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四十五年,動用百萬大軍,從中國北方的草原殺出,一路南下,最終在1279年滅掉了南宋,蒙古人取得了中國歷史上元朝的統(tǒng)治權。這個馬背上的民族,顯然對中原漢人缺乏善意,把這部分南宋移民打成社會底層,大部分文人對命運的無常都選擇了茍且行世,有民族氣節(jié)的一類人,不是自殺就是被殺,或者成為山林中的隱者,還有如趙孟頫一樣的做了降臣,并得到了當政者的優(yōu)待,進入了元代統(tǒng)治機構,官至一品,還能掌握一定話語權,這并不容易。
在元代中前期,趙孟頫一統(tǒng)江湖,成為文壇帶頭大哥,趙孟頫的書法流暢雅致,代表了有元一代的文藝風尚。趙孟頫的藝術追求可以視作王羲之在元代的另外一種表現(xiàn)形式。短暫的元代中前期,給后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書法家,幾乎就是趙孟頫一人而已。
這種顯現(xiàn)的表象一直持續(xù)到元代晚期,浙江紹興一個年輕人在家鄉(xiāng)的閣樓上經(jīng)過五年的奮發(fā)苦讀,終于從一座堆滿典籍的藏書樓走了下來。為了建造這座讀書樓,父親賣掉了他心愛的良馬,購置了古籍善本,只求他能在圣賢書中讀出一條陽關大道,而后出人頭地。這個年輕人極力配合父親望子成龍的愿望,具備頭懸梁,錐刺股的精神,發(fā)奮圖強,廢寢忘食,閣樓里旁人不得入內,父母想見他一面也十分困難,三天之內,只可見上一面,且不超過一炷香時間,飲食等生活必須品都是用一種傳送帶裝置運送上去,這個小發(fā)明創(chuàng)造,主要是不想被人打擾他的讀書,否則耽誤考取功名,誰來負責?如此五年,自覺學有所成。
當這個年輕人走下閣樓,手里拿著他酷愛閱讀的《春秋》,用曠世金石之音橫掃了陳腐平庸的元代文壇,人之望而畏,成為新一代文壇盟主,此人便是楊維楨。
楊維楨(1296—1370),字廉夫,號鐵崖、鐵笛道人,又號鐵心道人、鐵冠道人、鐵龍道人、梅花道人等,晚年自號老鐵、抱遺老人、東維子??穹挪涣b、秉性高潔、孤傲倔強的楊維楨是元朝末年的江南文壇沙龍文化的重要人物,一些文學史的撰寫者認為楊維楨代表了元詩之變的極致。
元代因為統(tǒng)治階級主觀上不重用南宋儒生為代表的遺老遺少,實行民族分化的等級政策,把民族作等級劃分:蒙古為首,色目次之,契丹第三,“南人”在四種等級之中排名最末,又稱南蠻,實為貶稱。在民間社會的十類人的劃分中,甚至有九儒十丐之說?!耙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yī)、六工、七獵、八民、九儒、十丐。”這是宋遺民鄭恩肖在《心史》中所記。而同是宋代遺民的謝枋得也說:“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yī)、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如果真像謝枋得所言,元代的儒生士人介乎于妓女和乞丐之間,是何等卑微!“南人”之中的知識階層成為被侮辱和被損害的群體。
但客觀上元代的民族分化政策的客觀影響,在文藝領域顯現(xiàn)出另外一種意外的結果,不受政治干預的為藝術而藝術的文藝潮流在民間涌動,其中有追求的文藝人實現(xiàn)了自己的藝術價值。在這個特殊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下,嘉興吳鎮(zhèn)、無錫倪云林、常熟黃公望和會稽楊維楨,形成了元代晚期的文化圖景。楊維楨在詩歌寫作中以“情”為主,在書法中的狂狷怪誕既是這一時代的表征又是藝術的驅動力使然。
