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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03-15 05:59北風
      江南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敵人隊伍

      北風

      我十五歲那年參加了紅軍。入秋后,部隊開始轉(zhuǎn)移。我們是在下半夜接到緊急通知的,團部要求我們立即出發(fā)。雖然我參加紅軍時間不長,但半夜行軍的事已經(jīng)見怪不怪,行軍打仗,講究的就是出其不意,沒辦法像在家干農(nóng)活一樣按時作息。隊伍很快集合起來,此時,天空漆黑一片,我抬頭四望,只有北斗星隱約可見,但火把將我們每個人的臉照亮了,我看見一張張迷茫又堅定的臉龐,因為火把的原因,每只眼睛都閃耀著一團熊熊火焰。沒有人告訴我們部隊要去哪里,也沒有人問。不能問的,這是規(guī)矩,部隊叫紀律,這是父親告訴我的,不該問的,絕對不能開口。

      一連兩天的行軍后終于有了一次大休整,這期間,我父親因在一次突襲中英勇善戰(zhàn)被破格提拔為代理三營長。這天下午正好輪到我站崗,這時,遠處一個粗壯的小伙子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他身掛三八馬槍,威風凜凜沿著崎嶇的山路朝這邊飛奔而來,他邊跑邊喜悅地高唱著:“騎大馬,挎洋槍,紅軍哥哥吃了妹妹的糧,定把國民黨反動派消滅光,呼兒嗨喲……”不一會兒就到了我身邊。他下馬告訴我說他是傳令兵,現(xiàn)在有緊急事要見營長,我有些自豪地對這個傳令兵說營長就是我父親,有什么事直接到營部去。他笑了笑朝我“哈”了一聲,說不簡單嘛!便向營部的掩蔽所跑去。到了那兒竟然發(fā)現(xiàn)師長、團長都在,趕緊立正敬禮。師長看完這個傳令兵送來的地圖后走到他面前,眼里滿是笑意:“好小子!你弄到的這些東西,頂?shù)蒙蟽蓚€團的人馬!”

      那個傳令兵咧了一下嘴想輕輕地笑一聲,卻沒敢笑出來,也許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師長當即下令,將他破格提升為排長。接著,他又問了問得到這幅地圖前后的經(jīng)過,那個叫趙二蛋的傳令兵(現(xiàn)在是排長了)清了清嗓子,大張旗鼓地講述了自己在敵群中如何一槍一個,一共打死六個才得到這張地圖的經(jīng)過。

      大家聽得很認真,師長和團長還不時點表示贊賞。父親站在一旁黑著臉不聲不響。他滿臉慍怒地送走了師長和團長之后,折身返回來,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這個傳令兵幾眼,然后扯開嗓門喊出了另一個士兵:“栓柱,你就跟牢這個吊兵兩天,除了拉屎之外不允許你離開這小子半步!”

      一邊說著,他一邊從衣兜里掏出個黃皮子的小本本,遞給那個叫栓柱的戰(zhàn)士:“你給我好好記牢嘍,他每打倒一個敵人,你就給記上一筆。我倒不信,這個新兵蛋子的槍法有那么好,還一槍一個哩!”

      那個叫栓柱的士兵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長得虎頭虎腦。栓柱應聲接過本子,塞進衣兜里,敬完禮,正準備跟著傳令兵出去,我父親卻又把他叫?。骸坝涀?!他每打倒一個,你要仔細瞅著,要等半根香的工夫那家伙還沒動靜,才算打死。如果……”他略微停頓了一下,撓撓頭接著叮囑,“如果那家伙是被拖走的,也算打死;可若是給架著走的,就只能算是打傷。打死的,你在本子上畫個叉;打傷的,你就畫個斜杠杠,明白了嗎?”栓柱一個立正,大聲喊道:“明白!”那個傳令兵看著栓柱認真的樣子嘴角扯了扯,表情尷尬地笑了笑,說好啊你看好就是啦!我父親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隨后轉(zhuǎn)身走了,他的背影因過分的挺直而顯得有些冷淡。

      在此后的兩天時而行軍、時而戰(zhàn)斗的時光里,我看到那個傳令兵無論出現(xiàn)在什么地方,屁股后面總跟著我父親派來的那個叫栓柱的士兵。這位弟兄時不時地掏出我父親給他的小本本,嘴里還叼著個鉛筆頭。

      拂曉的時候,分布在幾個宿營點的隊伍悄悄整隊,在山道上集合,然后近四千人的隊伍分成兩路繼續(xù)向西開進。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這么多人和裝備,我父親張大山興奮地告訴大家,這是師部的炮團,大部分裝備是從敵人手中繳獲來的!我瞪大眼睛看著那些裝備發(fā)呆,大炮不是用牲口拉,而是用汽車拽著,整班的炮兵弟兄都坐在汽車上。炮身又高又大,我路過時站在炮筒下踮著腳也摸不到炮口,長長的炮筒子,足足有大碗碗口粗細。

      再看看我父親所在的這個營,盡管裝備、兵員衣著顯得很不整齊,粗粗一看和老百姓差不多,但我仍然感到很興奮,不住地前前后后打量著。有人從后面踢了我一腳,說:“老老實實好好走你的路!”

      我不想跟他多計較,此時此刻,我的整個身體籠罩在一束光柱中,那是紅色的光柱,從上而下貫穿我的身體,將我的身體照映成一個閃閃發(fā)光的紅色圓柱體:我當上了紅軍,是隊伍里的人啦!因為興奮,那個急行軍早晨的霧也變得那么迷人,它像輕紗、像煙嵐、像云彩,掛在樹上、繞在屋脊、漫在山路上、藏在草叢中,一會兒像奔涌的海潮,一會兒像白鷗在翻飛。霞煙陣陣,浮去飄來,一切變得朦朦朧朧。我們前進了一會,這乳白色的輕靄,化成小小的水滴,灑在路面上,灑在樹叢中,灑在我們頭上和臉上。輕輕的,柔柔的,有點潮濕。人們吸進這帶有野菊花藥香味兒的氣息,覺得有點微醺。

      后來,在慢慢消散的霧氣中,霧的顏色慢慢變白了,像是流動著的透明體,隨著霧的顏色變化東方發(fā)白了。浮動著的輕紗一般的迷霧籠罩著我目光所及的村落,房屋和樹木若有若無。說它有吧,看不到那些建筑和樹木的整體;說它沒有吧,迷霧開豁的地方,又隱隱露出建筑和樹木部分的輪廓,隨著迷霧的濃淡,變幻多姿,在這一刻,我仿佛感到自己又一次回到了老家宿松。一望無際的山巒和田野顯得空曠而悠遠,早起的農(nóng)夫正忙于初冬時輕松閑適的農(nóng)事。在山巒的陰影之下,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掮著木梨,跟在一頭母牛的背后朝田野走去。一些婦女在村舍邊的井臺上搖著轱轆汲水。河道邊上是大片空曠的田地,在霧氣的籠罩下顯得荒涼而肅穆。

      這時天色已亮,又有一支馬隊從我們這支隊伍面前飛疾而過,我看到那些飛揚的駿馬,漫天的沙塵,櫻桃般的頂戴,火紅的纓絡(luò)以及亮閃閃的馬刀,我如癡如醉地看著,奇妙的舒暢之感順著我的皮膚像潮水一樣漫過頭頂。我的腦子里開始向往起來,我想自己何時也能有這樣一匹駿馬?。《夷鞘且黄ヒ靶晕瘩Z的戰(zhàn)馬,它狂躁不安,雄蹄飛揚,只需我稍稍松開韁繩,它就會撒蹄狂奔,不知所至……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發(fā)生在這一天的那場戰(zhàn)斗是在什么時候打響的了,我估摸著也許是晌午時分。第一發(fā)炮彈在我們身邊爆炸的時候,由于聲音太響,我們反而聽不見任何聲音。我看見不遠處林間的樹木被一根根齊腰斬斷,就像是被狂風吹斷的一樣。棲息在林間的鳥雀撲打著翅膀,抖落下一些云片般的羽毛,在閃爍不定的陽光下攸然間消失了。

