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贊在離大學(xué)城最近的德村,租賃了一室一廳,做畫室兼住處,既不耽誤畫畫,也不耽誤上課。她租的是張同來的回遷房,德村現(xiàn)代城54號樓1001室。張同來住隔壁1002室,經(jīng)常聽王小贊在畫室唱《牡丹亭》。張同來聽得腦子里恍恍惚惚,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他覺得這樣不好,這個女孩子從搬來那天起就攪得他心緒不寧。
這天王小贊又唱,張同來過去敲她敞開的門說,王小贊,你最近畫什么了?王小贊今天穿了一件到膝的棉布格子襯衫,梳著丸子頭,眼影變成了濃重的紫色,還在左眼角下點(diǎn)了一顆紫色的滴淚痣。她甩了甩想象中的水袖說,呀,哥哥來了。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蘼外煙絲醉軟,那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閑凝眄生生燕語明如剪,聽嚦嚦鶯聲溜的圓……王小贊把張同來作為道具,圍著他繞來繞去地唱。張同來沒理她,挨個看靠在墻上那些新裱好的畫。王小贊的畫張同來一幅也看不懂,在他看來,那就是浪費(fèi)錢,一團(tuán)團(tuán)的顏料糊在紙上,能賣出去才怪呢。張同來剛要伸手翻最里面的,被王小贊喊住了,別動,那幅賣出去了,別弄上手印。張同來趕緊把手縮回來。王小贊唱累了,仰面躺在畫架前的地毯上,像件衣服扔在上面。
張同來蹲下看著她說,王小贊,你太瘦了,你得吃東西啊。王小贊忽地起身,頭差點(diǎn)兒碰到張同來的鼻子。她盯著張同來烏黑的眼珠說,你養(yǎng)我啊,你養(yǎng)我我就胖了。王小贊的呼吸噴到張同來臉上,張同來的臉紅了。張同來訕訕站起來走了,剛出門口就后悔了,自己為什么不說,我養(yǎng)你啊。就像周星馳在《喜劇之王》中對張柏芝說的那樣。他想以后王小贊再說,他就這樣回她,既像玩笑還浪漫??墒峭跣≠澲徽f了這一次。
王小贊白天去大學(xué)城上課,再有一年就畢業(yè)了,沒課的時(shí)候,她回來畫畫。她的畫每個月總會零零散散賣出去幾幅,雖然不多,可是足夠交房租和買顏料。所以王小贊很得意。班里像她這樣勤奮的同學(xué)不多,每年招生季,老師就拿她的畫室作為招生案例,說還未畢業(yè)就已經(jīng)成立畫室,學(xué)校的專業(yè)性培養(yǎng)讓她大有前途。有人到畫室咨詢她,招生案例上寫的是不是真的。她就翻白眼,趕人家走。張同來碰到這種情況,就教她怎么配合學(xué)校招生。王小贊說,我畫畫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給他們招生做證明的。張同來咧嘴笑。王小贊說,你也走,下次再進(jìn)來找我說廢話,時(shí)間就頂房租。張同來嘟囔說,我只有房子管理權(quán),沒有房租支配權(quán)。那誰有?張同來老實(shí)地說,我爹。王小贊說,那我就去勾引你爹,當(dāng)你后媽。張同來的臉都綠了,他說,王小贊,你混蛋。王小贊邊往眼睛上貼假睫毛邊說,當(dāng)混蛋有錢嗎?如果有錢我就當(dāng)。張同來不知道該怎么接話。他是個老實(shí)孩子,上了個二本學(xué)校,畢業(yè)后找過好多工作,都沒干到底。由于家里有七套回遷房墊底,對他掙薪水也不那么著急。直到他家樓下的門面房出租給人家做網(wǎng)吧,他才在里面當(dāng)了個網(wǎng)管。這樣工作和家里抬腳就得,他覺得挺幸福。
晚上輔導(dǎo)員在德村大酒店有個酒局,讓王小贊去蹭飯。她打扮好從洗漱間出來,張同來說,看看你臉抹得就像外面的雪。王小贊的眼睛近視,她不戴眼鏡,只是瞇起眼看洗漱間里的鏡子說,不會吧,我看著不白啊。鏡子里的王小贊畫著霧蒙蒙的大紅唇,眼周涂了黑色眼影,沿著耳廓塞了一圈碎銀耳釘。張同來說,妖精。王小贊甩了甩想象中的水袖掩面念白:哥哥此話是真是虛……張同來轉(zhuǎn)身走了。
王小贊吐舌笑了笑,跟著走到門口,又回來把茶幾上那些金的銀的手釧擼在腕上,渾身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囊叉i門走了。
