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瀾
春天了,積雪融化,那些在山頂被凍死的公羊,全部順著雪水流回了住在山下的蒙根烏伊爾的房前。
舒適且厚實的雪水從公羊的胡子尖上滴落,杏子一樣大的春風(fēng)壓彎了它們的脊椎。羊背上一窩猩紅的蛇笑逐顏開,它們盯著門上的木蠹蛾幼蟲。蒙根烏伊爾推開門時,幼蟲掉落,蛇群一哄而散。她看著眼前密密麻麻的山羊尸體,尋找自己的平衡。蒙根烏伊爾決定處理這些“山羊偏鋒”。這是一項需要勇氣的工作——羊群數(shù)量驚人,等你將它們收拾好,下一個春季又開始了。人們搬運山羊尸體,然后在精疲力竭中死去。這活兒以前是蒙根烏伊爾的雇工干的。他去哈爾濱買香腸機了,不過那已經(jīng)是三十年前的事情。蒙根烏伊爾的雇工謹(jǐn)慎且不忠,他對每一件事的看法幾乎都是偏激的,從不會有一個中和的態(tài)度。從某些方面來說,真是一種豪舉。蒙根烏伊爾已經(jīng)忘記他的姓名了,只能偶爾翻出他曾經(jīng)追求過的一陣狂風(fēng)來回憶他的性別。
春天的小蟲子身上還粘著濕漉漉的雪塵,緊挨著她的臉蛋飛,把她當(dāng)成停機坪,稍不留神就會鉆進(jìn)她的胃里。蒙根烏伊爾試圖搬起一只山羊,但失敗了。她感到牙齒酸痛,心中涌出對疾病的憎惡。
“早上好!”
蒙根烏伊爾抬頭望去,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站在遠(yuǎn)處——她將自己置于一個叫人凝神的距離外。蒙根烏伊爾想在燈下仔細(xì)瞧瞧她的眼睛和眉毛。
“你是誰?”
“我是娜黑斯,你的朋友?!蹦群谒贡雀浇闹参锔叩枚啵白颖纫恢祸L魚都要龐大。她揮手叫來了一群人。
“我沒有朋友。”
“嘿,管他呢!今天起我們就是朋友了?!?/p>
娜黑斯的臉蛋發(fā)出寂靜的光芒,她正露出非常傳統(tǒng)的笑容,表達(dá)自己的感激之情。“那是心照不宣?!泵筛鶠跻翣栂?。蒙根烏伊爾久久地注視著娜黑斯的手臂、搖擺的發(fā)飾、娜黑斯的勇氣,還有她那討人喜歡的富?!群谒刮说牡胤讲皇撬玫哪橗嫞撬偰芮〉胶锰幍卣鍧M你的幸福之杯。
“我能進(jìn)去嗎?”娜黑斯問。
“快進(jìn)來!”蒙根烏伊爾急忙側(cè)身,將她請進(jìn)了屋。蒙根烏伊爾已經(jīng)老了。屋外來不及搬走的公羊尸體和屋內(nèi)亂糟糟的角落都說明了這一點。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打掃房間,甚至沒有精力去雇用另一個雇工了。她一瘸一拐,踉踉蹌蹌,滿身的傷口。欲望則從傷口源源不斷地流出來,這幾年似乎已經(jīng)流干了,除了腸子里的隆隆聲,她的身體深處靜得像一潭死水。蒙根烏伊爾可以確認(rèn)自己所在的位置和地球的大氣圈,除此之外,她感覺一切都變得陌生了。她越來越健忘,當(dāng)別人呼喚她的名字時,她認(rèn)為那是一個謊言。
娜黑斯坐在沙發(fā)上,姿勢優(yōu)雅。注視著她,蒙根烏伊爾的心情煥然一新。
“娜黑斯,你是什么人呢?”
