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爾斯·狄更斯
在日出前一小時,倫敦街道所呈現(xiàn)的景象十分引人注目。我們在其他時候慣常見到的擠滿匆忙、急切的人群的街道此刻都是靜悄悄的;整天熙熙攘攘一片忙碌的房子這時也寂無人聲;這種冷落、孤單和凄涼的氣氛給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
最后的那個醉漢,他必須趕在日出之前回到家里,這時候才拖著沉重的腿蹣跚走去,放聲唱著前晚祝酒歌中的重唱句;最后的那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因分文不名,又沒有讓警察發(fā)現(xiàn),待在街頭巷尾,這時候他已經(jīng)在鋪石路的哪個角落里,縮起他冰冷的手腳做著享受溫飽的美夢。等到醉漢、浪子和可憐的人一個不留了;生活較有節(jié)制、有規(guī)律的那部分居民還沒有睡醒起身干當天的活,條條街都像死一般的沉寂;這種沉寂似乎讓這些街道也染上了死亡的色彩,它們在黎明的灰暗微光中顯得冷冰冰的,毫無生氣。在較大的街道上的公共馬車停車站空蕩蕩的;妓院都關門了;專供可憐的放蕩者活動的場所也是空蕩蕩的。
在街道的拐角處偶然可以見到一名警察站在那兒,無精打采地凝視著他面前那一派冷清景象;不時有一只樣子很靈活的貓兒偷偷地穿過馬路,同樣謹慎狡猾地跳到自己家中地下室前面的空地上去——先是跳到雨水桶上,接著跳到堆垃圾的洞穴上,再降落在石板上——那模樣仿佛它明白自己的品德證明取決于自己在前一天晚上的風流韻事能否逃過眾人的耳目。到處半開著的臥室窗戶表明氣候炎熱,那些臥室的住戶無法安眠;透過百葉窗射出來的燈芯草蠟燭那種半明半暗、搖曳不定的燭光,表示房間里有病人或者有通宵侍候的人。除了這些不多的例外情況,條條街道都毫無生氣,所有的房子也不像有人居住。
一小時過去了;教堂的一個個塔尖和一些主要的建筑物的屋頂被旭日抹上了淡淡的一層色彩;一條條街道以幾乎覺察不到的進度,開始漸漸地恢復它們的喧鬧和生機。兩輪運貨馬車緩慢地駛?cè)?瞌睡的趕車人不耐煩地驅(qū)策疲乏的馬匹,或者白費心機,想喚醒那個男孩,他正舒舒服服、伸手伸腳地躺在水果簍子上,幸福地處于昏睡之中,把自己渴望已久要一睹倫敦奇觀為快的事忘記得一干二凈。
一些店鋪伙計,樣子粗魯、睡眼惺忪,相貌介于旅館馬車夫和出租馬車夫之間,開始把開門早的酒館的護窗板取下來;一張張松木小桌子出現(xiàn)在慣常放的地點,桌子上擺了配制就緒的普通食品,以便人們在街上進早餐。許多男女(大多是女的)頭上頂著一筐筐沉甸甸的水果,在前往科文特加登市場的途中,順著皮卡迪利大街靠公園那一邊的路上艱苦地走,麻利地一個緊跟著一個,形成七零八落的長長行列,從那兒一直延伸到奈次布里奇的轉(zhuǎn)角處。
到處都可以看到砌磚匠帶著包在一塊手帕里的當天的午飯,邁著輕快的步子上工去,時而有小學生三五成群偷跑出去游泳;他們在人行道上快活地奔跑著,那種吵吵鬧鬧十分歡樂的樣子同那個掃煙囪的孩子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后者又是敲門又是打鈴,弄得手臂都痛了,由于仁慈的立法機關禁止他大聲叫喊以免危及他的肺部,他只好耐心地坐在門階上,要一直等到女仆碰巧醒過來。
科文特加登市場和所有與它相通的街道上擠滿了大小不一、形形色色的運貨車,從由四匹健壯的馬拉著的笨重的四輪運貨馬車,到由患癆病的驢子拉著、發(fā)出叮當聲的叫賣小販的貨車,應有盡有。人行道已經(jīng)撒滿了腐爛的卷心菜葉子、斷了的干草繩圈和蔬菜市場上所有的、一切無法形容的、亂七八糟的東西。男人們在大聲叫嚷,貨車在倒退,馬在嘶叫,男孩子在打架,頭頂簍筐的女人們在交談,賣餡餅的人在嘮叨他們的糕餅有多好,驢子在鳴叫。這些聲音和一百種其他的聲音形成了一種混合音,使倫敦居民感到刺耳,初次投宿于亨門斯的那些農(nóng)村鄉(xiāng)士們更是極感不快。
又一個鐘頭過去了,這一天真的開始了。擔任所有家務工作的那個女仆假裝熟睡;太太已經(jīng)打了半小時的鈴,她也完全不理。老爺通知她說已經(jīng)六點半了(他受太太差遣專為這個目的披著綢衣來到樓梯平臺上),她這才突然醒過來,裝得大吃一驚的樣子,繃著臉跑下樓去,她在擦火柴的時候,一心盼望自燃原理會應用到煤塊上和廚房爐子上去。爐火燃著了以后,她便打開臨街的大門去拿牛奶。
