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xùn)|縣是千年古郡,不僅文物古跡眾多,民間藝術(shù)也豐富多彩、花團錦簇。除了有名的河?xùn)|戰(zhàn)鼓,還有跑竹馬、車子旱船、高蹺、高照和二鬼摔跤……每年一進入臘月,我們便開始籌備正月的民間花會。
這天上午,我正和同事們在會議室研究這項工作,表弟建華突然造訪。我把他帶到我辦公室。剛落座,他就急切地說:“國斌哥,我是來問問你法院有沒有熟人?”果然是為他離婚的事。
我盯著表弟,還是那張方正帥氣、棱角分明的臉,只是,眼角處多了幾條細細的魚尾紋,那是生活的利刃在上面輕輕劃下的印痕。和一個不喜歡又性格古怪的女人生活了兩年多,還生了一個女兒,我不知道他內(nèi)心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
我說,我有個同學(xué)在法院工作,這點忙他會幫的。但我又明白,離婚是特殊情況,和其他糾紛不同,找關(guān)系只是心理安慰,人家該怎么判還怎么判。我問他,怎么鬧到了這一步呢?
“別的倒沒什么,她的東西她帶走。主要是孩子!”表弟吐出一口煙,“如果跟我,不讓她出撫養(yǎng)費;要是跟她,也不讓我出撫養(yǎng)費。兩家都是這個意思?!币娢业皖^沉思,表弟又補充:“我不想把孩子給她,你妗子也不干!那是她的心肝寶貝!”
這個我完全理解,但我還是勸他:“孩子剛一周多吧?我給你問問,按法律講應(yīng)該歸母親。兩家住那么近,孩子跟誰還不一樣!”
“唉,我舍不得孩子……”表弟將目光移向窗外,黑亮的眼睛洇出一層水光,眼圈充血變紅。
我趕忙轉(zhuǎn)移話題,問他為什么突然提出離婚。
“哥,不是因為她性格問題,那個我能忍!唉,實在是沒辦法?!北淼苣莾傻绖γ紨Q到了一起,眼睛直直地盯著我。
他媳婦鳳蓮是個悶葫蘆,不愛講話,這是我們大家的共識。結(jié)婚后表弟第一次帶她來我家,我弟弟抱起我女兒琳琳讓孩子叫她嬸子。孩子大大方方地叫了,她卻緊閉嘴巴不言聲,弄得大家都很尷尬。她不光性格古怪,長得也不大好看,我們真為表弟叫屈,怪我老舅亂點了鴛鴦譜!老人家是在表弟結(jié)婚第二年突發(fā)腦溢血離世的。如果還健在的話,表弟絕對不敢提出離婚。
表弟說,從今年開始,鳳蓮總住在娘家,有時一住就是一兩個月。他去接,她不是不理睬就是找理由搪塞。
老林也不是糊涂人,怎么就不勸勸女兒呢?表弟卻說:“她爹也不愿意讓她回來?!?/p>
我忽然有了想法:是不是因為他家就一個女兒,老林想讓表弟成為倒插門女婿呢?明著不好說,就采取這種迂回戰(zhàn)術(shù)。
表弟說,也許有這個意思,他爹要強了一輩子,老了更霸氣了。老林從前當過村干部。他正是看中了我表弟的長相和機靈勁兒,才向我舅舅提親的。當時表弟正在北京一個建筑工地打工,和安徽姑娘小霞愛得死去活來。我舅舅肯答應(yīng)老林并且無情地拆散他們,當然有他的道理——我姥姥家從前是富農(nóng)成分,在村里一直抬不起頭。雖說后來不講階級成分了,老林也不再是村干部,但他家在村里的威望依然不減當年。
我說,咱這只是瞎猜測,不然無法解釋她家的荒唐做法。也許還有別的原因。
還有什么原因呢?這將永遠是個謎!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明知道表弟和鳳蓮不般配,但我也不能支持他離婚。
