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站在雨后的屋頂,一片密如魚鱗的青瓦傷痕累累,他熟練地撿出一塊破瓦換上新瓦,然后像一只敏捷的猴子,飛躥在狹窄又潮濕的瓦楞上。天空已經(jīng)恢復(fù)寧靜,不遠的地方飄起一只紙鳶。冬雪想,一定是哪個美麗的姑娘在放飛她的青春。這時,他的蓑衣肩頭悠悠地落下一滴雨水,雨水打在青瓦上發(fā)出清脆的滴答聲。
蓑衣是夏日織的,沒有哪個男人能像他一樣,心靈手巧地編織出這樣耐用又輕便的雨具。“織——蓑——衣——啰”,夏日悠長的聲調(diào)常常游蕩在煙雨綿綿的山林和村舍間。更多時候,他喜歡穿著蓑衣站在稻田里,想象著自己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稻草人。夏日也看到天上的紙鳶,但他想的是,這個做紙鳶的姑娘有沒有一把漂亮的傘,那把傘在暴雨中有沒有受傷。
秋月總是穿一身整潔的長衫,背個小皮箱,撐把油紙傘,像一個憂傷的詩人。秋月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出現(xiàn)在閉塞的鄉(xiāng)間的時候,常吸引很多村里的女人?,F(xiàn)在,他坐在屋檐下的臺階,一邊麻利地縫織傘上的破洞,一邊和村婦們說著城里的奇聞異事。秋月打起傘,朝太陽照了照,所有的陽光都被擋在了外面,他還看見一只紙鳶在彩虹上奔跑。秋月滿意地笑了笑,然后把修好的傘遞給了村婦。
夏日,秋月,冬雪,是有名的雨天三匠。老大夏日是蓑衣匠,老二秋月是修傘匠,老幺冬雪則是瓦匠。江南的多雨讓三兄弟的生意一直不錯,淅淅瀝瀝的春雨開始飄落的時候,他們都會興奮地一笑,然后皺一皺眉。笑是因為來活兒了,愁則是他們都有些厭倦這樣枯燥的日子。直到有一天,他們來到一個叫回響鎮(zhèn)的地方。
春花有一雙纖長的手,她拿起剪子像竹筏劃開湖面,三兩下就能在紙上剪出一只喜鵲來。她把喜鵲架在竹條上,再用彩墨為它化妝。春花每天每天,為喜鵲、金魚還有蝴蝶化不同的妝,她把這些化著精致妝容的紙鳶,讓父親拿到集市上去賣。春花的父親是個賣肉的粗野男人,他的粗野時常讓春花想念她的娘。春花沒有見過她的娘,但她總是能從村人的嘴里聽到一些娘的故事。春花的父親打算把她許給屠夫趙四,然后翁婿二人再一起養(yǎng)豬,這樣他就可以不花一分錢收獲里脊、五花、彈子肉、蹄膀……他們還可以就此壟斷小鎮(zhèn)的豬肉行業(yè),成為不小的財主。
一場暴雨剛過,春花的父親出門前,囑咐春花找瓦匠來補漏。然后冬雪就來了。冬雪上屋前先用香燭祭了姜子牙。春花問,這是在干嘛?冬雪說,看看今天宜不宜驚動他老人家,說完嗖地躥上了房頂。春花想,冬雪一定是有了得的輕功的,不然怎么能不踩爛瓦片在連綿起伏的屋頂上隨意移動。冬雪讓春花給他遞瓦,春花就給他遞瓦,冬雪說想吃酒,春花就把家里頭藏了好多年的女兒紅拿出來。
冬雪說,你放心好了,我補的瓦十年內(nèi)肯定不會漏。冬雪說完這話,他感到一絲失落。他想,他可能要很久不能再見到她了。春花笑了笑說,你能帶我上屋頂看看嗎?我想看看上面的天空。于是,冬雪和春花就在不高的瓦屋上消耗了大把的時光。
