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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湖的天空

      2021-03-19 13:28:03涂春奎
      牡丹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萬鋼姆媽妹子

      1

      1980年的某個傍晚,一架雪白的飛機(jī)朝南流湖村烏黑的頭上呼嘯而來。

      萬才坐在門檻上,指著天空跟他的弟弟說,萬鋼,你看,它又來了。來了就來了,關(guān)我屁事。萬鋼表現(xiàn)出一副輕蔑的樣子,進(jìn)屋放下書包就開始做作業(yè)。這讓萬才非常沮喪。萬才跑進(jìn)西邊房間拿起彈弓往外沖,腳在光滑的地皮上打了個滑,把萬鋼屁股下面的凳子拌翻了。萬鋼倒栽通,四腳朝天。

      飯桶,萬才死飯桶。萬鋼生氣了,罵萬才。

      不把你彈下來,我就不姓萬。萬才邊跑邊喊,興奮極了。

      真是現(xiàn)世的飯桶。萬鋼看見村里的細(xì)伢子一窩蜂地跟在萬才的屁股后面,臉都紅了。

      飛機(jī)飛得高,帶我們?nèi)ツ喜w機(jī)飛得矮,帶我們?nèi)ド虾?。他們興奮地喊著。萬才,把它彈下來,我們坐飛機(jī)去南昌。萬才,把它彈下來,我們坐飛機(jī)去上海。萬才,你真沒用,飛機(jī)跑了。萬才,你是一個大飯桶。萬才,你是全公社最大的一個飯桶。

      萬才說,我彈到了飛機(jī),我聽見咣當(dāng)一聲響,你們的耳朵聾啦。

      沒聽見,沒聽見,萬才就是個大飯桶。

      咣當(dāng)一聲響有個屁用,飛機(jī)又沒掉下來。

      萬鋼聽見他們吵吵囔囔,然后又聽見了他姆媽鄧金慧和姐姐萬萍驅(qū)趕他們的聲音。

      萬才跟在鄧金慧和萬萍的屁股后面回來了。從萬鋼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他跳起來朝萬才后腦揮了一下拳頭。盡管萬鋼的動作具有隱藏性,但還是被鄧金慧瞄見了。她瞪了萬鋼一眼。

      吃飯的時候,萬才還不忘彈飛機(jī)的事。萬才說,他們都不相信,我是真彈到了飛機(jī),咣當(dāng)一聲響了。萬鋼說,你去彈吧,把飛機(jī)彈下來了要做班房的。萬才問鄧金慧萬鋼說的是真的嗎?鄧金慧說是的,再也不要去彈了。萬萍在一邊忍住了笑,說真要是彈下來了,萬才就出名了。

      萬才睡在西邊間。萬鋼跟鄧金慧睡在東邊間的大床上。萬萍的小床是直的,一頭緊挨著大床。西邊間萬才鼾聲四起。東邊間很安靜,鄧金慧披衣靠在床頭欄板上。外面的光線穿透木窗框的油膜,照在她的臉上,可以看到模糊的輪廓。

      萬鋼,萬才拿彈弓彈飛機(jī),你是不是覺得他好木。村里赤腳醫(yī)生屋里的座鐘剛好敲了八下,鄧金慧開始說話了。萬鋼沒有應(yīng)答,不知道他是睡著了還是假裝沒聽見,頭反正蒙在被窩里。過了大概十幾秒,萬萍說話了,萬鋼,姆媽在跟你說話呢。萬萍雙手撐著,昂起上半身對著萬鋼那頭說。聽見了,萬鋼說。聽見了也不應(yīng)一聲,萬萍埋怨萬鋼,然后這才躺下了。萬鋼說,我瞌睡來了。鄧金慧說,你哥哥雖說腦子轉(zhuǎn)變慢了一些,但他也有他的長處,我們家作田種地在村里一點也不落后,還不是靠你哥一身力氣,才十八的后生,一擔(dān)禾挑120扎,200多斤,肩都不轉(zhuǎn)一下,哪個比得他上?萬鋼啊,十個手指頭豎不齊,有長有短,不要自家人看不起自家人,彈飛機(jī)有什么關(guān)系呢?萬才也是鬧著玩的,他累了一天到晚,自己高興一下不可以么?萬鋼沒有申辯,只是“嗯、嗯、嗯”地應(yīng)著。

      鄧金慧不再說話的時候,她就想起了10歲之前的萬才,那時候他聰明乖巧,會帶弟弟妹妹。鄧金慧咬住了嘴唇,那場浩劫又浮現(xiàn)在面前。村里的祠堂面前,鋪滿了缸瓦片,有人跪在上面,血跡斑斑。跪缸瓦片的是鄧金慧夫妻,一起接受革命群眾聲勢浩大的正義批斗和改造。每次批斗,萬才都抱著襁褓中的弟弟萬鋼和妹妹萬萍站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看著。萬才就從那時起變愚鈍的。

      事情并不簡單。成年人萬才彈飛機(jī)的事像風(fēng)一樣刮出了南流湖村,并且愈演愈烈,仿佛要炒作到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萬才拿彈弓彈了天上的飛機(jī)。日后,時常有人問鄧金慧及她的家人,你家萬才真拿彈弓彈了飛機(jī)???或是飛機(jī)彈不得的,告訴你家萬才。最可怕的是有些人見了萬才就慫恿他,萬才,飛機(jī)來了,快去拿彈弓。學(xué)校也在盛傳此事,萬鋼忍無可忍跟別人打了一架。

      鄧金慧告誡她的崽女,任何事情都不要去爭辯,越爭辯人家越有道理。

      2

      春天,秧插下田,成片綠油油的顏色。天空是綠油油的。湖面是綠油油的。湖面拂過的風(fēng)也生機(jī)勃勃。

      萬鋼躺在綠油油的流湖岸上,一架飛機(jī)在線上移動,自南而北,飛得很清閑。我要是能坐一次飛機(jī)該多好啊,哪怕只坐到南昌,再從南昌光著腳跑回來,跑得雙腳磨出血泡都心甘情愿。萬鋼暗嘆,難怪萬才喜歡飛機(jī),雪白雪白的,飛在天上,飛在云里,真漂亮。我也喜歡飛機(jī),萬鋼心想,只是我不會像萬才那樣通過愚蠢的行動宣揚(yáng)出來。萬鋼本質(zhì)上沒有詆毀哥哥的意思,他只是被眼前的景致熏陶得沉醉了。從前,當(dāng)萬鋼還沒有意識到人們喊他哥哥飯桶是一種恥辱的時候,他認(rèn)為哥哥萬才除了有一身霸蠻的勁道,的確是一個合格的飯桶。從姆媽的警告和姐姐的行為上,萬鋼清楚地看見了一根底線,必須維護(hù)自家的面子。好在有個出色的姐姐,萬鋼慶幸萬萍替他彌補(bǔ)了他從萬才身上丟失的許多東西。萬萍才十六歲的人,像全了姆媽,并且深諳姆媽的處世之道,讓萬鋼同樣敬畏。

      飛機(jī)一條線地打自己面上飛過,仿佛聽見了里面的人說話的聲音。莫跑,飛機(jī),你下來。萬鋼突然坐起來大喊了一聲。湖面碧波蕩漾。他頓時理解了萬才的沖動,他們同樣對飛機(jī)的好奇達(dá)到了失控的地步。飛機(jī)的白點從萬鋼的眼角一點點消失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除了會給你帶來美好,同樣還會給你帶來遺憾。萬鋼又躺下,在軟綿綿的湖草里睡著了。牛在他身邊窸窸窣窣地啃著草。玉皇大帝駕臨流湖,身邊停著一架雪白的飛機(jī)。萬鋼放棄不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jī)會,大膽地和玉皇大帝談起了生意,他準(zhǔn)備拿自家的牛婆牛崽換他的飛機(jī)。在不懈的努力下,這筆生意有談攏的把握,只不過還要和這個啰啰唆唆的老頭子把嘴皮子繼續(xù)磨下去。??

      萬鋼,萬鋼。姐姐萬萍的腳輕輕地?fù)苤f鋼的腳。

      萬鋼醒了,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萬萍說,你回去吧,牛我來看。

      萬鋼摸著下巴上的黏液,傻傻地看著姐姐。

      做了夢吧?萬萍蹲下來摸著弟弟的后腦說。

      那我回去了。

      回去吧,你明天還要上課呢。

      萬鋼走了幾腳,轉(zhuǎn)身問,田里的稗草都扯完了?

      扯完了。還能留著給你這個秀才公子去扯啊。

      你們不要我扯。要的話,我是會去扯的。萬鋼說得很硬氣,不像是客套話。

      萬萍說,今年你就要考初中了,只要你讀書攢勁兒就好,考不上,不要說姆媽,我都要扒你三層皮。

      萬鋼說,我保證考得上,你們沒機(jī)會扒我的皮。你們應(yīng)該去扒萬才的皮,他讀了三個一年級,可惜你們錯過了機(jī)會,現(xiàn)在他的皮長厚了。

      萬萍說,你在說哥哥,我現(xiàn)在就要扒你的皮。

      萬鋼舉手投降,一路小跑回的家。

      吃夜飯的時候,萬才回來了,手里提著一溜白白的東西。萬鋼看見是只白鷺。真白,在昏暗的燈光下銀光閃閃。

      給你,老弟。萬才把白鷺遞給萬鋼。燉湯吃,有營養(yǎng),補(bǔ)腦髓。

      萬鋼接過白鷺。白鷺的頸提在手中像一根精悍的麻繩。吃甲胺磷死的嗎?萬鋼聞了一下,沒有農(nóng)藥的氣味。萬才說,是我拿土疙瘩擲死的。萬鋼說,你真厲害,要是端起槍,保證是個神槍手。萬才被夸得不好意思,扶著弟弟的肩膀說吃了這只白鷺,讀書更聰明,保證考得上初中。萬鋼說,你是怕我考不上嗎?萬才說,有一點兒。萬鋼說,你們都小看萬鋼,要是你們家萬鋼考不上,全年級的學(xué)生都要回家放牛了。鄧金慧從灶屋里端著菜過來了,說考得上不算本事,考全公社第一名才厲害。萬鋼撓著后腦勺說這個要求太高了,有難度。鄧金慧把菜擱到桌上后,從萬鋼手里接過白鷺,看見頭上還有血跡。萬才說,一下就擲到了它的頭,當(dāng)場就栽倒了。

      以后不能傷害白鷺了,鄧金慧跟萬才說白鷺是仙女轉(zhuǎn)世,有靈氣的。

      萬才一副后悔的樣子。

      鄧金慧說,你們都去吃飯吧,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事,說不定這只白鷺命里注定是這樣的終結(jié),怪不得萬才,老天只是借了萬才的手。

      萬鋼細(xì)聲細(xì)氣跟姐姐說,姆媽又在迷信。萬萍說,只有姆媽才能迷信出這樣的水平,莫看你馬上要升初中了,你就是升高中,也不一定比得過姆媽,姆媽是讀過古書的。