      掌燈時分,我們這支部隊來到了離朱堂店城還有十五公里的五里店城的一條干涸河道下游的一片開闊地帶。一座村莊在陰沉沉的夜幕下呈現(xiàn)出來:零星的燈光在村落上空閃閃爍爍,偶爾能夠聽到村子里傳來的一兩聲狗叫。一輪彎月在厚厚的云層中穿行著,泛出一縷縷冰冷的光芒。我們停下來休整,村莊飛揚起干燥的塵埃,空氣中帶著刺鼻的草屑氣味和馬汗的酸味。

      開飯的時候,騎兵團的傳令兵帶來這樣一個消息:蔣介石聞訊紅25軍離開鄂豫皖根據(jù)地北上,急令在鄂豫皖蘇區(qū)圍剿的115師和5支追剿隊共20個團兵力跟蹤追擊,同時,并令駐河南的龐炳勛40軍、湖北省肖之楚的44師共18個團兵力迎頭堵?lián)?,企圖乘紅25軍孤軍遠出之際,包圍全殲……

      “吃完飯好好睡覺,明天一場惡戰(zhàn)正等著呢!”傳令兵興奮地說,我聽著他童稚的聲音,心里掠過一陣微微的震顫。

      部隊宿營后,班長任擇明帶著我們?nèi)鄵尉?。月光下,遠山灰灰蒙蒙,懸崖清晰可見,山下有一條漫長的梯田,這正是一個日曬多、風平靜的洼地,班長對我說:“這個地方我來過,再往前幾里地就王店啦,過去這兒土匪甚多,日夜出沒,攔路搶劫,弄得過路的人都膽戰(zhàn)心驚,一兩個人從來不敢走,這次紅軍來了,估計土匪都逃到深山老林中去了!”班長一邊說,一邊向四周仔細地看了看,然后馬上小聲地命令道:“我們要分頭注意警戒啦!”

      班長把我分在另一個山坡警戒,我意識到,自己無數(shù)次為它擔驚受怕的這個夜晚,就這樣猝然降臨了。我沒有任何警戒的經(jīng)驗,腦子里一片空白,甚至也忘了害怕。我平躺在一塊坡地上,雙手放在小腹上,十個手指交織在一起,絞來絞去隨后進入了冥想……

      就在我躺在那兒肆意遐想時,聽到班長叫我,馬上爬起來朝班長聲音的方向跑去,班長看到我罵道:“張大順你他娘的搞啥名堂,是不是開小差啦?好半天你連個人影子都看不到!”

      我馬上撒謊說:“我剛才在拉屎。”班長聽了馬上用一種嘲諷的口氣道:“你這泡屎尿可夠長的,在哪拉的,帶我瞧瞧?”這一問,我半天不敢言語,他竟縱聲大笑起來。他這樣笑的時候并不知道,一支部隊悄悄地從溝底上來了,我警覺地告訴班長:“有一支隊伍向咱們這邊開進啦,是不是敵人?”

      班長迅速把我拉到一個隱蔽的地方向溝底探望,這時隊伍越來越近,看樣子,是自己人。班長讓我躲好,他躲在掩體后面喊話:“你們是哪個部隊的,要到哪里去?”

      我們看到整個隊伍不足一個排,隊伍帶頭的干部喊道:“我們是二營一排的,同志哎,你們是張大山那個營的吧,這么近距離你們還認不出我們呀?”

      班長緊跑了幾步朝我揮揮手:“是二營的隊伍?!比缓蟪俏慌砰L熱情地招招手說:“那還用說,都是自己的同志!”

      等走近了,那位小個子排長一邊用手擦汗一邊告訴我們:“團首長讓我們排提前秘密接近王店附近,查明情況,打算今晚動手后再向北開進!”

      班長彬彬有禮地點了點頭,神秘地笑了一下,然后對小個子排長說:“你們真是走運啊,出來探查情況就遇上戰(zhàn)斗,現(xiàn)在你們要當開路先鋒啦!”

      那位小個子排長倒是十分謙虛,他講起話來顯得有些局促。班長遞給他自己用的濕毛巾,讓他擦擦臉上的汗,可那個排長沒有接,說:“不用麻煩了,快別這么講呀,怎么可能當開路先鋒?我們對這一帶地形、敵情都不熟悉,心里還是沒有底氣。”

      班長用毛巾給自己擦了擦滿是泥土的手,笑道:“這位排長,你們快趕路吧,趁天氣沒風,天還不算冷,天沒亮前,你們就沿這一直往西北方向走,走過這一段山路,再走一小段平灘地就到王店啦!祝你們一路順風,咱們王店見??!”

      那位小個子排長松了一口氣,他一邊道謝,一邊拉住班長的手久久不肯松開。隨后,他帶著他的隊伍,趁著夜色,直奔王店方向。

      我們這個營在第二天凌晨出發(fā)向正西開進,第二天早晨路過一個叫不出名字的村莊。這是一個不久前被敵人襲擊過的地方,父親帶著我們默默地從一處處炸塌的房屋旁走過。許多歪斜的屋梁上,依然冒著煙;一些坍倒的墻壁下,有沾著灰土的血水緩緩流出。

      這時,遠處突然冒起了火花,直躥天空,接著傳來一聲巨響?!昂孟裼幸粭l響尾蛇朝我們游來?!蔽揖o張地對身邊的班長說。班長立刻笑了起來:“現(xiàn)在哪來的蛇?那是炮彈的聲音?!?/p>

      “誰的大炮在響?”

      “有我們的也有老蔣的?!本o接著,我看見那些炮彈一個接一個地落在山下那片空闊的田野里,有幾發(fā)落在了村舍的屋頂上,村中立即騰起一股濃煙,耀眼的陽光下一時還看不見升騰起來的火光。

      戰(zhàn)斗的爆發(fā)就像六七月份的暴雨一樣猝不及防,又毫無規(guī)則。第二天晌午時分,炮聲漸漸平息下來,荒涼的原野漸漸又恢復了寧靜。在緩緩散去的硝煙中,村舍、道路、收割后的稻田和一排排的棗樹依舊顯現(xiàn)出來。

      與此同時,防空哨的哨子突然響了起來。父親趕緊拾起鋼盔往腦袋上一扣:“鉆窩棚!”他說的窩棚,其實指營里臨時挖開深溝用樹枝和枯草搭建起的掩蔽所。

      這時,三架飛機出現(xiàn)在陣地上空。很快,黑糊糊的炸彈就接二連三地落了下來……我父親守在掩蔽所洞口向外張望。他覺得挺怪,連里排里的陣地剛剛都花了大心思來偽裝,怎么這老蔣的炸彈還是扔得那樣密集?

      正琢磨著,一顆炮彈就落到了離掩蔽所不遠的地方,氣浪猛地涌了過來,父親身子往后一晃,被震得差點躺在地上。飛機剛走,炮彈就趕上來了。

      掩蔽所的頂蓋在顫動,棕黃色的土粒唰唰地往下落??粗业哪槺粐樀蒙钒祝腋赣H拿話寬我的心:“沒事?!痹捯魟偮洌铱匆姼赣H趴在那兒不吭聲了,接下來是一段冗長的靜默。我縮在掩體一角瑟瑟發(fā)抖,看著父親發(fā)呆。

      他的情況比我想象的要糟糕得多:他在這天晚上指揮一次戰(zhàn)斗時失去了半個左耳朵。更要命的是,炮火的巨大聲響讓他聽不見了,還有比這更可恨的是,因為氣流的擊打,他的腦袋沉重得像一個石球。在一場激烈的伏擊作戰(zhàn)開始前,指揮員一只耳朵聽不見了,而且他的腦子里始終在嘎嘎作響,這不管怎么說都是一件十分操蛋的事情。

      跟這個事實一起的,還有另外一個事實,那就是導致那場伏擊戰(zhàn)的情報,很可能是錯誤的:這一天晚上時分恰遇寒流降臨,冷風刺骨,風雨交加,我先頭部隊發(fā)現(xiàn)老蔣的隊伍較遲,加之寒冷饑餓,有的戰(zhàn)士還拉不開槍栓,以致被迫后撤。敵人乘機發(fā)起沖擊,并從兩翼實施包圍,情況十分險惡。在此危急時刻,父親自己用一塊紗布把左耳朵作了簡單的包扎,隨后從栓柱的身上抽出一把大刀,高聲喊道:“同志們,現(xiàn)在是生死存亡的緊要關(guān)頭,咱們決不能后退!是爺們跟我上!”喊罷,他帶領(lǐng)部隊冒著敵人密集的火力,奮不顧身地沖上前去,與敵人展開了白刃搏斗。就在這時,救援的大部隊趕到了……