隔過幾日,春花的父親說蓑衣舊了,要置辦新的。夏日來了。夏日抱著干透了的金黃色的棕樹皮,盯著春花憨憨地笑著。他說,你掂掂我身上的蓑衣,手藝怎樣一看便知。春花拿起蓑衣仔細瞧了瞧,然后把家里的破蓑衣遞給了他。夏日在堂屋擺開家伙,開始對著破蓑衣比量,接著修理剪裁一張張棕皮子。春花看見夏日把棕皮抽絲拔線,搓成一根根細小又結(jié)實的棕繩,然后用棕繩打出了蓑衣的框架,再把棕繩穿進一根很粗但針眼不大的長針里,慢慢依著框架縫制。那穿針走線的模樣一點兒也不遜色于鄉(xiāng)婦。
春花說,我還是頭回見著女紅這么好的男人。夏日笑笑,可能我上輩子是個女孩,投錯了胎。春花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紙鳶,低著頭沒說話。夏日說,其實我爹一直想要個女兒,就叫春花,可惜我娘生完冬雪就病死了……春夏秋冬,就差一個春。這時,春花突然站起來,走進了閨房。過了很久,她捧著那只最心愛的紙鳶,小心翼翼地遞給了夏日。春花說,那我做你妹妹吧!于是,夏日和春花就在油菜地里一次又一次把喜鵲送上了藍天。
一天,春花看到村里的女人們捧著傘,一臉羞澀地往村口走。她也跟著去了。春花看到村口的樟樹下坐著一個穿長衫的男人,男人身旁放著一只小皮箱,那小小的皮箱像只魔術(shù)盒,一會兒變出剪子針線,一會兒變出油布油紙,一會兒又變出傘骨傘柄。男人說話很有腔調(diào),他不打鄉(xiāng)談,一張口皆是稀奇有趣的故事,逗得周圍的村婦們咯咯咯地發(fā)出鵝一樣的笑聲。春花想,這個男人,一定來自一個她不曾知曉的世界。
春花把自己嬌小的身段倚在樟樹下,看著男人慢條斯理地表演,直到傍晚的夕陽照紅了臉,她才回過神來,自己竟癡癡地待了一整天。父親就要回來了,春花還沒有準備晚飯。春花為自己的行為感到驚訝和自責,她站在樟樹下定了定神,轉(zhuǎn)身準備離去。這時,她聽到有人喊了一聲:秋月!春花回過頭看見天空開始飄起綿綿細雨,一個英俊的身影在微醺的晚霞下發(fā)出微亮的光。
鎮(zhèn)上來了一個好看又有氣質(zhì)的修傘匠,這是很長一段時間,令回響鎮(zhèn)的女人們躁動的事。男人們當然不傻,平時不修邊幅的農(nóng)婦開始打扮自己,待嫁的閨女開始頻繁往外跑,就連院子里的花都開得分外艷麗,而女人們在行的農(nóng)活兒和家務(wù)卻漏洞百出。男人們也只能紅著眼,掄起鋤頭罵幾句,騷娘們兒。女人就回罵,粗魯。男人一聽更火了,好,你嫌我粗魯,那我就粗魯給你看。關(guān)起門來就是一頓打。
春花沒有拿著傘去找秋月。春花其實有一把很漂亮的蕾絲陽傘,上面開著紅艷艷的牡丹。傘是父親從集市上淘來的,是春花十五歲的成人禮。父親說,明年你就嫁給趙四吧!趙四一定會把你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春花沒有回話,她看著手中的陽傘,落下一滴花似的眼淚。
春花的蕾絲陽傘在剛過的那場暴雨中折斷了傘骨,但她始終沒有拿著傘去找秋月。父親有一天出門前突然冒出一句,花?。∧阒?,你娘是怎么走的。春花沒有說話,她透過窗戶看到了村口的那棵樟樹,她一看就看了一整天。
一個雨后的清晨,春花還是捧著她的蕾絲陽傘去找秋月。春花說,你能幫我看看這把傘嗎?然后,很是鄭重地把傘交到了秋月手上,并輕聲在他耳畔叮囑,幫我修得仔細點。秋月點了點頭,笑著接過了傘。秋月說,多美的花??!