      鄧金慧1940年出生于北流湖村一戶殷實人家,少時上了幾年學(xué)堂,學(xué)過《詩經(jīng)》《道德經(jīng)》《諸子百家》,熟讀《三字經(jīng)》《增廣賢文》。鄧金慧跟崽女們說過,要不是她娘家被分了田地,獻(xiàn)了財產(chǎn),她肯定還會繼續(xù)讀書,甚至去省城南昌,甚至去上海、北京讀大學(xué)。姆媽告訴他們,你們否認(rèn)外公雖然有家產(chǎn),但不是靠剝削來的,他很會做生意,買賣做到了省城。鄧金慧不喜歡跟村里的老先生那樣仗著讀了幾年古書滿口的之乎者也,她喜歡講過去的往事,在她的嘴里往事都是神奇值得懷念的。鄧金慧在南流湖村活了許多年,始終保持不合群的習(xí)慣,但唯有講故事,世上所有的雜事都不存在,所有的呈現(xiàn)都很美好。在南流湖村,大多數(shù)人這方面還是佩服她的,畢竟從她嘴里知道了許多鮮為人知的事情。比如鄧金慧告訴大家,流湖這塊兒地方的歷史不曉得有多長,很早就有人類在這湖邊繁衍生息,蛇蝦壟遺址就是證明。新中國成立后,有農(nóng)民在一個叫蛇蝦壟的湖汊壟上發(fā)現(xiàn)了十來個隆起的土包,因無聊好奇便挖著玩,結(jié)果挖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上級部門派來了考古隊來,他們挖掘出了石錛殘部、陶鼎支腳,古銅劍等一大批物品,經(jīng)研究證實,這些東西都具有新石器時代末期的文化特點,具有相當(dāng)大的研究價值。這些挖掘出來的文物也都存入了省博物館。鄧金慧還老跟人講一些關(guān)于流湖的神奇?zhèn)髡f。在她嘴里,流湖不只是一個湖,一汪水那樣簡單,存在著許多未解之謎。

      三姊妹吃完飯,鄧金慧已經(jīng)把白鷺開膛破肚收拾干凈了,只等明天中午斬了裝瓦罐塞進(jìn)灶里煨個噴香。鄧金慧手腳麻利的程度讓所有的人都望洋興嘆。想當(dāng)年,人們對這個被萬古根寵成寶貝一樣的資本家的女兒心存芥蒂,長得倒是好看,不過是一個拿8個工分的繡花枕頭罷了。人們清楚記得鄧金慧從北流湖村嫁到南流湖村的場面是這樣的:萬古根走在前面,鄧金慧小步扭捏地跟在后面,好像是一對嗩吶跟在后面推著她繞著流湖走了大半圈兒才到的南流湖村。接新娘的萬氏族人對鄧金慧這個資本家的后代飽持意見,擺譜你應(yīng)該回到解放前去,現(xiàn)在是無產(chǎn)階級勞動人民靠雙手開天辟地的新時代。日后,鄧金慧勞動的實力突飛猛進(jìn),把對她持否定態(tài)度的人們打了個措手不及。那是在她男人萬古根死了之后才有的轉(zhuǎn)變。人們驚嘆這個女人瘋了。鄧金慧老是半夜起來扯秧,白天栽完三畝田。不可能的事,非親眼所見十個人就有十個人會堅決否定。但事實就是事實。許多年以后,寡婦鄧金慧每每回憶起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奇跡都會豪情萬丈,無法掩飾。她對自己超強(qiáng)的力量也是摸不著頭腦,唯一合理的解釋是萬古根保佑了她。

      鄧金慧確信是萬古根保佑了她。她不止一次跟女兒萬萍這樣說過,也不止一次跟她信賴的其他人這樣堅定地表達(dá)了自己迷信的說法。她對萬古根在背后默默的保佑深感踏實,也對萬古根一直懷念。她懷念的方式不單是獨自的,而是快樂地分享。她喜歡把那些和萬古根有關(guān)的快樂往事跟崽女分享。她告訴他們,你爸爸非常了不起,18歲就當(dāng)了村支部委員,生產(chǎn)隊長,19歲那年被公社評為優(yōu)秀生產(chǎn)隊長和生產(chǎn)積極分子。20歲時那年,公社書記親自做媒,把我介紹給了你們的爸爸,當(dāng)年就結(jié)了婚,我還未滿19歲。

      萬古根確實優(yōu)秀。萬古根曾經(jīng)堅定地告訴鄧金慧,我必須優(yōu)秀。

      萬古根并不是萬氏血脈,三歲時被姓萬的老單身拿十升米從三十公里之外的另一個公社劉家莊買來做崽的。實質(zhì)上萬古根成了孤兒,在他十五歲那年父親死于闌尾炎,十六歲輟學(xué)跟著人家學(xué)鐵匠。少年時代,村里的細(xì)伢子都喊他是劉家莊來的野人,所以對自己的生身之地劉家莊,萬古根只曉得這個地方的存在,其他的一無所知。萬古根出頭是在十八歲那年,全公社開展勞動比賽,萬古根拿了全公社第一名,被破格提拔為村支部委員,生產(chǎn)隊長,并不負(fù)公社領(lǐng)導(dǎo)所望,敢打敢拼,成績突出。日后人們對萬古根的悲慘結(jié)局作了三點總結(jié):一是提拔他的公社書記倒了臺,他走錯了路線;二是他娶了資本家的女兒,無產(chǎn)階級思想不純正;三是人們認(rèn)為最關(guān)鍵的,萬古根身上流的不是萬氏的血液,是外來戶,根基不深,沒有保護(hù)他的宗族勢力。所以他最具資格成為批斗的對象。當(dāng)然,人們列舉的三個因素,只有第一點和第二點才是掌權(quán)者整治萬古根最搬得上臺面的理由,第三點沒有政治依據(jù),成不了冠冕堂皇的罪證。

      外來戶這根繩子死死地勒在鄧金慧的脖子上,所以他告誡她的崽女們,任何事情都不要去爭辯,越爭辯人家越有道理。

      鄧金慧的生存能力超強(qiáng)并不代表她是銅墻鐵壁,思想也有淪陷的時候。萬古根是上吊自殺死的,他是個懦夫,鄧金慧每次遇到人生重要的關(guān)口并難于做出決斷的時候就會首先埋怨自己的男人。你死都不怕還怕跪缸瓦片游村戴高帽子?每個村都有人挨批斗,人家都挺了過來,為什么你萬古根就不行?還有我鄧金慧都扛住了,你算什么優(yōu)秀生產(chǎn)隊長什么生產(chǎn)積極分子?你有什么資格跟我講干革命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的大道理?但鄧金慧對萬古根的批判不會一頭走到底,她會馬上轉(zhuǎn)變思維,萬古根落得這樣的下場歸根結(jié)底是被你鄧金慧連累的,你有什么資格對一個受你牽連的人品長論短?是鄧金慧對不住人家萬古根。思想轉(zhuǎn)變到這個層次,鄧金慧就會想,我一定要把萬古根身上流下來的三滴血撫養(yǎng)成人成家生兒育女,一大群人給萬古根磕頭燒紙。

      轉(zhuǎn)眼間到了1980年,萬才已過十八周歲,到了該成家的年紀(jì)。鄧金慧開始為心里的盤算作準(zhǔn)備了。四處托媒為萬才說親事。鄧金慧有自知之明,自己的崽吃幾碗飯明擺著,不敢有過多的要求,只要頭不憨眼不瞎就行,拐手拐腳都沒關(guān)系。過了兩年,萬萍也到了十八歲,萬才的婚姻還是八字看不到一撇。不是沒有相過親,相過,一撥又一撥,都沒成。鄧金慧非常焦急,也非常氣憤,連拐手拐腳的都看不上自己的崽。倒是萬萍,吃香得很,媒人一撥又一撥,門檻都踏破了。鄧金慧怎么可能同意呢,自己的大崽還沒成家,哪有先把女兒嫁出去的道理。鄧金慧是個有骨氣的女人,任你是殷實人家還是官宦人家,就一句話:你能幫我崽娶到老婆,我就答應(yīng)嫁女。

      3

      十八歲的妹子人見人愛,十八歲的妹子花見花開,十八歲的萬萍辮子甩一甩,全世界的男崽子把你愛。這是流湖岸邊放牛的男崽子們最喜歡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萬萍的牛在那里,他們就把牛趕到那里。

      鄧金慧不止一次親口交代萬萍,離那些男崽遠(yuǎn)些。有一段時間鄧金慧讓萬才替代萬萍去放牛,但總是被欺負(fù),最嚴(yán)重的一次被好幾個男崽按在地上扒了褲子下體涂泥巴。鄧金慧不得不承認(rèn),萬萍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息惹人喜歡,她很擔(dān)心,哪個少女不懷春。等幾年,再等幾年,鄧金慧跟萬萍說出了這樣粗俗的剛中帶柔的話,她說你還年輕,才十八歲。萬萍不會違背娘的意思,但娘的話說得重,傷她的心,什么叫等幾年,等幾年,難道我萬萍等不得?萬萍不敢跟娘頂嘴,但還是不冷不熱地回應(yīng)了一句,姆媽,你自己的女是什么樣的人你難道不曉得?曉得,唉,鄧金慧嘆了一口氣。娘這輩子不容易,萬萍理解,這個堅強(qiáng)的中年女人是被萬才的婚事逼急了,心煩氣躁,白頭發(fā)見長。每次說起萬才的婚事,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萬萍對自己的婚事不急,再說自己還年輕,但她還是感到了壓力。這種壓力來自母親的不信任,這種不信任對她來說是種羞辱。

      萬萍終于發(fā)泄了一次,大發(fā)雷霆,暴跳如雷,徹底失去了理智。當(dāng)然不是對鄧金慧。你吹去死啊,要吹等八月十五到楂林廟的戲臺上去吹。笛聲戛然而止。萬萍趕著牛跑了。吹笛子的男崽周桂寶失了魂,眼睜睜地看著萬萍的后背。周桂寶這個書呆子,讀了高三沒考上大學(xué),現(xiàn)在不會耕田不會耙地,就會吹根死笛子,讀書讀成了廢物,這是人們對他的普遍評價。周桂寶沒有朋友,總是一個人,他的牛也被他趕得不合群。人家去湖邊放牛,撒網(wǎng)打魚,他去湖邊睡覺,吹笛子。醒了吹,吹累了就睡,老是他的牛自己回了牛欄,他還在湖邊睡覺。萬萍好幾次因為趕牛從他身邊經(jīng)過,這個人只是拿眼角毫無內(nèi)容地斜了萬萍一眼,好像自己是高出塵世的世外之人。要知道,萬萍辮子甩過之處,草都蠢蠢欲動。雖說萬萍心不高氣不傲,但遭遇了這樣的待遇,心里還是有那么丁點不痛快。萬萍心想,要是我把牛往他身上趕,這個人不曉得會不會爬起來躲開。?