這晚的酒局上,王小贊穿著松垮的曙紅色棒針毛衣,臉抹得像雪,認(rèn)識了穿白襯衣藍(lán)西服的蘇越。蘇越是王小贊輔導(dǎo)員的大學(xué)同學(xué),現(xiàn)在某國企任處長。王小贊不懂這些官階,她只是覺得蘇越這么年輕就官至處長,想必很優(yōu)秀。酒席吃到興起,輔導(dǎo)員說,王小贊,唱段戲助助興。輔導(dǎo)員分不清楚京劇或者昆曲,他統(tǒng)稱戲。酒桌上有十多人,各行各業(yè)都有,聽到輔導(dǎo)員邀王小贊唱戲,氣氛歡快起來。
王小贊爽快地站起來說,那就鼓掌吧,暖暖場。在熱烈的掌聲里,她把椅子往后拖了拖,開始唱《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所有的戲里面,王小贊最喜歡《牡丹亭》,平時(shí)一個人的時(shí)候,也是張口就來。她曾跟張同來說,你看看四百多年前的愛情,濃烈勁兒誰能比?為了一個人可以生可以死。張同來撇撇嘴表示不屑,也太沒出息勁兒了。
蘇越想不到眼前這個瘦小活潑的女孩子,張口就唱得這么老道,把杜麗娘的黯然傷感唱得活靈活現(xiàn)。他的眼睛再也沒離開過她。輔導(dǎo)員幾次想跟他說話,都被他擺手阻住了。彼時(shí)蘇越的妻子剛?cè)ナ?。蘇越能有今天的地位,多虧岳父的幫助,現(xiàn)如今,所有的幫助都將隨妻子的離去而不會再來。王小贊凄清的唱腔成功地勾起他的心事,讓他悲從中來。
散席時(shí),輔導(dǎo)員請?zhí)K越把王小贊送回畫室,王小贊奇怪地說,兩步遠(yuǎn)的路,怎么還用送?輔導(dǎo)員說,大晚上的一個女孩子走我不放心。蘇越?jīng)]有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坐在車?yán)锏容o導(dǎo)員和王小贊交涉。
王小贊上車后,坐在副駕駛座上,規(guī)矩得像只小松鼠,再也看不出丁點(diǎn)杜麗娘肝腸寸斷的模樣。蘇越說,你戲唱得很好啊。王小贊一下被點(diǎn)亮了,我就喜歡有人跟我談?wù)剳?,她說,千萬別提畫,我最近都畫吐了。路程雖短,可蘇越開了四十分鐘才到。到德村現(xiàn)代城后,蘇越把車停在沿街房網(wǎng)吧門口的停車場,王小贊接著說《牡丹亭》。蘇越聽得很認(rèn)真,整個過程一聲沒吭。王小贊講完一會兒了,蘇越還是沒吭聲,王小贊戲謔地把手在他眼前晃動了兩下說,蘇處長,睡著了?蘇越說,叫蘇越。
第二天王小贊還沒起床,張同來就敲門。王小贊套上一件白綢睡裙睡眼惺忪地去把門打開,張同來跟她身后進(jìn)來。王小贊到衛(wèi)生間洗漱去了。張同來沒有看畫,也沒有跟王小贊胡扯,而是坐在沙發(fā)看手機(jī)。王小贊今天畫了個唐妝,兩邊腮上點(diǎn)著圓圓的桃紅點(diǎn)。她出來的時(shí)候,張同來抬頭看了她一眼,也沒跟以往那樣開口評價(jià)。王小贊覺得有些奇怪,她拉過皮凳坐在張同來對面說,一大早你不去網(wǎng)吧跑這里來干嘛,我一沒唱戲二沒表演三沒打擾你。張同來開口就說,昨晚誰送你回來的?王小贊說,蘇越啊,剛認(rèn)識的一人,是個什么部門的處長,像個二傻子,聽我講了半晚上的昆曲,表情還挺嚴(yán)肅。張同來又不吭聲了。王小贊起身給自己沖了一杯麥片,她攪動著湯勺問張同來,你昨晚看到我了?張同來沒有告訴她,昨晚她跟蘇越在車?yán)镎f話時(shí),車燈沒關(guān),直刺網(wǎng)吧。張同來推門出來看了幾次,開始還以為是來上網(wǎng)的,可是看了看又不像,于是他就關(guān)注上了這輛車。
張同來說,我沒吃早飯,給我杯麥片。王小贊示意廚房,讓他自己去沖。張同來沖麥片的時(shí)候,心情好起來,他感覺這是在自己家里弄早餐,身后是王小贊。
