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愁是一壇陳年老酒,我在經(jīng)年遠離的故鄉(xiāng)里常飲常醉。
城愁也是一壇陳年老酒,但于鄉(xiāng)愁而言是新釀,歷史沒有鄉(xiāng)愁悠久,牌子沒有鄉(xiāng)愁叫得響,喝起來沒有鄉(xiāng)愁醇厚、綿長,有些燒心、刺喉、五味雜陳。
但它們仿佛一條藤上的兩個苦瓜,愁對愁。更像夜泊楓橋的船客,在“月落烏啼霜滿天”里,喝醉了,“江風漁火對愁眠”。而我,站在鄉(xiāng)愁與城愁浸染得像一幅水墨畫的氛圍里,發(fā)呆……
一
如果追溯,城愁也早,但它是緊緊尾隨在鄉(xiāng)愁后面的。失去距離,以致鄉(xiāng)愁轉過身時沒能有辯識度,誤以為只是自己的影子。
那一年我在廣安前鋒站第一次坐上綠皮火車已經(jīng)是下午5點多。車廂內(nèi)昏黃的燈光照著懨懨欲睡的旅客,對火車的新奇感很快褪去,淹沒在車窗外沿途迎面撲來的山水與暮色里,一些燈火的光亮在老遠的地方星星點點,像老家夏夜的火亮垂(螢火蟲)在眼前亂舞,我知道它們的舞蹈跟火車“哐當哐當”的節(jié)拍有關。其時的暮色還能清楚地看見炊煙,它們裊娜的身姿向上生長,跟老家村莊上空的炊煙沒有兩樣。人在旅途,輾轉的搭乘舟車勞頓,開始羨慕車窗外低矮的房屋,房屋里亮起的燈光,燈光下縱橫的田園……安居樂業(yè)真好!
鄉(xiāng)愁就這樣有些早到了,一如校園里的早戀。背井離鄉(xiāng)這個成語,古人曾一度把它塞進我的中學語文課本里面,然而對于它豐富的內(nèi)涵,其時把課文倒背如流的少年是體會不到的,或者說體會膚淺。
我將要去的地方是湖南,是洞庭湖西濱的漢壽縣,是漢壽西竺山建材廠——不說那么文雅,就是磚窯廠。老家人多地少,雖然土地分到戶好些年頭了,生活也比以前好了許多,但只能維持溫飽。而我的村莊最突出的冷漠,是她的肉身上只生長莊稼,你若是問她要人民幣,不是抱著木炭親嘴碰一鼻子灰,就是熱臉貼到了冷屁股上。沒辦法,故鄉(xiāng)就這脾性。出了校園的少年郎都開始想方設法往外跑,去打工,去掙錢,都懷揣掙了大錢回來、建設好家園的夢想。多年后我仍然堅持認為,這夢想比起做夢娶媳婦來還要美,而且還挺高大上。
磚廠的工作性質上也是跟老家的鄉(xiāng)親種地一樣靠天吃飯。雨季來了,窩在工棚打千胡、斗地主、爭上游,作為賭資的飯票在工友間跑來跑去不知疲倦。雨停了,太陽出來了,心里其實盼著陰天。風吝嗇到不愿鼓起嘴吹一吹,地氣就囂張地跑上來逗留,人在驕陽下就是放進蒸籠的饅頭,餾一餾,熟到體內(nèi)如煮,體力缺了筋骨的汃軟。
磚廠的工作性質決定了掙錢只能維持生計。掙不到錢,那就另想辦法。二十啷當歲的少年郎像懵懂的牛犢兒喜歡撒開蹄子東蹦西跳,我們結伴奔去南縣武圣宮鎮(zhèn)。武圣宮的磚廠與西竺山磚廠一樣的,都難掙到錢。
回程在澧水岸邊等輪渡,一身風塵與暑熱讓我們輕易穿過時光的渡船回到童年,赤條條嬉戲在波光與藍天白云里,竟也能無拘無束無尤無怨,但是不是還有無憂無慮我就不大明白了,事后我沒有問過他們,自己也懶得把心向縱深處駛去,倒是聽見了劉禹錫的聲音,“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里一青螺?!备杏X自己真就像被扔進洞庭湖里的一只青螺,正經(jīng)受著風浪的打磨。