“人各有情性,則人各有詩也”,這是楊維楨的詩學主張,楊維楨是一個在思想和行動上能夠高度保持一致的人,文如其人在鐵崖公身上就是一種元代的現(xiàn)身說法,他能夠通過詩歌闡述自己創(chuàng)作觀念,達到理論高度和實踐表達的統(tǒng)一,至于鐵崖公的書法作品,也是這位身遭亂世為文為書為人都特立獨行的元代文壇怪杰三位一體的精神體現(xiàn)。
考察楊維楨的藝術求索途徑,可以看到他不惑之年以前就已經(jīng)知道“當代人不可學”的道理,轉而復古,這和趙孟頫倡導的理念情同所至。元朝文化人之所以復古,既有家國破滅的因素,也有個人名節(jié)的主觀意愿,只不過到了元代晚期,南宋遺民的家國情懷和個人名節(jié)在楊維楨看來已經(jīng)成為另一種表達,他已不為宋家山河的迭代而保持所謂的名節(jié),對新社會的認同和維護的心理變得理所當然。在元代主持修訂宋、遼、金三史之際,楊維楨便給元政府上書《正統(tǒng)辯》一文,以南宋為正統(tǒng)傳至元朝,否定了遼金的正統(tǒng)地位,表達了他對元代統(tǒng)治合法性的認同。所以,楊維楨之所以苦讀詩書,內心存在為帝王服務的忠君思想,晚年的事例可以證明,當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后,曾邀請楊維楨出仕為新時代的朝廷服務,被他拒絕,亦表達了對前朝的忠貞不二。
這種忠君愛國的思維,是通過楊維楨的父親楊宏傳遞給兒子楊維楨,鐵崖山下藏書樓苦讀即可證實。所以,楊維楨從那讓他記憶深刻的藏書樓出來,覺得自己已經(jīng)獲得一身本領,幾乎可以所向無敵,這些學問如果不賣出去,在朝廷求得一官半職,要它何用?
元泰定四年,恰逢朝廷短暫的恢復科舉,32歲的楊維楨便參加考試,獲得了全國第二好成績。在后來的書法作品中,楊維楨常自豪地把這次取得的進士名號書寫于落款處。現(xiàn)藏遼寧省博物館,約作于至正九年(公元1349年)的《竹西草堂志》在末尾署款中楊維楨寫下:“第二甲進士會稽楊維楨也”,可見其一生對這次科舉榮譽的重視程度,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名號,這又是一種什么心態(tài)呢,頗可玩味一番。
元朝統(tǒng)治者最怕漢族人動搖他們作為統(tǒng)治者的特權地位,為此,很多漢族人是進入不了政府的高級管理崗位任職的。他們甚至取消了定期的科舉考試,人才的選拔大部分靠各級官員推薦,這里面難免會存在徇私舞弊的情況。只有在朝廷急需用人的關鍵時期,才進行科舉選拔人才。楊維楨有幸獲國考第二名的好成績,加上此時他已完全認同元朝統(tǒng)治的合法性,自然引以為豪。
但是苦讀書、學習好、考試成績優(yōu)異,并不一定代表能有好工作??上霔罹S楨一身才華,即使考了全國第二,最后也只能在一個低等級的官位上一干就是好多年??疾鞐罹S楨仕途發(fā)展的過程便可以充分理解這種心態(tài)。楊維楨32歲中進士,次年入官場,任天臺縣尹,再五年,38歲上任錢清鹽司令,清廉為官,秉性耿直,直言敢諫,為民請命,不惜得罪權貴,罷免后回鄉(xiāng)丁憂一年,紹興授徒一年,杭州授徒三年。這一路匆匆走過,至正四年(1344)時年楊維楨已經(jīng)49歲,到湖州東湖書院講學,時已半百。