正如我所料想的,這場有關(guān)親情的對決,最終通過法庭調(diào)解得以解決。孩子判給了母親。我長吁了一口氣,不是為表弟,也不是為鳳蓮,而是為孩子。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人生起點。想著孓然一身、又成了光棍兒一條的表弟,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正月,表弟照常來我家。我和弟弟國強陪他喝酒,專聊愉快的話題,盡量不觸碰他心頭的那塊疤。想不到,這一次窩在他心里的郁悶變成了決堤的洪水。他喝下一杯酒,把倆胳膊肘支在桌上,布滿血絲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我:“哥,我這輩子怎么這么不順呢?我哪方面比別人賴呀,怎么老天爺總跟我過不去?我不明白呀,哥——”
說著,把頭埋在桌上,像老牛一樣哞哞地哭起來。大家都不知所措。我妻子桂蕓怪我讓表弟喝多了,我拎起桌上的半瓶酒朝她晃晃:“我們哥仨才喝了一斤半,建華滿打滿算喝半斤,哪多呀!”建華酒量大,像我舅,今天他喝得的確不多。
大家就勸他,我也勸。腦海里浮現(xiàn)出他拿著小霞的照片向我炫耀時的得意神態(tài)。小霞大大的眼睛,彎彎的眉毛,笑起來非常甜美,和電影明星一樣漂亮。
表弟止住哭,他抬起頭瞪著血紅的眼珠子問我,哥,你還記得咱們在河灘上耍嗎?我說,記著哩,哪能忘了?他說,哥,這人,干嘛非要長大呢?
“廢話!”我用力拍一下他的肩膀,“人哪有不長大的?誰一生也不能總走平道兒吧?我記得,咱倆在河堤上學(xué)打日本鬼子,你比我還勇敢!你不才三十歲嘛,今后的路還很長。你要耐心等,人總有走運的時候。再說為了我妗子,你也要振作起來!”
“哥,你兄弟我明白這個理兒?!北淼芡纯嗟鼗位文X袋。他接了桂蕓遞給他的茶水,咕咚咚,一氣喝了一大杯:“我,我是說,這都怨你舅,本來,人家小霞要跟我回來結(jié)婚呀,我后悔當年那么聽你舅的話——”
他狠勁地用拳頭擂一下桌子,又趴到桌上哭起來。一個大男人,就這么嗚嗚地哭。他是哭自己當初在父親面前的懦弱和沒有主見呢,還是哭自己的命運?我真說不清了。
怎么說呢,正是從建華身上,讓我打小就明白了人和人之間的差距。我家是響當當?shù)募t色家庭。我爺爺和我大伯一同參加的八路軍,后來都為國捐軀。我父親十二三歲時就給八路軍站崗放哨,當小交通員。打我記事起,父親就在縣里一個機關(guān)當領(lǐng)導(dǎo)。母親和父親結(jié)婚時,家庭成分還不重要。后來,家庭成分成了人與人之間的“界限”,于是,我母親去娘家的次數(shù)也隨之減少,她就時常派我去看望舅舅舅媽。每次去,都讓我?guī)弦话c心或糖塊。表弟盼著見到我,一來能解饞,二來是帶我到村南滹沱河邊玩耍。我們在河里玩水,捉魚,在河灘槐樹林里掏鳥蛋。有一次,表弟一邊吃著我給他的糖塊,一邊說,哥,你家的糖塊怎么這么甜呀?我笑笑說,都是從商店買的!他反駁,我覺得你家的更甜!望著從他眼里流露出的艷羨目光,我心里總不免生出一縷優(yōu)越感。
如今,我為當年在表弟面前所產(chǎn)生的優(yōu)越感而羞愧不已,可是,為什么人與人之間,總橫亙一條看不見的“鴻溝”呢?而這條鴻溝,又無時無刻地影響著人的情緒。
又是幾年過去了,表弟還是光棍兒一條。
幾番折騰,已讓表弟疲倦不堪。才三十四五歲,那一頭曾經(jīng)濃黑的頭發(fā)已有了幾縷像絲網(wǎng)一樣的白發(fā);眼角的魚尾紋也加深了許多,像讓炭素筆描過;光亮的額頭上,橫幾道皺紋。然而有一點沒有變,他衣著打扮還是那么講究。夏天喜歡穿格子衫衣,扎在筆挺的西褲里,皮帶上掛一串亮閃閃的鑰匙鏈,走起路來嘩啦啦響得熱烈;春秋兩季是黑呢子衣,有時穿西褲,有時是牛仔,也掛鑰匙鏈,被衣服遮住,不再那么張揚。皮鞋擦得锃亮。