      敵人撤退了。不知下一波進攻什么時候開始。

      隔壁的二連六班,卻一個人也沒跑出來——敵人的炮彈直接落在了他們的窩棚頂上。

      父親跳進自個兒的掩體,發(fā)現(xiàn)胸墻邊上長出了個怪模怪樣的物件兒:看樣子是個鐵家伙,屁股上還有四片翅子,對稱地豎起。他顧不上細細端詳這東西——敵人又摸上來了。

      兩排稀稀落落的身影出現(xiàn)在視野中。身著土黃色軍裝的人群在荒無人煙的原野中若隱若現(xiàn)。

      敵軍的兵隊形拉得很分散,開始的時候走得并不快,像在地里踅摸東西似的。漸漸地近了,他們加快了腳步,腰彎得更低了。

      “挺精啊!”父親嘴嘟囔了一句。這時,他旁邊的掩體里已經(jīng)響起了槍聲——那個傳令兵已經(jīng)開火了。

      “先別打!太早了!”我父親偏過腦袋嚷道。栓柱朝他瞪眼,“你小子不聽命令就開火,這次就是打中也不算啊!”

      話聲剛落,戰(zhàn)壕里的其他地方劈里啪啦地響起了步槍的射擊聲。營部那挺繳獲來的捷克造輕機槍也叫起來了。

      我們這個營新兵太多,瞅見老蔣的隊伍進攻就慌里慌張,再加上剛剛被飛機大炮轟得頭昏心亂,結(jié)果敵人還沒進入最有效的射程,就忙著開火了。

      我父親在戰(zhàn)壕里東跑西顛,氣得大罵:“都給我停下來!操!”他路過四連二班的輕機槍掩體,一個新來的機槍手正在喘氣——二十發(fā)子彈一個的彈匣,他一口氣就打光了兩個。

      排長一腳踹在他的腿肚子上:“操!你這不是糟踐子彈嗎?”

      敵人這次進攻并不猛,沖了一下就撤回去了。緊接著是猛烈的炮擊,照著四連的火力點打。

      趁著敵人炮火的間歇,父親仔細瞧了瞧那個長著四個翅的怪東西——好家伙!敢情是敵人飛機扔下的炸彈,沒炸。

      我父親走近那個排長,只見他又貓著腰來到二班的輕機槍掩體。那個被他踹了一腳的機槍手,似乎還是個孩子,臉本來就白凈,這會兒更是蒼白得能搓出面粉來。

      “下回別那么慌了,???!”父親看他臉白成那樣,盡量放緩語氣:“多打點放,要短!要快!”年輕的機槍手一面聽一面拼命點頭。父親側(cè)身剛想離去,“啪啪啪”,輕機槍掩體的胸墻上濺起了三朵小土花。

      五連二排長牛四萬一下子樂了:“呵呵,相好的在跟你打招呼呢!”

      他沖那小伙兒擠了一下眼,見小伙子沒明白是咋回事,牛四萬接著說:

      “這機槍啊,也會說話。這‘啪啪啪,是小鬼子的機槍手在問你:‘怕了吧?”

      那機槍手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排長倒嚴肅起來了。他抓過捷克造輕機槍,沖著敵人歪把子射來的方向,麻利地來了個三發(fā)點放——啪啪啪。

      “知道這叫啥嗎?”他擱下機槍,頭也不回地問了一聲。

      沒等回音兒,他就狠狠地自答開了:“這叫‘操你媽!”

      黃昏之前,我父親帶著弟兄們和老蔣的隊伍開了三次火。隨著太陽漸漸偏西,那種蛇信子般的“吱吱”聲又一次在我們的頭頂響了起來。這一次炮彈更密集了,我感到炮彈在河溝前爆炸形成的氣浪仿佛要將我們托浮起來。

      過了五里店城約十公里,來到一座無名山的山腳下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我們接到命令:就地稍稍休整后開始緊急修筑工事!我就地斜躺在山坡上,一整天的急行軍,又累又餓,感覺連喘氣的力氣都沒有。我把背包放在一塊石頭旁,伸伸懶腰,深深吸幾口山里的空氣,只覺得清新、涼爽,沁人心脾,我環(huán)顧四周黑黢黢的夜色,游思渺渺,浮想翩翩,一度忘了自己置身何處。

      這時,一陣緊急的哨聲響了起來,緊接著,我聽到父親的喊聲:“每個連點一支火把,炊事班就地埋鍋熬粥,其他人員馬上修筑工事!”

      父親點了一支火把舉在手上走了過來,正好經(jīng)過我身邊,他細細地打量著我,我看到他表情凝重,顧慮重重,我全身的不適頓時煙消云散。在半明半暗的光亮下,我略顯疲憊的臉正滿含期待地仰望著他,后來我甚至作過這樣的猜測:父親在為部隊的前途擔憂!然而,我卻看到父親皺起眉頭,我雙手交臂抱在胸前,突然感到有些冷。父親仔細地打量了我一會兒,自言自語低聲道:“就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還能堅持多久?”我注視著父親的眼神,暗暗地咬了咬牙,故作輕松地說:“還好啊,我肯定能堅持下去的?!备赣H點點頭,故作淡然地說了一句:“那我就放心啦!”說罷,他徑直向前走去,我目送父親的身影在山間小道漸漸消失,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此刻,夜色已深,各個連隊都點起了火把,由于我們的聲音驚動了一群棲息在不遠處樹枝上的烏鴉,冰涼的啼叫聲撕破了沉寂的天空。我躺在那兒,久久地注視著樹梢的頂端展露出來的滿天星斗,仿佛從晦暗不明的蒼穹之下看到了一線光亮。這座無名的山,在火把的光亮照射下顯得一片蒼白。四周樹木并不多,連枯草都很少見,尤其是東側(cè)的山地,全部由灰白色的巖石構(gòu)成,根本無法挖掘工事和掩體。我們稍稍休整后,父親命令幾名骨干從山下附近的百姓家里借來了門板、木料和麻袋,很快,陣地上就修起了戰(zhàn)壕、射擊掩體、指揮所、觀察所和救護所等,每個火力點都鋪設(shè)了數(shù)層木板和一米厚的泥土,父親帶著五連官兵還在陣地前挖出一條戰(zhàn)壕。高地由于巖石堅硬,修筑工事的進度很慢,官兵們與百姓商量之后,決定在石頭上壘出工事來。我父親不知道什么時候動員了當?shù)氐陌傩找布尤氲叫拗な碌年犖閬恚叩厣线\土的百姓排成長龍,老人和孩子們用簸箕一點點地往上端,有的百姓還把自家的糧食口袋拿來裝土。一夜之間,軍民們生生地在一座石山上又堆起了一座山。這座由泥土堆積起來的工事,雖然并不那么堅固,但是在我們的心中,卻是一座銅墻鐵壁的堡壘。

      天快亮的時候,一個戰(zhàn)士跑到父親面前報告:“老蔣的隊伍向這邊開進了!”父親把拳頭一攥說:“好哇,來得正好!”

      不一會兒,無名山前沸騰了,父親隨即安排各路人馬按照原先的計劃投入到緊張的戰(zhàn)前準備工作。不到一根煙的工夫,無名山前沿陣地槍炮聲驟起。敵人從兩個方向撲了過來,一看到這里地形復雜,猶豫了一下便命令隊伍停止前進。我趴在一塊巨石邊急得沉不住氣了,睜大眼睛問:“敵人不來了這可咋辦呀?”

      父親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不敢來說明心虛呀!我肯定會讓他們來的,這場仗咱們注定大獲全勝!”

      我沒弄明白父親話里的含義,事實上,父親的話仿佛一下子成了另外一個更加深邃的謎的謎面。我一陣迷惑,想象不出他怎么會奇跡般地看穿敵人的心思,又是怎樣有那么大的把握大獲全勝。

      我躲在兩塊巖石陰涼的縫隙中向前望去,似乎聞到了濃濃的火藥味。我激動而不安的心情更加劇烈了,仿佛聽到了敵人由遠及近輕輕搏動的心跳聲。

      父親貓著腰一直盯著敵人,他信心十足地說:“大家都別著急啊,狐貍再狡猾也不會跑出咱們的手心!”