從給楊維楨寫《墓志銘》的明代大文豪宋濂的記載中,可以知道楊維楨在為官的崗位上干的還不錯,但因性格剛直得罪高層,楊維楨政治報復的實現(xiàn)過程步履維艱,直到最后以文報國的政治理想慘遭破滅。元末亂世,義軍頻起,烽火連三月,雖然楊維楨盡顯忠心,但效果適得其反,并未得到當政權貴的認可??上攵?,這位自認為才高八斗的文化人心里已經(jīng)翻騰了不止一千只上古神獸草泥馬了。天命之年,曾在官場混跡多年的楊維楨被貶且不得復出,其內心苦悶不言自明。作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尤其是進士出身,彼時彼景非“落魄”兩字可以形容。
元朝文化人有一種隱逸之風,這和元朝的政治環(huán)境有著直接關系,迭代之際,一些不愿意出仕的宋朝遺民作家,很愿意選擇隱逸的生活方式,既能保持名節(jié),又能安心搞創(chuàng)作。況且元朝對文化的相對漠視,讓文人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相對寬松,處于底層搞點文化建設還是相對比較安全,這種風氣幾乎貫穿了整個僅有百余年歷史的元朝社會。元朝的文化明顯特征之一就是精英文化和市井文化雜處的狀態(tài),元朝的文化開放源自向外擴張的全球化戰(zhàn)略,因而既有底層的雜劇,如關漢卿、王實甫,也有如風花雪月的趙孟頫,更有一批外族的文化建設者也參與并且貢獻了元文化的多樣性。元代文化精彩紛呈是中國歷史自有始皇封建以來,唯一可以和魏晉比肩的特殊時期。
這種文化雜處的交融狀態(tài)也影響了楊維楨這類桀驁不馴的儒生,像很多官場的失意文人一樣,楊維楨也有過隱逸文人的生活,《鐵笛道人自傳》云:“會稽有鐵崖山,其高百丈,上有萼綠梅花數(shù)百植。層樓出梅花,積書數(shù)萬卷,是道人所居也?!睏罹S楨這種行為并未貶損他在文壇的地位,反而讓人覺得他有高尚之處?!拌F崖狂怪不經(jīng),而步履自高”,明代人對他的評價,顯然對其狂放的行為及其在文化上的大膽探索有所認同。
“五十狂夫心尚孩,不容俗物相填豗。興來自控玉蹄馬,醉后不辭金當杯?!?345年,楊維楨50歲之際所作詩歌自稱“五十狂夫”,同年,楊維楨在洞庭得鐵笛一把,從此自號“鐵笛道人”??追蜃釉?,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此時,楊維楨的個性養(yǎng)成已經(jīng)到了不可更改的地步,只能順著這條道路一路狂奔,至死方休。五十歲取“鐵笛道人”的雅號,人生從此涇渭分明。號“鐵笛道人”之前,楊維楨一心以文報國;有了“鐵笛道人”這個稱謂以后,一代“狂生”的形象越發(fā)生動而具體。
笛子這種樂器,很受古代一些散淡文人喜愛。傳說中楊鐵崖的笛子還是一件難得的寶貝,因為它的材質直接來自古代的一把叫做“莫邪”的寶劍。春秋晚期,越王勾踐喜歡寶劍,命當時的造劍大師干將鑄劍,干將夫妻不惜用生命和鮮血鑄造了兩把傳世名器干將、莫邪。這個故事后來被魯迅先生進行了故事新編,成為一個叫眉間尺的少年復仇的故事,在此不必多說。傳說中這把著名的寶劍傳到元末,被湖州一位名曰緱長弓的冶金大師熔之,卷鐵造笛,開九孔,管長二尺九寸,贈與當時著名的音樂家、詩人、書法家兼文壇盟主楊維楨。楊維楨對鐵笛甚是喜愛,《鐵笛道人自傳》中記載了這段佳話:“鐵笛得洞庭湖中,冶人緱氏子嘗掘地,得古莫邪,無所用,镕為鐵葉,筒之,長二尺有九寸,竅其九,進于道人。道人吹之,竅皆應律,奇聲絕人世?!?/p>