“朋友,我賣火車?!?/p>
誰被軌道上一顆翹起的釘子刺破了腳掌?蒙根烏伊爾輕輕咳嗽著,她的內(nèi)臟已經(jīng)開始罷工了。她想起九十年前的春天——那時,山羊還不會凍死在山頂上。每當(dāng)春天到來,人們悠閑地坐在草地里,歡聲笑語。她常常躺在父母的膝蓋上,聽他們講起“火車”的故事。父母親切地稱呼火車為?“好朋友”。蒙根烏伊爾心尖上掛著累累果實,那時的她不能理解這句話。對于年幼的蒙根烏伊爾來說——它就是一次小小的搖曳,她無法用手指測量。那詞像是些許驚詫的臉,她低下頭與它們對視,能辦到的就只有模仿它們了。兄弟姐妹們竟然都懂了,他們露出了然的表情,對著彼此歡笑。小蒙根烏伊爾因為靦腆,不敢開口追問,只能用飽含話語的雙眼凝視著大人,渴望他們來發(fā)掘自己?!拔乙怀刹蛔儭!泵筛鶠跻翣栂?,火車無法闖入我的峽谷。
“什么樣的火車?”她問娜黑斯。
“狐貍的顏色,長方形。雨后,它可以為幾百只鳥提供自助餐?!?/p>
“誰會買你的火車呢,娜黑斯?”
“那些像獅子一樣躺著的人。”
“你們都是勇敢的人?!泵筛鶠跻翣栙潎@賣火車的年輕女人,贊嘆那些買下火車的人和嘶吼的火車本身。蒙根烏伊爾沒有勇氣買賣火車,甚至沒有決心成為火車本身。她太遲鈍了。醫(yī)生在她五歲時就說她的脾臟膨脹得厲害,因為她體內(nèi)的曲霉比她自己都多了。蒙根烏伊爾的老師會在放學(xué)后將她領(lǐng)進(jìn)辦公室,憂心忡忡地為她重復(fù)今天笨重而灼人的課文?!皠e一聲不響的。”閃耀的氤氳安慰她,常常伴著時間咚咚的聲音陪著她散步。哪怕如此,她也只是學(xué)著已經(jīng)醉去的人那樣胡言亂語罷了。小時候的蒙根烏伊爾呆板不討喜,變老后的她依舊沒有任何變化。因為這該死的春天,蒙根烏伊爾被迫成為了一架走投無路的干活工具。根本無法完成的工作枝葉繁茂,吸取她的生命,強制她進(jìn)入衰竭之中。那些愉快的、漸漸失控的山羊尸體將她的思維打上一個又一個死結(jié),想要讓她成為一道拋物線。蒙根烏伊爾憂心忡忡,她需要防止自己被它們拋射出去。殘酷的春天和死去的山羊不了解蒙根烏伊爾內(nèi)心承受的極限,它們不愿為她光明的未來揚帆,也不允許她創(chuàng)造任何價值。哪怕蒙根烏伊爾被山羊趕到湖邊,她也只能悶聲潛進(jìn)去,成為湖泊的囊中之物。無人傾聽她說話,無人知她所想。
隨著年齡的增大,蒙根烏伊爾逐漸明白,她感到寂寞——是因為她普通到了極點。她內(nèi)心空空,她是誕生在這大地上的一場即興表演。蒙根烏伊爾唯一的快樂是沉默地盯著逃跑的衰老,等待死亡降臨。娜黑斯不一樣,她傾聽自己的聲音,思考自己的心靈,她敞開了自己的房門。
“每當(dāng)人們想走出反抗的一小步,都會很痛苦。”蒙根烏伊爾說。衰老的氣息從她口中吐出,蒙根烏伊爾喉嚨干澀。她看向娜黑斯,娜黑斯的臉蛋泛起健康的紅暈。她想成為一只紅蜻蜓,藏在娜黑斯的臉頰上。
“也不全是那樣。”娜黑斯輕輕拍打她的手背。蒙根烏伊爾心中涌起柔軟的感情。娜黑斯美麗又富有,像是有彩色插圖的小冊子,敲響你的門扉,帶給你油棗般甜蜜的生活。她不免自私地想著,如果娜黑斯能陪伴著她,直到她死去,那該多好呀。
“真想看看你的火車?!?/p>
“當(dāng)然可以,朋友。不過我該走了?!?/p>
蒙根烏伊爾戀戀不舍,不知她為何突然出現(xiàn),又突然要離開?!拔覜]有軌道,你的火車怎么來呢?”