      此時,那群穿著屎黃色的敵人開始悄無聲息地慢慢向我們這邊移動,因山路崎嶇,溝洼連綿,路窄人多,又加上攀登高山,那些炮兵們行動極其遲緩,擁擠不堪。后來,隊伍停止了前進,約過了一根煙的工夫,隊伍又重新移動了,他們行進的戰(zhàn)術(shù)和速度都有了新的變化,他們顯然是剛剛得到了上峰的命令:先讓步兵過去,那些笨重物資,同大行李慢慢跟進。不一會兒,道路暢通了,整個屎黃色的雜亂無章人群形成的隊伍加快了速度。

      敵人離我們越來越近,我們甚至能看清他們的容貌。他們一邊向這邊張望一邊交頭接耳地說著話,只是,在陣陣逆向的凜冽寒風中,我們無法聽到他們到底在說些什么。領(lǐng)頭是個五十歲上下的大個胖子,他站在一個小斜坡上,手里提著望遠鏡。他所處的位置并不算隱蔽,我們看見那個男人一邊貓著腰,一邊四處張望著,就在他躊躇不定的時候,我父親把槍一舉,“乓——勾”,那大胖子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便猝然撲倒在地。在場的敵人條件反射地迅速就地臥倒隱蔽,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爬起來。其中另一位個子矮小的領(lǐng)頭隊長氣急敗壞地舉著手槍,聲嘶力竭沖著我們這邊大喊道:“兄弟們給我沖!給我狠狠地打,絕不能放跑一個赤匪!”隨后,一大股敵人兵分三路向我方陣地撲了過來。

      等敵人快靠近我們時,父親狠狠地揮了一下手喊了一聲:“打!”緊接著,一陣排子槍響,敵人只顧防槍彈,顧不上防陣地前我們布下的地雷,他們亂竄亂撞。“轟!轟!轟!”連環(huán)地雷響了!頓時濃煙四起,石塊紛飛,爆炸聲震天動地,炸得敵人死的死、傷的傷。敵人惱羞成怒后撤在隱蔽處架起了大炮,在猛烈的炮火掩護下,對方又派出一個近百人組成的骨干小分隊順著石坡朝陣地爬了過來。

      我從西側(cè)壕溝的另一側(cè)跑過時,一發(fā)炮彈沖我打了過來,我正好被一塊石頭絆倒,并摔倒在一塊巨大的巖石后面,從而撿回了一條命。

      一場艱苦的阻擊戰(zhàn),就這樣在這個寒冷的早晨展開了。敵人的炮火再次傾瀉在無名山前沿陣地上。擔任前沿警戒任務(wù)的騎兵六連立即進入戰(zhàn)斗準備。這支部隊沒有陣地防御作戰(zhàn)經(jīng)驗,加上遠道奔襲而來的官兵疲勞不堪,在陣地遭到重炮轟擊的時候,部隊就已出現(xiàn)了傷亡。我父親也對敵人攻擊的兇猛程度感到十分吃驚。敵人先從平緩的西坡往上攻擊,在距離山頂不到百米的地方被九連擊退;接著又從山勢陡峭的東坡強行攀爬,再次被九連打下去;最后,敵人采取多路同時攻擊的戰(zhàn)術(shù),在加強了炮火的支援力度后,一波接一波地連續(xù)發(fā)起沖鋒,九連的陣地幾次丟失又幾次奪回,最后九連奉我父親之命放棄警戒陣地后撤。

      中午時分,敵人突然發(fā)動猛烈進攻,我父親帶領(lǐng)的攻堅小分隊攻占的幾個前沿據(jù)點馬上丟失了。約莫過了一個多鐘頭,敵人再次組織起第二輪攻勢。過了晌午時分,我父親帶著全營發(fā)動了反攻。在敵人猛烈的火力攻擊下,父親所帶領(lǐng)這個營陣地上的工事全部被毀,尤其是戰(zhàn)前一夜在石山上堆起的土山工事已成為一片廢墟。全營官兵從坍塌的工事中爬出來,我父親一邊搶救傷員,一邊聲音嘶啞地提醒道:“大家都時刻牢記嘍,走不近不打!瞄不準不打!”在敵人幾乎擁上陣地的時候,我父親一聲令下:“給我狠狠地打!”全營官兵突然猛烈射擊,然后跳起身迎敵而上。兩個多鐘頭過去之后,無名山高地前敵尸累累。日落之前,敵人的轟炸再次開始,無數(shù)的鋼鐵炮彈傾瀉在小小的陣地上,然后巨大的沖鋒人流又開始向上涌。首先是無名山陣地失守。這個陣地上只有我父親帶領(lǐng)的一個營,堅硬的石頭陣地沒有任何隱蔽之處,修筑的工事早已蕩然無存,官兵們用機槍、步槍、石頭連續(xù)擊退敵人的三次進攻。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炮火完全停息了下來,整個荒涼的原野又恢復了原先的死寂。夕陽將大地染成一片血紅的顏色,煙霧漸漸消散,一望無際的大田里,我們的隊伍向一里開外的后山集結(jié)。在一陣緊張而恐怖的氛圍過后,我們的步伐開始凌亂,每當微風吹過,田野里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時,我們才覺得舒坦些。在我的附近,我的表弟馮小孬倒是愈走愈來勁頭,他的肩頭已經(jīng)挎上了兩支步槍和三只米袋,他滿不在乎地對身邊的人說:“這種日子過得比我當長工的時候自由輕松多了!”

      小米走在后面離馮小孬十幾步遠的隊伍里。顯然,馮小孬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大部分是因為小米,小米看上去和以前完全換了一個人似的。那時,馮小孬和她被分在父親所在營里的一連,我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差點沒認出來。我當時驚詫不已,這個地主的千金不知是用什么辦法離開那頑固不化的父親魏老元的。我記得以前村里人在批斗魏老元時,她整日閉門不出。那時她頭上的辮子盤成一個和她年齡不相符的高高發(fā)髻,那張瘦削的臉被一陣陣的冷風吹得紅撲撲的。

      我走過去大聲地喊了一聲:“小米!”她吃驚地望了我一眼便怔住了,她走出了隊伍,來到路邊,放慢了步子,驚訝地問我:“怎么是你?你怎么也來了?。俊彼穆曇艏毤毜?、輕輕的,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從她嘴里飛出來,像一顆顆晶瑩剔透的露水,讓人內(nèi)心寧靜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緊張。她的情緒一下子有了微妙變化,在那一瞬間,她微微地閉了一下眼睛,開始了輕輕的喘息。我的想象力包括思緒一下變得凌亂而蕪雜,就像陰溝邊的野草,它使我一時又想不出什么合適的話來跟她說。我支支吾吾地說:“你……你都……都能來,我……我怎么不能呀?”有好一會兒,我們都被那種尷尬的氣氛弄得不知所措。后來我朝她笑了一下,并以提醒的方式,小聲催促她說:“咱們邊走邊聊吧,否則要掉隊啦!”