決心要返回老家是輾轉到洞庭湖一個空心島上的磚廠里閑待了大半個月。那一年的洞庭湖流域,季節(jié)轉入初秋,好像誰惡意把天空通大了窟窿。雨們鷹隼一樣伸展開墨色的羽翼直撲下來,我們是大地上無處遁形的小雞,只能被鉗制與捉弄。整天貓在工棚里,吃飯、睡覺、閑聊、玩牌,生存憂慮裹挾著鄉(xiāng)愁在無所事事的秒針分針和時針中匯聚,一如從四面八方匯聚到洞庭湖來的雨水,又如磚窯里火光的熠熠生輝讓人聯(lián)想到老家灶膛里帶著土腥味的柴火的亮光??傊呀?jīng)披上詩歌一樣美好外衣的鄉(xiāng)愁,就那樣情深意濃地娉娉裊裊地來了,讓人好不忍心拒絕。突然一天午后,躺床上看著書,睡意漸漸襲來,迷迷糊糊間聽見工棚后邊有窸窸窣窣、嘩嘩啦啦的聲音傳來,驚覺翻起,奔出門去察看,就見工棚后兩百米開外的島沿決堤,狂濤巨瀾席卷而來……快跑啊洪水來了! 發(fā)一聲喊,轉回身抓起行李鋪蓋狂奔,洪水如猛獸一般在身后瘋攆,好容易跑上島堤,整個人被濕漉漉的鋪蓋壓垮下來,癱坐在地上許久動彈不得。洪水吞噬了磚廠,救生船渡著驚魂上了岸,廠方補償每人10元后要我們自謀生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就是用腳丈量完外面世界與老家的距離,鄉(xiāng)愁也要倒在能夠結束它美麗生命的地方……
一腳踏上生養(yǎng)自己的土地,才真正理會了踏實二字的含義。而我的土地,是對神州大地而言的對比,是四川省,是西充縣,是一個叫馬龍村的村莊。
二
鄉(xiāng)愁既解,憧憬又至。無懼失敗是一種氣質,是可歌可泣的堅韌。何況,自己跟自己已經(jīng)達成了諒解——我只是初出茅廬,沒有諸葛亮火燒新野的第一功,也總算初試了云雨。這個云雨是氣候,是大環(huán)境,是外面的世界,是對外面世界的認知,與男女之間那點兒事八竿子打不著。
那時的村莊還很閉塞,一千多號人,似乎都是“日日看山不厭山”的,在“白云吞吐翠微間”的時空里傳承煙火,孩童歡蹦亂跳,老人精神矍鑠,整個村莊都充盈著激情與飽滿。走出去的急切可能始于我輩剛剛離開中學校門的少年,誰都想把四面淺丘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村莊撕開一道口子。但是談何容易,村莊與外界的聯(lián)系少得可憐,能去縣城打個轉身,都像去了趟首都回來,驕傲又自豪。
但我真要去北京了。
強哥在北京站接到的我。看過天安門、天壇與什剎海,圍著故宮的外墻轉了小半圈后,急急忙忙就去上班。很動蕩,在一個專營早餐糕點的小餐館干了一個多月,轉到一家冰糕廠,去北京站廣場上賣冰糕。那年夏天的一場鬧劇影響到我這個山里娃在北京的安穩(wěn)了。鬧劇像飛蛾撲火,它們的本意或許是向往和追尋,卻最終鑄成了無可挽回的結局,也就錯誤地詮釋了它們的言行。交通癱瘓那天,回不去遠在郊外的冰糕廠了,我與幾個同事在北京站西餐廳里過夜,聽到外面驚天動地的異響,滿城躁動的氣息穿透緊閉的玻璃窗充斥在室內(nèi)的空氣里,心情實在惶惶如喪家之犬。多年后我仍然堅持原諒自己當時膽子太小太小的我了。我是一個山里娃,最關心的無非自我。在北京城的汪洋里我坐在一葉烏篷船上顛簸,有目的沒方向,自然擔心風浪掀翻了我賴以存在的小船,只能抓緊時間思念養(yǎng)育我的父母、親人和村莊,鄉(xiāng)愁原來可以如此的不可救藥。強哥騎了單車從老遠的東四胡同過來。強哥說沒事,盡量躲著,一場暴雨而已,翻不了天的。托了關系轉到天橋附近去一個搞裝修的商場里打雜,躲在室內(nèi)安全。