吃完麥片王小贊說,你啥時(shí)候走,我要畫畫了。王小贊最近接了德村大酒店一個活兒,給各種尺寸的桌旗畫畫。她畫出來,有廠家負(fù)責(zé)印染。一條條白色或者紅色的桌旗樣品搭在臥室的架子上,像圍了個帳幔。張同來說,我今天請假了,頭不舒服。王小贊沒有搭話,她正仔細(xì)看手機(jī)上酒店發(fā)來的繪畫要求。王小贊知道這個活兒不好接,可這是她從業(yè)以來接的最大的一單,她不舍得放棄。另外,促使她接下這個活兒還有一個原因。那天,王小贊去酒店談這單生意,遇見一個去送金魚的男人。那些金魚盛放在有水的塑料袋里,被男人一袋袋固定在一個圓柱圈上,遠(yuǎn)處看,男人像托著座透明的金魚山。男人托著金魚山和王小贊前后進(jìn)的門廳,一架失控的行李車飛撞而來,沒等身后的王小贊驚叫,所有的塑料袋在一瞬間被行李車撞得炸開,水和金魚噴薄而出。片刻的愣怔后,男人幾乎是狂喊,給我個盆,給我個盆!他跑著去搶撿那些活蹦亂跳的金魚。酒店后勤部經(jīng)理是位足有一米八的大個女人,她從幽深的走廊悄無聲息地出來,看到一地翻滾的金魚和四處流淌的水,臉板得像塊生鐵。她呵斥金魚男人和服務(wù)員,趕緊清理干凈,一會兒有旅游的客人來。于是所有的服務(wù)員用掃把和抹布撲那些金魚,丟進(jìn)垃圾袋。金魚男人邊撲魚邊胡亂狂喊,沒人聽出他喊的是什么。
王小贊為什么要接畫桌旗這個活兒?說到底,是因?yàn)榻痿~男人驚慌失措的狂喊。她想過去扶他起來,并轉(zhuǎn)點(diǎn)錢給他,可她沒那么做,因?yàn)樽约褐Ц秾毨锏腻X也不多。
這件事她跟誰都沒說過,包括張同來。她覺得太沉重,張同來這種家里有七套回遷房的人理解不了。王小贊把白色的桌旗鋪在桌子上端詳,像在端詳清宮戲中女人胸前的白色佩巾。張同來坐在沙發(fā)上看手機(jī),一上午沒吭聲。王小贊在宣紙上畫的是五谷豐登和云芝瑞草什么的,畫得很專心。張同來幾次怔怔地望著她,她都沒有發(fā)覺。
中午張同來點(diǎn)的外賣,是麻辣燙和小籠包。王小贊皺著眉頭說不想吃這些,她只想喝麥片。張同來不依不饒地說,難道非要去酒店吃大餐?再用豪車送回來?王小贊笑起來。她說,張同來,你不會是在為昨晚吃醋吧?張同來起身端著麻辣燙和小籠包走了,走到門口,他回過頭來說,有你哭的時(shí)候!王小贊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可是她的好心情因這句話碎了。有時(shí)心情和靈感都很脆弱纖細(xì),稍有不慎就會斷裂,再也續(xù)接不上。王小贊沒有吃麥片,也沒有繼續(xù)畫桌旗,她躺在那些白色桌旗帳幔中間睡了一會兒。
蘇越下午發(fā)微信給她,問她在干嘛。王小贊睡著了。起來后她用冷毛巾浸了浸臉,又開始畫桌旗,沒有看手機(jī)。張同來難得沒有再過來。畫畫的過程中,王小贊偶爾會想怎么得罪了他。王小贊看到微信時(shí)已是晚上八點(diǎn),她想給蘇越回個信息,可又不知道說什么好,就放棄了。
王小贊想不到蘇越會來。王小贊那杯晚餐麥片還沒吃完,就響起了敲門聲。王小贊忍不住笑了,她以為是張同來。門口的蘇越穿著一件灰色羽絨服,頭上有幾片落雪。王小贊驚訝地說,外面下雪了?蘇越的胳膊越過王小贊的頭推開門進(jìn)去了。王小贊瞄了一眼張同來的1002室。
蘇越站在客廳中央,四下張望看那些畫,像個買家。王小贊說,你怎么知道我住這里?蘇越轉(zhuǎn)過身看著王小贊說,想來聽你唱一段《牡丹亭》。王小贊愣了一下。那晚酒席上的蘇越,在眾星捧月之下,顯得清高冷淡,像個看客。而今晚的蘇越臉上帶著淡淡的酒意,孤獨(dú)地站在那里,像個走丟了的孩子那般委屈。說不上來什么原因,王小贊又想起德村大酒店大廳里那個滿地?fù)渥浇痿~的男人。王小贊的心刺痛了一下。
王小贊說,你坐下等我會兒,說完就去了臥室。蘇越?jīng)]有坐沙發(fā),他盤腿坐在畫架前的地毯上,把兜里的鑰匙、手機(jī)還有腕上的表都摘下來,連同羽絨服一起扔在旁邊,等王小贊出來。蘇越羽絨服上的手機(jī)接連不斷地震動,最后在停歇的間隙,被他拿起來關(guān)機(jī)了。
王小贊沒出來,出來的是杜麗娘。蘇越仰臉看著她笑了。王小贊用刨花水把一縷縷頭發(fā)彎成幾個小卷,貼在臉的兩側(cè),頭發(fā)梳高,用一塊淡綠色的紗巾綰了起來。臉上用白香粉紅胭脂進(jìn)行了仔細(xì)涂描,嫵媚的眼線和眉毛伸進(jìn)了鬢角,肉嘟嘟的嘴唇被唇線勾勒得嬌艷似火,身上披一件玫紅打底的香云紗斗篷。她一個亮相,蘇越的笑收住了。
沒亂里春情難遣,驀地里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yuǎn)。王小贊的聲音婉轉(zhuǎn),音調(diào)綿長,一個字能延長至數(shù)息,時(shí)而如細(xì)水長流,時(shí)而如水滴石穿。蘇越的心被軟軟的云朵裹住了。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yàn),酥軟和因酥軟生出的酸痛,牢牢占據(jù)了他。