得了鐵笛的楊維楨對此寶物愛不釋手形影不離。于是賦詩一首云:“湖中冶師緱長弓,有如漢代陶安公。七月七日與天通,朱雀飛來化青童。且莫隨仙踏飛鴻。道人鐵笛已在手,鐵冠八柱凌喬嵩?;实垡唤y(tǒng)誅群兇,猛士干將無所庸。還徼上青子,天上裨重瞳。江心火電流赤虹,云凝霧結愁蟠龍?!?/p>
隱居休閑的時日,亦時常懷念得笛吹笛的所感,寫下了很多和鐵笛有關的詩句?!拌F崖相見洞庭東,腰間笛佩蒼精龍”“西洞庭,東洞庭,相逢鐵笛銅龍精。從此吹春玉臺上,叢霄不許謝玄卿?!迸嫉描F笛后,與笛同死生,鐵笛之于楊氏,猶如身體的一部分,納入到生命體認之中。
精通音律并有隱逸之名的楊維楨,雖然時常與黃公望、張雨等名士舟游海上,過一種仿佛超然物外的神仙生活。因其名望,很多人慕名去拜訪他隱居的豪宅,但楊老先生很能擺譜,根本不想接見這些粉絲,“客至不下樓,恕老懶;見客不答禮,恕老病;客問事不對,恕老默;發(fā)言無所避,恕老迂;飲酒不輟車,恕老狂?!边@是他在自家門前寫給粉絲們的一段真情告白。訪客來了,他就坐在一個高臺之上,身披有仙鶴刺繡的大氅,頭上戴一鐵冠,特別有明星范兒,粉絲們只能與他隔空對話,如果趕上楊老先生心情大好,粉絲們能看到他吹笛子表演,據(jù)說那感覺就像一個老神仙下凡,讓人陶醉。也有人說流傳后世的《梅花弄》就是沿用他的曲子。楊維楨雖未得道成仙,但在外人看來已是具有仙骨的世外高人了。
明代宋濂推其有晉人高風,并記載如下:“晚年益曠達,筑玄圃蓬臺于松江之上,無日無賓,亦無日不沉醉,當酒酣耳熱,呼侍兒出歌《白雪》之辭,君自倚鳳琶和之,座客或翩躚起舞,顧盼生姿,儼然有晉人高風?!?/p>
晉人風度,不僅表現(xiàn)在對生命本體的縱樂認同,有時候也表現(xiàn)為對統(tǒng)治者的不合作的態(tài)度。1368年大明朝建立后,朱元璋曾邀請過楊維楨入朝從政,但被楊維楨拒絕,楊維楨不僅拒絕朱元璋,此前還曾拒絕張士誠,那首“山中歲歲烽煙起,海上年年御酒來。如此烽煙如此酒,老夫懷抱幾時開”的詩歌,就是為此事件所做。朱元璋第一次邀請不成功之后,又以修禮樂之名邀請,楊維楨遂前往。可見,忠于前朝之心,不能改,但為藝術可以屈尊,但不久后,晚年的楊維楨厭倦官宦的生活,毅然辭職歸鄉(xiāng),宋濂作詩送行,有“不受君王五色詔,白衣宣至白衣還”之譽?;剜l(xiāng)后不久,75歲的楊維楨便結束了疏狂癲放的一生,留下被人評說的生前身后名。
總之,在同代人以及后世看來,無論神仙做派或詩歌中的怪誕和書法作品的狂放,楊維楨在人們眼中就是一個不與世事妥協(xié)的抗爭者和逍遙派。如果說在他在文學藝術領域和為政領域都走上了離經(jīng)叛道之路,那么在與朋友交往的生活細節(jié)之中,他則頗有江湖大哥的不講道理。
與其齊名的元代擅長畫山水的畫家倪瓚,曾經(jīng)與楊維楨要好,但因為倪瓚有潔癖,因一酒局,二人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酒局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南村輟耕錄》有記載,元代文人在不怎么被政權關注的時候,往往自己抱團取暖,經(jīng)常搞一些民間雅集之類的活動,有雅集就要有酒,有小姐姐,有歌舞,才玩得嗨。作為文壇盟主的楊維楨經(jīng)常在這些文藝沙龍里面擔當主持人的角色,宴會開始之后,也可能老楊玩得過于盡興,整嗨了,把身邊一個小姐姐的鞋子脫了下來,當作酒杯,不僅自斟自飲,還讓在座諸兄弟用此“鞋杯”傳遞飲酒。這或許是楊維楨的另一癖好,當今心理學家不用分析即可判斷他有一種心理疾病,名曰,戀足!