迎接亞運會的準備工作一直就在緊鑼密鼓進行,進程的力度如軍人邁正步,邁得鏗鏘有力。雖然亞運會要明年才開,但有消息說整個北京馬上要開始停止外來人員的暫住證辦理工作。我被強哥再次轉移,去雍和宮大街的京川小飯館,老板姓王,四川人,店里急需一個打雜工。王老板對強哥說保證能給我補辦到暫住證。進飯館好,吃住不愁,干活輕松,還可以當學徒將來做大師傅。多年以后,我在廣東到底“皈依”了餐飲,好像冥冥中就已有了安排。工作是忙碌緊張又歡愉的,其時店里有一個打雜的湖北女孩,姓熊,比我大一歲,每天從后屋搬了鋼絲床來店里,給我鋪好褥子被蓋,總是與我聊到很晚才回后屋休息,我們總有那么多說不完的話。北京城原本是個美女云集的寶地,但在一個土得掉渣的少年郎眼里,若論美,小熊姐姐排第一。少年郎覺得愛情已經(jīng)走到半路上來了。此去經(jīng)年,少年郎喜歡上另一個湖北女孩,無果,后來到底找了個湖北的女友,才發(fā)現(xiàn)生命中一些有意或者無意的執(zhí)著,其實是在回應初心,所幸她們都排在第一,沒有第二。
暫住證是補辦不了的。我在多年后仍然堅持認為,如果遇事沒有長著咬鋼斷鐵的海牙,就不要夸下??冢且孪日业胶iT,有門才知道從哪里出入。無計可施,強哥扛著被蓋卷把我送上北京開往重慶的火車。“等亞運會開過了我再把你弄回北京來?!卑参坑袝r也是一服良藥,只是當時沒有多少效果。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我實在不想離開北京,我還憧憬著哪天去游覽雍和宮哩!我喜歡雍和宮大街上的兩排梧桐,喜歡京川飯館,更喜歡小熊姐姐和那尚在萌芽的愛情……我把目光轉向車窗外的站臺,亂哄哄的人群各自忙碌,站臺上面的天空陰沉得郁悶,有一種情愫在我心里東奔西突。那時候我還不能明白它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沒形狀沒容顏也沒個名字,模糊得奇怪。
多年以后我仍然時斷時續(xù)地能夠接觸到它,不,是它總黏著我,像老家山坡上的粘粘草,一旦貼到身上就難以甩掉,我終于意會了它的存在——城愁。是的,城愁,誰要說起它來,似乎是陌生的,然而又于這陌生中窺得見似曾相識,它跟故土的鄉(xiāng)親一樣藉藉無名,跟鄉(xiāng)愁一樣“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對的,城愁與鄉(xiāng)愁,一奶同胞,一個立足此地,一個羽翼千里。讀“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是不是也有城愁在縈繞?不然再讀“二月江南花滿枝,他鄉(xiāng)寒食遠堪悲。貧居往往無煙火,不獨明朝為子推?!边@個是不是城愁濃得惹出鄉(xiāng)愁了?“背井離鄉(xiāng),臥雪眠霜”,這個在我看來就是純粹的抒發(fā)城愁了——似雪如霜。無論是王建、孟云卿還是馬致遠,我都與他們感同身受。
那年的亞運會開得成功圓滿。我在老家的氣候里蟄伏,正好趕上縣里招考鄉(xiāng)鎮(zhèn)文化專干。文化考試的自信促使了耐心等待勞動局時間漫長的面試公函,王老板一連兩封書信催促我回京川飯館未能遂愿,后來只得另外找了個打雜工。與北京,從此失了機緣。
三
世上有些周武鄭王的事情,往往私下里都是兒戲,猶如馬糞蛋兒,表面上光潔照人。多年后我不再耿耿于懷那場招考的貓膩,只是仍然堅持著我的迷茫,“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哎……人生啊,是不是真有宿命?