      周貴寶的笛聲打動了萬萍。他自己不曉得。萬萍自己心里清楚。多好聽的聲音啊,從廣闊的天空飄來的,這個人也是天空派來的,笛聲悠揚(yáng)的時候,萬萍就有了這種潛意識。

      真正促成他們接觸的不是別人,而是萬鋼。萬鋼那次替萬萍在湖邊放牛,竟然認(rèn)識了周貴寶,兩人還很投緣,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萬鋼要周貴寶教他吹笛子。周貴寶不愿意,說讀書人不能一心二用,教你做作業(yè)可以,教你吹笛子不可以。萬鋼把這事跟萬萍說了,他認(rèn)識了一個很奇怪又很厲害的人。萬萍問怎么個奇怪怎么個厲害?萬鋼說奇怪說不出來,厲害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學(xué)校的老師比他差遠(yuǎn)了,再難的題目他都跟喝冷水一樣。萬萍說,你就拜他為師,讓他教你做作業(yè)。萬鋼說師傅沒拜,我們結(jié)拜了兄弟。萬萍說,你小子厲害。萬鋼說那當(dāng)然。萬萍說莫驕傲,考得上大學(xué)就更厲害。萬鋼說,周貴寶怎么沒考上大學(xué)呢?萬萍說,我不曉得,反正你必須考上大學(xué)。

      學(xué)校沒課的日子,萬鋼就會背上書包去湖邊找周貴寶。萬鋼問過周貴寶,你怎么沒考上大學(xué)呢,真可惜。周桂寶不愿意萬鋼跟自己提這種事,并表達(dá)了不滿,威脅如再次問這個問題,就一刀兩斷。

      萬鋼在周貴寶的輔導(dǎo)下學(xué)習(xí)成績突飛猛進(jìn),鶴立雞群。萬萍心知肚明,一次她隔著一丈遠(yuǎn)的距離跟周桂寶說了句感謝的話。萬萍說萬鋼是我老弟。周貴寶說我不曉得是你老弟。萬萍說,我不讓他告訴你的。周貴寶問現(xiàn)在為什么要告訴我。萬萍說我也不曉得為什么,反正現(xiàn)在應(yīng)該告訴你。周貴寶說我不管你是不是他姐姐,他是不是你弟弟,這跟我和他之間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萬萍說我沒有其他的意思,我今天只是想對你表達(dá)一下你對我弟弟幫助的感謝,我弟弟的成績越來越好了,都是你幫忙的結(jié)果。周貴寶說,我跟你弟弟很投緣,你老弟好聰明,所以我跟他結(jié)拜兄弟。萬萍暗暗笑了,心想這個書呆子還呆得蠻可愛的。萬萍就是這樣跟周貴寶熟悉的。周貴寶說人家都說我讀書讀廢了,你不覺得我是個無用的人嗎?萬萍說你確實跟別人不一樣,但并不代表你無用。周貴寶說,我自己都認(rèn)為自己無用,別人的評價我一點都不生氣。萬萍說你莫這樣,你把我弟弟教得那么好,你的笛子也吹得好聽,別人比不上你。周貴寶被萬萍說得低下了頭,好像犯了錯的學(xué)生。

      有一天,萬萍說,周貴寶,你的名字好難聽,不像是你的名字。周貴寶說,為什么?他們照樣隔著一丈距離,不遠(yuǎn)不近,拿尺子量過一樣精準(zhǔn)。萬萍說,只有不讀書的人才叫這樣難聽的名字,什么發(fā)家啊,福寶啊,健根啊,還有你,叫貴寶,好土。萬萍說著說著咯咯笑了起來,問周貴寶,你不覺得這些名字是從垃圾簍子里撿來的嗎?周貴寶說,有人說我不配叫“貴寶”,應(yīng)該叫“活寶”。萬萍說,我跟他們不是一個意思,我覺得應(yīng)該取一個更好聽的名字,才配得上你這個高中生。周貴寶突然心一熱,嘴巴發(fā)抖,眼淚要掉下來了。萬萍以為周貴寶傷心難過了,說我說的是真心話,惹得你難過了,其實一個人叫什么名字無所謂,只是一個稱呼罷了。周貴寶突然說,我想重新做人,我要換一個名字。萬萍說,名字真能換嗎?你爸爸會同意嗎?其實萬萍只是隨便說說的,哪曉得周貴寶還當(dāng)真了。周貴寶說,我爸爸肯定不會同意。周貴寶停頓了一下,使勁兒咽了一下口水,喉結(jié)轉(zhuǎn)了一圈兒。如果你肯嫁給我,你就給我換個你稱心如意的名字。

      萬萍羞得轉(zhuǎn)身就跑了。

      周貴寶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血從牙縫里流出來了。

      萬萍一邊跑一邊想,真不害臊,這個書呆子敢說出這種話來,真是小看了他。

      4

      1982年臘月十六,鄧金慧家來了兩個客人。一個是她親哥哥鄧金彪。一個是她的族叔鄧發(fā)家。在娘家,鄧金慧是金字輩,比鄧發(fā)家的發(fā)字小一輩,兩人雖然年紀(jì)相差不大,但每次回娘家,鄧金慧見到鄧金發(fā)必須喊一聲叔叔。南流湖村跟北流湖村中間隔著流湖,處在直徑線上的兩頭,繞著湖走沿岸起碼要三個鐘頭,坐船走直徑少不了兩小時。湖上偶有打魚的木船,不渡人,湖南湖北必須靠兩條腿實打?qū)嵳闪俊SH哥哥來了,好久沒見面,鄧金慧自然高興。當(dāng)然,鄧發(fā)家來了,鄧金慧也高興。鄧金慧趕緊倒水,招呼哥哥叔叔坐。二人坐下喝水。鄧金慧蹲下揉哥哥的腳。鄧金彪不讓妹妹揉,說腳不累,就是一路的北風(fēng)灌得人喘不過氣。鄧發(fā)家贊同鄧金彪的說法,風(fēng)太大了,確實灌得難過。鄧金慧說,一大早喜鵲叫得快活,果然你們來了。鄧金慧交代萬萍去合作社剁肉,順便買兩包“大前門”回來,然后去菜園里剝菜。鄧發(fā)家叫鄧金慧不要忙,隨便吃口飯就行。鄧金彪說你難得來一趟,讓她忙去。鄧金慧想想不行,又把一只老母雞誘騙進(jìn)了雞籠,逮住殺了。

      鄧金慧掌勺,萬萍燒火,母女二人配合默契。鄧金彪、鄧發(fā)家搬凳子坐到了灶屋里,跟鄧金慧說話。農(nóng)村人開口離不開田地收成,離不開吃飯過日子,自然是首先要談的話題。把緊要的談完了,又談起了從前發(fā)生的往事,然后又延伸到了崽女成家立業(yè)。成家立業(yè)本是很沉重的話題,他們談得很不樂觀,偏偏又要談,并且談到了上綱上線萬分急迫的份上。

      萬鋼放學(xué)回來了,沖進(jìn)灶屋里喊好香,姆媽弄什么好吃的。鄧金慧說你是牛大的眼睛看不見人,誰來了。萬鋼看見鄧金彪,喊了舅舅。鄧金慧指著鄧發(fā)家跟萬鋼問,認(rèn)識嗎?萬鋼說面熟,不曉得喊什么。鄧金慧說這是你小外公。萬鋼喊了小外公。鄧發(fā)家夸贊崽男被鄧金慧調(diào)教得有禮貌,然后從荷包里掏出一個油膜袋子,里三層外三層揭開,拿出兩塊錢要給萬鋼。萬鋼不肯接。鄧金慧也不準(zhǔn)。鄧金彪發(fā)話讓鄧發(fā)家收回去。

      停了一下火,萬萍把萬鋼拉到門外,說你幫姐燒火,姐去牛欄里下捆稻草。萬鋼說你快去快回,我中午帶了作業(yè)回來寫。

      萬萍把辮子一甩,閃的一下就不見了。萬鋼說牛又不會餓死,跑這么快。

      萬鋼坐到灶口燒火,鄧金慧問你姐呢?萬鋼說給牛下稻草去了。鄧金慧不再問。萬鋼燒火技術(shù)不行,一會兒燒大了,一會兒又燒小了。鄧金慧說燒火也得認(rèn)真,思想拋錨了不行。萬鋼說哪個男人燒火,都是女人做的事。鄧金慧跟客人說我家就小崽調(diào)皮。鄧發(fā)家說細(xì)伢子調(diào)皮好,老實了將來吃不開。鄧金彪說小外甥曉得讀書,成績好,墻上貼的獎狀都是他的。鄧發(fā)家說曉得讀書就好,讀書有出頭之日。鄧金慧說老大讀不進(jìn),老二讀了三年級被我拉出來了,現(xiàn)在就指望老三了。鄧金彪指著萬鋼說,聽到了嗎?你姆媽就指望你讀出去,你不要辜負(fù)了她,守寡帶大你們?nèi)⒚貌蝗菀住Hf鋼點頭,承諾一定努力讀書。

      飯菜上了桌,鄧金慧要萬鋼去喊哥哥姐姐回來。萬鋼轉(zhuǎn)了一圈兒,沒看到萬萍,就去田上喊萬才。萬才在田上挖田坎。萬鋼還沒走到田間,半路上看見萬才已經(jīng)扛著鐵鍬來了。萬鋼坐在路上等。萬才走到身邊時,萬鋼說母舅來了,姆媽還殺了雞,剁了肉。萬才說我好久沒吃過雞,趕快回去。萬鋼說還來了一個外公。萬才說外公早就死了,還會打棺材里爬起來嗎?萬鋼說,不是真外公,是一個假外公。萬才說我不餓,你回去,我不回去,我去田上挖田坎。萬鋼說你不吃雞?。咳f才說留一點兒我晚飯吃。

      萬鋼回家直接進(jìn)灶屋添飯,上桌夾菜。鄧金慧問你哥哥姐姐怎么沒回來?萬鋼說姐姐沒見到人,萬才走到半路又回田上去了。鄧金彪吃完飯把碗一推,說今天是特地來談?wù)碌?。鄧發(fā)家嘴一抹,等著鄧金彪把話往下說。萬鋼狼吞虎咽吃了兩碗飯一個雞腿,碗一撂,背起書包走了。

      萬鋼走了兩個鐘頭,萬萍、萬才還沒回來。鄧金彪、鄧發(fā)家起身告辭。鄧金慧出門送他們。

      ?妹子,要是妹夫在世,做哥哥的今日也就不用操這份閑心了。鄧金彪把先前談話的核心意思再強(qiáng)調(diào)了一遍。

      ?鄧發(fā)家說,金彪也是為自家人好。

      鄧金慧喉嚨僵硬,過了好一陣子才說,隔了輩分,又是換親,一輩子名聲難聽。

      條件明擺著,你家萬才,他家金龍,兩個單身,還顧什么名聲,鄧金彪說,嘴巴是別人的,事是自己的,再說老親結(jié)新親,親上加親,好事。

      ?是啊,總不能打開眼睛看著崽打單身,鄧發(fā)家說,人要臉樹要皮,我也是逼得沒辦法才撕爛面皮上你家門的。北方的風(fēng)從湖面上刮來,帶著刺骨的寒氣。鄧發(fā)家打了一寒顫,嘴上的煙落到了地上。鄧金彪抽出一支給他。鄧發(fā)家擋了回去,彎腰把地上半截?zé)煋炱饋砹恕?/p>

      你們回去吧,還有好多路要走,我不留你們住。赤腳醫(yī)生屋里的座鐘響了,悅耳動聽,聲傳四方,鄧金慧算清楚了,整整響了十五下。

      鄧金慧進(jìn)門時看見三只貓趴在桌上,心想壞了。鄧金慧也不操家伙打,只是腳一震,手一拍,大喝了一聲。三只貓落荒而逃,肚子圓咕隆咚,動作遲緩,鄧金慧要追的話,最少有一只要接受教訓(xùn)。鄧金慧把菜一股腦兒倒進(jìn)了潲桶里,才想起豬還沒喂潲。鄧金慧熱了豬潲,提進(jìn)豬欄時,每只豬都齜牙咧嘴對著她喊,驚天動地,大有興師問罪的意思。

      晚飯,萬才沒吃到雞,怪萬鋼騙人。萬鋼說騙人是狗,真殺了雞,不信你去問姆媽。萬才果真去問。鄧金慧說你想吃雞是吧?明天把雞全殺了,讓你吃個飽。萬才說,殺一只就夠了,我就想嘗一下味道。萬萍說,姆媽,再殺一只,哥哥想吃。?

