦袋依偎在一起,比他們活著的時候,更加相愛。他把他們分別從浴室和客廳移到了這里,費了很多工夫,男人太胖了。誰能想到,就在一個小時前,他們都盼望著對方死去。他們都如愿以償,誰能像他們此刻會這樣,欣慰地靠在一起。
胖男人在客廳里打電話——人生中最后一通電話,打給他的秘書。他們?nèi)ヅe行慈善活動,他需要確認,今天都來了哪些媒體。活動結(jié)束,他想,回去一定要洗個澡。
瘦女人在浴室剛洗完澡,身體上殘留著沐浴露的味道。吹風機的噪音足夠大,頭發(fā)尚未干透。她要出門約會,與另外一個男人,像她平常做的那樣。她要給自己的丈夫一個機會,一個獨自留在房間里的機會。
這是他接到的最有趣的活,一對夫妻,同時雇用了同一位殺手。
一陣嗚咽,很快就結(jié)束了;一聲尖叫,很快就結(jié)束了。
他同時完成兩項工作,突然有些無所事事,坐在那把紅棕色的椅子上,他背對著一扇紅色的窗。窗是被大街上的路燈染成紅色的,窗本身是透明的。窗外下著雨,雨掛滿了紅色的玻璃,他望著一顆顆圓形的水珠,心想等雨停了再走。
殺手的故事2號:亞當和夏娃
告訴我,善惡是什么?
他根本不想回答這類愚蠢的問題,看著酒吧門外的落葉,被人踩得稀碎的落葉,他想到一個庸俗不堪的比喻。破碎的心?!捌扑榈男摹北婚T口的霓虹燈照成粉色和紫色。他喝光杯子里的德國啤酒,那口感就像醬油??戳艘谎蹓ι系溺姳怼Jc一刻。
年輕人,能陪我聊會兒天嗎?證明你不是個啞巴。
他煩透了,有些人一旦上了年紀就令人心煩,也可能一些人生下來就是為了讓另一些人心煩。其實他并不年輕,只是對面這個穿卡其色外套的家伙更老,老得幾乎要死了。
我跟你打賭,那個坐在吧臺旁邊的女人只值一百塊,最多一百五十塊。但我只想找個人說說話。這樣的女人我見多了,我前妻就是個這樣的浪貨兒。
老家伙確實喝多了,他來的時候老家伙就在這兒了。他把瓶子里剩下的啤酒都倒進杯子。電視里正在重播一場不重要的球賽。吧臺旁邊的女人與酒保調(diào)情,她假裝自己的手機沒電了,跟酒保借充電線。她的裙子實在太短了。
人們總是想讓別人對他們真誠。真誠?這是我聽過最高尚可笑的陷阱,他們希望我們相信他們,無論相信他們是好人還是爛人,總之要相信他們,這只是為了提供一個機會讓我們自己難過。你能告訴我善惡是什么嗎?
老家伙說了一連串的混賬話,看起來有些悲傷和可憐。
他不愿意理會這類愚蠢的問題,他看著酒吧門外的落葉,被人踩得稀碎的落葉,他想到了《圣經(jīng)》。以及,那個用肋骨創(chuàng)造的女人。后來又想到古蛇撒旦。
霓虹燈不知被誰熄滅了,“破碎的心”失去光澤,成為棕黑色的一片,仿佛那才是它本來的樣子。他喝光杯子里的德國啤酒,那口感就像醬油。他看了一眼墻上的鐘表。十一點一刻。他得出門去工作了,了結(jié)那些痛苦的心,或是讓別人痛苦的心。
他離開自己的座位。吧臺旁邊的女人和酒保一起消失了,剩下一個年輕的倒霉蛋在擦拭吧臺。老家伙已經(jīng)醉得一塌糊涂,整張臉通紅。離開前,他經(jīng)過老家伙的座位,臨時決定回答他那個愚蠢的問題。
就是你媽媽愛上你爸爸,又生下了你。
殺手的故事3號:笑臉猴
雪花從天而降,就像好運和災難那樣,隨機地落在人們的睫毛和腳邊。
他回憶起三十年前的冬天,那時他還是個小男孩——
大人總喜歡用一些不存在的稀奇古怪玩意兒來嚇唬小孩,以達到管教的目的,孩子對這些故事則是既愛又恨。過去,他最常聽到的是關于笑臉猴的故事。那些故事像長了觸手一樣,探進他內(nèi)心最柔軟、最深層的地方,那是童年里最恐怖的存在。每次犯錯誤或是試圖做什么令人反對的事情,比如他不想?yún)⒓訉W校里那些愚蠢的集體活動,大人就會用笑臉猴的故事來恐嚇并約束他。