俺的睡情誰見?則索要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zhuǎn)。遷延,這衷懷哪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王小贊纏綿幽怨的唱腔和款款柔美的身段,讓蘇越不能自制,他呆呆看著她喃喃叫道,小贊。王小贊耳朵一麻,頓住唱不下去了。她說干嘛呀,蘇越。王小贊第一次聽到自己這樣?jì)舌恋穆曇?,有些難為情,她慌亂地沒敢看蘇越。蘇越長吸了一口氣,瞬間恢復(fù)了正常神色,他招手說,別唱了,看累著了,快過來喝口水。王小贊又變成了那個活潑潑的女孩子,她過去坐在蘇越身邊說,怎么樣,心情好點(diǎn)了吧?蘇越心里一動。
蘇越從濃郁的胭脂香粉里聞到一股顏料的味道。他說,小贊,你用畫畫的顏料化的妝?王小贊說,有些是,有些不是。蘇越拽起她就去洗漱間說,趕緊洗去,腐蝕皮膚的。王小贊不在乎地說,哪有那么嚇人。
卸妝前,王小贊對著鏡子里的杜麗娘拍了張照片,這是她第一次給自己化彩妝唱昆曲,就為了眼前這個只見過一次的男人?繼而王小贊覺得這樣沒有什么不行,士為知己者死嘛。更何況人家登門專為聽《牡丹亭》。蘇越一直站在門口看王小贊卸妝洗臉。王小贊洗干凈臉,白白凈凈的像個嬰兒。蘇越說,你看出我不開心?王小贊點(diǎn)點(diǎn)頭,沒有問他為什么不開心。她自己經(jīng)常這樣,無緣故地情緒就會低落沮喪。剛搬來德村的時(shí)候,正好是夏天,廣場的池塘里開滿了紅蓮。這些紅蓮讓她的心情忽然變得壓抑,也不知道為什么,她一連串想起很多讓自己不開心的事情。想起了早過世的母親,想起了遠(yuǎn)在廣西的父親。所以,現(xiàn)在不管是不是紅蓮盛開的季節(jié),她都避免走廣場那條路,即使走了,她也避免朝池塘看。她曾經(jīng)試著把這些跟張同來說,張同來撇嘴說,吃飽了撐的。
蘇越看了王小贊畫的桌旗,問畫一幅多少錢。王小贊說了一個數(shù)字,蘇越吃驚地看她,繼而夸贊她說,真能干。沉浸在蘇越寵溺的眼光里,王小贊有點(diǎn)恍惚,從來沒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她。蘇越拉著王小贊在地毯上坐下,問,你的昆曲跟誰學(xué)的?王小贊說,我父親兩大愛好,一個是種香蕉,再一個就是唱昆曲,我沒有學(xué)會種香蕉,學(xué)會了唱昆曲。蘇越想問問王小贊家是哪里,可是他沒問,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她的頭發(fā)柔軟纖細(xì),就像兒童的發(fā)質(zhì)。沒有化妝的王小贊鼻尖上的青筋隱隱可見,蘇越又摸了摸她的鼻尖。
屋子里很安靜,只有兩人的呼吸聲。王小贊覺得這一刻很奇異,就像自己正乘坐在小舟上,隨著波浪起伏飄忽眩暈,這種感覺既危險(xiǎn)又充滿期待。她抬頭看了看蘇越,心跳加快了。蘇越的眼睛里有種讓她依戀的東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她不舍得離開。蘇越的手在王小贊的腮上劃來劃去,像在作畫。王小贊想抓住這只大手,讓自己像一只小雞仔那樣窩在里面,安靜又溫暖??伤粍記]動。
外面的雪花越飄越大,有些被風(fēng)吹到窗戶上,很快融化了。蘇越正襟危坐,王小贊給他畫肖像。王小贊邊畫邊笑,蘇越坐不住了,他說拿來我看看。王小贊舉起來,蘇越發(fā)現(xiàn)給他畫的肖像比漫畫還夸張,嘴巴都開到了耳根下。他也跟著笑起來。隔壁1002室墻上響起咚咚敲墻的聲音。蘇越和王小贊一下安靜下來。蘇越低聲說,鄰居提意見了。王小贊小聲說,不只是鄰居,他還是房東呢。
蘇越說我得走了,王小贊問解酒了嗎?蘇越點(diǎn)點(diǎn)頭。王小贊沒問他住哪里,只是遞給他一把傘。蘇越?jīng)]有接。走到門口,蘇越回頭摸了摸王小贊的頭發(fā),讓她把給他畫的肖像遞過來。
王小贊一夜未睡,畫了整晚的桌旗。她筆下的一瓣花,一滴水,一枚紅唇,或者一片鑲鉆的粉指甲落在宣紙上,呈現(xiàn)出一種極致的妖冶,鋪滿一室一廳。天亮的時(shí)候,王小贊覺得已用盡澎湃的感情,在這些畫的空隙里蜷縮著身子睡著了。