“從此我翻山越嶺
從此我舟車勞頓
從此我風餐露宿
從此行囊里裝滿了大風歌
……”
寫下這幾行文字的時候其實這一切都沒有明確,因為它們還沒有抵達,我用它來預言我的未來。明確的,是鄉(xiāng)愁與城愁,從此它們?nèi)缫粚﹄p胞胎,牛皮糖一樣黏住了我,黏住了不甘于終老村莊的兄弟姐妹。
往后的幾年間,我在西北的大漠經(jīng)歷了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不見牛羊;在大涼山的脊骨上吹高原干冷的風,懷想彝海結盟的功勛與七擒孟獲的神話;在齊魯大地的工地上啃著干冷的饅頭讀春秋五霸戰(zhàn)國七雄……不然,南風吹,雁南飛,翅膀與腿腳結了聯(lián)盟,它們在村莊里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慫恿我的激情叛逃,就像一對情侶決計私奔。
“走馬南來欲到天,置身工潮問安然……”我想寫一首七律,兩句過后趕忙打住了,古人講“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那么講究的七律,平仄、韻律、意境……自己懂得多少?你讀一下人家蘇東坡,“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
前路漫漫,只身一人,去哪里?古人落草為寇都得先找座山,我去哪里落腳呢?
臨時選定惠州是個意外。整九百年前,老鄉(xiāng)蘇東坡寓居三千多個日日夜夜,寫下那么多膾炙人口的千古絕唱,營養(yǎng)豐富地茁壯著我的向往,我得去看看,再不抵達,向往會發(fā)胖。
蹲大街和睡橋洞是描繪盲流行蹤的兩個關鍵詞,多少人在逆境里如故鄉(xiāng)忍冬草一樣堅持、忍耐、不屈甚至抗爭。時代造就了盲流,盲流也造就了后來的許多務工精英,毫不夸張地說,我們那個被人戲稱為“苕國”的西充縣,哪個村莊沒有誕生至少一兩個這樣的精英呢!
一連幾個夜晚蹲在惠州的西湖邊,睡在湖邊公園的水泥涼亭里。彼時沒有鄉(xiāng)愁,只有城愁緊緊拽著我的頭發(fā)、衣襟、胳膊和五臟六腑,在蘇公“一更山吐月,玉塔臥微瀾”的吟唱中輾轉反側睡去,夢里還意識到自己仿佛睡在湖波上的。浪花在周遭翻卷,一個聲音在遠處對我呼喊——娶媳婦啰!我知道那是母親的聲音,她正站在村莊后面的山梁上眺望南方。在湖波上翻了個身,我夢囈:明天肯定能找到工作!
工作哪有那么好找,明明看見人家剛剛貼出的招工啟事,循著地址找去,看大門的保安往往惡聲惡氣:“不要了不要了,走開! ”別人已經(jīng)捷足先登,只恨自己腿短。
一周過去,我得為生計擺開“戰(zhàn)場”了。
回書再說,我是在天還沒下雨的時候就修補了門窗的——我在決心只身南下的前夜穿越了南方——我看見我,在南方的街頭煢煢孑立踽踽獨行,天空飄著六月的梅雨,沒有可以遮躲的故鄉(xiāng)屋檐,而我居然忘了帶傘。一覺醒來暗暗思忖,得去成都參加一所民辦美術學校的人像炭精畫培訓……培訓結束后,做了假設身無分文從成都回老家的訓練,徒步八天,到家時,原本揣著的20塊錢,變成了50多塊。蒼天不負誰,愿走總有路,為南下,壯了不少行色。
西湖邊樹蔭里的石凳上坐了三三兩兩的閑人,有下棋的老人,有失業(yè)的打工仔,更有不少興致勃勃來去匆匆觀賞西湖風光的游客……招牌一掛出,立即引來許多人圍觀。我努力鎮(zhèn)定自己,掏煙、點火,狠吸一口徐徐吐出,儼然一副老畫匠闖蕩江湖胸有成竹的神情回答圍觀者的提問。我說過我是為南下做了準備的,斯言不謬——三個月前我便蓄了頭發(fā),其時誰看我都是個標準的“藝術家”。凡事你能先裝個模作個樣,哪怕只有三分本事,在別人看來至少有了七分,甚至高深莫測,俗世里總是如此的,對待生存與生活,我們總不忘化妝美容。