連上廁所都要用鵝毛鋪于糞池之底的倪先生,喜歡那種鵝毛被■■激起飛揚的感官享受,哪里能忍受女人鞋里的臭腳丫子味道,何況還要拿它喝酒,這等不潔,在云林子看來,實在是可忍孰不可忍。想一想,這個元代最著名的畫家,曾經(jīng)找一個小姐姐回家,欲與之行魚水之歡樂,可是到家之后,心里面就覺得小姐姐身體被那么多人占有過,肯定是不干凈的,于是讓小姐姐先洗澡,洗完之后還是覺得她沒有洗干凈,再讓她洗,小姐姐感覺自己都要洗禿嚕皮了,但大畫家還是覺得她沒有洗干凈,如此反復,直至天明,大畫家困倦,把小姐姐打發(fā)走了。你楊維楨用小姐姐的鞋子讓這位有潔癖的大畫家喝酒,開什么玩笑,不翻船才怪。于是,倪瓚大怒,拍案而去,結束了兩人之間的友誼。自此,楊維楨再也沒有和倪云林說過話。這事情我認為不能怪云林子,楊老大強人所難,多有冒犯之意,都是有個性的人,怎能不掀桌子。絕交就絕交吧,志同而道不合,也尿不到一壺。多年以后,云林在畫作上寫下“鐵崖健筆老縱橫,萬卷當胸隨所取”,不知是何所感!
或許楊維楨古怪的行事風格,亦或許楊維楨特別注意自己的感官體驗,寫了一些少兒不宜的詩篇,這讓同代的評論家賜了他一個“文妖”的稱謂,“余故曰會稽楊維楨之文狐也、文妖也。噫,狐之妖至于殺人之神,而文之妖往往使后生小子群趨而競習焉?!保ā锻踽缡考肪砣段难罚┑笫缹W人并不太認可楊老先生是“文妖”的說法,尤其是四庫全書的編輯者,甚至還反對這種稱謂。
實際上把楊維楨的古怪行為理解成因為藝高人膽大而作出的怪誕行為于情于理也說得通,就像他自我表白一樣:性情使然。唐伯虎的一句詩可以作為這種怪誕文風和書風的注腳,“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楊維楨是飄逸與堅硬的復雜混合體,他堅硬的時候,根本不畏強權,前文所講,為官剛正,仗義執(zhí)言,與張士誠、朱元璋政權的不合作態(tài)度,都體現(xiàn)了楊維楨為人的堅硬。這種堅硬和飄逸的品質也帶到了他的書法創(chuàng)作之中。
說了這么多楊維楨人生的軼事,以及最開始提到的元代文化發(fā)展的大背景,還沒有說楊氏書法是何等面目,但可以肯定地說,楊維楨的特立獨行嚴重影響了他的書法藝術觀,并在這種觀念的指引下進行了書法的創(chuàng)作實踐。在有元一代文壇霸主趙孟頫的倡導之下,書法家們也追求晉人風尚,楊維楨也被這股子洪流夾裹,但楊維楨比趙孟頫走得更遠,也更徹底,恰恰是楊維楨的出現(xiàn),才讓元代的書法有了一種新的面目,可惜在當時很多人都看不懂,時至今日,很多人也不一定能欣賞得了這個700多年前的書法界的瘋狂革新者。
這也難怪,看慣了二王的行云流水,以及趙孟頫的秀潤流暢,再看楊維楨奇崛的書作,那些粗細變化的線條,歪歪斜斜筆畫,大小錯落排列的章法,無論認同與否,都能感覺到一股粗頭亂服的狂亂的氣息撲面襲來。但具體說明這些書法作品好在何處,還需要一番解釋,才能體味這種書法的魅力所在。