張同來再也不理王小贊了,即使在走廊、電梯或者樓下遇見,他也跟不認(rèn)識她一樣,冷臉過去。王小贊想叫住他問問,可又想問了能怎樣,按時(shí)交房租就得了。
從那晚走后,蘇越就沒了聲息。開始王小贊還以為第二天他會聯(lián)系自己,至少發(fā)個信息吧??墒鞘裁匆矝]有。王小贊就一遍遍回想那晚自己做錯了什么,是不是哪句話不恰當(dāng)。想了一遍又一遍,什么也想不出來。她又重新埋頭作畫,可是再畫的桌旗就變得憂傷起來。有破碎的瓷片,凌亂的花朵,或者一瓦屋檐,半盞燈籠。畫著畫著她就想給蘇越發(fā)個信息,可是又覺得唐突。
每晚王小贊睡得很晚,她怕蘇越來自己聽不到。有天晚飯后,她躺在地毯上看手機(jī),看到本地微信公眾號推出的新聞,某大型國企迎接上級領(lǐng)導(dǎo)參觀指導(dǎo),里面有蘇越??吹綀D片上神采奕奕的蘇越,王小贊的心情灰暗下來。
王小贊第一批交到德村大酒店的畫得到了總經(jīng)理的贊賞,他把王小贊叫去,跟她說,不只桌旗,桌布也可以畫,具體情況讓大個經(jīng)理跟你談。后勤部那個大個女人比王小贊還興奮,她立馬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說,王小贊,趕緊給王總道謝啊,這么大的單子轉(zhuǎn)手就給了你。王小贊今天沒有涂口紅,只涂白了臉和畫黑了眼影,像《千與千尋》里面的無臉男。她忽閃著深埋在黑色眼影下的長睫毛說,對不起,王總,我最近要期末考試,畫不了了。王小贊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推掉這個大單,她只想跟一切正常的事情反著干,以求堵在心里的那座山能挪出點(diǎn)空隙。大個女人急了,她朝王小贊嚷嚷,你這孩子傻??!好好的錢不掙,你想干嘛!王小贊哭了,眼淚就像儲在那里專等這一刻似的。轉(zhuǎn)眼就流滿了臉。大個女人趕緊把她拽出了總經(jīng)理辦公室。王小贊邊哭邊說,對不起啊,大個經(jīng)理,我最近心情不太好。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王小贊是走著回的德村現(xiàn)代城,有人在小區(qū)門口堆了一個矮小松散的雪人,被風(fēng)吹得身上的雪紛紛飛揚(yáng)。王小贊覺得那就是自己。她拿出包里的口紅給雪人畫了個紅唇。
張同來端著一盆杜鵑花從她身邊走過去了,她還在認(rèn)真地修正雪人的口紅。張同來走了一段路,又端著杜鵑回來站她身后說,你想凍死在這里?王小贊把口紅放包里,跟在張同來身后往單元門洞走去。張同來幾次看她,王小贊都埋頭走路。在電梯里,張同來說,王小贊,你長本事了啊??纯茨惆涯槷嫵蛇@副死樣子。王小贊看電梯鏡子里的王小贊嘴唇都凍白了??墒撬龥]覺得冷啊。她使勁裹緊了身上寬大的羽絨服。
張同來把杜鵑花送給了王小贊,他又開始天天往王小贊畫室跑了。他問王小贊,為什么不唱《牡丹亭》了?他正在給王小贊修理水龍頭,這個月他修四次了,出水還是很小。王小贊低頭在紙上涂鴉,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忘了。你怎么不忘了化妝?王小贊沒吭聲。
王小贊抬頭,看到蘇越站在門口朝她笑。她再看,門口什么也沒有。王小贊走到張同來身邊說,張同來,你談過戀愛嗎?張同來的扳手把水龍頭一下撬下來了,水柱忽的射向頂棚??烊グ芽傞y門關(guān)了。張同來被水噴得睜不開眼睛。王小贊沒有去,她看著一片狼藉的廚房,大笑起來,她覺得很暢快。張同來跳下臺子自己去衛(wèi)生間關(guān)了總閥。直到修完閥門走張同來也沒有說話。王小贊也沒說話。
學(xué)校放寒假了,王小贊拿不準(zhǔn)是不是回廣西過年。王小贊那晚沒有跟蘇越說,喜歡唱《牡丹亭》的父親在母親去世后,娶了他的女粉絲,現(xiàn)在正帶著女粉絲和女粉絲生的兒子快活地生活。每次她回去都覺得自己多余。這個期間大個經(jīng)理又給她打過電話,幾乎是哀求,讓她繼續(xù)畫酒店里的桌布和桌旗,否則她跟總經(jīng)理不好交代,還把價(jià)錢加了一倍。王小贊動心了,她說過去談?wù)劇?/p>