      這夜,鄧金慧家的大門關(guān)得早。本來計劃夜里商量置辦年貨的事,安靜得很,沒人提起。確定萬鋼睡著了,鄧金慧才喊萬萍說話。

      鄧金慧說,你曉得母舅他們做什么來我們家的嗎?

      萬萍轉(zhuǎn)了個眠,說不曉得。

      鄧金慧深深地哼了一口氣。萬萍精明得很,今天是故意躲著呢,只是她不曉得事情有這么復(fù)雜。夜晚的氣勢排山倒海,黑暗壓得鄧金慧實在開不了口。

      世上還有比這更艱難的事嗎?萬古根,我鄧金慧刀山火海都闖過來了,這次你教教我,該怎么辦?

      萬萍一直醒著,她閉著眼睛,等著母親說話。

      5

      第二日一大早,萬萍弄熟了早飯,去池塘里洗了衣裳。鄧金慧還沒起床。萬鋼吃完早飯去了學(xué)堂。萬萍洗完衣裳回來,萬才提著一只光溜溜的雞跟她說,雞我殺了,毛也脫了。萬萍說你真是厲害,也沒聽見雞叫,你就把人家殺了,還收拾得妥妥帖帖。萬才瞇瞇笑,說你記得叫姆媽中午紅燒了,多放些辣椒,我喜歡吃紅燒的,不喜歡吃熬湯的。萬萍說還辣椒紅燒呢,看姆媽把你紅燒了。萬才說,我實在是想吃雞,你看,我都瘦了好多,要補(bǔ)一下。萬萍心想這個萬才,學(xué)會先斬后奏了。萬才吃了早飯,扛把鐵鍬出去了。

      鄧金慧爬起來,洗漱后吃了一碗粥,扛起一根扁擔(dān)兩個蛇皮袋子,跟萬萍說她去街上置辦年貨。萬萍說我也去,十幾里路,我?guī)湍闾?。鄧金慧不?zhǔn),說娘還沒老,挑得動。母女倆通常是上田下地上街下市同來同往的,既然姆媽不愿意,萬萍也不堅持。萬萍說,等姆媽回來時,我去半路上接。鄧金慧沒同意,也不反對,模棱兩可的樣子。

      冬天的天空干陰的時間多,晴朗的日子少,烏沉沉的,像一張老人的臉。萬萍靠著村前古樟樹粗壯的樹干目送鄧金慧走遠(yuǎn)后,響起了自己的心事,昨日母舅跟小外公他們來到底什么目的,讓姆媽這樣為難?一片經(jīng)受不住寒冬考驗的樹葉晃悠著它枯干的身體,化成陰影朝萬萍身下落下。

      供銷社里人頭攢動,營業(yè)員跟顧客交流的方式靠喊。鄧金慧頭都要爆炸了,她轉(zhuǎn)身出來,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馬路成了露天的集市,買各種貨物的都有,熙熙攘攘。鄧金慧走出了街,來到了錦江邊,找個地方坐下來。她記起了1959年,也是臘月年關(guān)時,萬古根帶她來街上扯布做新衣裳。這是他們相親成功后,作為未婚夫妻的一種禮儀。那時的街不叫街,就鄉(xiāng)道邊一間買貨的國營供銷社和幾間宿舍,幾間供政府機(jī)關(guān)辦公用的瓦房,遠(yuǎn)沒有如今喧嘩。當(dāng)年的萬古根春風(fēng)得意,無人不知,轉(zhuǎn)眼間,已成了歷史。如今物是人非,唯有錦江的容顏依舊,目的依舊,日夜奔向遠(yuǎn)方的大河。

      萬萍把家務(wù)事做妥帖,動身上路去接鄧金慧。萬萍把路走完了也沒看到母親的影子。街上人流疏散了不少,萬萍站在街口可以分辨每一個人,眼珠子轉(zhuǎn)一圈兒,她進(jìn)了街。萬萍看到母親坐在供銷社的屋檐下,兩個蛇皮袋子癟的。萬萍喊一句姆媽,鄧金慧才抬起了頭。鄧金慧說你怎么來了。萬萍說我怕你挑不動,來接啊。鄧金慧說,東西貴得要死,不曉得買什么好。萬萍去買了三個包子,娘吃了兩個,她吃了一個。吃完了,萬萍把娘拉進(jìn)了供銷社。跟上午比,中午的合作社人少了許多,選購貨物也順當(dāng)多了。鄧金慧也不嫌貴賤,萬萍選的,她都付錢,不眨眼睛。

      一路上,突然母女無話。萬萍挑著擔(dān)子疾步如飛,不讓母親接手??帐值泥嚱鸹鄹诤竺鏆獯跤酰恢罏槭裁磿@樣,難道自己就老了?我不老啊,鄧金慧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老了,才四十多歲的年紀(jì),還有許多擔(dān)子等著自己去挑,四十多歲的年紀(jì),正是好勞力。手腳營生方面,全大隊的婦女,不管年輕旺盛的,還是中年老辣的,沒幾個人她放在眼里。當(dāng)然,萬萍超越了自己,她自豪。到了黃泥巷,路走了一半,鄧金慧喊萬萍停下來歇一下。萬萍說我不累。鄧金慧說你不累我累。萬萍說再走一陣子,出了黃泥巷再歇。鄧金慧嘆了一口氣,自己真是老糊涂了。

      黃泥巷地勢低洼,兩邊高坡上樹木茂盛,雜草叢生,少有人進(jìn)去,是邪惡之地。傳說當(dāng)年土匪猖獗,常在黃泥巷攔路劫財,謀人性命。黃泥巷冤魂不散,下午三點以后陽氣稀散,陰氣冒頭,有一些火焰低的人常聽見鬼叫。

      鄧金慧催萬萍快走,自己也加快了腳步。走出黃泥巷,萬萍上路邊找個干凈的草地放下?lián)樱澳穻屝?。鄧金慧靠著萬萍坐下,聽見萬萍喘氣。鄧金慧說,剩下的幾里路我來挑。萬萍說我真不累,娘挑擔(dān),女兒跟著,叫人看見,像什么話。鄧金慧不再堅持,心想有這樣體貼的女兒,這輩子守寡也值得。萬萍跟娘說,路過黃泥巷,汗毛豎起,真有點害怕,姆媽,世上真的有鬼嗎?鄧金慧說,信則有,不信則無。萬萍說那你信不信。鄧金慧說有時候信,有時候不信。萬萍問娘什么時候信什么時候不信。鄧金慧說我想你爸爸的時候就信。萬萍說我爸爸都走這么多年了,你還想他?鄧金慧說不想也不行,你爸爸常托夢給我。萬萍說是好事,說明我爸爸心里有你。他心里有我,我才愿意為他守寡,鄧金慧說,我這輩子有兩個大任務(wù),一個是清清白白做人,一個是把你三姊妹養(yǎng)大成人,幫你們成家立業(yè),做到了這兩點,就算是完成了你爸爸交給我的任務(wù)。萬萍不準(zhǔn)鄧金慧說這些,起身要走。鄧金慧喊住了她。

      我喉嚨起火,心里悶得難過,崽,娘有話要跟你說。鄧金慧拉萬萍坐下。你認(rèn)得小外公家的金龍和三妹子嗎?她終于把釘在肚子里的話摳出來了。

      萬萍說認(rèn)得,小時候去外婆家,老和他們玩的。我喊金龍做母舅,喊三妹子做姨娘,是你教我喊的。

      你曉得昨日母舅和小外公來干什么的嗎?

      萬萍說曉得,來說媒的。

      鄧金慧說,我曉得你猜到了。

      萬萍說,是不是想把我說給金龍母舅。

      鄧金慧不作聲。

      萬萍說,這個世界大了,什么事都有,真是昏了頭,姆媽你不好拒絕,我來拒絕,母舅來了又怎樣,總要講道理,顧廉恥。

      你母舅不顧廉恥了?鄧金慧嫌萬萍把話說重了,挑起擔(dān)子就跑。

      萬萍沖著娘的后背喊了一句:我真不曉得姆媽你什么意思?