兩個多小時過去了,并沒有“衣食父母”前來,我思謀著自己這樣閑坐傻等無疑告訴別人沒生意。沒生意的情形又會給人“沒水平”的感覺,看來我得為自己做做廣告誘惑別人想畫一張的欲望才行。于是鋪開畫紙,用6號排筆蘸上炭精粉揉出兩個大字:畫像。這兩個字的每一筆畫都是由一個立體圓柱形成的,站一米開外細瞧頗有質感,令人賞心悅目煞是美觀。
在圍觀者嘖嘖有聲的稱贊中,我拿出二哥當兵時的一張頭像照片開始動作夸張故作瀟灑地表演起勾畫輪廓來。
輪廓很快勾出來了,但我并不急于為這幅畫上炭精粉,而是改變表演方式把畫掛在招牌畫橫幅上,站遠一些左右端詳反復打量,嘴里則不住地念叨著像不像像不像,身旁一起端詳打量的人就有說像的,接著更多的人都說不錯哩還真像。我說其實這兒有些走樣了,那兒還差一點,就伸出畫筆把這兒描描那兒畫畫,待我把畫面上的兩只眼球加深加黑,整個畫面因此“活”起來時,身旁發(fā)出了嘖嘖的稱贊聲……
“小伙子,我有一張年輕時的照片已經(jīng)發(fā)黃破損,我想把它畫成一幅大畫留個紀念,不知你能不能……”一位在旁邊看了良久的白發(fā)老伯終于開口了。
“行!老伯,在美校時老師曾專門指導我們對那樣的照片進行過‘缺面補齊訓練,你盡管拿照片來,畫得不像我不收錢的?!?/p>
老伯見我回答得肯定,便興沖沖回家拿了照片來。照片有些破損,左臉頰上缺了一大塊。大約兩個小時后,一張16開的黑白炭精肖像畫掛上了橫幅,老伯喜不自禁地告訴我,他先前也找人畫過,花了一百元也沒我畫的這張逼真。
畫像于我而言其實就半瓶子水。這幅畫之所以畫得像,除了我的格外認真細致,多半還得歸功于“原創(chuàng)首發(fā)”上那極具個性的五官——但凡五官個性化的,畫出六七分像也就很像了。
日色熔金,西湖水波光炫目。咚咚鏘鏘,旗開得勝,50元揣進衣兜的感覺非常實在。早早收了攤兒,跑到一家面館連吃了兩碗魚腩面,背了畫夾沿西湖步行,幾日來壓抑的心情因了有所“斬獲”而清爽起來。
這晚再不用睡西湖邊小涼亭了,而是花了15元找了家差勁的私營旅店,躺在床上,有種久違了的家的親切和溫馨,這樣的感覺竟能感動得我差點流下淚來。錢真是個好東西??!
明天是個什么樣子,心里沒譜,睡過一宿旅店后,我再不敢去享受那舒適,仍舊回到西湖邊的涼亭里過夜。多日來饑餓對胃總是屢屢發(fā)動進攻,身上僅有的一點錢是不敢貿(mào)然“投資”到肚內(nèi)去的。明天無疑又是一個飽受煎熬的日子,守望了大半日沒人前來光顧我的生意。下午三點剛過,實在抵抗不住肚內(nèi)風起云涌的“革命暴動”,我便早早拾掇好畫具,走向那些僻靜的小街小巷——經(jīng)驗告訴我,那些地方會有廉價的小吃。
轉到下角菜市場,望著一刀刀生豬肉也能使勁吞口水,往旁邊櫥柜窺視,那些油光光的鹵豬頭、燒雞、烤鴨們魅惑得豐姿綽約風情萬種,我聽見我的毅力硬生生拽斷了我堅硬目光的胳膊,“咔嘣”!骨折是一種痛,意志若成為無脊椎哺乳動物是另一種痛。我對自己說,我不能痛上加痛。人都喜走捷徑,雙腿是老大不樂意轉彎的,好在它還有組織紀律性,有團隊意識,懂得一切行動聽指揮,服從首腦機關指令,向左向左,跟往日一樣買根黃瓜抑或腸粉充饑吧!目的光永遠無可替代,它有“偵察”的天賦:“報告首長,前面有家?guī)缀蹩床灰婇T面的小面館,招牌上寫著素面一元一碗。”好的,看看去,看看去。