秋月坐在樟樹下的小板凳上,用手把長衫撣平,小心翼翼地把傘放在雙腿上。春花坐在秋月身旁,看他慢條斯理地接續(xù)斷了的傘骨。來修傘的女人絡(luò)繹不絕,秋月總是像一位耐心的大夫,輕聲細語地和女人們交談傘的病癥。其實她們更喜歡聽秋月講他走街串巷時的奇聞異事。村里的女人大多足不出戶,有的一輩子都沒出過小鎮(zhèn),她們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自然好奇得不得了。春花說,秋月,你的肚子里怎么有那么多說不完的故事?秋月笑了笑,說不完的。
這場江南的雨已經(jīng)足足下了一個月,卻絲毫不見停的跡象。小鎮(zhèn)的人們都在抱怨,綿長的雨季給農(nóng)作和出行造成諸多不便,只有春花在暗自竊喜。春花希望這場雨就這么一直下下去,最好永遠都不要停。其實春花是討厭雨天的,她比小鎮(zhèn)上任何一個人都討厭雨天。一下雨,她就放不了紙鳶,她的喜鵲和蝴蝶都飛不起來。但春花現(xiàn)在喜歡上了雨天,她希望這雨季比以往的雨季都更長一些。
同樣希望這場雨長些的還有三兄弟。多雨,意味著生意好,能多賺一些。但三兄弟的收入其實相差很大。瓦匠要功夫也來錢最多,傘匠受人尊敬,賺的也不少,只有蓑衣匠忙活一天只可織一件蓑衣,收兩角工錢。所以,夏日,秋月,冬雪,很少在一起,世俗的不平等對待讓他們不由自主地有了距離,他們只有在不約而同地思念一個人的時候,才會聚在一起喝酒。
秋月把修好的傘遞給春花,秋月說,你試試。春花接過傘,輕輕地打開,一朵朵牡丹馬上挺拔地在頭頂綻放開來。秋月說,多美的花?。〈夯ǖ拖骂^,收起那些牡丹,然后嘆了一口很長的氣,這雨再下下去,我的紙鳶怕是要霉壞掉了。秋月笑了笑說,姑娘不妨把紙換成和傘一樣防水的尼龍材質(zhì)試試。春花說,好是好,可是尼龍比紙貴太多了,且尼龍不好買,恐怕要城里才會有。秋月又笑笑說,我有一些修傘余下的尼龍布料,姑娘不嫌棄可以拿去用。春花說,那我該怎么謝你呢?秋月說,送我一只開滿花的紙鳶就好。春花輕輕地點了點頭,兩條大辮子被害羞地撥到了胸前。
春花要趕在雨季結(jié)束之前把紙鳶做好,她希望雨季長一點,再長一點。春花拿起剪子在尼龍布上劃出陣陣漣漪,剪子不再是一葉竹筏,而是一艘通往彼岸的小船。船上有茶米油鹽,有一朵朵像花一樣盛開在雨天的傘和向往遠方的紙鳶。春花把沒有做好的紙鳶藏在被褥下,把裁下的尼龍布料埋在院子里的花叢下。她同往常一樣按部就班地洗衣做飯、處理農(nóng)活兒,好像比往常還要勤勉一些。她的表現(xiàn)讓父親滿意地笑了,父親說,花?。∮袀€做媳婦的樣子了。
那是一個難得的晴天,秋月還是在村口的樟樹下,被女人們層層圍著,修補著他的傘。午后和煦的陽光很舒服,曬得人有些發(fā)困,秋月放下手中的活兒,抬起頭伸了個懶腰。這時秋月看見春花正捧著一只開滿粉色桔梗花的碩大蝴蝶,站在春風中朝他微笑。秋月也笑了。春花的兩條大辮子在風中搖曳起來,春花說,走。秋月收起了皮箱,對圍著他的女人們道一聲抱歉,他讓女人們明天再來取傘,然后跟著春花一起去了小鎮(zhèn)后的念山。
他們把這只碩大的蝴蝶送上了藍天。春花說,真的能飛起來!我還怕它太重飛不起來!秋月說,怎么會呢!多美的花啊!怎么會飛不起來!春花在風中紅了臉,她的兩條大辮子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額頭上的汗珠也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春風不停地吹著,后來蝴蝶沒有再飛起來,它安靜地停在了春花和秋月身邊。春花白里透紅的皮膚讓秋月有一瞬間覺得,她就是一株粉色的桔梗。
秋月說,跟我走吧!