      我們并排回到了隊伍里,沒有人注意到我倆的表情有什么異樣,而我只是偷偷地瞄了小米幾眼,我感到她的神經(jīng)在颯颯的隊列中變得像發(fā)絲一般纖細和脆弱。

      眼前的小米已將高高的發(fā)髻變成了辮梢兒。在舊軍帽下,她的辮梢左右搖擺,肥大的灰色軍裝使她看上去像一只未裝滿糧食的口袋,兩條裹著綁帶的腿特別纖細,細細的腰間鎖了根寬皮帶,皮帶上還掛了個搪瓷缸,她好像一點也不在意自己這種裝束。她對我說,她早已不是什么保長的千金了,這樣子——“顯得隨便,大伙兒不會拿我當外人。”她自嘲道。小米還有個與眾不同的地方,行軍小憩時,她就從挎包里摸出一團絨線,坐在自己的背包上低頭編織。她織了拆,拆了織,臉上掛著甜甜的微笑。她在為誰織?我問她,她笑而不答。小憩結(jié)束,行軍繼續(xù),小米匆匆扛起背包,緊跑幾步走進大部隊,她那小小的身影立即被滾滾的人流淹沒了……

      傍晚,部隊走進了五里店附近的一個小村子。傳令員傳令過來,停止前進,就地打尖。炊事員埋鍋造飯,其余的人在草堆邊、土堆邊或躺或坐??諝庵谢祀s著柴草燃燒的氣味和糧食的焦糊味兒。

      在路的另一側(cè),排著幾副擔架,像一片片曬干了的魚皮,沿著路一直鋪展過去。擔架上躺滿了負傷的官兵。大家的說笑聲和三三兩兩戰(zhàn)士的歌聲在寒冬的冷風里響成一片,既荒涼又喧囂。

      剛吃過飯,傳令員騎著馬過來報告,說是據(jù)這兒的老百姓反映,近幾天五里店城里的老蔣隊伍時常出城活動。種種跡象表明,他們下一步還會采取更為野蠻的行動。我父親和教導員研究后,決定請示團部盡快離開這兒。再往北有一條河,過了河往西開拔,繞開縣城。

      聽到這個消息,馮小孬悄悄問我:“怎么不直接攻打縣城呢?縣城里的敵人一聽槍響就跑,他們一跑,縣城不就是咱們的嘛!”我瞪了他一眼說:“要是敵人都像你,一開槍就跑,我們打仗就像打跳蚤一樣啦!”馮小孬咧咧嘴嘟囔道:“誰說我一開槍就跑?誰說的?誰看見過?”

      不久,團部來了命令,我父親帶領(lǐng)隊伍迅速向西穿插。父親立即命令全營:各連之間拉開距離,由行在最前面的一連一邊探路一邊前進,以免大部隊被敵人“包餃子”。

      氣氛驟然緊張起來,幾乎所有人都意識到了情況有變。

      馮小孬的身上只剩了自己的槍,原先有人讓他扛槍的吃過飯后恢復了體力取走了自己的武器,馮小孬對他們說:“你們累了我再替你們背?。 ?/p>

      氣氛確實有點緊張,隊伍里沒有人說話,更沒有人講笑話。我們步子跟緊,腳步聲噼里啪啦,蕩起的黃塵使我們的視線模糊不清。這時隊伍中傳過來調(diào)整哨加上一陣短促的吆喝聲:“三營機槍連,走右邊!”“七連靠左,八連跟緊,九連靠右!”“五連的從前邊的水溝向右拐!”隨著戰(zhàn)斗臨近,我們感到空氣冷寂得令人有些窒息了。這時,傳令兵朝我父親跑了過來,他放慢了腳步緊跟我父親的身邊氣喘吁吁地說:“剛才我碰到師長的通信員啦,聽說有一大股敵人包抄過來,我看,可能馬上有一場大仗要打啦!”

      我父親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點了點頭道:“我看你好像有點緊張啊,你是不是怕啦?咱們來就是打大仗和惡仗的!”那個傳令兵不好意思地脖子梗一挺,不服氣地說:“怎么會怕啊,誰敢說我怕?”我父親爽朗地笑了:“不怕就好好行軍,一會兒大仗開戰(zhàn)時你多繳獲點武器來!”傳令兵一聽來了勁,他停下來一個立正馬上向我父親敬禮道:“是,營長,我堅決完成任務(wù)!”

      初冬時節(jié)的傍晚,五里店看不出一點蕭殺之氣,遠遠望去,炊煙起于茅舍,犬吠呼應雞鳴,三三兩兩荷鋤挑擔的農(nóng)夫行走在阡陌田埂。隊伍來到了一條河的附近。這是一條寬約二十米的河流,走在最前面的人已經(jīng)聽到了響亮的流水聲。附近唯一的橋梁架在河道上,遠遠望去好像站在蒼茫天際孤苦無依的孩子,橋的石柱子看上去有點發(fā)虛。馮小孬自我安慰似的說:“過了河就好走啦!”

      這時,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突然從河邊的樹林里閃出一支隊伍來,緊接著一陣爆竹般的槍聲突然響了起來,幾乎在場的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父親帶的這個營顯然中了埋伏。父親還沒來得及命令部隊“隱蔽”,隊伍一下子就亂了套,最早中彈的人倒在河道上,有的哇哇大叫,有的在打滾,有的一動不動。未中彈的人明白過來后,馬上翻到河堤的一邊,有的貓腰閃進路邊的河溝和低凹的莊稼地就地臥倒并奮勇還擊。

      父親閃到一塊大土堆后向槍響的地方小心查探,他看得清清楚楚。他拉住離他最近、剛剛臥倒的六連連長周德水問:“山坡邊緣地帶離那個環(huán)形工事還有多遠?”接著,我父親用一種輕松的語調(diào)將馬上要采取行動的方案向他描述了一遍。周連長先是謹慎地側(cè)過頭向那邊看了看,他馬上明白我父親的意思,面帶難色地說:“我估摸了一下,大概不足兩百米吧,憑借我們手榴彈這點火力是遠遠夠不著的?!?/p>

      我父親先是撓了撓頭,接著他的右手緊握拳頭朝地上使勁地砸了一下,他皺著眉頭朝著敵人的火力方向連聲喊道:“奶奶的!”就在他手足無措時,離他不遠處的一塊坡地上接連又躺下了幾具穿著青灰色軍裝的尸體。父親心疼而無奈地看了看,他一咬牙下了死命令:“炮兵連集中全部火炮,給我狠狠地打,預備隊全部出動,就是踩也要給我把這塊山坡地踩平!”

      這時周德水一雙圓圓的眼里閃動著耀眼的光,他大聲喊道:“營長,我有個要求?!蔽腋赣H沒好氣地說:“讓你干就馬上干,我讓炮兵連后援?!?/p>

      周德水扯著嗓門說:“請求營長,能否讓炮兵連暫時由我來指揮,同時再給我一個反應快的跟隨掩護我,踩不平山坡地,我提頭來見?!?/p>

      我父親作了短暫的思考,隨后緊咬了一下牙關(guān)點點頭同意了,他擺了擺手罵道:“要是打不贏你他娘的也用不著提著頭來見我啦,你拿不下來我估計你他娘的早躺在那兒啦!”

      周德水大聲地說:“營長,我向你保證,我們?nèi)B的兄弟們決不會有人活著退出戰(zhàn)斗!”在那一刻,周德水的聲音里仿佛帶著一股凌厲的風,讓人渾身一震,是顫栗,也是鼓舞!一股不可遏制的激情奔泄而出。

      父親的眼睛在頃刻間濕潤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同意你的請求,現(xiàn)在炮兵連臨時由你指揮,但我只給你十五分鐘!”說罷,他回頭大聲喊道:“趙二蛋!”不遠處的趙二蛋連忙應聲:“到!”很快,傳令兵趙二蛋已經(jīng)貓著腰來到周德水的面前。我父親隨即向趙二蛋吩咐配合要點,然后命令火力掩護組做好獨身掩護準備,趁著漸漸暗下來的天色掩護周德水和傳令兵趙二蛋出發(fā)。周德水帶著趙二蛋扛著炸藥包順著小河溝摸索前進了,他們一出溝口,便是靠近橋頭碉堡的開闊地。雖然此時天黑路滑,但敵人的子彈在開闊地帶掃射不止,一直貓腰的周德水趙二蛋停了下來,為避開子彈的掃射,他們等了幾分鐘,眼看著十五分鐘快到了,周德水冒出大汗,他眼冒火花。他突然站了起來,果斷命令趙二蛋:“走,沖過去!”他們背著武器裝備,扛著沉重的炸藥包,趁著敵人的子彈剛剛掠過,來不及匍匐前進,咬緊牙關(guān),一口氣躍至橋頭碉堡下。