我喜歡表弟這個樣子。我明白,他自己會調(diào)整過來的。
事實也如此。表弟又融入了生活的洪流之中。也可以說,是生活的洪流將他吞噬了。除了種那幾畝地,他賣過小菜,后來又煮豬頭肉。每次我和弟弟去看望舅媽,表弟都要切一大盤子讓我們品嘗。我喜歡吃他鹵的肉,比城里賣的味道還好。
表弟掙的是辛苦錢,每天早上四點起床,蹬上三輪車去鎮(zhèn)上買豬肉,回來再燒水煮熟。
舅媽越來越老了,每次看望舅媽,我心里都五味雜陳。和所有上年歲的人一樣,舅媽也變得愛嘮叨了。
“你看看建華,讓我操不完的心。當初就是不聽勸,非要跟鳳蓮離婚。她在娘家多住幾天又有個嘛呀!”
“媽,你就不能不說那個嗎?要不是我爸,我早和她離了!”正往桌上端菜的表弟嫌舅媽多嘴。
“你對,總是你對!”有兩顆淚珠從舅媽昏花的眼里滾出來。
但每一次,舅媽都叮囑我們,別忘了給建華說個人兒。
“媽,你見誰都說這個,也不怕讓人家煩!”表弟又搶白舅媽。
但不管表弟如何能干,如何能折騰,他始終沒發(fā)多大財。沒發(fā)財不能說沒有賺錢,但也只是維持溫飽罷了。
這是個欲望恣意流淌的時代。我和桂蕓不甘心掙那點死工資,便利用各自的專長掙外快。桂蕓給兩家公司做兼職會計——她上函授學(xué)了財會專業(yè)。她整天行色匆匆,忙忙碌碌。我也利用閑暇時間,給一些單位畫宣傳畫,做展牌。我們的腰包漸漸鼓起來,桂蕓他們單位蓋集資樓,我們要的是最大面積又是最佳樓層的房子。我家還是親戚朋友中第一個裝電話的。
我們?nèi)兆釉胶茫倚睦镌降胗洷淼?。可是面對表弟時,我不能向他流露一丁點的自得。然而,從表弟望向我的目光里,我恍若又瞥見了當年他吃我給他糖塊時的那種羨慕。我害怕望見他這種眼神,覺得像刀片在我心上劃拉。
為了盡快致富,表弟可以說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嫌賣豬頭肉賺錢少,后來他又辦養(yǎng)雞場。然而一場雞瘟,讓上千只雞一夜之間差不多死個精光。
后來,他又把養(yǎng)雞場改為養(yǎng)豬場——他見人家養(yǎng)豬發(fā)了財??伤l(fā)家的夢想再次落空。不是因為鬧豬瘟,而是那年豬肉價錢跌得快趕上白菜價了。
“哥,我算看透了,什么人什么命!如今上邊的政策好不好?一個字,好!可咱總趕不對趟。就像咱們小時候在滹沱河里捉魚,那魚也是一撥一撥的,可也得看你趕上趕不上……”
這次見到我,表弟先如此自嘲一番,然后又無奈地搖搖頭,嘴咧得像吃了苦苦菜。臉似乎變黑了,目光里也有了和他年齡不相符的滄桑感??梢路o論樣式還是顏色搭配,依然那么得體;頭發(fā)也梳得很整齊。他把失意藏在了心里。
“等吧,一切得講個緣分!”我說。這是一句模糊的話,當然包括他的婚事。但我不好明說出來。
不久,一個更不幸的消息傳來。他六歲的女兒中煤氣離世了。
再見到表弟已是許多天后了。
表弟又明顯老了一截。他坐在我辦公桌對面,只是悶著頭抽煙。和以往不同,頭發(fā)有些蓬亂,幾根白發(fā)在頭頂支棱著,有幾分頑強與不屈。他眼睛腫得厲害,神色萎靡,像幾夜沒睡覺了。
“哥,我這輩子最討愧的就是小妮子。唉——”過了許久他才開口,嗓音嘶啞得更厲害,“她媽倒沒事兒,偏偏她最重,沒搶救過來。要是不離婚,要是孩子跟著我,也許——”
“還說這個干什么?”此刻我也心如刀絞,但還是勉強寬慰他,“你要多想想今后的日子!”