王小贊去酒店那天,天陰得厲害,在大門口她遇見騎著電瓶車從外面回來的張同來。張同來把電瓶車送到王小贊跟前說,騎著去吧,這樣走凍死你。王小贊剛要接車子,張同來說,算了,我送你吧。王小贊坐在張同來電瓶車后座上,耳朵里全是呼呼的風(fēng)聲。她說,張同來,你談過戀愛嗎?張同來說,你再問我就把你扔溝里去,你信不信?王小贊說,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就談過,從上中學(xué)就談,要不我還能考更好的大學(xué)。張同來說,你很早熟嘛。王小贊大聲說,其實(shí)我不懂那是不是談戀愛,我是為了氣死我爸。說著王小贊大聲笑起來。張同來被風(fēng)嗆得一個勁兒咳嗽,像王小贊小時(shí)候養(yǎng)的貍貓,半夜全家都睡了,它自己在籠子里干咳,如果王小贊不出來看看,它能把自己咳死。王小贊使勁兒捶張同來的后背說,好了好了。
快到德村大酒店時(shí),張同來為了躲避路上一盞殘破的紅燈籠,車龍頭一歪滑倒在地,兩人被電瓶車壓在了下面。張同來很緊張,他一個勁兒說,小贊沒事吧?小贊沒事吧?王小贊在車子底下哎呀哎呀亂叫,張同來,我快要死了,我的腿斷了。張同來把車子忽地掀去一邊,坐在雪地里抱住王小贊的腿說,哪條腿?左邊右邊?王小贊一腳把他蹬開說,憨瓜,別人一騙就上當(dāng)。張同來有些惱,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雪,去扶電瓶車。王小贊偷眼看他,拽拽他的衣袖說,惱了?也太小氣了吧。張同來說,一邊去!不是怕把你這幾根瘦骨頭砸壞了,我懶得理你。王小贊用手摸臉,才發(fā)覺自己的臉又小了,下巴尖得硌手。
晚上王小贊趴在臺子上畫從酒店接來的新訂單,畫的時(shí)間不長,她拿出手機(jī)又翻找出自拍的杜麗娘。照片里的王小贊,頂著杜麗娘的妝,開心得像撿了寶。她坐在地毯上看,趴在地毯上看。她忽然發(fā)現(xiàn)在杜麗娘的一邊,露出一角蘇越的肩膀。王小贊呼啦坐起來,把那角肩膀放大了。放大后的屏幕上什么也看不出來。王小贊決定給蘇越打個電話,就當(dāng)長時(shí)間不見面問候一下唄,她想。電話剛響了半聲就被掛斷了。王小贊有些振奮,打電話前,她最怕的就是電話響著可是沒人理會。
蘇越來時(shí)都半夜了,他提前給王小贊發(fā)微信讓她開門。王小贊很興奮,心臟跳得砰砰直響。在蘇越來之前,她洗了澡,把頭發(fā)吹得干爽蓬松,仔細(xì)畫了個金色眼影和紅唇。畫好紅唇后,朝著鏡子看了半天,她又用紙巾一點(diǎn)點(diǎn)擦去。然后為挑選穿哪件衣服耽誤了很長時(shí)間。最后還是穿了第一次見蘇越時(shí)的曙紅色棒針毛衣。打扮好后,她幾乎每隔幾分鐘就跑去門口張望一下。直到蘇越從走廊那頭走過來。
蘇越帶著一身寒氣進(jìn)來,他摸了摸王小贊的頭發(fā),把門關(guān)上了。今晚沒喝酒?王小贊問。蘇越說,在辦公室剛加完班。王小贊一聽就摸手機(jī)要給他點(diǎn)外賣。蘇越按住她的手搖了搖頭,把她輕輕攬?jiān)诹藨牙铮瑪埖米匀缓晚樌沓烧?,仿佛他們是相戀多年的愛人。王小贊聞著蘇越懷里寒冷的氣息,眼淚就下來了。
蘇越是凌晨五點(diǎn)走的,那時(shí)天還是黑的,室外的一切浸潤在寒涼中。他讓王小贊不必起來,弄出動靜來就不好了。王小贊被按在被窩里吃吃笑說,怎么就跟偷情一樣啊。蘇越輕聲說,瞎說。王小贊想起了《牡丹亭·驚夢》一折中柳夢梅走時(shí)對夢中的杜麗娘輕聲說,姐姐,俺去了。姐姐,你可十分將息,我再來瞧你那。想著想著王小贊睡著了。夢中,王小贊穿著杜麗娘的戲服在臺上唱得百般婉轉(zhuǎn)纏綿,臺下空無一人。
張同來一早就來敲王小贊的門,里面毫無動靜,最后他是打的電話。王小贊在電話里睡意濃重地說,張同來,你給我滾,我要睡覺。張同來說,你今天心情很好嘛,還知道睡覺了。王小贊把電話塞進(jìn)枕頭底下,又陷入了昏睡。
王小贊的日子重新有了盼頭,她畫畫會走神,跟張同來說著話會突然傻笑,張同來警惕地看著她,王小贊,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王小贊說沒有呀。看她瞪著眼睛無辜的樣子,張同來又不忍說她了。
王小贊希望蘇越來陪她過年,可是蘇越一直沒提。蘇越不提,王小贊也不提,她已經(jīng)習(xí)慣蘇越的不請自到了。倒是張同來提了。張同來說,王小贊今年去我家過年吧,我爸我媽讓我邀請你,說讓你在我家過一個山東年。王小贊趕緊拒絕了,不,不,我有安排。張同來還想繼續(xù)邀請,王小贊轉(zhuǎn)身畫畫去了。張同來一個人在那里站了一會兒走了。王小贊花重金從網(wǎng)上購買了化妝用的油彩香粉,旦角的插戴頭面和嫩黃色的大領(lǐng)對襟戲服,她打算大年夜給蘇越一個驚喜。