      他們緩了一口氣,迅速把雷管、導火索插進炸藥包。

      周德水命令趙二蛋點燃導火索,火柴被汗水浸濕了,劃了一根又一根,火柴受潮根本無法點燃。趙二蛋急得直冒汗,周德水一把奪了過來,他干脆把整盒火柴都倒了出來,拿了中間一小撮,“撲”的一聲火柴終于點著了,周德水馬上命令趙二蛋擺正炸藥包,并做好撤離準備,隨即點燃了導火索。“快撤!”周德水拉著趙二蛋縱身跳入附近的一個洼溝里。就在火光一閃的剎那間,碉堡側(cè)面的敵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子彈、手榴彈在他們附近爆炸著,突然,“轟隆”一聲巨響,敵人的橋頭碉堡被炸塌了。我父親幾乎同時命令部隊掩護火力“開火”。敵人的陣地好戲開始了,由于碉堡一下子被攻克,沒有了主要火力的支持,敵人處在一片混亂之中,沒死的被嚇得亂哄哄地你推我搡。我父親帶領(lǐng)著官兵奮勇躍起,強行渡河。然而,就在全營主力上岸不久,正面不遠處敵人一處大暗堡立即吐出亮光閃閃的火舌,部隊無法再前進。這時后面的部隊又擁了上來。沒有被消滅的橋頭敵人,開始居高臨下地向我擁擠的部隊開火,真是進退兩難。就在這緊急關(guān)頭,我父親下達了迫擊炮分隊推進前沿的命令,一連數(shù)發(fā)擊中敵人主要火力點。

      激戰(zhàn)就這樣在敵人的陣地前沿展開。這是一場突圍與反突圍的交鋒,直殺得天昏地暗,怵目驚魂。大橋頭已是一片火光。守衛(wèi)在這個陣地的敵軍一個營只剩下十來個人了,但增援的部隊仍然源源不斷,這時前面?zhèn)鬟^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音,有人驚喊道:“坦克來啦!”就在說話間,便見幾輛怪物帶著巨大的轟鳴開了過來。

      在此之前,我從沒有見過坦克,只是在部隊休整時聽人說,老蔣有一支坦克部隊,一輛坦克就是一個移動的碉堡。我們的隊伍沒人見過坦克,包括我父親。正在這危急時刻,忽見烽火硝煙里有一彪人馬向我這邊狂奔而來,我父親在不遠處大叫一聲:“周德水,你一定給我活著回來!”沖在前面那人與我擦肩而過,我清楚地看見周德水渾身泥水,但他們是全副武裝,緊束腰帶,大都右手拎著鋼槍,左手扛著彈藥,還有幾個戰(zhàn)士肩扛迫擊炮。前面一個人舉著一面紅旗,旗幟下趙二蛋跟在后面一邊跑一邊喊:“同志們,沖啊!”后面的戰(zhàn)士跟著大喊:“同志們,沖??!”周德水邊跑邊鼓動:“同志們,敵人有坦克也是紙老虎!”這支隊伍在周德水帶領(lǐng)下氣勢如千軍萬馬漫天鋪地壓了過來。趙二蛋還是那么一股子猛勁,圓睜著一雙虎眼,眼里布滿血絲,走起路來快步如飛,直向前沖去。

      當這支隊伍離村口不足百米,正逢一隊坦克向他們迎面沖過來。坦克邊開邊向周德水這兒射擊,炮塔上的火光一閃一閃的,驟雨般的機槍子彈、排炮炮彈,把周德水他們壓制在無遮無掩的荒野上。周德水馬上命令大家就地隱蔽,然后大喊:“爆破組,做好戰(zhàn)斗準備,干掉他們!”話聲剛落,幾名迫擊炮手架好了迫擊炮,隨著周德水一聲:“放!”迫擊炮幾發(fā)炮彈迎頭打向幾輛正在疾馳而來的坦克,另外幾個戰(zhàn)士,在迫擊炮炮火的掩護下,抱著炸藥包沖了過去……

      幾輛坦克很快癱瘓在那兒,阻擋的敵兵頓時亂了陣腳,紛紛退卻。周德水邊殺邊喊:“同志們,殺啊!”戰(zhàn)士們跟著喊叫起來,敵人慌忙向后撤退。

      敵兵潰散了,周德水這才向四周望去,村口的每一片地方都有血漬,陣地前沿到處是尸體,村邊那條大河靜靜地流淌,河面微微透著涼意。這條河的邊緣散落著一些破舊、坍塌的棚屋,有些房子的擱柵和屋頂都深深地陷了下去。

      然而,這是陣地上僅有片刻的寧靜,不多久,敵人又一股增援的力量趕來了,他們像憋足了勁的彈簧,而且改變了新戰(zhàn)術(shù),集中火力攻其一點……

      大部隊很快被敵軍沖散。此刻,我和馮小孬所在的位置被壓制在地勢低凹的田野里,北邊是大河,橋梁和河岸顯然已被敵人占領(lǐng),橋頭上的碉堡里敵人的幾挺機槍叫得正歡。過河是不可能了,路兩邊都是剛沒膝的枯草。根本無處可逃。遠處的山坡上也有敵人的埋伏,子彈從三個方向像蝗蟲一般地飛撲而來,偶爾還有幾發(fā)迫擊炮彈襲來,“轟轟隆隆”地震得大地亂抖。

      馮小孬趴在地上說:“這里真他娘的是個設(shè)伏的好地方!”我從敵方的火力判斷,他們?nèi)藬?shù)不在我們之下。很明顯,敵人早就在此設(shè)好了圈套,好像專門等著我們來鉆。事不宜遲,如果再耽擱,將會遭受四面被包圍的厄運。這時,炮連的火力開始還擊,我父親果斷命令:“沖出包圍圈,向河對岸沖去!”

      根據(jù)命令,前面的隊伍一邊還擊一邊貓著腰向前沖去。不斷有人倒下,砸得地皮一陣陣顫動。很快,我們排也接到了沖鋒的命令。我昏昏沉沉地從道河溝里爬上來,向前跑了幾步就被什么東西絆倒了。眼前的這種狀況和鄉(xiāng)間趕集的場面極為相似,后面的人像潮水一樣蜂擁而來。前面的部隊被炮火壓住后又朝后撤,我們推推搡搡地在原地打轉(zhuǎn),混亂之中,我感到我的背上被人踩了好幾腳。在我重新站起來時,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想撒尿的感覺。

      槍聲再次響起來時,我的反應就是彎下腰來,把自己變成大蝦的模樣。我和馮小孬來到西坡山嶺一帶時,我們往對面坡下一看,黃雜雜一大溜敵人正朝著我們方向走過來。我和馮小孬隨即縱身一閃,躲在幾棵老松樹下。眼看著敵人越來越近,四百米、三百米、二百米……馮小孬把槍一舉,“乓——勾”,一個敵人的腦袋開了花。

      緊接著,排里的戰(zhàn)友從不同方向給予了火力支援,十幾個敵人接連倒下了,心驚膽戰(zhàn)的敵人,挨了我們一陣冷槍,卻找不到我們的影子,他們開始瘋狂地掃射,沒有目的,但鋪天蓋地。

      一個人從后背重重地搗了我一下,我十分惱火,回頭看時只見后面那人已經(jīng)摔倒在地,天靈蓋被子彈掀開了,紅的白的毛毛糙糙的東西涂滿了他的臉。栓柱過來扶住那名戰(zhàn)士喊道:“二蛋!二蛋!”原來是那個頗有傳奇色彩的傳令兵趙二蛋。父親聽見栓柱的呼喊折身跑了回來,我?guī)椭ㄖ黄鹜献≮w二蛋來到一個隱蔽的場所,此時的趙二蛋已經(jīng)氣絕身亡。我父親伏下身子連續(xù)大聲地呼喊了幾聲趙二蛋的名字。

      隨即,我父親抬頭兩眼閃閃發(fā)光地看著我和栓柱說:“趙二蛋真是個神槍手!”父親一邊說一邊抹著淚水??吹礁赣H傷心的樣子,我全身的血液很快沸騰了,我朝栓柱看了看,然后喊道:“咱們得給趙二蛋報仇!”栓柱早已泣不成聲,他的呼吸急促起來,聽我這么一喊馬上端起槍正想往外沖,父親一把拉住他:“等等!先別急,讓我琢磨一下……”

      栓柱沒有等我父親說完已經(jīng)沖了出去,他發(fā)瘋了似的大喊:“打!打!打!打死這些狗日的,俺們要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給二蛋報仇雪恨!”