跨進“新大陸”,在店主不解的目光中連吃了三碗素面,意猶未盡??词裁纯?,飽漢子不曉得餓漢子饑,井蛙不可語于海,夏蟲不可語于冰!心里獨樂樂了一回,回到西湖邊,情緒頗為迫在眉睫的生計低落,坐在湖邊望著瀲滟的水面胡思亂想……
趁著兜里還揣著幾十塊錢,我拼命地東奔西跑早出晚歸,希望在這“救命稻草”告罄之前找到一份工作。我奇怪那些公司與廠家似乎都串通一氣拒我于門外,他們總是用相同的目光打量我,客氣些的說你等候通知,不客氣的則是冷冷地說不要。我不明白,招工既不是找對象也不是選美,他們干嘛都這樣挑剔我呢?可當我平心靜氣細想后,其實也怨不得別人,賞心悅目是人人都有的下意識審美,我平時看別人不也是要有意無意地審美審丑一番的嗎?明白了與體面或較體面的工作注定無緣,再找工時我就專找體力活,反正有的是力氣,只要有飯吃有錢掙,干什么不是干呢?然而跑了幾家建筑、修建路橋和挖排地下管道之類的工程隊后,我又懵了,不知自己又是哪兒出了毛病。我肯定這些工種是不會有選美意識存在的,可是工頭們?nèi)允怯猛环N怪怪的目光打量我,仿佛我是一頭來自非洲的怪物。
夜里,坐在西湖堤邊左思右想,參悟《般若經(jīng)》一樣悟出了玄機:背著個畫夾,戴著個近視眼鏡,人家怎會相信你是賣苦力的呢?于是我起身往郊外去,嚴嚴實實地藏起畫夾,回到西湖邊的涼亭里如釋重負躺下。第二天一大早,再去西湖邊正修建的君豪大酒店工地。
“你干過嗎?包吃包住每天15元。”一個工頭模樣的人打量著我說。
“都干三五年了,老工作人員哩,你就放心吧!”原諒我又被動吹了一次牛,說實話還從未搞過室外裝飾,望著那高高的腳手架心里其實發(fā)虛得很,但生存是眼前的第一要務,似乎身后有揚起的鞭子抽著,既然枷檔子已經(jīng)套上了脖頸,只能向前。
“好吧!你的任務是刮灰,從最上邊那層開始。”
“好哩!”我提了灰桶就往腳手架上爬,才上到三樓處,感覺暈眩襲來,心虛得慌,忙死死抱住腳手架停止動作。17天的流浪終于有了工作和落腳點,雖是虛脫中有天旋地轉的感覺,但決不能輕易松手,抱緊腳手架,就是抱住了生存,抱住了希望,抱住了惠州,扼制住了城愁。
那時候珠三角的工廠雖然雨后春筍,但絕大多數(shù)都是手工密集型的電子組裝之類,不要男工,專收心靈手巧的女孩子。無須過多思考,像我這樣的,早像按滅煙頭一樣斷了進廠的奢望。室外粉飾只是人家人手緊缺時需要的臨時工,臨時也就意味著時時面臨沒有工做。但這樣的權宜之計卻是救命稻草,是山重水復后的柳暗花明,在憂心中竊喜,在竊喜中憂心。多日后完了工,我又去西湖邊打轉,看見一只鳥兒在枝頭跳來跳去找蟲子吃。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天賦異稟,挺能觸類旁通。后來去廣州跑番禺,像那只青鳥在“枝頭”跳來跳去,我信任它的翅膀。翅膀的精神是抵達。
多年以后,我在順德安頓下來,至今沒再離開。關于順德,客居多年我未曾記下一言半語,倒常記起蘇公的一首詞,“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p>
那個叫寓娘的女人,因“烏臺詩案”遭受牽連而輾轉,卻似身帶梅香,于背井離鄉(xiāng)的身心之苦中豁達樂觀,將刻骨之痛活成了詩意。此種境界,此種明達的人生態(tài)度,吾輩常年在外務工的兄弟姐妹也是有的,只是靜夜思,更多的成份是不得不與不能不,那份無奈里的城愁,在鄉(xiāng)愁的流淌中卷起濁浪,似乎更讓人關切。
四