笑臉猴有一張酷似人形的臉,它可以模擬人的樣子,做出微笑的表情。它們有時西裝革履,戴著眼鏡,甚至看起來有幾分慈悲。笑臉猴用擅長的和藹的微笑騙取孩子們的信任,從而靠近他們,或是等待他們主動上鉤。它們以天真為食,晝伏夜出,善于偽裝,有時很難分清那是一只猴子,還是一個人。如果當它向你亮出獠牙,就一切都晚了。你需要時刻擦亮眼睛,小心辨別。更重要的是,你最好早點睡覺,這是大人對他的囑咐。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他遇到了第一只笑臉猴。他想,如果那天晚上早點睡覺,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笑臉猴鉆進他的房間,墻上的影子看起來很高大,它在他的床邊站了一會兒。他緊緊地閉起雙眼,甚至屏住呼吸,希望阻止那些雪花降落在自己的睫毛和腳邊。但笑臉猴還是掀開了他的被子,他嚇得叫出聲來。他哭喊著,希望媽媽來救他,可是沒有人來救他。于是他反復懺悔,他覺得一定是自己做錯了什么,才會被笑臉猴盯上,遭遇這些不幸。
從那以后,笑臉猴經(jīng)常鉆進他的房間,但每次哭喊都無濟于事,沒有人會來幫助他,沒有人在乎他的感受,像是從來沒有人把他生下來過一樣。漸漸地,他不再哭泣,只是忍受,忍受著夜晚和一切。他把這想象成一場噩夢,每個人一生中都會做一些噩夢。他把自己從痛苦中抽離出來,從自己身上抽離出來,這樣就能承受更多的事實,他鼓勵自己平靜地等待噩夢醒來。他很小就學會人生中必修的一課,忍受那些突如其來的不幸和羞辱。他盼望自己能夠快點長大,他認為只要童年消失,笑臉猴就會消失。
有一天晚上,外面的月光很亮很亮,他隱約看見笑臉猴的臉,他想看清楚那張臉上是否真的長了獠牙。他驚呆了,他看到那枚深褐色的大痦子,即使不開燈他都知道,那是繼父的痦子,笑臉猴偽裝成了繼父的樣子。
那樣的夜晚又持續(xù)了很久,十四歲那年,他殺了人生中第一只笑臉猴。
后來他長大了,童年永遠消失在他的身后,但笑臉猴卻沒有,它們反而更多了。不僅在夜晚出現(xiàn),在任何時候笑臉猴都有可能出現(xiàn),或許此刻,他就坐在你的身邊,喝著喜茶。
他成為第一位捕殺笑臉猴的職業(yè)獵人,只是笑臉猴似乎永遠也殺不完。
殺手的故事4號:最后的良人
春日午后,陽光照在海灘上,幾枚雪白的貝殼嵌在細軟的沙子里。
聚會結(jié)束了。李穿著風衣,坐在白色的沙灘椅上吸煙,每次吐出來的煙霧,總能被海風瞬間稀釋。就像你想對一個人訴說,當這句話到達另一個人心里之前,總能被什么東西稀釋或者吹散。
海灘上只有零星的幾個人,海水太冷,人們只能在岸上走走。參加聚會的人都回去了,沒人會在這種聚會中逗留太久,大家從四面八方趕來,帶著各自的目的,坐在一起開會、喝酒、說言不由衷的話?,F(xiàn)在,只剩下幾個剛進社會不久的年輕人,尚處于討論愛情和正義的年紀。
他們手里拿著果汁和啤酒,坐在海邊,對著灰蒙蒙的海水說笑。李像他們這么大的時候,這幫孩子才剛剛出生。每分每秒,都有人正在來到這個世界,很多事情的答案早已寫在開頭。
另一把沙灘椅上,坐著一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人:戴了一頂不合時宜的帽子,同樣穿著風衣,但風衣的每一顆扣子都系得緊緊的。李不記得在聚會中見過他,他不像是會來參加這種文學聚會的人,李知道自己也不像,他還是來了——人的一生中,要做很多自己也不理解的事。這個男人興許只是游客,他看起來倒像是位真正的作家,至少是個有腦子的人。李很感激對方是個安靜的人,他不自言自語,也不試圖搭訕。他面朝大海,只是單調(diào)重復著把煙吸進去再吐出來的動作,此外什么也不做。
男人站起來,朝“落日酒店”的方向緩緩走去,腳步和風衣被風吹得有些歪斜,背影看起來似乎要更老一些。
李突然想給媽媽打個電話,他很久沒有給她打電話了。他們的交流總是以爭吵結(jié)束,最近幾年,他和媽媽的爭吵減少了,但也不再有真正的交流。媽媽的耳朵越來越背,每句話都要別人大聲講三遍才能聽清,但有時還是不能聽懂他的意思?;蛟S對媽媽來說,他的耳朵也越來越背。
李撥通那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號碼,這個號碼他爛熟于心,可他很久沒有撥打過了。就在此刻,他無比想要告訴媽媽,他想念她——這個賜予他生命和困惑的人。
但接電話的是李的姐姐。六年前在一場意外中,姐姐失去了她唯一的兒子,一個活潑的小伙子。孩子死的時候只有十歲,游樂設施的安全帶松了,小外甥從“激流勇進”的最高處掉下來,完成了短暫的人生沖浪。
她說,哪位?