春花說,我不能跟你走。
秋月說,為什么?
春花說,因為我娘就是連人帶傘被一個修傘匠帶走的。
秋月嘆了一口很長的氣。
春花和秋月在小鎮(zhèn)消失了一個下午,等他們再回到小鎮(zhèn)的時候,所有人都用一種鄙棄的眼神斜視他們。春花的父親也知道了他們的事,小鎮(zhèn)實在太小了,如此喜聞樂見的八卦更是不用一盞茶的工夫便可傳遍每個角落。父親狠狠地給了春花一巴掌,又狠狠地踹了春華一腳。他說,你嫁給誰都行,就是不能嫁給修傘的!
雨季終于過去,陽光明媚的天氣讓小鎮(zhèn)的人們喜笑顏開,但春花卻摸著她的紙鳶發(fā)出一陣又一陣綿長的嘆息。春花想,她和秋月,一個屬于晴天,一個屬于雨天,注定是不能在一起的。
一天,夏日和冬雪來找春花。不約而同的思念好像讓三兄弟的距離近了一些。夏日說,秋月在車站等你,你換上這身男裝趕緊去吧!冬雪說,這是車票。走了就別再回來了!春花望著村口的那棵樟樹,落下一滴花似的眼淚。她說,我不能走,你們一起來喝我的喜酒。
春花大婚那天,夏日,秋月,冬雪,都來了。那天下著綿綿細雨,趙四的瓦屋屋頂響動著滴答滴答的雨水打在青瓦上的清脆聲音。瓦是冬雪補的,冬雪用了最結(jié)實的新瓦卻沒收一分錢,冬雪說,就當是送給春花新婚的禮物。來喝喜酒的男人們穿著夏日織的蓑衣,女人們撐著秋月補的雨傘,也前來道賀。春花想,多好的三兄弟啊!她笑著對三人說,你們來了。三人也笑著回答,恭喜。春花說,我以后不做紙鳶了,我以后有大把的時間等你們來補瓦,織蓑衣,修傘。然后,一場雨就開始淅淅瀝瀝地愈下愈大。
三兄弟在一場細雨中灌下了一杯杯叫做春花的苦酒,他們一不小心就在大雨里揮霍掉了大把的青春,他們想,其實春花是屬于雨天的,這場雨就是最好的證明。
酒席間,趙四招待賓客,春花在新房等待郎君??墒?,有人在小鎮(zhèn)的泥路上看到一把開著粉色桔梗的油紙傘下,站著一個斯文的男人和一個嬌小的女人,他們朝著念山的方向緩緩前行,然后,被大雨漸漸吞沒。
后來,三兄弟離開了回響鎮(zhèn),春花生了小春花。每年春天,鎮(zhèn)上的人們都會看到念山上飛著一只碩大無比的開滿粉色桔梗的蝴蝶。孩子問春花,娘,那是什么?春花說,那是紙鳶。孩子又問,娘,為什么要放紙鳶?春花說,因為思念。
夏日,秋月,冬雪,又過上了以前平靜而枯燥的日子,他們忙碌的身影輾轉(zhuǎn)一個又一個鄉(xiāng)村。但他們都會在一個綿綿的雨季,不約而同地思念一個人,和他們被大雨淹埋掉的大把的青春。
(周玥,浙江金華人,1991年生。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入選浙江省第五批“新荷計劃青年作家人才庫”,作品散見于《當代小說》《小小說選刊》《浙江作家》等。)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