郵車本身繼續(xù)往前送,及時地到達驛車辦事處。要乘早班公共馬車離去的旅客,驚訝地對乘這班車來到的乘客們瞪著眼,后者顯得無精打采,情緒低落,顯然受到了旅途中產(chǎn)生的那種古怪的感覺的影響,這使他們覺得昨天早上的事似乎至少發(fā)生在半年以前,還使他們十分認真地猜想,他們在兩星期前分別的親友現(xiàn)在是不是變得很老了。驛車辦公處鬧哄哄的,擁擠不堪,剛朝外開的公共馬車被常見的一群猶太人和難以歸類的人圍住,他們似乎認為任何登上公共馬車的人不可能不需要至少價值為六便士的橘子、一把袖珍小刀、一本袖珍本、一本去年的年鑒、一只鉛筆盒、一塊海綿和一小套漫畫,只有天曉得他們怎么會有這種想法的。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太陽高高興興地把它燦爛的光線投射到依然半空著的街道,它亮得足以使情緒低落、懶洋洋的學徒打起精神來。他正在店堂里掃地,用水澆鋪子前的人行道,每隔一分鐘總要停下來告訴另一個干著同樣活兒的學徒說今天將會多么熱,要不就站在那兒用右手罩著雙眼,把左手擱在掃帚柄上,定睛望著快速行駛的公共馬車,一直望到看不見了才回進店堂里來,對于坐在快馬車外邊的乘客羨慕不已,一面想著在自己家鄉(xiāng)的那座舊紅磚宅子;他過去是在那兒上學的。他愉快地回想起當年同學們慣常在那兒玩耍的那一片青蔥的田野,以及那個綠色的池塘,他因膽敢掉進了水塘而受到過鞭笞,他還聯(lián)想到自己的學生時代的其他事情,以致忘卻了目前喝摻水牛奶,吃涂上薄薄一層黃油的厚片面包的苦況。
出租雙輪馬車在去出租大馬車辦事處或者定期輪船碼頭的途中,輕快地在各條街上來回格格格地奔馳著,在馬車夫們的兩腿之間和擋板外面盡是些大衣箱和硬紙盒;在駕駛臺上的出租雙輪馬車的車夫們和出租大馬車的那些人已在擦亮他們那邋遢的車輛的裝飾部分——前者感到納悶:人們怎么會“喜歡那些像野獸似的一隊隊出租大馬車,而不喜歡由一匹快馬拉的普通出租雙輪馬車”;后者則欽佩人們竟然把自己的脖子托付給“那些發(fā)瘋的出租雙輪馬車,他們本來可以乘坐由一對非給它架上車不會跑的、體面的出租大馬車啊”。這句自我安慰的話的確有事實根據(jù),因為大家從來沒有聽說過一匹拉出租大馬車的馬會跑走;“除了……”正如處在出租大馬車行列前面的那個伶俐的馬車夫所說的那樣,“除了一個情況,那就是:它朝后退。”
現(xiàn)在所有的店鋪全都開門了,學徒和店員們忙著把櫥窗收拾干凈,裝飾一番,以迎接當天的營業(yè)。城里的面包糕點鋪子里擠滿了仆人和孩子,等著頭一批出爐的面包卷——這是在整整一小時之前在郊區(qū)已經(jīng)完成的工作,因為薩默斯和卡登鎮(zhèn)、伊斯林頓和彭頓維爾的那些早起上班的職員,正急速地擁進市里來,有的朝大法院和法學協(xié)會走去。一些中年人踏著沉重的腳步堅定地走著,除了事務所,他們顯然心中別無其他目的地。他們的薪水同他們的子女的增長數(shù)絕不相稱。他們幾乎認得所有自己碰見的或者趕上的人,因為他們二十年以來,除了星期日,每天早上都見到這些人,但卻從不對哪個說句話。遇上他們碰巧真的趕上了一個熟人,也只不過互相匆匆地招呼一下,仍舊繼續(xù)往前走,不是走在那個熟人的身旁就是走在他前面,這要看他當時走得有多快了。至于停下來握手或者去挽住那個朋友的手臂,他們似乎認為由于這些行動不能得到工資報酬,因此他們無權這么做。戴著大帽子的、年幼的辦公室勤雜員,他們還不到少年的年紀便被當作成年人使用,成雙結對地在趕路,首次穿上的上衣是經(jīng)過仔細刷干凈的,而上星期天穿上的白褲子卻已被灰塵和墨水弄得很臟。他們顯然需要激烈的思想斗爭來避免挪用一部分當天的午餐費,去買隔夜餡餅,這些餡餅被十分誘人地陳列在糕餅師傅門前滿布灰塵的罐頭里;不過幸好他們意識到自己是了不起的,每星期有七先令的收入,并且不久就可望加到八先令,于是便使頭上戴的帽子更斜向一方,朝一個他們所遇見的女帽商和胸衣商女學徒的無邊系帶帽下方望去——多可憐的姑娘!——她們干的是最艱苦的活兒,領的是最低的工資,她們往往是社會上被剝削得最厲害的階層。
十一點鐘了,一批另一種人擠滿了街道。櫥窗里的商品布置得很引人注目。店員們圍著雪白的頸巾,穿著整潔的上衣,看上去仿佛即使要他們的命,他們也不愿意去把窗玻璃擦干凈似的。原先在科文特加登的那些運貨馬車已經(jīng)不見了;趕大車的人已經(jīng)回來了;叫賣小販們都到郊外進行經(jīng)常性的“巡行”了;職員們都在他們的辦公室里,而輕便二輪馬車、出租馬車、公共馬車和騎用馬正在把它們的主人、雇主、乘客們送到同樣的目的地。各條街上擠滿了一大股人流,有衣著華麗的,也有衣衫襤褸的;有富有的,也有貧窮的;有游手好閑的,也有勤勞的。繁忙的中午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