      萬萍確實不曉得娘什么意思,以往條件好得很的人家她都一口拒絕得沒有回旋的余地。萬萍不禁覺得好笑,確實好笑,母舅真是老糊涂了,即便是娘答應(yīng)了,她也不會答應(yīng),根本原因有兩點,一是她不可能看得上鄧金龍,二是哥哥萬才還沒結(jié)婚,自己不可能先嫁的。第二點是鄧金慧的堅持,也是萬萍的堅持,娘一直擔(dān)心萬萍女大不由人,完全是想多了。但是,萬萍轉(zhuǎn)念一想,自己誤會了娘,母舅鄧金彪出面說媒,她只是不好拒絕而已。萬萍豁然開朗了,娘這兩天心事重重就為這事,真是的。

      夜里,鄧金慧把萬鋼叫起床,要他到萬才的床上去睡。萬鋼不肯,說萬才會打呼嚕,睡不著,影響明日上課。鄧金慧非要他去,萬鋼不肯。鄧金慧到門角里拿了一根瘦竹棍子,在門上狠狠地抽了幾下。萬鋼說我去,我去。瘦竹棍子是鄧金慧的殺手锏,只要拿出了瘦竹棍子,就代表沒有商量的余地。萬鋼乖乖地去了萬才的房間。鄧金慧把自己的房門栓上了。

      萬鋼拉著了燈,極不情愿地走到床邊。萬才正在磨牙,打呼嚕。萬鋼掀起一頭的被子,因為心煩,用力過猛,被子掀開了一大半,他看見了一個令自己終生難忘的畫面,萬才的陽具頂著內(nèi)褲直沖云霄。萬鋼吐了一口痰,連忙蓋上被子,向后倒退了好幾步。萬才必須趕快娶老婆,萬鋼心想,這樣下去拉尿的家伙要爆炸了。

      睡覺熄燈,浪費(fèi)電。鄧金慧在那邊喊。

      萬鋼拉熄燈站在房間里,腦子很亂,全被萬才制造的聲音和打架的老鼠占據(jù)了。萬鋼不怕老鼠,就惡心剛才的畫面,一個勁兒地吐痰。這樣下去肯定不行,明天還要上課,上課肯定要打瞌睡,打了瞌睡肯定要挨老師的批評。萬鋼打開門,走到東邊房門口,他不敢直接敲門,側(cè)耳聽里面的動靜。

      姆媽,你起來,你不起來,我就陪你跪到天亮。

      你不答應(yīng)我就不起來。

      你在逼我,姆媽。

      萬鋼使勁兒捶姆媽的房門。門開了,里面一團(tuán)漆黑。

      萬萍和鄧金慧不再說話,各自上床,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萬鋼問發(fā)生了什么事。萬萍不吭聲。鄧金慧喊萬鋼上床睡覺。萬鋼不肯。鄧金慧說你不上床睡就站一夜。萬鋼說站就站,冷死了算了。萬鋼真打算站一夜,是萬萍把他拉進(jìn)被窩的。

      露水撲面而來,一丈之外見不到世界。

      萬萍趕著牛出了村,往流湖去。露水染白了她的頭發(fā),眉毛。半路上,萬鋼追上來了,拉住了牛繩。母牛止步不前,牛崽咩地叫了一聲。姐姐,大霧天,什么都看不見,你牽牛出來做什么?萬鋼問。萬萍不回答,跟弟弟搶牛繩。萬鋼不肯放。昨夜的動靜我聽見了,你和姆媽之間一定有什么事,我都十一歲了,瞞不過我。萬萍說,有本事你問姆媽去。問姆媽就問姆媽,萬鋼把牛繩甩給萬萍。萬萍拖住萬鋼,不準(zhǔn)他去問。弟弟,好好讀你的書,大人的事不要你操心。萬鋼答應(yīng)不去問姆媽。萬萍牛鞭一揮,牛婆牛崽,一起鉆進(jìn)了茫茫的白霧中。

      奔跑了一陣子,萬萍突然蹲下來,一手揪住路邊的一把茅草。牛猝不及防,鼻子一緊,剎住腳步?!澳锇?,娘啊”。萬萍蹲在路邊毫無節(jié)制地哭了起來,哭得撕心裂肺,手被茅草割開了好幾道口子,鮮紅的血順著手指頭往下流。

      霧氣散盡,顯山露水,清波冷艷。萬萍坐在冰冷的湖邊,牛兒啃著枯死的草。一聲悠揚(yáng)的笛聲從湖面?zhèn)鱽?,尋聲望去,空無一人。你在哪里?為什么不出現(xiàn),萬萍心里想。

      萬萍原地一直坐到中午。鄧金慧來尋女兒。萬萍看見娘時候,背過身去。鄧金慧說,既然你不肯就算了,都是我命苦,怪不得誰。

      萬萍說,我愿意。

      這就是命。萬萍說。 我認(rèn)命。

      6

      鄧金慧親自去了一趟北流胡村,把事情落實了。鄧金彪要求早定吉日,把婚事辦了。鄧發(fā)家提議就在年內(nèi),越快越好。鄧金慧說終身大事,不能兒戲,我要去西山萬壽宮走一趟。

      鄧金慧是個說做就做的人,第二日清早就動身步行25公里去了西山萬壽宮。

      西山萬壽宮坐落于西山逍遙山下,是凈明道教始祖許真君許遜得道飛天之處,始建于東晉太元元年(376年),初名許仙洞,南北朝改游帷觀。宋真宗大中祥符三年(1010年)升觀為宮,皇帝親書“玉隆萬壽宮”賜額。

      鄧金慧摒除雜念,進(jìn)入大雄寶殿焚香磕頭,完畢,在道士的引領(lǐng)下去見主持道長。主持道長正在打掃道院,清風(fēng)瘦骨,所到之處,落葉翻飛。鄧金慧輕聲喊了一句大伯。主持道長聽出是鄧金慧,便抬頭說話,侄女,八月十五廟會你不是來上過香嗎?怎么今日又得空來了?鄧金慧說我是巴不得常來看伯父,只是農(nóng)事家事纏得脫不開身。二人簡單聊了幾句瑣事,主持道長說侄女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便引著她往接待室去。主持年逾八旬,一身灰布長袍,須發(fā)銀白,步履穩(wěn)健。此情此景,想起世事,鄧金慧不禁感傷。主持道長跟鄧金慧父親是世交,早年一起求學(xué)奮進(jìn),壯志抒懷,同榻而眠。后因禍?zhǔn)滤钠?,民不聊天,看破紅塵,決然皈依道家。主持道長先前入道西山萬壽宮多年寂寂無聞,無欲無求,潛心參悟道教真諦,至晚年才被道界推崇,選為凈明道家祖庭西山萬壽宮主持。父親在世時,常去西山萬壽宮看望主持,長敘如煙往事,情深義重。說明來意,主持道長對換親之事不予置否,問了年庚八字,給了個明年農(nóng)歷三月初六。鄧金慧想問個明白。主持道長閉目似養(yǎng)神。知曉伯父脾性,鄧金慧閉嘴打住。

      午時,用了齋飯,鄧金慧起身告辭。主持道長把鄧金慧送出山門,叮囑了一句“世事坎坷,自有定數(shù),望侄女好自為之”便折身返回。

      當(dāng)日鄧金慧繞道娘家,把日子說了。鄧發(fā)家不同意,說三月忙春耕生產(chǎn),哪有辦喜事的,惹人笑話。鄧金彪要求就近選個日子。鄧金慧不肯。鄧金彪曉得妹妹是個說話釘釘子的人,只得轉(zhuǎn)頭勸鄧發(fā)家。鄧發(fā)家不再堅持,只得默認(rèn)。鄧金慧說時間充裕點更好,選好材料,把家具打精致些。鄧發(fā)家點頭,說侄女你是個有主見的人。鄧金彪說,以后要改口了,成了親家,再按老稱呼喊,亂了套。

      日落下西山。鄧金慧要回南流湖村。鄧金彪準(zhǔn)備留妹子住下,難得回娘家一趟。鄧金慧說我腳長跑得快,回家晚不了。鄧金彪拿了一盞手電筒,催妹妹趕快動身。

      北風(fēng)呼嘯,浪打湖岸。鄧金慧一路小跑,天寒地凍、汗流浹背,路走到一半,手電沒光了,只得降下速度。進(jìn)村后,家家關(guān)門閉戶,幾條家犬上躥下跳。鄧金慧喊一聲瞎了狗眼。狗乖乖地夾著尾巴鉆進(jìn)了各自的狗洞。萬萍坐在燈下織毛線,聽見腳步聲,不等敲門,就開門把娘迎進(jìn)了屋。萬萍埋怨了一句娘回來得晚,便去灶屋里打熱水,伺候娘洗臉洗腳。鄧金慧說西山萬壽宮回來后,繞道去了一趟北流湖村。萬萍曉得娘辦什么事,自然不問。鄧金慧說日子定在明年農(nóng)歷三月初六。萬萍一臉的驚訝。鄧金慧說,日子定得真是巧,好玄妙,不過選的肯定是好日子,西山萬壽宮主持道長是你外公世交。萬萍催娘快點洗腳上床,免得冷到身體。鄧金慧說,我先洗把臉抹把身子,跑出了一身的汗。洗了臉抹完身子,鄧金慧坐下來脫鞋洗腳。萬萍站在一旁,等著幫娘倒洗腳水。鄧金慧跟萬萍說,明日去山里買木料打家具,你跟我去。萬萍說不去,不識得木料的好壞,去了也無用,反正買好了請車拖回來的,又不要肩挑手拿。鄧金慧說也好,家務(wù)事也要人做,你就在家里,我讓萬才去,萬一要用上力氣,他比你力氣大。萬萍幫娘把洗腳水到了,母女二人一同上床。鄧金慧喊一聲累死了,真累。萬萍說累就推遲一日去買木料。鄧金慧說你娘我還沒老,睡一覺就恢復(fù)了。

      第二日早上,鄧金慧、萬才走后,萬鋼跟萬萍說,恥辱,真是恥辱。萬萍說,什么恥辱,我們不偷不搶,做了什么事恥辱?萬鋼說,全村都曉得了,姆媽拿你給萬才換老婆。萬萍眼睜睜地看著弟弟,一臉怒氣,過了好一陣子才說,你還小,世上有些事你不懂。萬萍跟弟弟談了父親的事,談了母親的事,談了萬才的事,談了自己家的根本大事。萬萍說,只要是為了家里好,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萬鋼顯然被萬萍的理由說服了,他對姐姐的犧牲精神心生敬意,但更多的還是心疼姐姐。萬鋼抱住姐姐,眼淚嘩啦啦地淋在姐姐的呢子大衣上。萬萍替弟弟抹眼淚,然后笑著說,男子漢不能跟女人一樣哭哭啼啼,要像山一樣頂?shù)米∈?,你看你,把姐姐的呢子大衣都哭濕了。萬鋼曉得這件呢子大衣是姆媽送給姐姐十八歲的成人禮,姐姐很珍惜。萬才說,等我長大了,給姐姐買更好的衣裳。萬萍說姐姐等著穿你買的。萬鋼說,姐姐,你放心,我一定會考上大學(xué)的,讓你享福。

      雖然被姐姐說服了,但萬鋼還是無法不讓自己可憐姐姐,無法阻止自己不糾結(jié)這件事。他甚至這樣想,到時候結(jié)婚該怎么辦?他們派一撥人來接萬萍,我們又請一撥人去接萬才老婆么?敲鑼打鼓半路上碰了面還打不打招呼?這婚禮到底是按娶親辦還是按嫁女辦?或者是按雙份來辦?雙方該如何稱呼?喊舅子還是喊妹夫?喊姑子還是喊嫂子?還是直接喊名字?生了崽女是喊母舅舅母還是姑父姑媽?等等。

      日后回望往事,萬鋼都認(rèn)為這段經(jīng)歷是他人生當(dāng)中最無恥最無聊的遭遇。

      去山里的路上,萬才跟娘說我不要萬萍給我換老婆,村里人都笑我。鄧金慧說,人家說人家的,你莫聽。萬才說,就是換,也不換三妹子做老婆。鄧金慧說你打算一輩子不娶老婆嗎?萬才說娶,但不娶三妹子,她好潑辣,會打人。鄧金慧說,憨寶,做了老婆就會變乖的。萬才說,我昨夜夢見跟她結(jié)了婚,好兇,還打人。鄧金慧說不怕,有姆媽在,她不敢欺侮你。