“唉,我永遠也還不上這個債……”表弟用他厚實的大巴掌在膝蓋上用力一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孩子臨下喪時,我往她手里塞了十塊錢!窮家富路,讓妮兒去那邊花吧。”兩顆淚珠從他的眼角滾落下來。
那天為女兒下完喪,表弟一進屋門,就瞥見了那件即將做好的花布小棉襖。舅媽時常給小孫女做衣服,做鞋。每次看舅媽戴著老花鏡吃力巴扯地忙活,表弟就說,媽,如今什么沒賣的呀,不比你做得好?舅媽說,我就愿意給俺孫女做!后來舅媽怕再挨他數(shù)落,就偷著做,再偷著給孩子送過去。
“妮兒——”表弟瘋了似的撲過去,從小馬扎上扯起那件小棉襖摟在懷里,蹲在地上,臉抽搐著嗚嗚地慟哭起來……
那些天,我們議論的都是這件事。
我母親說:“你看建華這個命!如果有那個孩子,他心里還好受點。離他那么近,長大了哪個閨女不疼爹呀!”
母親疼她這個侄子,再次囑咐我們想辦法給建華介紹對象。
我理解母親。直到長大后,我才體會到了她當年內(nèi)心經(jīng)歷過怎樣的撕裂與陣痛。正是對我舅舅心懷愧疚,才對表弟的婚事格外上心。我又何嘗不是呢?
我聽說也有親戚給建華介紹過。桂蕓也托同學(xué)介紹過,但不是他不滿意,就是對方不滿意。這天下的事兒真說不清,表弟那么精爽帥氣,怎么他的婚事偏偏成了他人生的一個瓶頸呢?我弄不清這是為什么,但我盼著好運氣最終能眷顧他。
真有這樣的好機會了。
這天上午,表妹來單位找我。不知冷風(fēng)吹的,還是有什么急事,她那張圓嘟嘟的臉紅通通的,我心里不由得懸起來。
她微喘著氣,向我講述了事情的原委。我先是為表弟高興,轉(zhuǎn)瞬間這種高興便蕩然無存。
我給她倒了一杯茶,安慰她不要著急,我來想辦法。
我先給在縣聯(lián)社開車的同學(xué)大剛打了電話。他說,好哇,今天車正好閑著哩。
我又分別給幾個好友打了電話。不大會兒,人到齊了。我把我的打算對他們說了,然后給他們一人遞支煙:“好,都明白了,那咱們就開路吧!”