      栓柱根本沒聽到我父親的話,他探著頭,貓著腰,一會兒躍進,一會兒滾進,一會兒匍匐前進,硬是神不知、鬼不覺地迂回到敵人陣地面前。他已經(jīng)摸到東側(cè)山坡的工事邊。父親驚呆了,他馬上派出兩個排的兵力像栓柱一樣朝著敵人的最前沿進發(fā)。大家的集體行動還是被敵人發(fā)覺了,子彈像瓢潑大雨傾瀉下來,但官兵們滾的滾,匍匐的匍匐,除兩人負傷退了回來,其他全都沖了過去。父親叫了一聲:“好!”隨即大喊一聲:“給我狠狠地打!”

      我看見父親的手有些抖,他回過頭對著待命的隊伍興奮地喊道:“同志們都給我沖??!”

      “沖??!”戰(zhàn)士們一齊吶喊,“轟!轟轟轟……”手榴彈頓時在敵人的工事里開了花。兩個碉堡里的敵人被這突然襲擊嚇破了膽,連滾帶爬往外逃。

      栓柱來了勁,他朝著身邊幾名戰(zhàn)士把手一招:“跟我上!”從一個土坡邊飛一般地躍了上去,沖上了敵人的陣地。只聽“砰”的一聲槍響,一顆子彈從耳邊飛過去了,他扭頭一看,發(fā)現(xiàn)一個敵人正在壕溝里朝著一戰(zhàn)士瞄準。他大喊一聲:“殺——”沒等敵人反應過來,一刀捅進了敵人的胸膛,再想拔出刀來卻怎么也拔不出。這時,他身邊的一個滿臉橫肉、圓滾滾的像個大麻包似的敵人一下扔了槍,迅速抓住了栓柱的槍管,殺豬似的嚎叫著。正在這緊急關(guān)頭,又一個敵人從栓柱身后端著明晃晃的刺刀沖了過來,父親大喊一聲:“栓柱!注意身后……”還沒等栓柱聽到,敵人的刺刀刺入他的后心,栓柱本能地向后一仰,頭一歪,慢慢地倒了下去……

      眼看著倒下去的栓柱,父親撕心裂肺地大叫道:“同志們,給我狠狠地打,為栓柱報仇?。 本o接著響起密集的機槍掃射聲,一連串的手榴彈和炮彈的爆炸形成的巨浪把我掀翻在地,我的眼睛一直不敢朝栓柱看,眼前不斷閃現(xiàn)出那個長得濃眉大眼、天生油黑皮膚的影子來。就在剛剛——戰(zhàn)斗打響前,栓柱還跟我講起他為啥臉上長滿了粉刺,那是因為他從小愛吃辣子,所以黑臉上常常綻出一顆顆飽滿的粉刺,他不時惱怒地用手去擠,結(jié)果有的粉刺日漸潰爛如同在水里泡了幾天的麥芽兒的顏色……

      隨著一陣低沉的爆破聲,陣地籠罩在一片濃白色的煙霧中。我聽到父親大喊道:“同志們,咱們大部隊救援火力到了,快!大家先臨時躲一會!”

      我父親伏在發(fā)黑的溝坎上,用力地緊貼著地面,他的眼睛似乎在凝望著面前的廢墟。突然,他眉毛一揚大喊:“給我狠狠地打!”隨即,端起機槍向那些正在逃竄的敵人掃射。緊接著南面和北面的戰(zhàn)士也殺了過來,立刻,山谷震天動地地沸騰起來了,滾滾的人群,就像一道沖破了堤壩的洪水,順著山谷傾瀉而下……

      戰(zhàn)斗停止了,我父親找到栓柱時,他竟然還有一口氣,他大口大口地喘氣,臉色變得越來越慘白。突然之間,他的眼中流露出柔情,他的嘴唇顫抖著。很快,栓柱便出現(xiàn)了呼吸困難,突然之間變得非??膳?。他黝黑的臉變了形,眼中充滿了憎恨,他的嘴扭曲著,手開始了痙攣,挺直的軀體做出防衛(wèi)的姿勢。片刻之后,栓柱的牙齒緊咬起來,漲大的瞳孔中充滿了恐怖,他的手痙攣得更加厲害,身體向后仰著,過了一會兒,兩只手漸漸緩和了,他像是想用力向前做出推開的姿勢。最后緩了一口氣,眼光溫和了許多,他張張嘴想對我說什么,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我凝視著栓柱不斷擴散的瞳孔,使勁地朝他點頭示意他講出來……

      我們來不及緩一口氣,散退的敵人又重新組織起來了,在炮火的掩護下,他們弓著腰一步一步地朝我們陣地再次逼了過來。我看見戰(zhàn)友們紛紛跳離道路,便也學他們的樣子,三步并作兩步躍升進一條溝渠,然后摘下槍來,壓上子彈,對準前方連開三槍。

      我只分到二十發(fā)子彈,子彈袋里還剩下不到十發(fā),得節(jié)省著用,子彈太寶貴了。我暗暗吩咐自己,以后不能再胡亂放槍了。

      這時,敵人越逼越近,從各個方向壓迫過來。我的肩膀再次一抖,瞄準一個端槍的大個子,隨著槍響,那個大個子應聲撲倒在地,我在心里喊道:“打中了,打中了這個狗日的啦!”然后我想,打死個人真他娘的容易,跟踩死一個臭蟲差不多。

      槍聲漸漸弱下來了。這時,我覺得不對勁了,前前后后打量了一下,發(fā)現(xiàn)除了不遠處負了傷的馮小孬和幾具尸體外,其他人全然不見了。我很驚訝地看了看四周,差一點哭了:“表弟,人呢?人呢?咱……咱……咱們的……人……人呢……”我結(jié)結(jié)巴巴起來,這時馮小孬才回過頭用緊張而顫抖的聲音告訴我:“這下完啦,弟兄們?nèi)紱_出去了,現(xiàn)在就剩下咱倆啦!”

      “沖……沖……沖過去了,怎么沒有人告訴咱……咱們?”我大聲地問。

      馮小孬聲音帶著哭腔說:“誰顧得上咱們?第三次沖鋒號吹響時,弟兄們都沖出了重圍,就剩下咱們倆啦!”

      我和馮小孬跌跌撞撞地行進了一夜,第二天黎明在信陽以南的東雙河與柳林之間,穿過了平漢鐵路。接著,又以最快的速度向西前進,一下子進入了桐柏山境內(nèi)。放眼望去,一片蒼茫,人們能用植物的枯榮、候鳥的來去標識季節(jié)的更替,初冬的寒冷不知不覺地來了,天氣一天涼似一天。我們是當天晌后到達桐柏山一個不知名的村子。這個村莊地勢呈半坡形,低處是一條寬闊平靜的江河,河灘上豎著幾只無人照看的牛皮船。村莊與山腳相連,破爛低矮的農(nóng)舍像臣民匍匐在山腳下。

      我們蜷臥在一棵大樹下,陽光照在我們身上卻感覺不到一點暖和,如果不是掉隊后的恐懼和不安,我們一定會在這兒愜意地打起盹來,風向漸漸偏北,帶來了山下河道水流聲和水中腐漚的氣息。無孔不入的風們,以靈敏的嗅覺,很快探明我們是外鄉(xiāng)之人,趁太陽落山之際,來到我們的面前,裝成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吹響枯樹枝上即將凋零的枝條,發(fā)出一種弦琴的聲響,奏出蕩氣回腸的思鄉(xiāng)小夜曲,悲悲切切,凄凄慘慘,如訴如泣,宛如一位銀發(fā)漏齒的老婆婆,用沙啞的聲音勸說著:快快追趕吧,去找你們的大部隊。

      “我餓了,”馮小孬哭喪著臉說,“咱們什么時候才能追上隊伍?。俊?/p>

      我看了看神情沮喪的馮小孬,悲觀地說:“我們掉隊的時間越長就越難跟上大部隊?!?/p>

      “前面到處都是老蔣的部隊,弄不好……弄不好咱們就玩完啦!”馬上,馮小孬又故作輕松地說,“其實,只要我們不被敵人抓去,早晚都能追上隊伍的!”

      我們在大樹下休息了大半個下午,傍晚的時候,突然看見山那邊騰起一片火光,毛竹和樹木燃燒時發(fā)出的“噼噼啪啪”的聲響不時隨風傳來。好像山那邊的村子里所有的東西都被燒著了,在婦女和孩子的哭叫聲中,我們很快就聞到了空氣中飄來的一股股焦糊的煙味,在狗們一聲接著一聲的狂吠聲中,我們停止了談話。

      “山那邊起火了!”我一邊抬頭遠眺,一邊分析說,“也許是鄉(xiāng)親們的房子被大火燒著了!”

