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樹俊
一
古色古香的蘇州古舊書店,邱華棟文學講座在熱烈的掌聲中結束,隨即進入提問對話環(huán)節(jié)。我把機會讓給年輕人。主持人說:“最后一位提問?!蔽疫€是讓出了機會,不待邱華棟答復的話音落地,我邊舉手邊起身發(fā)聲:“邱老師,我想說一下四川少兒社當年編輯《小作家叢書》的王吉亭先生……”邱華棟一聽到“王吉亭”三字,眼睛頓時放射出光芒。
“這是我的第一本書,《別了,十七歲》,四川少兒社《小作家叢書》中的一本。我一直記得王吉亭老師,”邱華棟沉浸在回憶之中,“我們是當年的韓寒?!?/p>
《小作家叢書》第一批十本,1989年2月第一版。綠色底板的扉頁上是幾支一律向上的花葉,“四川少兒少年兒童出版社·一八八九年·成都”字樣記錄了出版時間,那時韓寒六歲半。首批入選的有胡曉夢、孫梅、梁芒、劉夢琳等少年作家,第二批出版時,又加入了邱華棟、周勁松、閆妮、馬璇等實力派少年作家,共20本22位小作者。
二
時光推移到1979年。蘇州第十中學接待室,我向教育部巡視員匯報了學校語文教學改革的情況,兩位巡視員高度肯定,并介紹我們參加在東北師大附中召開的語文教學研討會,即全國中語會預備會。會后,1979年到1982年學校確定兩個班為“初中語文三年過關”試點班,創(chuàng)辦了一本油印刊物《牙牙語》,??圏c班學生的少年之作。
此間,我已經(jīng)與四川少兒出版社有較多合作,王吉亭老師主編《中學生讀寫》月刊,委托北京人大附中語文教研組長王傳業(yè)老師與我輪流編輯。為編雜志,關注了全國各地一些小作家的出現(xiàn),我提議為小作家們編一套個人專輯。我的提議一下子得到了熱心少兒讀物編輯與出版的王吉亭先生的認可。
我被邀請到成都。在樂山,王吉亭安排我與社長廖德嘉同住一室,“你可以與廖社長好好談談?!狈块g正好在大佛身下,枕著青衣江的濤聲,我與廖德嘉先生談到深夜。
“可以編一套牙牙叢書,小作家一人一本,整體推出有規(guī)模效應?!蔽艺f。
“好是很好,但這個名稱會不會讓人以為是幼兒讀物。”廖老說。
廖老五十年代初期就是四川《紅領巾》雜志的主編,四川少兒社的負責人之一,有著一顆火熱的心和編輯出版少兒讀物的豐富經(jīng)驗,80年代初期平反后恢復了社領導的職務。樂山賓館那次深談,廖老心中有譜,一個小作家叢書的計劃就誕生在嘉陵江邊。
三
說干就干,開工。首批征集的小作家有福建漳州女生胡夢玲。那年,我在梧州參加全國中學生文學社夏令營,胡曉夢是廣西、廣東、福建地區(qū)的優(yōu)秀代表,胡曉夢當之無愧地成了小作家叢書的首選。小作家叢書第一本,胡曉夢的《這兒陽光燦爛》很快編就。峻青在1985年11月28日為該書撰寫的序中寫道:
這是一本令人喜愛的書。
它像帶著清晨露珠的水仙花,放射著濃郁的幽香,展現(xiàn)著野趣昂然的勃勃生機。
讀它令人喜愛,讀它野趣盎然,是因為這本書的作者既不是專業(yè)作家,甚至也不是個成年人,而是一個尚未成年的、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她發(fā)表第一篇作品《吵架》時,才只有14歲,而現(xiàn)在,當她最近的一篇作品《啊,我這支筆》時,也才只有17歲。
正因為如此,所以在他面前展開的這大千世界,對于她來說,就有著與成年人不同的感受,而在她筆下所反映出來的折光,就有著獨特的色澤和韻味。
出生在青海西寧13歲的小詩人劉夢琳,為她編詩集是一個默契、順當、愉悅的過程。一封組稿信從蘇州發(fā)出,兩個星期后,青海就有了回音,夢琳送我她在天津出版的詩集,還有一張放大了的照片。詩,童心雀躍卻不乏獨特的視角與思考;照片,稚氣未脫卻不失平靜沉穩(wěn),照片上的她,小風扇下專心致志構思著她的童詩?!堕W爍閃爍小星星》出版了,責任編輯王吉亭1987年3月5日給劉夢琳父親的信中說,“花里挑花,側重在八五、六年的作品。編選過程,實在是一次頗令人愉快的享受。隨著時間的推移,夢琳大步前進的足跡清晰可見,可喜可賀!”