很快,我們就來到了表弟家。
幾個月不見,舅媽愈加蒼老了。臉上那雜亂的皺褶,仿佛就是她此時亂糟糟的思緒。表弟臉色紅漲,像讓烙鐵熨了一遍,明顯是經(jīng)過一夜的極度亢奮后又讓人摑了一巴掌,這時唯有沮喪與氣憤。他給我們遞煙,還要倒茶,被我制止了:“快說說情況吧?!?/p>
這個故事本身并不新奇,就是因為自身或家庭原因總說不上媳婦的男人,從外地花錢買個媳婦。不得不說,當年的家庭成分影響了表弟的婚事,但他還算幸運,遇到了小霞姑娘,這讓他終于嗅到了愛情的芬芳。是我老舅的干涉讓他淪落到了這步田地。他買的媳婦家在中國邊境線上的一個小山寨。
表弟花了三千八百元。第二天早上起來,那女人卻突然變卦,說俺回家呀,不和你過了。表弟問為什么?她說你把錢都給了中間人,家里又這么窮。
我問表弟,人呢?她在哪兒?表弟朝里屋努努嘴,說她叫春花。
我推開屋門走進去。
那個名叫春花的女人坐在床沿上,有幾分驚恐地瞅我一眼,趕忙低下頭。她中等個頭,面色微黑,眉眼說不上多么漂亮,但還算周正耐看;留齊耳短發(fā),穿一件深綠色上衣,一條煙灰色筒褲。我們這里的女孩子,一個個頭發(fā)燙得跟羊糞蛋似的。相比之下,這女孩子倒純樸得多。
她自然比不上當年那個熱戀建華的小霞,但比他的前任妻子好看多了,尤其那對雙眼皮的眼睛,不大,卻閃著靈動的光澤。我認定,這是個心眼兒活泛又能干的女人。
為了摸清她的底細,我對她進行了一番盤問。
她說他們那里全是大山,地少得可憐,而且有的田地埋有地雷,根本無法耕種。地雷是當年對面那個國家埋設(shè)的,寨子里的人至今還在吞噬戰(zhàn)爭的苦果。因為家里窮,父母拿不出錢給倆哥哥娶媳婦。望著整天唉聲嘆氣的父母,她就決定外出打工。于是就被人帶到了北方,當她明白是怎么回事時,已經(jīng)被無形的繩索牢牢捆住了。只盼著老天開眼,讓她碰到好人家。
可我表弟家的情況和人販子說的差距太大。她失望了。
我當然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話。但憑直覺,她是個良家女子。她其實也是受害者。
我繼續(xù)打探她的底線:“說說吧,你到底圖人呢,還是圖錢?”她略加思索:“俺圖人也圖錢!”
我又試探她:“假如我把錢要回來了,你還走不走?”她低頭沉吟一下,嘴唇蠕動著:“那我得考慮考慮!”
我扭頭瞅一眼表弟,他正眼巴巴地望著我。我說:“走,咱們要錢去!”
于是我們帶上表弟,還有那個女人,朝滹沱河對岸一個名叫馬山的村子駛?cè)?。那是人販子妹子家,也是他們的落腳處。
人販子是一老一少。老的四十多歲,一張黑黃的瘦長臉,倆小眼珠子嵌在深眼窩里,賊亮賊亮的。年輕的長得白凈,圓乎乎的臉,三十來歲,個頭也高一些。
我盯住老家伙的眼睛:“咱就打開窗戶說亮話!我是為我表弟的事兒來的。我這人就愛袖筒里掖棒槌,直來直去。這不,人家春花嫌我表弟家里窮不想過了,沒別的說的,退錢吧!”
老家伙有些發(fā)蒙,但很快醒過味來。也許,他已猜出我的身份,又看到我身后那幾個人都有點來頭,臉上立馬搓起一層笑紋:“小老弟,使不得呀。我們是一手交錢,一手交人。人交給你們了,可人家看你表弟家里條件差,這可和我們不相干!”
我說:“你這是拐賣婦女,已經(jīng)犯法了!”我伸手指指老江說,“他是律師!”
老江趕忙接腔:“沒錯,你們觸犯了刑法第二百四十條,按規(guī)定可判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情節(jié)特別嚴重的,還可判處死刑!”這家伙思維真敏捷呀,張嘴就是法律條款。他是通過自修學(xué)的法律,在縣里開了第一家法律事務(wù)所。
“今兒個我既然來了,就得把這事兒辦圓全了!”我緊盯著老家伙的眼睛。
冷不丁,金魁吼了一嗓子:“大哥,干脆報警吧!”他狠狠地瞪著人販子,“夠給你們面子了,還這么磨嘰!收拾你們,還不是分分鐘的事兒呀,哼!”聲音大得像往屋里扔一枚炸彈。這家伙,該出手時就出手,夠意思!他當過武警,復(fù)員后在縣化肥廠當保安。我欣賞他的義氣勁兒。
我做個讓他閉嘴的手勢,然后目光又落回到人販子臉上:“我兄弟就是這個脾氣。不過嘛,這事任誰看也不公,咱先不說法律,從情理上也說不過去,這不是明擺著坑人嗎?”