      放學(xué)回來,萬鋼告訴萬萍,放學(xué)的路上碰到了周貴寶。他說他要走。萬萍說,他說了哪天走嗎?萬鋼說,他沒說,只說他要出去干大事,要出人頭地。萬萍說,走了好,有的人可以走,有的人走不了。萬剛說,腿長在自己身上,想走就走。萬萍說,有些人面前是沒有路的,被堵死了。萬萍說,我羨慕可以走的人,他們身上長著翅膀,像天上的飛機(jī),可以飛到自己想去的地方。萬鋼說,姐姐,我聽懂了你的意思,你是說你的路被堵死了嗎?萬萍沒有回答萬鋼,而是跟他說,周貴寶走的時候,你應(yīng)該去送他。萬鋼說,我會去送的,但不曉得他什么時候走。萬萍說,快過年了,走也是年后,找他問清楚。他說了去哪里嗎?萬鋼說我沒問,估計不是去北京就是去上海,最差也應(yīng)該是去南昌。萬萍說,你真是的,什么都不問,周貴寶對你那么好,一點兒都不上心。萬鋼說,我會去問的,姐姐,到時候你跟我一起去送他可以嗎?萬萍說,不可以。

      鄧金慧家里熱鬧,請了木工打家具,請了彈匠彈棉花,一棟土屋,除了東西兩個房間,堂前,后舍,門前屋檐下全都派上了用場。

      萬鋼不愿待在屋里聽別人談家長里短,他想找周貴寶談?wù)?,他認(rèn)為應(yīng)該找周貴寶談?wù)劇5苜F寶走了,萬鋼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周貴寶去了哪里誰都不曉得,聽說他父母找了幾日沒找到,也就不找了,任由他去。

      臘月里,四九寒天,天空終于飄起了雪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在流湖,落在南流湖村,落在北流湖村。

      7

      1983年農(nóng)歷三月初五,鄧金慧家成了村里的中心地點,這里正在操辦喜事。

      大門上,房門上,中堂上,貼著鮮紅的新婚對聯(lián)。滴滴答答,嗩吶師傅坐在大門口東側(cè),搖頭晃腦,腮幫鼓成了蛤蟆肚,口水和著熱氣通過嗩吶管滯留在碩大的喇叭口上,積攢成露水。細(xì)伢子蒙住耳朵瞇起眼睛朝嗩吶管孔里看,好小的洞,好大的聲音。屋檐下擺滿了門板,切菜的切菜,切肉的切肉,嬉笑取鬧。鄧金慧什么也不做,忙著招呼客人,調(diào)撥事情,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萬才、萬鋼搬搬凳子跑跑腿。萬萍待在房間里,鄧金慧不讓她做事。??

      傍晚時分,一掛爆竹過后,一對高高地擺在堂屋神龕上的大蠟燭被人端了出來,火頭很旺。端蠟燭的人始終露著一臉微笑,邁著穩(wěn)健的步子朝村后的小廟走去。蠟燭架下的托盤里是一只被扒光了衣服尾巴上幾根毛翹上天的雄雞,旁邊還擺著一條通紅的金絲鯉。萬才緊跟在蠟燭后面。一群細(xì)伢子跟在萬才后面,朝他背上指指點點。萬才從未這樣新鮮過,嶄新的中山裝后面扎著一根長長的紅絲線,一頂鴨舌帽扣在頭頂上,右側(cè)帽檐上插了一朵紅頭繩編織的花。還有腳下,人造革皮鞋閃閃發(fā)亮。上廟的東西都是萬才母舅鄧金彪買來,代表他“坐上”的資格。外甥結(jié)婚,母舅最大,母舅比玉皇大帝還大,母舅的話比圣旨還靈。鄧金彪跟在隊伍的后面壓陣,不時向別人打招呼。廟里磕完三個響頭,打一掛爆竹出廟原路返回。跨過火盆進(jìn)屋,祭拜神靈的儀式結(jié)束了。

      接著夜席開始,桌上擺著一籠米粉肉,六個小碗,主事的一聲吆喝,張張桌上動起碗筷,風(fēng)卷殘云,吃得干凈。

      鄧金慧看客人吃得歡心,自己高興。待夜席收場后,她躲到廚房里隨便扒了幾口。想起萬萍還沒吃,盛了一大碗扎實的,自己端去。萬萍說不餓,不吃。鄧金慧說兒啊,你吃,明天就是別人家的人了,吃了娘高興。萬萍端起了碗,鄧金慧一眼不眨地看著她吃下去。

      夜里,一對紅蠟燭照得萬才的婚房通紅。萬才的臉也通紅。五男二女七個細(xì)伢子坐到床上各個方位,伸手問萬才討吃。萬才說,我沒有,要吃問我姆媽要。鬧喜的人起哄,萬才,這是你的五男二女,問你討吃你就要給,你要養(yǎng)活他們。萬才說,問我姆媽,我聽姆媽的。鄧金慧把裝了糖果的盤子給萬才,然后要五男二女喊萬才爸爸,說喊了爸爸就給吃的。五男二女喊萬才爸爸。萬才把糖果盤子給鄧金慧,說姆媽,我不做他們的爸爸。萬才想跑。萬鋼眼快,把房門關(guān)上。鄧金慧拿眼睛瞪萬才。萬才只得接過盤子走到床邊。五男二女又逐個喊爸爸,萬才不敢答應(yīng),只是逐個給他們分吃的。有個年級大點的細(xì)伢子邊嚼著糖果邊問萬才,爸爸,你結(jié)了婚還會拿彈弓彈飛機(jī)嗎?萬才說,我不彈飛機(jī),我死都不彈飛機(jī)。鄧金慧連說屁屁屁,真是憨得打亂話,憨得吃狗屎。鄧金彪在堂前喊,準(zhǔn)備好了,門外打爆竹,門里小鑼敲起來,開始喝彩。門外電光爆竹噼里啪啦,小鑼咚咚響,村里的老先生開始喊:

      恭喜哦,

      自從今晚后,

      新郎新娘爬上床,

      一年生一個,二年生一雙,

      生得五男二女鬧廳堂。

      門外電光爆竹噼里啪啦,小鑼咚咚響,村里的老先生接著喊:

      恭喜哦,

      自從今晚后,

      夫妻恩愛敬高堂,

      小日子紅得像火樣

      田里稻谷比金黃。

      ……

      米果子端上床,五男二女爭著搶,搶到就往嘴里塞,都叫起來:生的,生的。圍觀的人哈哈大笑,前俯后仰。細(xì)伢子們哪曉得,米果子故意不煮熟的,要的就是他們嘴里說的那個“生”字。大家都恭喜鄧金慧,聽見了嗎?生,生,明年肯定生,你當(dāng)奶奶,抱孫子。鄧金慧笑瞇了眼,說托大家的好口氣。

      到十二點,該是萬萍唱主角了。萬萍坐床上。鄧金慧坐床沿。鄧金慧把萬萍的頭摟進(jìn)懷里,咿咿呀呀哭了起來:我的女呀,娘怎樣舍得你。我的女啊,在娘身邊受了委屈,勞碌了整整18年……

      萬才、萬鋼累了,和衣倒在床上。萬鋼問萬才,結(jié)婚高興嗎?萬才說不高興,一點兒都不高興。萬鋼說,你應(yīng)該高興,又不應(yīng)該高興。萬才說我到底是要高興還是不要高興?萬鋼說,我也不知道我是應(yīng)該高興還是不應(yīng)該高興。萬才打起了呼嚕。萬鋼差點兒睡著的,被鄧金慧的哭聲吵著了。萬鋼起身去責(zé)怪娘,好端端的怎么哭了,剛才還笑瞇瞇的呢,怎么就哭了,真奇怪。鄧金彪叫萬鋼回去睡覺,說你姆媽是在哭嫁娘,不管你的事。萬鋼不想聽見娘哭,說別扭,跟戲臺上演戲一樣。鄧金慧哭得更響。萬鋼說你哭吧,我去困覺。萬萍本應(yīng)該和著娘哭的,卻沒哭。鄧金彪說,外甥女,哭幾句,應(yīng)應(yīng)你姆媽。萬萍說我哭不出來。鄧金慧說,兒啊,娘不要你哭,你要怪就怪娘,要罵就罵娘,怪娘罵娘,娘心里好受。鄧金彪發(fā)現(xiàn)妹子真?zhèn)诵?,哭過了頭,說這是好事,哭幾句算了。

      1983年農(nóng)歷三月初六一早,鑼鼓嗩吶出了村,萬才去接新娘子。?

      萬萍坐在她整整睡了十八年的床上,頭頂鳳冠,身穿霞帔,腳上一雙嶄新的繡花鞋。

      這天上午,鄧金慧用兩掛電光爆竹完成了人生的大抉擇。一掛送走了親生女,一掛娶進(jìn)了兒媳婦。

      中午拜堂的時候,人們領(lǐng)略了萬才的新娘子的厲害。人家說新娘子拜啊,母舅肯出錢。新娘子不用人推,自己撲通就跪下去了。萬才倒是要人推,他不知道如何應(yīng)付。萬才母舅不是有錢人,被新娘子拜得狼狽不堪,囊中羞澀,主動當(dāng)了逃兵。拜完堂,桌上的拜金鄧金慧沒挨上手,全被新娘子兜走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鄧金慧心想,真是個角色。

      8

      客人散盡,下午鄧金慧帶著萬才、萬鋼清洗鍋碗瓢盆,打掃堂前屋后,收拾殘羹剩飯。

      萬萍,你哪去了?出來幫忙。

      萬萍,你怎么不聽話了?