王羲之的書圣地位不僅因為他書法本身的藝術成就,還因為他對后世的影響力,經(jīng)過唐代李世民牽頭眾多書法家跟進的集體努力,一直到清代初期,二王書法被一代一代人反復學習,無論如何推陳出新,幾乎都是在二王的書法基礎上實現(xiàn)的。清代碑學盛行,繞過了王羲之,開辟了另外一條學習書法的路徑。即使這樣,王羲之開創(chuàng)的帖學傳統(tǒng)仍然占據(jù)大半江山,而且普通人學習的更多,直至今日王羲之都是學書人不可不學的典范。元朝時代,當然也在王羲之書風的影響之下,有資料表明,楊維楨對王羲之也十分喜愛,他寫下了一首詩,表達了對王羲之的高度認同,“羲之在東床,風操夙所稱?!币部梢哉f對王羲之的認同就是對魏晉狂放不羈的風度的認同。
楊維楨現(xiàn)存的書法作品大部分都是他50歲以后書寫的,50歲對于楊維楨來說無論是生活還是藝術都可以看作一個分水嶺,人生態(tài)度的轉變,對藝術審美的追求也會發(fā)生變化,但整體上從書法作品來看,楊維楨在書法上也追求復古,尤其是和趙孟頫一路書風相比,楊維楨書風則更古樸雄強,也更鋒芒外露??梢钥闯?,第一,楊維楨在元代復古的文化潮流中,書法藝術吸收了大量章草元素,《張氏通波阡表》和《夢游海棠詩卷》可以視為楊維楨具有章草風格的代表作品。章草是中國書法發(fā)展歷史上的一種過渡性草書字體,出現(xiàn)于秦漢之際,盛行在東漢魏晉,到隋唐宋三代已經(jīng)衰落,被更流暢秀美的小草所取代。章草是草書的最早形態(tài),有完整的法度,境界古意盎然,元代在趙孟頫的提倡下和實踐下,章草被重新發(fā)現(xiàn),趙孟頫,康里巎巎、鮮于樞、鄧文原等元代書法家都有留存后世的章草作品。但楊維楨的章草顯然更具有表現(xiàn)力。從文本來看,楊維楨將行書和章草進行了整合,吸收了章草明顯的捺筆特征,起筆多直接入鋒,下筆迅疾、捺畫燕尾重按快挑,有狂放銳利的夸張姿態(tài),雖然同樣以行書參章草,但楊維楨和趙孟頫等人的章草風格相比,更加具有突破傳統(tǒng)的藝術表現(xiàn)力。據(jù)考,楊維楨之所以能寫出如此銳利的字,和他使用的一種定制的毛筆有很大關系,這種叫“鐵心穎”的毛筆是湖州制筆大師陸穎貴制造,筆心堅硬如鐵,楊維楨視其為寶,楊維楨在一篇文章中提到這種毛筆時說,“予用之,勁而有力,圓而善任”,楊維楨認為合適的工具更能有助于他書寫表現(xiàn)銳利風格的作品。
從楊維楨充滿創(chuàng)意性的書法創(chuàng)作,還可以看到他與唐代書法家顏真卿的某些傳承關系。唐朝晚期以及兩宋時代,顏真卿的書法影響力十分巨大,很多宋版書的印刷都已使用顏體,蘇東坡說,“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能事畢矣!”宋人把顏真卿推到了極其崇高的地位,成為文人學習的典范,這和顏真卿取得的藝術成就以及他忠貞愛國的正直形象是分不開的,而元代取宋代之,文化人改朝換代之際的名節(jié)問題,也影響了他們在書法藝術領域中對顏真卿的繼承,古代人將書法和人格同時評價,所以在元代文人中顏真卿的書法不太吃香,或許元代文人在心理不敢直視顏魯公的忠義,才有了趙孟頫越過宋代和唐代,追求晉人王羲之的做法。在別人不學顏真卿的時候,楊維楨卻取法顏真卿在藝術上的創(chuàng)新精神為我所用,藏于上海博物館的楊維楨晚年名作《真鏡庵募緣疏卷》將楷書、行書、草書相雜,夾以章草筆意寫成,從這件奇特的作品之中完全能感受到《真鏡庵募緣疏卷》和顏真卿那件以“破體書法”名作《裴將軍詩》的血緣關系。