大年三十那天,王小贊從早起就開始忙乎。她把窗玻璃上貼了大紅色蠟紙窗花,墻上掛了杜麗娘、柳夢梅的臉譜,飯桌茶幾都鋪設(shè)上了大紅色桌旗,整個屋子以紅色為主調(diào),布置得就像婚房那樣喜慶和溫馨,然后讓德村大酒店送來一個年夜飯?zhí)撞?。一切擺放就緒,王小贊才開始洗澡,化妝包頭換戲服。在衛(wèi)生間,做這一切的時(shí)候,王小贊內(nèi)心的興奮達(dá)到了頂峰。往臉上抹油彩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她不得不停下讓自己沉靜會兒。整整三個小時(shí),梳大頭,貼片子,插頭面,換戲服,王小贊終于從這個世界上短暫消失了。替而代之的是千嬌百媚身段似弱柳的杜麗娘??墒强粗R中陌生的杜麗娘,王小贊心里的興奮卻在一點(diǎn)點(diǎn)逝去,居然生出一些不祥的感覺。
快零點(diǎn)的時(shí)候,外面飄起了雪花。王小贊給蘇越打電話。她想好了,只要接通了,她就說,今晚必須過來陪她??墒请娫捊油耍瑳]等她開口,蘇越的聲音先響起來了,他的聲音熱烈嘹亮,就像他們是多年未聯(lián)系的老朋友。他高聲說,王小贊,新年快樂!不知怎么的,在蘇越這個語境下,王小贊居然說,蘇處長,新年快樂!蘇越還說了一些話,都是過年的話,吉祥而又禮貌。王小贊在這些客套話中掛斷了電話。她坐在畫架前的地毯上,看外面怒放在半空中的煙花,她的臉被映得一陣白,一陣紅。
王小贊身著嫩黃色大領(lǐng)對襟的帔飾,手握牡丹折扇,頂著滿頭珠翠,在客廳里唱《牡丹亭·尋夢》,是誰家少俊來近遠(yuǎn),敢迤逗這香閨去沁園,話到其間靦腆。他捏這眼,奈煩也天。咱噷這口待酬言。咱不是前生愛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則道來生出現(xiàn),乍便今生夢見。生就個書生,哈哈生生抱咱去眠……敢是咱夢魂兒廝纏?尋來尋去都不見了,那牡丹亭,芍藥闌……王小贊唱得鶯啼婉轉(zhuǎn),水袖飄曳,如晴云出岫,如溪回曲澗。
太陽光透過窗簾打進(jìn)來,把屋子里耀得紅通通,灰蒙蒙的。張同來砰砰敲門。王小贊還在唱,我麗娘死后,得葬于此,幸也……張同來邊敲門邊說,王小贊,新年快樂!王小贊停了下來,她有些恍惚地看了看周圍,幾乎跌倒。她掙扎著過去開門。張同來拎著一個保溫桶出現(xiàn)在門口。張同來看著盛裝的王小贊,呆了一呆,定在了門口。王小贊沒有像以往那樣用水袖掩面調(diào)皮地念白“哥哥,來了呀”,只是枯站在那里,眼睛放空,沒有任何表示。張同來從王小贊身邊擠了進(jìn)去。
餐桌上的年夜飯?zhí)撞鸵豢跊]動,張同來把它們往旁邊推了推,把保溫桶里的煮餃子、煎帶魚、炸酥肉還有湯圓擺了出來,甕聲甕氣地說,我不知道你們那里過年是吃餃子還是湯圓,兩樣都讓我媽做了一些。王小贊坐下才覺出來疲勞,張同來遞給她一杯水,她搖搖頭。張同來的臉冷下來,去廚房把保溫桶洗好,拎著就走。到門口的時(shí)候,王小贊從后面抱住了他。王小贊哭得臉上一塌糊涂,她一開口才知道,自己的嗓子嘶啞,像有千萬根銀針扎一樣難受。她嘶啞著嗓子說,哥,對不起。張同來沒回身,任憑王小贊把自己的新外套后背哭濕了一片,半天才說,吃飯去吧。
蘇越再來王小贊的畫室,快要出正月了。這一陣兒,王小贊畫德村大酒店的訂單時(shí),畫著畫著,忽然發(fā)覺,自己居然想不起蘇越長什么樣子了。她有些恐慌,不是為見不到蘇越恐慌,而是為想不起蘇越的模樣而恐慌。
蘇越來的時(shí)候,王小贊正在兌顏料。蘇越從虛掩的門口進(jìn)來,笑盈盈地說,王小贊,最近做什么了?王小贊手里的顏料盤抖得差點(diǎn)掉到地上,蘇越從她手里接過盤子。王小贊想說,我最近想你了。可是說出來的卻是,最近畫畫掙錢啊。蘇越說,是個勤快的好孩子。王小贊想問,你想我了嗎?你怎么這么長時(shí)間不來找我?可是她卻說,你吃飯了嗎?要不要點(diǎn)個外賣?王小贊不會做飯,她只喜歡喝麥片。蘇越說,家里有菜嗎?我給你做飯吃吧。王小贊怔怔地看蘇越,以為自己聽錯了,哪怕用縮短生命來換取長久的此刻,她也愿意??墒撬龥]有說出來,她裝作淡定地在手機(jī)上下單,讓超市送新鮮蔬菜。