      鄧金慧丟了魂似的,老喊萬萍。

      我不是你的萬萍,大姐,我是你娘家的妹子。這是萬才老婆三妹子嘴里說出來的話。

      新媳婦喊自己大姐。鄧金慧作為家里的權(quán)威,顯然跌了臉,她意識到,自己遇到了扎手的荊棘。這個三妹子果真潑辣。鄧金慧對娘家人三妹子的脾性知曉一二,曾夸她日后是個當(dāng)家做主的角色。

      三妹子確實是個當(dāng)家做主的厲害角色。三妹子在家排行老三,手上有兩個哥哥,母親很早就得血吸蟲肝硬化走了,從小開始了洗將補(bǔ)連,學(xué)會了手腳營生,練成了當(dāng)家做主的本事。大哥是萬萍的男人。二哥跟人去贛西山溝里的蓮花縣砍竹子,當(dāng)了招郎,落了戶,做了別人家的男人。當(dāng)年,蓮花縣的男丁大多數(shù)參加紅軍為革命犧牲了,造成了今天男少女多的局面,男人稀缺到了搶手的地步。二哥幫大哥聯(lián)系好了人家當(dāng)招郎,本來是好事,一把年紀(jì)了,解決了終身大事,但三妹子不肯,鄧家不能絕了后,必須留住一個。鄧發(fā)家罵三妹子,你不能害你大哥打單身。三妹子說我日后要走娘家,我娘家姓鄧,我不能把姓張姓李姓王的當(dāng)成娘家走,我嫌丟人。老大被妹子說得無地自容,斷了當(dāng)招郎的意愿。鄧發(fā)家說,要是你大哥娶不到老婆,就拿三妹子你去換。

      但現(xiàn)在,三妹子竟然喊鄧金慧做大姐,顯然不正常。

      以前三妹子見了鄧金慧喊大姐的,喊得親熱?,F(xiàn)在都進(jìn)萬家的門了,成了萬才的老婆,鄧金慧的兒媳婦,三妹子還喊大姐,極不正常。鄧金慧對三妹子摸不著頭腦,心想這個三妹子真不像話,成心搗亂。但鄧金慧假裝沒聽見。萬鋼跟萬才說,你老婆喊姆媽做大姐。萬才說,嘴巴在她身上。萬鋼跟三妹子說,你喊我姆媽做大姐啊,以前喊是禮貌,現(xiàn)在喊是沒教養(yǎng)。三妹子本來就沒教養(yǎng),有教養(yǎng)的人家也不會拿妹妹給哥哥換老婆。萬鋼說,你不改口,我讓萬萍也不改口,喊你爸爸做外公,喊你哥哥做母舅。三妹子跟鄧金慧說,大姐,你小崽厲害。鄧金慧當(dāng)面批評萬鋼,說你嫂子喊慣了大姐,一時改不了口。萬鋼說,我等著。

      新婚之夜,鄧金慧早早就把萬才推進(jìn)了新房。萬才起先說我不敢。鄧金慧說她是你老婆,便從外面把門合上了。

      三妹子和衣側(cè)身躺在床上,見萬才進(jìn)來了,也不說話,看他怎么辦?萬才站在床邊問三妹子,我可以上去嗎?三妹子說上來,這是你家的床。萬才上床去了,也不脫衣裳,掀起被子躺在另一頭。三妹子起身吹了蠟燭,房間里一片漆黑,她伸出手,抓住床欄桿開始搖,床咿呀咿呀地響個不停。

      鄧金慧一顆懸著的心終于如履平地,聽見那邊的響動,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后沉沉地睡去。

      第二日清早,三妹子在池塘邊洗了自己的衣裳,回來正好碰見鄧金慧,也不說話。鄧金慧喊了三妹子,她只輕聲答應(yīng)了一聲。鄧金慧說,以后衣裳我來洗。三妹子說我的衣裳不習(xí)慣讓別人洗。相比昨天,鄧金慧發(fā)覺三妹子態(tài)度好了一些,心想人家畢竟心里有怨氣,我鄧金慧要體諒。

      萬才把牛牽出牛欄,去流湖邊放牛。牛繩晃得忽左忽右,萬才瞪了母牛一眼。母牛看萬才的眼神是蔑視的。萬才有氣,說調(diào)皮就餓你三日。半歲的小牛不聲不響繞道萬才身后,朝他屁股一拱。萬才差點跌倒,一個趔趄。他跳起來蹬了老牛小牛各一腳,嘴里罵著該死的畜生。村里有人過來了,他說萬才啊,火氣好大啊,哪個惹你生氣了,是新娘子嗎?萬才不理他。萬才習(xí)慣了人家這樣的口氣跟他說話。那人又說,萬才,娶老婆好玩還是拿彈弓彈飛機(jī)好玩?萬才最不喜歡人家提飛機(jī)的事,本來就生著牛的氣,等于火上被澆了油。萬才撂了牛繩,擼起袖子,你再說,我打翻你。那人不再說,笑嘻嘻地走了。

      萬才把牛牽到北堤上,堤外的農(nóng)田淹沒了,水汪汪的一片,水鴨子浮在波浪上。萬才調(diào)轉(zhuǎn)頭,趕著牛往回走。

      鄧金慧正在給稻種燙溫水,稻種已經(jīng)出了頭,芽尖雪白。三妹子坐在屋檐下啃葵花籽,太陽的光芒穿過屋檐的瓦縫,晶瑩地落在三妹子吐了一地的葵花籽碎殼上。

      鄧金慧問萬才怎么回來了。萬才說流湖漲水了,草浸沒了。鄧金慧說那就系到牛欄里,下稻草。萬才服侍好了牛,去了灶屋里。灶屋里香噴噴的,揭開鍋蓋,有蛋炒飯。萬才盛了蛋炒飯,然后取下吊在房梁上的竹籃子,揭開竹蓋子,夾酒席的剩菜往碗里堆。萬才餓了,狼吞虎咽。鄧金慧在屋外叫萬才。萬才嘴里含著食嘟囔地應(yīng)著母親。鄧金慧說,我去洗衣裳,你看著稻種,莫讓豬吃了。萬才端著碗飯走到門口,看見三妹子還在屋檐下,便返回灶屋里放了碗。鄧金慧跟三妹子說,萬才就知道吃,不過一身好力氣,做事不落后。鄧金慧喊三妹子去吃飯,自己端著腳盆去了池塘邊。萬才搬個凳子坐到稻種簍子的一邊,跟三妹子的位子相反,一東一西。三妹子不去吃飯,依舊啃著葵花籽,不時側(cè)目看看萬才。萬才不敢看她,心里緊張,低頭搓自己的巴掌。

      萬才,結(jié)婚好嗎?三妹子問萬才。

      萬才說我不曉得。

      萬才,一個人加一個人等于幾個人啊?

      等于兩個人。

      一個人減一個人等于幾個人???

      等于零。

      三妹子盯著萬才看。萬才盯著褲襠下的地皮看。

      怎么會等于零呢?三妹子問。

      死了,沒有了,就等于零,萬才說。

      三妹子抿著嘴巴笑。

      我不喜歡做作業(yè),等放學(xué)了,你問萬鋼,萬鋼什么作業(yè)都會做,周貴寶是他師傅。

      周貴寶是哪個?

      我也不曉得,你問萬鋼。萬才起身要走。

      三妹子說你去哪里?

      萬才說我去幫我姆媽洗衣裳。

      萬才去池塘洗衣埠邊,看見好多村里的婦女,停住腳步,左右徘徊。

      村里的婦女在談?wù)摑q水的事。她們說今年的水漲得早,往年都是禾苗長到膝蓋高才漲水的。但大家對漲水并不反感,她們說漲了也好,反正要漲一次的,晚漲不如早漲,省得浸了禾苗。后來她們想起了明天是萬萍回門的日子,漲大水不方便,還要劃船。鄧金慧不聲不響地說了一句,劃船也好,比繞著湖走一大圈快。

      洗完衣裳,來不及吃早飯,鄧金慧往流湖那邊跑去了。流湖大堤淹沒了,滿眼都是渾濁的黃水,還有飄忽不定的枯枝爛草。怎么會這樣?鄧金慧驚魂不定,喃喃自語。

      9

      一九八三年三月初八,吃過早飯,鄧金慧把回門的禮物裝進(jìn)籃子,然后跟三妹子說,萬才反應(yīng)不靈活,好歹是自己男人,擔(dān)待點兒,多教教他,又叮囑萬才要聽三妹子的話,莫懵懵懂懂。打了一掛爆竹,鄧金慧親自把萬才和三妹子送上了去北流湖村的船。臨行前,鄧金慧塞給劃船師傅一包煙,要他劃慢點兒,劃穩(wěn)點兒。

      萬萍和她的男人鄧金龍是上午十點進(jìn)門的。兩人一前一后,走在后面的鄧金龍被萬萍遮得個子越發(fā)矮小,只到了萬萍的后頸窩部位。但鄧金龍人很活絡(luò),見人就打招呼,發(fā)香煙,介紹自己名叫鄧金龍,以后多擔(dān)待。這時候萬萍也不急,停住腳步等自己的男人。

      鄧金慧打爆竹迎接。爆竹打完,問萬萍碰到了哥哥嫂子嗎?鄧金龍搶先回答,姆媽,我們在湖中間碰到了妹子和妹夫,這個時間應(yīng)該也進(jìn)了家門。?鄧金慧說那就好。

      萬萍來娘家不像是做客的,一進(jìn)門就忙上忙下。萬鋼放學(xué)回來時飯已經(jīng)熟了,只等他回來開吃。萬鋼說吃飯不急,他把萬萍拉到屋外,問姐姐在那邊過得習(xí)慣嗎?有沒有被人欺侮。萬萍說,你姐姐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嗎?萬鋼說,姐姐莫走,回來了就多住幾日,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萬萍說,姐姐才離開一日,就有好多話要說?萬鋼說,三妹子不好,擺架子,欺侮人。鄧金慧喊吃飯,萬萍箍著弟弟的肩膀,一同進(jìn)了屋。鄧金慧要萬鋼喊鄧金龍姐夫。萬鋼沒吭聲。鄧金慧說真不懂事。鄧金龍說細(xì)伢子都這樣,面皮薄,喊不出口。萬鋼說,吃了飯你先回去,我要留姐姐住。鄧金龍嘿嘿笑。鄧金慧說你姐姐姐夫今日是回門,不能住的,要住下次來住。萬鋼生了氣,飯也不吃,背起書包就跑了。萬萍去追,被鄧金慧攔著,說趕快吃飯,早點兒回去。

      吃了中飯,鄧金慧催萬萍回去。萬萍非要等哥哥和三妹子回來了再走。鄧金慧沒辦法,讓她等。下午三點半,鄧金慧打了一掛爆竹,把萬才,三妹子接進(jìn)了門。萬萍不喊嫂子,喊三妹子,把她拉到了一個無人的角落。萬萍說,做人要憑良心。三妹子說,怎樣才算憑良心?萬萍說,你不喜歡我哥哥,但你要清楚,是你愿意的,我們家沒逼你。三妹子說,既然這樣,我問你一句,你昨夜跟了我哥哥嗎?萬萍臉色通紅,但沒有服輸,借三妹子的話反問她。三妹子無語,嘗到了萬萍的厲害。萬萍說,不管喜不喜歡,都是自己的命,心里有怨氣也要吞進(jìn)自己的肚子。三妹子說,我沒讀書,說不過你,但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你要說實話。萬萍說,你問。三妹子說,你會真心跟我哥過日子嗎?萬萍說,看你的表現(xiàn),人心都是肉長的。

      村里的座鐘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懥耸?。鐘聲打斷了萬萍和三妹子的對話。萬萍說,時間不早,我要走了,好自為之。三妹子說,好走。

      鄧金慧把萬萍兩口子送到水邊。劃船的師傅說,水漲得好快,繼續(xù)漲的話,可能要像20世紀(jì)50年代那次一樣,把沿湖的村莊都浸沒,大家要去逃難了。鄧金慧經(jīng)歷過那次大水,那時年紀(jì)還小,但印象深刻,想起來仍心有余悸。

      萬萍跨上船頭,船晃蕩,腳下繡花鞋打滑,她跳進(jìn)了水里。水齊腰深,萬萍站在水里咯咯笑。鄧金慧喊萬萍快上來。萬萍說,要是在夏天,我干脆游過去算了。鄧金慧說你莫逞強(qiáng),快上來,會冷病,我去拿衣裳你換。萬萍上了岸,又跳上船,不讓娘去拿衣裳,說陽春三月的天,不冷。