“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五十之年,忽焉已至。公為始滿,融又過二。海內(nèi)知識,零落殆盡,惟會稽盛孝章尚存。其人困于孫氏,妻孥湮沒,單孑獨立,孤危愁苦。若使憂能傷人,此子不得復永年矣……”
春節(jié)回鄉(xiāng)探親,我坐在縣城里有閑捧讀孔融的《論盛孝章書》,竟然讀出鄉(xiāng)愁與城愁的隱喻來了。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兀自生出一些情愫來,不禁搖頭啞然苦笑。
時代已經(jīng)輪回到2010年代好幾個年頭了,故鄉(xiāng)在世紀交替的茍且好像已經(jīng)不復存在?!俺擎?zhèn)化”的進程力度強勁,“鄉(xiāng)村振興”的浪潮也正洶涌澎湃,它們的對涌卷起了沖天浪花。一些鼓滿風的帆船正停靠在城市的碼頭,而另有一些帆船,它們已經(jīng)開始駛往故鄉(xiāng)的岸邊。還有一些帆船呢?它們在浪潮中打轉,無論是城市的碼頭還是故鄉(xiāng)的岸邊,都無法觸碰到船舷。
而今交通方便了,卻難得回趟老家。老家沒什么人了,田地已經(jīng)承包給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者,他們有的搞水產(chǎn)養(yǎng)殖,有的圈養(yǎng)家禽附帶經(jīng)濟農(nóng)作物栽種。早年掏空家財建起的房屋,已經(jīng)在歲月的風塵中頹然破敗,
住不得人?;貋砭驮诳h城。大家都在爭相買房,縣城成了另一個村莊,比起故鄉(xiāng)的村莊要大了若干倍。
縣城在物象上車水馬龍、四通八達、豪華氣派,在意象上繁華喧囂,正契合游子精神氣質上鄉(xiāng)愁回眸時揚眉吐氣的審美愉悅??h城的身形像清水灌洗豬肺一樣迅速脹大起來,又像個逃荒者意外擁有了富足的物質生活后猛吃海喝,陡然就發(fā)胖了。不只是我的故鄉(xiāng)縣城,在中國,變化最突出的好像就是縣城,幾乎都在一夜之間肥胖得臃腫。似乎鄉(xiāng)下人人人都有了大把大把的錢,對縣城的親近感遠勝大城市,遠勝北京天安門??h城是鄉(xiāng)下人的首都。安居縣城的夙愿是完全可以追溯到遙遠的時空里去的,最起碼也能追溯到尸骨早已經(jīng)埋進鄉(xiāng)村肉身里的祖輩的夢想,那是他們夢想里的光環(huán)。 一幅《清明上河圖》鋪呈的是12世紀大宋王朝的興盛繁榮,而歲月的姍姍而行來到21世紀,近3000座偌大的縣城演繹著960萬平方公里土地上的再次繁榮崛起,蔚為壯觀。
市場需求永遠是商人的指南針。一些房地產(chǎn)的巨頭,他們迫不及待,早些年就向縣城伸出了敏銳的觸角。房子是鄉(xiāng)下人進入縣城的門。豬有豬圈門,牛有牛圈門……我們務工人的門呢?我們的門在哪里?沒有門,我們永遠都只能飄著,像浮萍,隨波逐流??墒墙?,大得像汪洋,浮萍飄累了是渴望靠岸的,把根須伸到有所依附的岸邊生長。
我是因為大哥、二哥與妹妹都先后在縣城買了房才回去看看的,整天就忙著參觀他們裝修得賓館一樣的房間,附帶消滅滿桌喬遷之喜的美酒佳肴,還沒來得及對于進城、房子以及城市自信這些關鍵詞的思考。我高興著哩,正趕上女兒明年進城上高中有了住處,老邁的母親也不用再在鄉(xiāng)場租房居住了。
席間自然要談起關于買房的話題來。
大哥說:“鄉(xiāng)下回不去了,買了房二回好養(yǎng)老,娃兒也好說新客?!?/p>
二哥說:“就是,房子車子離不開票子,搞個按揭,掙了錢慢慢還?!?/p>
妹妹說:“都在買,不能落人后。交個首付就能住進來,何樂而不為?”