是我,小玻璃。他說。小玻璃是他的乳名,只有最親近的人才知道的名字。小時候的他看起來十分脆弱,總是生病,于是大家都叫他“小玻璃”。
小玻璃?由于李經(jīng)常換電話號碼,因此她試探地詢問道。
對,小玻璃。他說。
哦,小玻璃,你在哪里?
李看了一眼周圍說,在一片流動的沙子上。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繼續(xù)說,你有什么事嗎?遇到錢上的困難了?我覺得你應該好好找一份工作才對。
不是錢的困難。媽媽她怎么樣了?她在家嗎?
媽媽在睡午覺,那是什么困難?
什么困難都沒有,可以讓她接電話嗎?
我說了,媽媽在睡午覺。
現(xiàn)在都快五點了,我的意思是,這會兒不該睡午覺。
你到底有什么事???我在洗衣服,如果沒有要緊的事非說不可,我就掛了,我的兩只手還濕著呢。
她的身體好些沒有?上次球球的事,我惹她不高興了……
不是很好,最近經(jīng)??人?。她現(xiàn)在不能提起你,提起你就喘得更厲害,有時候胸悶得睡不著,或者剛睡著一會兒就咳嗽醒來。
媽媽的生日禮物收到了嗎?我一直沒有問過。李想說點高興的事情,那是用他好不容易發(fā)表的一篇小說的稿費買的,他想給媽媽一個驚喜。
生日禮物?媽媽的生日還早著呢。姐姐問。
媽媽的生日不是四月二十五嗎?他說。
是十月二十五。你買了什么?姐姐問。
一件紫色的高領毛衣,上面繡著黃色的鴨梨。他說。
哦,我想起來了!
怎么樣?他問。
那衣服媽媽穿不了。
怎么了?太小還是太大了?他問。
那是一件純兔毛的毛衣。
沒錯,獺兔的。他說。
媽媽對動物毛過敏你不知道嗎?光是打開就讓她足夠難受了,那天她非要穿上試試,害她哮喘犯了。我把它扔了……
天吶,我忘了!不過你怎么能把它扔了呢?李有些難過,又有些憤怒。
小玻璃,你真的很奇怪。你到現(xiàn)在都只關心你自己的那件毛衣,上面繡著什么破鴨梨的毛衣!
為什么每次聊天你都著急上火,就不能平靜些?
你總能輕而易舉讓別人著急上火,你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是你總能輕而易舉著急上火。媽媽醒了嗎?
沒有。
她大概什么時候會醒?
她才剛剛睡著不到二十分鐘。
你能幫我叫醒媽媽嗎?我想跟她說會兒話,哪怕只是聽聽她的聲音也行。
你到底要說什么?說你和你那個傻瓜朋友,還是那些沒人要的小說?
我不在乎你怎么說我,但他不是傻瓜,我們已經(jīng)分手,球球是個不錯的人。
好吧,你的確什么都不在乎。你又成功讓一個人知難而退了,我是說啾啾。
是球球,你能別總是挖苦我嗎?看在媽媽的面子上。
媽媽一直都不能面對,所以別說什么“媽媽的面子”了,當你告訴她你愛上一個男人的時候,你忘了她差點就喘不上氣嗎?
李沉默地看著海浪一層層涌過來,又逐漸消退。
姐姐沒有掛電話,她說,我很想知道,你用什么辦法把啾啾,好吧,你是怎么讓那個人知難而退的?
他是自由的,每個人都是自由的,他想走就走了。李嘆了口氣說,你真的把毛衣扔了嗎?
他以為姐姐又要嘲諷他,但她卻說,聽著小玻璃,事實上我沒有扔你的毛衣,沒有扔任何一件毛衣,它現(xiàn)在正安靜地躺在柜子里,像只小乖兔一樣。而我真的要去洗衣服了,晚一點我會告訴媽媽你來過電話,但是今天不能讓她和你通電話,她的身體這兩天又有些不太好……希望你好好待在自己的那片沙子上,讓關心你的人稍微幸運一點,求你了。
李沒有說話,他突然聽見電話那頭隱約傳來媽媽的聲音,那略有些沙啞的聲音問道:是小玻璃的電話嗎?