“已經(jīng)有了?!?/p>
當(dāng)娜黑斯起身離開時,蒙根烏伊爾跟在她身后。她走到門口,發(fā)現(xiàn)那些娜黑斯叫來的人一直沒走。他們正蹲在地上將山羊尸體整整齊齊地釘在地上。他們用尸體做了一條火車軌道。山羊軌道一直延伸到遠(yuǎn)方。這些潔白的軌道躺在未化的雪里,如滾燙的水倒進(jìn)了一叢蕨類植物里。土地變得稠密,蒙根烏伊爾小小的院子都卷了起來。人們將最后一只山羊釘在蒙根烏伊爾的門口,起身擦了擦汗。蒙根烏伊爾拉住了其中一個人的胳膊:“不!現(xiàn)在山羊凍得硬邦邦的,可一旦到了中午,它們就會融化。羊不可能支撐住一列火車。”
“人什么都能習(xí)慣。羊也一樣?!彼f。
“你們靠什么讓火車維持在軌道上?”
“靠風(fēng)和日麗?!?/p>
令蒙根烏伊爾感到意外的是,娜黑斯的火車竟然真的開來了。火車碾壓著公羊尸體,向蒙根烏伊爾駛來。它紅艷艷的車體劃出波浪般的條紋,紅花蕎麥編成的車底架發(fā)出好聞的味道。沒有任何葉綠素的枝葉繁茂,鳥在其中歌舞。不可思議——火車的制動器高高懸掛在太陽上,它赤裸的脖子在陽光里有七種顏色。娜黑斯的小火車精致且活力滿滿,令人嘆為觀止。
“禁止生火”的牌子立在每一扇窗戶前?;疖囃T诿筛鶠跻翣柕拈T前,她趕忙迎上去,撫摸它的身體,想看看它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是鋁合金的!”蒙根烏伊爾震驚地說。
娜黑斯搖了搖頭:“不,朋友,不是鋁合金。它是化纖的?!?/p>
蒙根烏伊爾說:“這不是化纖。娜黑斯,你騙我?!?/p>
“沒有人會在春天欺騙你?!蹦群谒鼓樕蠏熘鹈赖男?。她俘獲了幾代人的愛呢?她太討人喜歡了。她說要給你看看火車,火車竟然真的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亻_來了。
蒙根烏伊爾拄著拐杖仔細(xì)看著火車。
“它怎么回去呢,娜黑斯?火車頭沒法拆下來。”
娜黑斯顯然很驚訝,她靠近自己的火車,發(fā)現(xiàn)確實如此。她低著頭思索了片刻,回答道:“我明年再將它取回吧。”
“明年?”
“明年春天,山羊再次流下來時,我們鋪一條新的軌道?!?/p>
蒙根烏伊爾像是在憂心忡忡地等待著什么,柔軟的眼瞼遮住一切,用手摸索著娜黑斯。娜黑斯轉(zhuǎn)身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耳邊留下了一個吻。到了離別時刻,娜黑斯沒有久留,她踩在春天的草上,消失于散開的春風(fēng)里。蒙根烏伊爾傾聽著她身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囗?,知道她們將會在一年后的春天重逢?/p>
蒙根烏伊爾再次靠近了火車。她掀開了窗戶前“禁止生火”的牌子,窗戶被木板封死了,看不到里面有什么。蒙根烏伊爾突然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奇心,想要拆開板子看看。但理智卻又告訴她——這是不禮貌的。
“娜黑斯信任我,所以才將火車放在這里,我不能干這缺德事?!?/p>
晚上蒙根烏伊爾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
“為什么火車的窗戶會被封死呢?這樣的話,乘客們就看不到窗外的風(fēng)景了?!彼耄耙苍S,娜黑斯的火車?yán)餂]有乘客?!?/p>
蒙根烏伊爾睜著眼睛到天亮。她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出了家門。娜黑斯的火車依舊完好無損地立在她的房前。她忍不住再次靠近它,掀開了窗前的牌子,用指甲摳了摳封死窗戶的木板。
“我可以看一眼,再將它們釘回去。”
蒙根烏伊爾找來了一個羊角錘,將木板上的釘子拔了出來。取下木板后,她才發(fā)現(xiàn)——車窗并沒有上玻璃。她踮起腳向車廂里看,里面的結(jié)構(gòu)和其他火車一模一樣,她感到有些失望?!斑@只是一列沒有窗玻璃的普通火車?!?/p>
當(dāng)蒙根烏伊爾準(zhǔn)備將木板釘上去時,從車廂里傳出了人的尖叫聲。
“不——別這樣!”