老家伙收斂起臉上的笑。那笑消失得賊快——這種人就是這副德行。他說:“你不要拿大話嚇唬我,我走南闖北,什么沒見識過!這是河西縣,不是你們河?xùn)|,你們根本管不著!”
我冷笑道:“哼,還走南闖北哩,怎么說出這么沒水平的話!別說河西縣,你就是跑到河南省、山西省,法律照樣制裁你,別以為中間隔了一條河,就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地盤了!”
“大哥,少給他費吐沫星子!”金魁又冷不丁吼了一嗓子。
老江也幫腔:“河西縣公安局我也有朋友,一個電話就過來了!”
在這一刻,我也想報警。沒錯,正是這些人的貪婪與狠毒,制造了多少人間悲??!但我又不想那么辦。因為一經(jīng)公那女孩兒肯定被解救回家,我表弟的婚事就會泡湯。這是個好機會,我一定要替表弟抓住!關(guān)鍵是,我看那女孩兒對表弟也有好感,是一見鐘情嗎?有那么一點吧。表弟更不用說了,他瞅向人家的眼神,完全把她和小霞視作了同一人。
人販子的臉先是發(fā)青發(fā)白,繼之又變成絳紅色,像煮熟的豬肝。還沒張口,他妹子卻說話了:“哎喲,你們這是干什么呢?你們私闖民宅,也是犯法哩。別老鴰落到豬身上。再說,人不是物件,人家嫌你家窮,你也不能強求吧?”
這人販子的妹子別看個頭不大,可不是個善茬兒,耍起了潑婦的伎倆。我不急不緩地說:“你應(yīng)該先普普法。第一,他們在你家,我們當然得來這里交涉,怎么是私闖民宅呢?第二,你說對了一半,人不是物件。正因為不是物件,你們才是犯法!再一個,是她提出不跟我表弟過的,那退錢就是天經(jīng)地義!”
我這一番話,把她噎個結(jié)實。兩個人販子也都面面相覷。我接著說:“剛才你說老鴰落到豬身上,這話送給你正好!這事兒從頭到尾,你都是知情人。你敢說你不是合謀?你也犯法了!”
“哎呀,我可沒得到好處,一分也沒得到。”
“光憑嘴說不行,誰信?”我暗自竊喜,她開始讓我牽著鼻子走了,“就算退一步,你沒得好處,可他是你哥,你幫你哥犯罪,也算同謀!你可是本地人,跑不了!”
“哼,再不退錢,我就豁出去了,我一人吃飯全家飽,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表弟那兩只黑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多少年呀,我才攢這點錢!你們不能讓我雞飛蛋打!我把話撂這兒,要不退錢,今天誰也別想走出這個院子!”我第一次見表弟發(fā)這么大火。他是真豁出去了。
老江朝他擺擺手:“老弟,他們違法犯罪了,你不能再違法犯罪!怕什么,有法律給你做主哩!”