      “很可能是敵人在那邊抓人!”馮小孬試圖作出更為精確的判斷。

      巨大的恐慌和不安開始向我們襲來。后來,我們沿著寬闊的村道一直向北走。在我們前進大約一個時辰后,路上忽然過來一群衣衫襤褸的隊伍??礃幼佑邪偈柸?,分成兩行,每行有一條長長的繩索,把這些人的手臂一個一個地拴住連起來。在隊伍的最后面,兩個穿屎黃色軍服的士兵拖著一個人,那人臉色如土,瘦得皮包骨頭,他顯然是走不動了,才被那兩個士兵架著胳膊拖著走。

      我和馮小孬不知所措地躺在路邊的枯草叢中,屏住呼吸連屁也不敢放一個。河水汩汩流動的聲音在耳邊響著,我看見一些受傷的馬匹在河道中沉浮不定。

      這時,我看見一個斜掛武裝帶挎著盒子槍的軍官揮起鞭子朝那個被架著的人背上猛抽,邊抽邊罵:“娘的×,我看你還敢再偷吃巴豆!”

      被架著的那人衣服已經(jīng)裂開,后背上露出一條條手指般粗的紫印和爛肉。

      “日你娘的,你以為拉幾泡稀屎裝一場病就可以不當兵了嗎?”那個軍官停下手中的鞭子,喘著粗氣又罵,“你想得倒美,告訴你,十個指頭全剁掉也脫不了身的,老子今天打死你,把你扔在亂墳崗里叫野狗吃了,看你能怎么樣?看看誰還敢再跟你一樣逃壯??!”

      軍官揮著鞭子開始了抽打,一下比一下重。我看見鮮紅的血飛濺了軍官一身。原野上隱隱傳來那個人的哀叫之聲,它聽上去是那樣絕望和憂傷。

      軍官后來停下?lián)]動的鞭子,揚了揚手讓兩個士兵松開,那個人像散了架子似的癱倒在地上,過了一會兒,又支撐起來,轉(zhuǎn)身朝一塊落光葉子的樹林奔去,當他一瘸一拐地跑到那條河道的堤岸背上時,軍官掏出挎著的盒子槍,扣動扳機,一顆子彈從身后追上了他,那個男人搖晃了兩下無聲地撲倒在地。

      “你們?nèi)冀o我看好嘍,這就是逃壯丁的下場,我看他娘的誰還敢再跑!除非他娘的吃了豹子膽!”軍官朝著隊伍吼道。四周一片靜寂,軍官惡狠狠的聲音驚起叢林中的幾只鳥雀,它們啁啾著離去時,一只鳥拉了一泡屎恰好落在那軍官的臉上。隊伍中傳來一陣嘻笑聲,軍官惱怒地朝天上連放了幾槍。

      隊伍前進不到五百米,我們突然聽到哨子響了兩聲,那群壯丁隨著哨音向旁邊沒有莊稼的田地中一排一排散開了。這時,在田地的四角馬上出現(xiàn)了十七八個士兵,他們像馬蜂一樣匯集在一塊,端起槍向這群壯丁瞄準。

      “看來要處決他們了!”馮小孬小聲地說。

      我正在驚疑之中,聽見那個軍官的哨子又接著吹了三響,前兩聲短促,后一聲拉得很長,還沒等哨音落地,這群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人就慌忙地解下腰帶露出屁股,蹲了下去……

      “原來他們是在集體拉屎?!瘪T小孬嘻嘻笑著接連放了好幾個響屁說,“我也想拉屎!”

      沒過兩分鐘,又是三聲哨響,前兩聲短,后一聲長。于是那些蹲著的人不管拉好了屎沒有,又都一齊慌慌張張地提著褲子站起來,走到大道上,排成了兩行隊伍。那些匯集在一起的端槍的士兵分站在隊伍的兩旁。軍官看著士兵們把壯丁像拴豬一樣串成一串,便吹了一聲哨子,于是,這群人又開始向前移動了。

      我和表弟馮小孬哆哆嗦嗦地從枯草叢中爬出來時,河道對面的村莊里此刻已零零星星亮起了燈火。原先躲藏起來的村里人再一次出現(xiàn)在村頭,他們提著馬燈,在曠野里尋找被抓壯丁嚇跑的牲口,他們說話的聲音含混不清地被冷風傳到了我們的耳邊,其中夾雜著一兩聲狗叫和豬嚎的聲音。

      我和馮小孬一整天滴水未進了,所以我倆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我的身體像一只散了箍的木桶一樣虛弱不堪,隨時都有散架的危險,肚子咕咕亂叫,眼睛也不大好使。后來我們壯著膽子來到了河溝的堤坡邊上時已是傍晚。半路上,我們遇到一位神志不清的乞丐,然而,讓我們沒有想到的是,他對于我們的提問,卻出乎尋常地清醒,這使我和表弟馮小孬都不約而同地暗暗吃驚。從這個乞丐含糊不清的口音里,我們了解到:此地為湖陽鎮(zhèn)以東地區(qū),就在北面不遠的祁儀鎮(zhèn)和平氏鎮(zhèn)兩地,全都駐扎了穿黃衣服的軍人。“這支隊伍已經(jīng)全部追到了桐柏山地區(qū),聽說是老蔣想實現(xiàn)包餃子合圍紅軍!”乞丐說罷咧咧嘴沖我笑了,由于光線昏暗,我們只能看到他滿口空蕩蕩的,他肯定的語氣讓我和馮小孬都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氣,看來我們今晚會有暫時的安全。

      “看來,我們只能先躺一會再找些東西吃啦。”我對馮小孬說。我躺在河溝的坡道上,眺望著夜空閃爍的星星,又一次忘記了自己置身何地。我的鼻子能聞到那股寒冷的氣息,四周一片寂靜,我昏昏沉沉仿佛去了另一個世界。

      那是一個清晨,陽光從東邊鋪射過來,籠罩著一切,有一股炊煙的芳香。我終于追上了父親的隊伍,隊伍里每個人身上都披著一道霞光,好像每個人都在閃閃發(fā)光,既真實又虛幻。父親見到我,可能是左耳受傷的原因,說話聲音很大,簡直是一個擴音喇叭對著我的耳朵喊,他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老子還以為你犧牲了呢?!备赣H的笑容讓我感到溫暖,感到踏實。我想哭,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慌,所有的迷茫,在這一刻都涌了上來,這一路上的追趕,就是在沒有希望之中尋找希望,是在漫天的黑暗中尋找?guī)缀醪淮嬖诘墓饷?。但我沒有哭,我沒有讓自己哭出來,我在心里對自己說:你他娘的是個戰(zhàn)士了,是個男子漢了,不能動不動就哭鼻子,不能。

      我的眼睛在四處尋找。我知道自己在尋找什么。我在尋找一個朝思暮想的身影,當我精疲力盡的時候,當我灰心喪氣的時候,當我即將放棄的時候,是那個身影在前頭牽引著我,讓我從艱難中緩慢站立起來,讓我滋生出追趕部隊的力量和念頭;更是那個身影,不斷地鼓勵我,吸引著我,像一束光。那是一束粉紅色的光,是一束甜蜜的光。她與另一束紅色的光交集在一起,給我的身體注入了新的力量,給我的精神增添了新的動力。對我來說,這兩束光同樣重要,無論缺了哪一束,我都無法趕上部隊。

      我看不到那個身影,但我聽見了聲音,是的,那是我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是我夢里一直在尋找的聲音。那是小米的聲音,那聲音細細的、輕輕的,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像一顆顆晶瑩剔透的露水,那聲音就在隊伍的前面。我不由得離開了父親,朝那聲音走去。剛開始,我只是邁開大步走,很快,我就擺動雙臂奔跑起來,而那聲音似乎也跟著奔跑起來,而且,發(fā)出了一束束粉紅色的光芒來,那光芒和隊伍前方紅色的光芒結(jié)合在一起,照亮了山那邊的天空。

      我原本想叫喊名字的,這時,決定不喊叫了,我覺得腳下生起了一陣陣風,也生出了無窮的力量,不由自主地向前奔去。我已經(jīng)停不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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