      萬才跟在后面送妹妹。見萬萍落了水,很害怕,要萬萍住下,等水退了再回去。萬萍說不住了,哥哥,妹子今天是來娘家回門的,住不得,要走,俗話說回門的女住一宿,娘家一輩子窮到死。妹子我盼著娘家過好日子呢。

      要走就趕快,鄧金慧催劃船的師傅動槳,又叫人家船劃穩(wěn)當(dāng)一些,劃慢一些。

      船漸漸模糊了,北風(fēng)刮起,湖面波濤起伏。哪有三月起北風(fēng)的,鄧金慧奇怪,眼睛開始跳。這夜鄧金慧焦慮不安,一夜無眠,并且聽到了老鴰在耳邊嘶叫。

      流湖翻船的消息是第二天北流湖村派人來告訴的。劃船的師傅和鄧金龍扒住船得救了。萬萍不知所蹤。

      多年以后,萬家人都不愿意相信萬萍會被水輕易淹死,她游泳的本事出了名的好,可以在水里追得一頭水牛上氣不接下氣。

      大水退了半個月也沒有找到萬萍。政府發(fā)動了廣大社員和漁船,還去鄱陽湖找漁民借了拖網(wǎng)。

      鄧金慧去了一趟西山萬壽宮。

      萬壽宮香煙裊繞。鄧金慧燒香磕頭,再去拜會主持道長。她見到的是一副新面孔,此人肌膚白凈,戴著一副白邊眼睛,文質(zhì)彬彬。老主持道長不久前圓寂升天了。此人是新來的主持。鄧金慧仰天長嘆,出了宮門。

      日后,鄧金慧至死都沒去過西山萬壽宮。

      10

      1984年春天,三妹子為鄧金慧她生了一個孫子。

      鄧金慧見到萬家第三代的喜悅遠(yuǎn)超日后萬鋼考上名牌大學(xué)給她帶來的榮耀。萬鋼應(yīng)該說是她絕對的驕傲,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后還公費(fèi)去了美國留學(xué),在美國工作,并順利加入了世界上唯一的一個超級大國美國的國籍,娶了個說洋話的白人妞,成了美國人。奇怪的是當(dāng)南流湖村所有人對于萬鋼的成就向鄧金慧表示真心的仰慕時,這個已在南流湖村穩(wěn)固了根基的寡婦沒有表達(dá)她的揚(yáng)眉吐氣,而是極度蒼白。當(dāng)然不是她優(yōu)秀的崽萬鋼對她不好。她在家庭的地位依然固若金湯,一言九鼎。鄧金慧物質(zhì)上的優(yōu)越大多數(shù)來自于萬鋼,萬鋼和他的白人妞還強(qiáng)烈要求過要鄧金慧去美國生活,或者最少得生活一段時間。鄧金慧說她哪也不去,她就生老病死在這塊她風(fēng)風(fēng)雨雨走過了一輩子的土地上。鄧金慧不止一次跟三妹子說過,當(dāng)年萬古根死后,她多次下決心想帶三個崽女逃離南流湖村。但是,流湖的水和流湖岸上的土地牽住了她的魂魄。三妹子生活條件不太好,萬才年紀(jì)大了喪失了勞動能力,經(jīng)濟(jì)來源靠萬鋼付給她每月照顧?quán)嚱鸹鄣某陝?。三妹子崽女在外打工,孫輩進(jìn)城讀書開銷大,生活過得捉襟見肘,難得有寬余的錢給三妹子兩口子。萬鋼支付給鄧金慧的養(yǎng)老錢,她舍不得花,相當(dāng)一部分接濟(jì)了三妹子。

      許多年后的今天,生于1940年,年近八旬的鄧金慧的日子是這樣過的,眼不花耳不聾,走路不需要拄拐棍,每天在村里轉(zhuǎn)轉(zhuǎn)圈子,呼雞喊狗,或是幫三妹子做點家務(wù),種種菜園子,或者繞著流湖走幾里,看看流湖的水,望望對岸的北流湖村。

      掐指算來,鄧金慧已經(jīng)十多年沒去娘家了。她的胞兄鄧金彪死于中風(fēng)癱瘓在床的五年之后。因為哥哥的事,外柔內(nèi)剛的鄧金慧和不孝的侄子們持續(xù)打了五年的口水戰(zhàn)爭。鄧金慧不愿去娘家,哥哥死了,她斷了牽掛。一個不要娘家的女人,對于北流湖村來說,鄧金慧的名聲不太好。而鄧金慧,不想去就是不想去,依然不去爭辯,堅信越爭辯人家越有理。

      只有三妹子知道鄧金慧的心。三妹子也不愿意走娘家。在漫長的婆媳歲月里,二人的態(tài)度修煉得出奇的一致。

      北流湖村的鄧金龍越來越鐘情于南流湖村。他買了一輛摩托車,來妹妹家比撒泡尿都容易。這是他說的。人家問,鄧金龍,你幾日沒去南流湖村???鄧金龍噘著嘴巴說,那還不容易,想去就去,發(fā)動摩托,一泡尿的事。鄧金龍還喊鄧金慧做岳母。鄧金慧非常不愿意,三妹子也不愿意,鄧金龍的態(tài)度堅決得讓她們無可奈何。鄧金龍說鄧金慧是他結(jié)發(fā)妻子萬萍的姆媽,??菔癄€也改變不了是他岳母的事實,他一生一世都要把鄧金慧當(dāng)成岳母來孝敬。事實證明了鄧金龍言行一致,他把一個崽過繼到了萬萍的名下,對外號稱是他結(jié)發(fā)妻子的崽。

      當(dāng)年萬萍死后,鄧金龍撿了一個輕度智障的女人,還生了三個崽,日子過得窮困潦倒,靠政府財政扶貧兜底殘度余生。人們談起鄧金龍三個崽是這樣說的,鄧金龍為世界制造了三個飯量奇大的廢物。等于就是說,鄧金龍不顧?quán)嚱鸹鄣姆磳?,把一個廢物過繼到了萬萍的名下,并厚顏無恥地帶著外甥來外婆家。

      鄧金龍是快活的,因為想得開而快活。他無需像他的父親鄧發(fā)家當(dāng)年那樣,為他的終身大事而絞盡腦汁。他不用操心三個廢物。他真的活得很自在,趕場子湊熱鬧玩牌九打麻將進(jìn)程泡泡腳。

      來南流湖村,通常說明鄧金龍囊中羞澀了。每次三妹子都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在怒火快要噴發(fā)的時候,鄧金慧總會無可奈何地給她澆上一瓢水。

      11

      流湖農(nóng)田開發(fā),挖土機(jī)挖到了一具骸骨。

      這個消息是鄧金龍帶來的。鄧金慧打了個激靈,從屋里喊到屋外,我的萬萍終于有下落了,老天有眼。

      鄧金慧急得不行,爬上了鄧金龍的摩托。三妹子,萬才,還有留在村里的極少數(shù)人,都不愿錯過這個機(jī)會,步鄧金慧的后塵而去。鄧金慧坐上摩托一點兒都不飄,行將就木的老骨頭還嫌摩托飛得不夠快,催得麻木不仁的鄧金龍身上豎起來無數(shù)的雞皮疙瘩。鄧金龍有了火氣,丈母娘啊,快不得,你不怕死我還怕死呢。

      鄧金慧還是遲了一步,現(xiàn)場已人山人海,他們在議論白骨的形狀和色澤,好像除了鄧金慧,每個人都看得一清二楚。警察早已收拾骸骨運(yùn)走了,把現(xiàn)場留給了湖邊的村民。鄧金慧說骨頭是她的萬萍。她無疑成了現(xiàn)場的新焦點,人們記起了1983年發(fā)生的往事,喚醒了他們沉重的回憶,還有惋惜和同情。人們開始安慰鄧金慧,并一致肯定骸骨就是萬萍的。

      警方找到鄧金慧,了解了情況。鄧金慧的描述含金量非常高,警方作了沉重的記錄,并從鄧金慧干枯的血管里抽出了鮮紅的血。

      鄧金慧告訴三妹子,自己終于等到這天了。鄧金慧給太平洋西岸的美國打了電話,告訴萬鋼你姐姐找到了,你快回來。萬鋼接到電話以為是在做夢,他搖醒白人妞叫她掐自己一下。白人妞半夜被驚擾了,狠狠地掐了他一把。萬鋼疼得痛痛快快地喊了一句“買噶”。

      萬鋼回到南流湖村的當(dāng)天,DNA鑒定結(jié)果出來了,那具骸骨不是萬萍的,而是鄰村的周貴寶。人們終于像記起了萬萍一樣,重新記起了周貴寶這個書呆子。

      1983年,周貴寶離開家鄉(xiāng),杳無音信,去了什么地方?jīng)]人知道,人們猜測各種。大概在1993左右他回來過一次,是警察解救回來的。他在外省一個黑磚窯干了整整十年,過著非人的生活。十年的時間是一把藝術(shù)刀,把周貴寶雕刻成了另一個樣子,夸張得近乎荒誕。這年周貴寶貴庚三旬有余,早已過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也不再具備條件。周貴寶再也沒有出去過,在家里放放牛,捉捉魚,任由人們消遣。后來,他荒誕得徹底,被家人上了鎖鏈。人們從此開始忘記這個曾經(jīng)會吹笛子的落榜高中生。

      周貴寶以謎的形式重新回歸了現(xiàn)實,給了鄧金慧一次最致命的打擊,她對遠(yuǎn)涉重洋歸來的崽萬鋼視若無睹。警方雷厲風(fēng)行,很快就破了案,周貴寶是活活餓死的,被他的親人挖坑深埋于湖底。

      萬鋼要回美國了,走得很失望,他跟三妹子說,嫂子,好好照顧姆媽,我下次回來不曉得是什么時候。萬鋼留下了一筆錢。臨別時三妹子把錢還給了萬鋼,跟他說,等姆媽不行了,你一定要回來。

      經(jīng)過這一次折騰,鄧金慧的氣力不行了,身體仿佛浸滿了湖水,正在向深處滑去。她抓住三妹子不放,說我恐怕等不到那天了。三妹子說等得到的,姆媽的壽長著呢。

      事實上三妹子說對了,鄧金慧在承受住了一段時間的煎熬后,重新煥發(fā)出了鶴發(fā)童顏的氣質(zhì)。人就是這樣酸甜苦辣地活過一輩子的。

      南流湖村的天空依然是一條固定的航線。

      這天,一架飛機(jī)正在蔚藍(lán)的天空展翅飛翔,翩翩而來,南流湖村兩鬢斑白的萬才重新拿起了彈弓,當(dāng)著鄧金慧的面,把石子射向了天空。

      咣當(dāng)一聲。

      責(zé)任編輯 ? 婧 ? 婷

      涂春奎,1978年生,江西南昌人。已在《創(chuàng)作評譚》《少年文藝》《中國作家研究》《當(dāng)代人》《牡丹》《遼河》《作家天地》等發(fā)表小說、散文若干。江西省作協(xié)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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