下面就不用我再講了,事情完全按照我想象的發(fā)展。
當我從人販子手里接過那三千八百元錢,來到那個名叫春花的女人面前時,她抬頭瞥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向建華。在建華臉上停留了足有半分鐘,又低下頭,臉頰浮起一層紅暈,低聲道:“俺不走了……”
可以想象,我表弟度過了一個多么歡暢愉快的春節(jié)。
然而,春節(jié)過后他又面臨新的煩惱——已成了我弟妹的春花提出:出正月,她要回一趟娘家。
無疑,這在我表弟家引起了一場不小的震動,害怕她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但又沒有理由阻攔人家。表弟便提出陪她同去,順便拜望還未曾謀面的岳父岳母。
那些日子,我們大家就是在一種惴惴不安的心境下度過的。
表弟終于回來了。
他是伴隨著來自南方的暖風(fēng)歸來的。表弟回來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來單位見我。
他幾乎是大踏步走進我辦公室的。他面色紅潤,一見我就咧開嘴巴笑。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明白一切順利。
“快說說吧,我們都替你捏著一把汗。”
他倒不怎么著急。坐下來,點我遞給他的煙,這時才發(fā)現(xiàn)煙嘴朝外了。他嘿嘿地笑著,把煙調(diào)過來,自嘲道,嘿嘿,國斌哥,我鬧笑話了。我說,看把你激動的!于是,表弟開始講在那邊的情況。剛開始他心里也沒底,離家那么遠,又人生地不熟,誰知道會是什么結(jié)果呢。雖說春花一再向他保證,她就是想回家看看,看看父母和倆哥哥。她也想讓家人看看她的女婿,一個北方大漢——她要給他們一個驚喜!
自然,表弟受到了貴賓般的禮遇。
表弟的這次南方之行,有個意想不到的收獲:春花去當?shù)剜l(xiāng)政府開了“結(jié)婚證明”。我為表弟高興。他這一趟去得——值!
“哥,你兄弟還有點本事吧?”他吐出一口煙,一臉的得意。我說,吹吧,哪是你本事大呀,是你遇到了一個好姑娘!他笑笑,說,哥,你就沒服過我。我倆開玩笑慣了,我說什么他都不會惱。但不得不承認,一切都非常優(yōu)秀的表弟,本該得到這樣的幸福!我也似乎看到,那塊一直壓在我母親心頭的大石塊終于落下了。
“哥,明天我倆就領(lǐng)結(jié)婚證呀,過幾天請你喝喜酒!”
“好!”我答應(yīng)道。再看表弟,他穿一身灰色西裝,系一條花格子紅領(lǐng)帶,頭發(fā)還打了發(fā)蠟,黑皮鞋擦得能照見人影兒,比從前更精爽帥氣了。我想,那個名叫春花的女人也算有眼光。
就在表弟辦喜事不久,突然接到了一封從安徽寄來的信。是當年那個熱戀他的小霞姑娘寫來的。她在信上說,當年她從北京回來后一直沒談對象。她沒那個心情。她心里只有他。直到幾年后,她才和鄰村一個男人結(jié)婚了。她并不愛他。當他得知她在北京的那段戀情后,每次喝了酒就往死里打她。她實在無法忍受,終于和他辦了離婚。兩個孩子,兒子歸他,女兒歸她。
她說,這些天她幾次想來河?xùn)|縣和他見上一面,但又都打消了這個念頭。不知他這些年過得怎樣,她盼著他給她回信……
表弟拿著那封信,那封他不敢讓春花看到的信,一個人默默地來到滹沱河大堤上。
此時,夕陽西下,暮色氤氳。天邊的晚霞把他的臉映成了絳紅色。表弟在大堤上來來回回地走,一會兒又停住腳步,眺望河對岸,于是一條長長的暗影順著堤坡斜曳下來。落日的余暉,將他變成清晰的剪影。
最終,他將那封信埋在了一棵槐樹下。因為滹沱河時常斷流,河兩岸那曾經(jīng)郁郁蔥蔥的槐樹所剩無幾,裸露出漠漠黃沙,有點唐代邊塞詩里的那種悲涼意境。
表弟選的是一棵高大壯茁的大槐樹,它通身披滿絢爛霞光,在這寂廖荒涼的河灘上卓爾不群,有幾分頑強與悲壯。它見證過我們無憂無慮的童年,更見證過這條河的昨天與今天。它是這條河的守望者。
(康志剛,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石家莊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長江文藝》《光明日報》等報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及散文200萬字,有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等選刊轉(zhuǎn)載并收入年度選本。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香椿樹》《稗草飄香》等。)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