蒙根烏伊爾的手一抖,差點錘到自己的手指。她嚇了一跳,向車廂里看去,空無一人。
“你聽我說,蒙根烏伊爾?!?/p>
蒙根烏伊爾感到不可思議,這人知道她的名字。她不再看車廂里,轉(zhuǎn)而四處環(huán)視,想看看是誰在她耳邊大喊大叫。
“別找了,我就是這列火車。我的嘴巴就是窗戶,你拆開了封住我嘴巴的木板?!?/p>
蒙根烏伊爾感到更恐懼了,不是因為一列火車在說話,而是因為它發(fā)出的聲音她實在太熟悉了。“我一定在哪里聽過?!彼搿?/p>
“你為什么……”蒙根烏伊爾只開口說了幾個字就慌忙閉上了嘴。她終于知道那聲音為什么讓她覺得熟悉了——因為那就是她自己的聲音。
“老天,你終于發(fā)現(xiàn)了。是的,我就是蒙根烏伊爾,也就是你。我現(xiàn)在變成一列火車了?!?/p>
“怎么可能呢?”
“我不騙你,你聽好了。娜黑斯是個騙子?!?/p>
“娜黑斯她……”
“她不會取回火車的,她會一直放在這里。直到你鉆進(jìn)火車?yán)??!?/p>
“我鉆進(jìn)去會發(fā)生什么?”
“數(shù)數(shù)有幾個車廂吧,一共九十八個。如果你進(jìn)來,就是九十九個?!?/p>
“我不懂?!?/p>
“老糊涂,這里一共有九十八個蒙根烏伊爾,九十八個被騙的可憐人兒。她只要攢齊九十九個車廂,就可以把火車賣掉了。”
“這世上沒有那么多蒙根烏伊爾。”
“快點放火燒了這列火車!”
蒙根烏伊爾顫抖著雙手,將車窗重新封了起來。她嚇壞了,躲進(jìn)了房子里。如果蒙根烏伊爾是位畫家或是音樂家,她能從這事兒上汲取靈感??上龥]什么愛好,她的想象力單薄極了,甚至不能用它收買一片葉子。她嚴(yán)肅又專心地活著,生怕打擾到別人。娜黑斯是個騙子嗎?蒙根烏伊爾想,可她根本不用騙人就可以得到一切。她不用大費心思,她是那么聰明,魅力非凡。木板已經(jīng)無法壓制火車的聲響,火車?yán)锏摹懊筛鶠跻翣枴币恢痹诤拷校V說著自己遭受的非人折磨。
“我被困在這里,像一個標(biāo)本!我無法移動,甚至永遠(yuǎn)無法死去!折磨!折磨!”
“我們都差不多……”一種古怪的無聊感籠罩著蒙根烏伊爾,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布滿了瑕疵。她已經(jīng)不再期待自己能有所改變。人們對蒙根烏伊爾畢恭畢敬,不是因為她的學(xué)識與貢獻(xiàn),而是因為她的白發(fā)與脫落的牙齒。蒙根烏伊爾對火車的嘶鳴充耳不聞。她在沙發(fā)上昏昏欲睡,打了一個盹,醒來時聽見火車在哭泣。它發(fā)出嗚咽聲,那聲音是蒙根烏伊爾的聲音,蒙根烏伊爾卻覺得陌生極了,十一歲后她就再也沒有哭泣過?;疖?yán)锏摹懊筛鶠跻翣枴笨薜煤喼毕駛€沒奶吃的嬰兒。它為何如此痛苦呢?它因何而痛苦?她想著自己墓碑上的墓志銘和娜黑斯漂亮的眼睛。娜黑斯熱情地笑著,用力擁抱她,稱呼蒙根烏伊爾為“朋友”,這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蒙根烏伊爾突然就變得想象力豐富了。無數(shù)美好的幻想涌入她的大腦。蒙根烏伊爾渴望順著軌道往回走。娜黑斯一定生活在最后一只山羊身旁——火車就是從那里開來的。蒙根烏伊爾想找到她,然后問問她為什么火車會說話呢?可是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她年老體衰,全身的骨頭都在呻吟。醫(yī)生說蒙根烏伊爾會在九十九歲那年去世,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九十八歲了。
無論火車怎么懇求或是咒罵她,她都沒有燒毀它。蒙根烏伊爾信守諾言,決定將它完好無損地還給娜黑斯。