16歲那年,劉夢琳被南京大學中文系破格錄取。18歲那年,夢琳回家鄉(xiāng)作了一場次環(huán)青海湖之行,創(chuàng)作了1142行數(shù)十萬字的長詩《璞——環(huán)青海湖之行》,你任意挑選一兩個片段,都能感受到青海湖的風,西部民族不屈的靈魂。
冷硬的風/牧人騎著馬迎風走來/鐵青著臉/頭發(fā)燃成一篷黑色的火焰/有個姑娘剛嫁給他三天/他撇下她走了/揣著青稞酒離開新娘/和那頂叫做家的帳篷/我試圖在這片草灘上與他邂逅/試圖搭上他的馬/牧人把眼睛放在我的手心/他不能帶我走/他把新娘撇下了/血將他染成太陽的紅色/沐著血光/轉瞬即逝/而眼睛我手心里牧人的眼睛/哭濕這片七月的天氣
沒有墳墓的民族/天葬臺是涅槃之門/風無陰無晴吹走這兒人的情緒和氣味/吹走人哭過和笑過一切表情/我思前想后/渴望那涅槃之門后面有你我的神/頂著星星/天亮前我到達這里并/肢解自己/仔細地盡量以一種美的姿態(tài)/呈現(xiàn)予天葬臺——我的祭壇/渴望涅槃/渴望見到你我的神/然而我的生命僵硬地不肯走開/它呵斥上帝的鷹/催促它們飛離這里/或許是懊悔我的懊悔使鷹離開/它們輕蔑地飛走/那是上帝給它們的翅膀——/一邊是驕傲一邊是輕蔑/我徒然地呈現(xiàn)我的軀體/這無所托付的軀體/像個棄兒/逃離這涅槃之門
讀這些噴涌而出的滾燙的詩句,你不覺得十來歲的劉夢琳不正是那個年代青海的韓寒嗎?
依然是西部,一匹來自新疆的黑馬。記得那天王吉亭來蘇州,一見面就是一句“新疆發(fā)現(xiàn)一個非常好的小作者,邱華棟”,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行走在拙政園的亭臺樓閣間,一路上的話題盡是邱華棟,吉亭的雙眸像發(fā)現(xiàn)寶似的散發(fā)著光芒。邱華棟,當年新疆昌吉市的高中生,祖籍河南西峽縣,破格被武漢大學中文系錄取。在中學畢業(yè)之際,他的第一部小說《別了,17歲》被王吉亭相中。很快編輯出版,從真正意義上顯示了西部文學少年的實力,顯示了小作家叢書作者群遍及東西南北中遍地開花,具有無比強大的生命力。
值得一提的是,小作家叢書充分顯示了西部文學少年的實力,他們之中除了有來自新疆昌吉的小作家邱華棟,來自青海高原的小詩人劉夢琳,還有來自四川的小詩人梁芒,來自云南昆明的童話作者馬璇。
四
四川少兒社《小作家叢書》的出版成了上世紀80年代文學少年成果展示的一座豐碑,中國校園文學會秘書長王世龍的研究論文中高度贊揚了《小作家叢書》的出版。當年的文學少年以小作家叢書為起點并騰飛,展示了他們在文學道路上不斷追求的風采,胡曉夢高中畢業(yè)后被保送到復旦大學新聞系,大學畢業(yè)以后,在新華社國內(nèi)部擔任記者,之后又擔任新華社CMC電視臺副總編輯。她撰寫的《青春中國》是“100位新中國成立以來感動中國人物書系”之一,收入該書的人物,他們的一生或轟轟烈烈,或平平凡凡,然而,他們都曾讓一代代中國人感動、振奮、歡笑、流淚。作為新華社記者,近30年來,經(jīng)她撰稿發(fā)布了我們國家眾多重大新聞,胡曉夢一直在現(xiàn)場,在行走,在記錄。
1988年,復旦大學新聞系剛送走了《小作家叢書》的一位作者胡曉夢,又迎來了《小作家叢書》的另一位作者,小說、散文集《鐵哥兒們》的作者凌云。凌云來自楊絳的母校、費孝通的母校、何澤慧的母校、蘇雪林曾經(jīng)擔任過國文教員的百年名校蘇州第十中學。他是20位小作者中唯一一名有幸應邀去成都參加四川少兒社組織的全國作文大賽頒獎典禮的小作者。他有幸從時任四川省副省長康振黃手中接過一等獎獲獎證書,有幸隨王吉亭和各地的專家老師一起去九寨溝、黃龍、松潘、阿壩藏族自治州等藏區(qū)考察。他帶著他的新書進入復旦大學,《人民日報》《光明日報》還刊文介紹了他的新書《鐵哥兒們》??购榫葹臅r期,他帶領同學赴安徽抗洪救災第一線考察火線入黨,撰寫現(xiàn)場報道在《解放日報》刊登一整版。陸文夫為他的書寫的序中,勉勵所有的文學青年:
你很有自信心,喜歡引用拿破侖的一句名言,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對拿破侖的這句話我有點兒不敢恭維,他這樣說,很可能是為了鼓動別人替他當炮灰,他倒是成了統(tǒng)帥,而那千萬個想當將軍的士兵卻躺在血泊里,我倒是希望想當好士兵的人多一些。老百姓的日子也好過點,作家當然不是將軍,他在生活里是個普通的人,在藝術上是繆斯的奴隸,沒有什么了不起,能當就當,當不上干什么事兒都是一樣地為人民做貢獻。如果能這樣設想,將來萬一在文學的道路上碰到什么高墻,一時間跳不過去,也就不會感到壯志未酬,此生完結。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不把文藝當作生活,而把生活當作文藝,一樣的熱誠,一樣的追求,一樣的興致勃勃,認認真真地。
《小作家叢書》每一本都邀請知名作家寫序,有孫犁、劉紹棠、流沙河等,小作家的成長少不了大作家的扶持與栽培。
邱華棟早已從一名“小作家”成了“大作家”。再次與邱華棟聯(lián)系時,他正忙于為新出版的《北京傳》做宣傳。自從寫了《別了,17歲》之后,邱華棟著有長篇小說十多部,中篇小說《手上的星光》《環(huán)境戲劇人》《闖入者》《塑料男》等二十八部,短篇小說《社區(qū)人》《時裝人》《我在那年夏天的事》等五十余篇。此外,還出版有中篇小說集、電影和建筑評論集、散文隨筆集、游記、詩集等,結集為七十多種版本。多篇短篇作品被翻譯成日文、韓文、英文、德文、意大利文發(fā)表。曾獲得了第十屆莊重文文學獎、《上海文學》小說獎、《山花》小說獎、《廣州文藝》小說獎、北京老舍長篇小說獎提名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yōu)秀編輯獎、茅盾文學獎責任編輯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優(yōu)秀編輯獎、蕭紅小說獎優(yōu)秀責任編輯獎、郁達夫小說獎優(yōu)秀編輯獎等十多次。邱華東沒有停止對于文學的追求以及對于文學的引領,從《青年文學》雜志執(zhí)行主編到《人民文學》雜志副主編,從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到中國作協(xié)第九屆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書記處書記,他一直像他的第一本書的責任編輯、未謀面的四川少兒出版社原總編輯王吉亭一樣,以無比的熱忱,全身心投入他所熱愛的文學事業(yè)。
得知王吉亭先生英年早逝,是在蘇州古舊書店講座現(xiàn)場,邱華棟與我商議適當?shù)臅r候,組織當年的小作家到成都拜謁王吉亭在都江堰的墓。今年是王吉亭先生逝世15周年,邱華棟撰文緬懷他一生難忘的恩師。
劉夢琳珍藏著30年前王吉亭老師給他的三封信函,她想象著王吉亭飛快地寫完信將校樣封口匆匆投郵的情景:“我想這是作為書稿編輯的王吉亭先生生前的日常吧,我猜想他一定是個快節(jié)奏的人,可能走路都是大步夾著小跑。但它的快,從不會影響他的細致和周到”。一位從未謀面的作者竟如此逼真地想象描繪出一個編輯30年前的工作細節(jié),這是一種心靈的默契,我在電話中欣喜地告訴夢琳,吉亭年輕時還是成都青年足球隊的一員前鋒。
劉夢琳說:頭頂“小作家”的光環(huán),就該盡早想清楚自己為什么寫作?要堅守什么?要去向哪里?我沒有順理成章地從一個“小作家”成為一個“大作家”。不當職業(yè)作家,是我的選擇,我想多看看人生的不同風景。不過,我的職業(yè)生涯雖說與專業(yè)寫作無關,但一路停停寫寫的經(jīng)歷當中,我始終對寫作抱有敬畏之心,不敢為寫而寫,只愿從心出發(fā),有感而作。
讀她將近30年前寫的長詩以及近期詩作,讀她最近在《小說月報》上發(fā)表的小說,我們能看出一貫睿智而沉穩(wěn)的她事業(yè)的風生水起,對于文學的執(zhí)著追求。她堅持不懈的追求為前輩作家陸文夫所說“不把文藝當作生活,而把生活當作文藝,一樣的熱誠,一樣的追求,一樣的興致勃勃,認認真真”,做了最好的注釋。
一套叢書在全國精選出20位“當年的韓寒”,30年以后的他們,有的擔任了新華社的領導,有的成了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的書記,有的成了各大媒體的骨干,更多的在各自的崗位上成為骨干而依然不忘對于文學的追求并碩果累累,這,絕非偶然。
謹以本文緬懷園丁、作家、編輯王吉亭先生逝世15周年。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