我這個妹妹啰唆得可以,對我說,四哥你也趁早買噻,房子會越來越貴。又說不買就把你錢先借我一點。見我沒吭聲,居然來勁了,說曉得你沒存到多少錢,寫寫寫,不要寫了,好生掙錢,要有個出息的樣子。我這個妹妹毛病一大堆,一認字就叫喚腦殼痛,目無尊長又自以為是,喜歡叨叨還喜怒無常,我不喜跟她計較。我又不是視金錢如糞土的士大夫,更不是張子房于漢中紫柏山修煉仙身不食人間煙火,多年來也如蜜蜂一樣嗡嗡著辛勤采花,希望釀出物質生活的蜜來,為此早擱了筆,已經(jīng)多年未曾著得一字,然而錢并未因此就樂意鼓脹了我的腰包。
母親這時候插話說:“樓下那家人的車,停在花園過道邊上,聽說都兩年沒開過了,房子也是空著的。”我忙問那他們?nèi)四兀?/p>
母親回答說:“聽說都出去打工了,要掙了錢還車貸房貸?!蹦赣H又說:“他們與你大哥二哥家情況是一樣的,買了房子兒子好說婚?!蹦赣H說完這話嘆了口氣。我安慰母親說,現(xiàn)在都是這么個情況,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有兒子的農(nóng)村家庭不好說婚,只能是商品房之類的硬通貨才能減輕媒婆嘴巴的負荷,否則只能長期過雙十一。我知道我說繞了,可能母親沒聽懂,但母親居然點頭說就是就是。
妹妹沒再參與我們的閑談,放下筷子起身,忙著出門去了,她要趕車回鄉(xiāng)下去當“搬運工”??h城里肉菜都太貴了,她婆家父母種的蔬菜,腌制的豬肉、大米、掛面等等都成了縣城商品房里餐桌上的美味佳肴。我回鄉(xiāng)下祭祖時看見過眾多與妹妹一樣的“搬運工”畫面,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當一道風景欣賞……
五
又是五六年過去了,大哥的兒子仍然在建筑工地搬磚,二哥的兒子跑去了國外賺錢,妹妹的女兒一直在外打拼,他們都單著,說是沒有碰到合適的人。我覺得他們把這個“碰”字用得好,非常貼切,有時代感,打上了鮮明的時代烙印。你想想看,傳統(tǒng)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全民外出的風潮里與村莊一同土崩瓦解,就算有那確實需要鄉(xiāng)村媒婆撮合的,也只能回望蒼茫的空村空余遺恨?!瓣P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逑的最佳途徑,應該是在自己的生活圈內(nèi)去碰。碰吧碰吧,但愿你們早日碰出火花來。至于縣城里的房子,誰不是一家人要等到春節(jié)的時候才從老遠的打工之地回去住上十天半個月的?而且也不是年年春節(jié)都回去。我勸他們說,一大把年紀了,要不就在縣城周圍找活干吧,房子不能總空著。他們都說得一樣一樣的:縣城那物價比成都還高,找活干最多只夠糊口,房子空著就空著吧,二回回來養(yǎng)老,鄉(xiāng)下種地城里吃,生活還是不成問題的。
好一個寄希望于未來。
而我,至今沒在縣城買房。至于原因,一是我正竭盡全力供著女兒上大學,二是我有嚴重的田園情結,這么多年都一直缺乏融入城市物質與文化的自信,我相信他們在之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也是缺失的,那我還是先就這樣仍然漂泊著吧!
我在嶺南時陰時陽的天幕下行走,鄉(xiāng)愁與城愁總是與我同床共枕,她們是我的情人,美麗得憂傷,梨花帶雨,我見猶憐。林妹妹要是還活著,一定會自愧弗如。有閑時吟誦“風住塵香花已盡……載不動許多愁”,于是提一壺老酒,邀鄉(xiāng)愁和城愁坐下來對飲。我只負責斟酒,讓它倆對酌,最好喝醉,酒醉吐真言。打開酷我音樂,把音量調到不擾民,聽《一曲琵琶歌不休》:
風吹流云走
雁兒不回頭
明月照千里錦繡
人生幾多愁
雪花落枝頭
疏梅弄影幽
從春走到冬日夜守候
你為誰停留
……
責任編輯?? 楊?? 櫪
駝鈴,本名何騎鰲。四川省西充縣人,文字散見《短篇小說》《江門文藝》《飛霞》《嘉陵江》《南充文學》《四川散文》《中國青年報》《廣州日報》《南方工報》等多家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