院子里的火車為她敲響幸運的鐘——它招來了一群好奇的孩子們。在外地讀書的孩子們像是皮筋反彈一樣彈回了故鄉(xiāng)。蒙根烏伊爾四周的房子都被她們租下了。年輕的、活力滿滿的孩子們大喊著“人生不復(fù)來!”,圍著娜黑斯的火車歡聲嬉鬧。蒙根烏伊爾慌忙收拾著公山羊的角,防止她們不小心踩在上面。她們使用萬壽菊的墨水,在紙上描畫火車,畫完后就會拔出鋼筆頭丟進(jìn)燒水的爐子里。孩子們可愛且勢不可當(dāng),她們總是跑來跑去,青藍(lán)的領(lǐng)帶隨風(fēng)飄揚。“注意!掩護(hù)!前進(jìn)!”孩子們穿著統(tǒng)一的硬頭皮靴和火車打仗,戰(zhàn)利品是一群黑黢黢的羊和一位放羊的大人——誰能戰(zhàn)勝她們呢?孩子們見多識廣,她們和脈沖星一起遠(yuǎn)足,她們知道天鵝羽毛和柳條的血緣關(guān)系,知道大人們?yōu)楹稳找驺俱病K齻兇抵谏趽]舞著鐵鏟坐在娜黑斯的火車上,在火車上撒花瓣,然后聞烤花瓣的香氣。蒙根烏伊爾為孩子們煮面條,她們盤腿坐在火車上吃蕎麥面,將薄荷糖當(dāng)作干姜食用。漂亮的糖漿漂浮在面湯上,閃過短暫的光芒,輕松招來山羊的目光。
蒙根烏伊爾在孩子們身上尋找娜黑斯的身影,也許她們是校友。娜黑斯一定像她們一樣,跳起來可以抓住天上飛的鳥兒。孩子們在林木匱乏、鴕鳥亂跑的環(huán)境中長大,眼珠如金剛石般堅硬,臉上蕩漾著幸福的笑意。當(dāng)蒙根烏伊爾注視著她們,會感到自己的眼球連同靈魂都被她們切割和打磨了。
她們問火車從何而來,蒙根烏伊爾將娜黑斯的名字重復(fù)了幾萬次。她們又問火車?yán)锏摹懊筛鶠跻翣枴睘楹卧诳奁?。她沒有作答——人生教會蒙根烏伊爾,不要輕易地下定論。她本以為聰明的孩子們可以給出一個答案,但沒有。她們猜測娜黑斯根本不存在,娜黑斯是蒙根烏伊爾的幻想,來源于她對死亡與疾病的恐懼。她們說蒙根烏伊爾的年紀(jì)太大,腦袋已經(jīng)糊涂了。蒙根烏伊爾用拐杖敲打她們的額頭,她們發(fā)出驚呼聲,中心掀起了浪潮,轉(zhuǎn)瞬間一哄而散。
火車一成不變,聲音蒼老——孩子們的好奇心很快就消失殆盡了。她們離開時,蒙根烏伊爾靠著娜黑斯的火車擁抱自己。孤獨再次將她包裹。
孩子們的歡笑聲像是春天的謊言。蒙根烏伊爾陶醉在謊言中,感謝娜黑斯帶來的火車。她總是盯著娜黑斯的火車,回憶著她們見面時短暫的對話——娜黑斯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可她為蒙根烏伊爾帶來了真正的春天。蒙根烏伊爾珍惜每次與外地人相遇的機會。她希望從他們口中聽到關(guān)于娜黑斯的點滴。蒙根烏伊爾想,她是絕對自由的,懶得碰任何虛假的東西。娜黑斯也許會開飛機,會雕刻狗熊,會制造一些精密的儀器。因為蒙根烏伊爾這樣想,所以每次有直升機或者客機從她的頭頂飛過時,她都會抬頭看。蒙根烏伊爾堅硬的聲音與火車?yán)镢皭澋穆曇艚粨Q了位置?;疖?yán)锏穆曇粼絹碓叫?,它開始沉默不語,明白自己永遠(yuǎn)無法動搖蒙根烏伊爾的心。
一年后的春天再次到來,積雪融化,山羊順著雪水流了下來。
蒙根烏伊爾梳洗打扮,早早就站在了門口。她重新審視著眼前密密麻麻的山羊尸體,它們像一雙眼睛一樣盯著蒙根烏伊爾。不堪的春天,偶數(shù)的山羊,真是既在顯貴又在破產(chǎn)。山羊體內(nèi)斑斕的菌群生機勃勃,它們與枝丫中的菌一同連接起了人類與異想天開。蒙根烏伊爾拄著拐杖,猶如手持沙漏,時間的流逝如此殘酷且清晰地展現(xiàn)在她面前,數(shù)不盡的變化接踵而至。三月的雪山已耗盡心力,雅托克的歌聲在山羊群消失不見的盡頭處響起。猶如短暫的春季,人的一生轉(zhuǎn)瞬即逝。蒙根烏伊爾終于尋找到了自己的平衡。
美麗的娜黑斯如約而至,她親切地?fù)肀筛鶠跻翣?。娜黑斯講她在一年中的所見所聞,蒙根烏伊爾則向她講起那群為火車而來的孩子們,她們與娜黑斯相似,耍起花招卻像過家家。娜黑斯照常叫來一群人,將公羊尸體釘成了新的軌道。原先的軌道已經(jīng)腐爛成了泥土,狐貍色的火車被輕松地推到了新的軌道上。這條軌道前進(jìn)的方向與之前的相反,繞過蒙根烏伊爾的房子,消失在她屋后的森林里。
娜黑斯向她道別,鉆進(jìn)了火車?yán)铮砩系娘椘范.?dāng)響。蒙根烏伊爾拄著拐杖的手止不住顫抖:“你要去哪里呢?”