《周上卿墓志銘》,紙本,縱25.9厘米,橫86.2厘米。這是楊維楨留世的唯一一件楷書作品,藏于遼寧博物館。從這件作品之中可以看到唐初書法大師歐陽詢父子的影子,尤其受小歐的影響巨大,可謂得歐陽通《道因法師碑》的精髓。楊維楨作《周上卿墓志銘》之時已66歲,正值書法創(chuàng)作的最佳時期,呈現(xiàn)了他楷書創(chuàng)作的精湛功力。
書法藝術有在繼承中發(fā)展的歷史規(guī)律,在繼承前人的古法的基礎上楊維楨高歌猛進,以狂怪不經(jīng)之姿態(tài),走上了一條具有獨創(chuàng)精神的書法藝術之路。楊大師的書法,創(chuàng)造性貢獻更直接地表現(xiàn)在其作品的章法上。章法這個專業(yè)術語通俗一點兒說更像作品呈現(xiàn)出來的畫面感,它是欣賞者的第一感覺,書法作品的章法,是通過線條、墨色以及對創(chuàng)作畫面作出的空間分割形成的對比關系呈現(xiàn)出來。古人評楊維楨的字是粗頭亂服,有亂世氣就是針對作品章法的感受得出的結論。觀《真鏡庵募緣疏卷》,字與字之間的大小錯落,互相牽制、線條粗細、楷書和行書參雜,字形奇特,行與行之間搖曳跌宕,所有的字在畫面之中均有動勢,更像在戰(zhàn)場廝殺,形成了對傳統(tǒng)平整方正的破壞,但也正因為如此,其畫面構成的有了強烈的視覺沖擊,遂有明代書法家吳寬所說的那種“大將班師,三軍奏凱,破斧缺牖,例載而歸”的氣勢呈現(xiàn)。
藝術史也是一種當代史,在藝術家肉體生命存在的時間中不為時代認同的原因很復雜,但時人風氣不可忽視,它表現(xiàn)一個時代的審美風向,逆風行走的人自然會被視為異數(shù)。隨著時間的流逝,幸運者會被重新發(fā)現(xiàn),因為其獨特的藝術觀念對當代有參考意義,并意合了某些藝術理論觀念,可以在古代找到合理性的解釋。
楊維楨是元代最具創(chuàng)新精神的書法家,其為文為書為人三位一體,融會貫通,自成一派風格,雖然在元明清的時代對其書法創(chuàng)作并未有充分的關注,但不可否認,楊維楨的創(chuàng)造性對后世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楊維楨的章草創(chuàng)新直接影響了元末明初的另一位以章草見長的書法家宋克。清代中期的在書畫上同樣充滿創(chuàng)意的書法家金農(nóng)評楊維楨說:“高妙礪俗,字有堅光?!逼淞暪挪荒喙诺膭?chuàng)新精神,今天看來也特別有參考意義。進入20世紀80年代以后,中國書法在發(fā)展創(chuàng)新的潮流之中,楊維楨的書法觀念以及在字法、章法的創(chuàng)造性逐漸被重新挖掘并重估其價值,相信有一天,楊維楨的怪誕書風也會成為中國書法傳統(tǒng)的一份寶貴遺產(chǎn)被后人繼承并發(fā)展。
作者簡介:梁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黑龍江省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長篇小說《馬迭爾旅館的槍聲》《補丁》、短篇小說集《馬戲團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