不是小玻璃,一個無聊的騙子電話。
我夢見小玻璃來電話了,他站在一片沙子上,他說他很冷。
他好得很,您繼續(xù)睡吧。雖然姐姐捂住話筒,但李還是聽見她們的對話。他覺得自己的眼睛脹得難受,喘不上氣,接近媽媽哮喘發(fā)作時的樣子。
兩歲半的時候,媽媽帶他去買襪子,把一雙嶄新的小襪子交到他的手里,并告訴他:抓緊它,丟了你就沒有襪子穿了。媽媽抱著他,他一路上緊緊捏著自己的襪子,直到回家。然而此刻,他意識到自己弄丟了那雙綠色的小狗襪子。
李將電話掛斷,擦了擦眼睛,起身脫掉風衣和鞋子,走向大海。
當海水沒過他的腰時,李有些受不了,海水太冷了。重新走回岸上時,他的兩條腿凍得有些發(fā)抖。李擰了擰褲腳和T恤上的海水,把風衣披在濕答答、冷颼颼的衣服外面,從風衣口袋掏出一支香煙。
他注意到,之前的那個男人站在不遠處的橋上。天色暗下來,橋上亮起淡黃色的燈光,樹影的顏色變深。過了一會兒,男人從橋上下來,李忽然想起來了他是誰。
當那人靠近時,李說,我的打火機進水了,您的方便借我用一下嗎?
男人猶豫片刻后,掏出火機,按下打火開關,瞬間噴出一柱淡藍色的火苗。李將自己的臉小心翼翼地湊近,把煙點著。
謝謝,您不是普通游客對嗎?李問。
男人瞟了他一眼,將打火機放回口袋。
我知道您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笑臉猴殺手,盡管您可以變幻成各種樣子,但我依然認得出您。
對方?jīng)]有回答,看著灰藍色的海水,像是女巫的眼睛。
李說,我一直在等您,在生活的各個角落里等您。事實上每個人從出生就在等您,只是大多數(shù)時候人們意識不到這點。
殺手回頭說,這世上總有一些人希望別人的夜晚降臨。他對此一點兒都不感到驚訝。
不,像等待“夜晚”降臨。您看起來比我更適合當個小說家。
你是個小說家?殺手似乎對此產(chǎn)生了一點點興趣,但他很快又變得冷酷起來。
也可以這么說。
那你一定很會講故事?
小說家從來不是講故事的,那是說書人干的事。我倒覺得自己更像是建筑工人,語言和思想是鋼筋水泥。小說是搭建,不是講述。
沒有故事還有什么意思?殺手給自己點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人生也沒有意思。
不,人生很有意思,你還沒明白人生的美好。他把煙霧吐出來。
您認為人生很美好?
至少比想象中有意思一些,說吧,你想讓誰的夜晚降臨?
我自己的。說完,李很快又否定了自己。不過,我的太陽似乎還沒有升起來過,我只是希望這夜晚能快點兒結(jié)束。這漫長的。徹底結(jié)束。
你希望夜晚降臨,是為了讓夜晚結(jié)束?
本來不想麻煩您,但我是個有些懦弱并且優(yōu)柔寡斷的人,對所有事情充滿懷疑,因此做任何事情都沒有成功過。所以我想到您,聽說您從來不會讓一個人痛苦太久。
可我是來度假的。他有些遺憾地說。
我可以付錢。李說。
你犯了什么錯?
我從沒做對過一件事。
這不能算錯,至少不全是你的錯。
不過我沒有太多錢,剛才說了,我是個寫小說的,一個沒名的小說家。
我也說了,我是來度假的,暫時不想工作。
李有些失望,他把煙屁股丟向潮濕的海灘,海水涌過來將它熄滅。即使海水不來,它也會熄滅,它早晚都會熄滅。
如果你不急著結(jié)束夜晚的話,請講個故事吧。殺手提議說。
我不會講故事。
短點兒的也成。
從前,有一只笑臉猴……
我不想聽笑臉猴的故事,我也不想聽過去的,能講個別的嗎?
李被打斷后想了想,還真有一個,一個不長的故事,所有人將來的故事。
一個人,偶然間用手握住了沙子,于是他想要握住更多沙子。但沙子卻一點點從他的手中漏掉,無論這沙子有多少,人們終將失去所有的沙子,直到什么也不剩,手掌里只剩沙子留下的粗糲、潮濕和一層厚厚的繭。夜晚就降臨了,夜晚也結(jié)束了。
講完,李朝“落日酒店”的方向緩緩走去,腳步和風衣被風吹得有些歪斜,背影看起來似乎要更老一些。
這不能算是一個故事!這怎么能算故事呢?殺手不滿意地說。
那個背影已經(jīng)越走越遠。
殺手獨自站在海邊,心里突然感到無比難過。
他望著大海上方的夜空,布滿星星的夜空,如同第一次讓一個人的夜晚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