蘇越做飯的手藝很高超,像星級酒店的廚師,從炒菜擺盤到上桌,王小贊一直坐在餐桌旁傻笑。蘇越不時(shí)回頭看看她,眼睛里有些愛憐。王小贊想質(zhì)問他,蘇越,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啊??墒撬f不出來。她跟張同來一起的時(shí)候,感覺很自由,跟蘇越一起,會變得緊張,她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蘇越自己喝了一瓶紅酒。喝光后,他伸手攥住王小贊的手說,小贊,你太小了,好多事不懂。王小贊聽著窗外空調(diào)外機(jī)發(fā)出的嘶嘶聲,覺得渾身發(fā)冷。她想說,我懂,我什么都懂。蘇越跟王小贊講自己的成長史,他是怎樣從一個農(nóng)村孩子走到今天的,講到最后他說,小贊,我不能失去這些,你懂嗎?我還是不能因?yàn)樗麐尩膼矍槭ミ@些,你懂嗎?蘇越的眼圈紅了。當(dāng)他起身去拿啤酒時(shí),王小贊用酒杯輕輕碰他桌上的酒杯小聲說,沒事的,蘇越,我懂。王小贊仰頭干了杯中酒。
蘇越的臉越喝越白,喝到最后,就像王小贊涂了粉的臉一樣白。王小贊的臉反倒是越喝越紅,喝到最后變成了窗外枝頭上紅紅的凍柿子。王小贊舉起酒杯說,蘇越,我有戲服了,我去化裝,給你唱一折真正的《牡丹亭》。剛說完,她的身子滑到了桌底,什么也不知道了。
王小贊從床上醒來的時(shí)候,是凌晨四點(diǎn),蘇越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走了。王小贊跌跌撞撞去客廳喝水,看到餐桌上有張銀行卡。她看著銀行卡,喝了一杯又一杯冷水。喝完后,她把戲服從衣櫥里拿出來,開窗扔了下去。那件嫩黃色的戲服,輕柔得像一個夢,在黑夜中灌滿寒涼的北風(fēng)飛走了。王小贊又去床上躺下了。
王小贊大病了一場,醫(yī)生說是急性闌尾炎。張同來每天來醫(yī)院陪她掛針吃飯上衛(wèi)生間。那天王小贊躺在病床上,看到后媽在朋友圈發(fā)照片。原來是父親帶他們母子去馬來西亞旅游去了。王小贊對正在給她剝橘子的張同來說,張同來,今晚去我家吃飯吧。張同來說可以呀。說著把剝好的橘子瓣遞給王小贊。王小贊沒有接橘子,只是看張同來。張同來的臉紅了。
拿到畢業(yè)證書,王小贊從德村現(xiàn)代城45號樓1001室搬了出去。誰也不知道她搬去了哪里。張同來找遍了整個諸城乃至周邊城市,可是王小贊似乎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張同來這才想起,他不知道王小贊的家鄉(xiāng)在哪里。
兩年后,張同來結(jié)婚了。女方跟他一樣,是獨(dú)生子女,家里也有七套回遷房。張同來從網(wǎng)吧辭職,帶她去廣州度蜜月。新娘子?jì)蓱T任性,為一點(diǎn)兒小事就會跟張同來吵半天。那天他們吵完后,張同來為了討好她,邀她去太古匯買衣服。
快到太古匯時(shí),在出租車?yán)?,張同來看到路邊有個碩大的廣告牌,灰色的高樓間,飄蕩著一件嫩黃色戲服,上面寫著:“良辰——王小贊個人畫展邀請函”。張同來似乎看到王小贊甩了甩想象中的水袖說,呀,哥哥來了。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蘼外煙絲醉軟,那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閑凝眄生生燕語明如剪,聽嚦嚦鶯聲溜的圓……繞著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唱。張同來用力拍前面的司機(jī)座椅,瘋了一般喊停車,喊著喊著彎腰干嘔起來,淚水流了滿臉。
(王威,山東諸城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刊于《鐘山》《上海文學(xué)》《山花》《北京文學(xué)》《中國作家》等刊物,出版小說集《幸福的巧克力》,長篇小說《遠(yuǎn)處傳來誰的歌聲》。)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