“朋友,我要順著新的軌道走?!?/p>
“你的火車還會開回這里嗎?”
“不,我要離開了?!?/p>
她站在火車旁望著娜黑斯,聽著火車?yán)铩懊筛鶠跻翣枴钡谋Q與哀求——那聲音仿佛來自一個被剁碎了的靈魂。娜黑斯在火車?yán)飵缀跏悄:?。因為有她在,幾縷清新的陽光也得以鉆進(jìn)了蒙根烏伊爾的白發(fā)里。她原本已經(jīng)成為凝膠的命運隨著娜黑斯的到來,像是火焰一樣順著龍卷風(fēng)叫囂著。蒙根烏伊爾將衰老的臉貼在娜黑斯的火車上。蒙根烏伊爾的眼淚微小極了,它們無法穿透清晨彌漫的薄霧,只能在火車溫暖的肺腑上緩慢地蒸發(fā)。她對娜黑斯說:“我可以上車嗎?”
“當(dāng)然?!蹦群谒篃崆榈卣f,“上來吧朋友,我們一起走,看看風(fēng)景?!?/p>
蒙根烏伊爾在心中想象出一張車票,用淚水蓋上了章。她上了車,感到自己和娜黑斯的火車融為一體了。真神奇,她似乎變得輕盈,又似乎增添了沉重的輪廓。車外的人用力拽下了被釘死的車窗。陽光射了進(jìn)來,座椅下的陰影將位置拱手相讓。明光閃閃讓她睜不開眼。娜黑斯開動了火車,火車鳴叫,軌道山羊也發(fā)出柔軟的嘎吱聲,穩(wěn)穩(wěn)地?fù)巫×四群谒钩林氐幕疖?。窗外的景色開始移動。為了不使蒙根烏伊爾感到寂寞與恐懼,娜黑斯柔聲同她聊天。她們聊起蒙根烏伊爾的童年,聊起她的夢想,聊起宇宙里的撞擊和排著隊的草原。娜黑斯的話語間充斥著哲學(xué)的光輝,蒙根烏伊爾感到孤獨的心靈被填滿了。她從未如此充實。
春天啊——蒙根烏伊爾仿佛重回童年無憂無慮的春季,意識到春天原來是如此美好。這里沒有從山頂上流下來的山羊尸體,沒有逐漸朽邁的身軀,只有最純粹的力量。車窗外春意盎然,大片大片瓦藍(lán)色的風(fēng)信子熱烈顫栗。迎春花嬌小惹人憐愛。德國鳶尾肥美香甜,葉片如浪潮一般掀起。三色堇傾斜成彩虹,俄羅斯套娃般熱情魁梧,它們在風(fēng)與風(fēng)的間隙里垂掛。翠綠的樹木堅韌鋒利,幽綠的溪流矛盾多情,金褐色的蛺蝶滿天飛舞。到處都是生命的裂縫,萬物傾巢而出,包裹著蒙根烏伊爾和她的山羊軌道。一切都生機勃勃,快樂仿佛無窮無盡。
“美極了,娜黑斯,真的美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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