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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漠不歸

      2021-03-24 10:53:49董功
      地火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老胡妻子兒子

      董功

      黃昏,魯卜哈利沙漠深處石油隊的野外營地寧靜平和,輕松而有秩序。

      忽然,暴風(fēng)從海的那邊疾卷而來,把營地中間的旗子繃得緊緊的,嘩啦啦作響。墨色的龐大的積雨云翻騰涌動,暴雨驟至,整個營地瞬間陷入一片混沌。暴風(fēng)雨仿佛一個狂暴的巨人,沖擊著、虐待著世間的一切,又仿佛是一個受了莫大委屈的男人嚎啕大哭著,向著世界悲鳴。

      “咣當(dāng)”一聲,6號營房車的門猛地開了,一個黑頭發(fā)黑眼睛黃皮膚的漢子沖進(jìn)風(fēng)里雨里閃電里,吶喊著、奔跑著,與暴風(fēng)雨一起大哭。

      “劉東方!”又一個漢子沖了出來,四處尋找。緊接著,一個又一個宿舍門在暴風(fēng)雨中打開,一個又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風(fēng)里雨里?!皠|方,劉東方!”大家齊聲喊著,分頭摸索尋找。可是,在這巨大的雨幕中,哪里找得到他?

      全世界被滂沱大雨和雷電的轟鳴占滿了。

      雨,來得急去得也快。不到十分鐘,一切又都平靜下來。

      “爸,爸,爸!”是劉東方的聲音?!鞍?,你別走,你等我回去……”他雙膝跪在沙子里,面朝東方,聲音透出痛苦、絕望和愧疚。

      大家紛紛聚攏過來,七手八腳把他架回宿舍,用毛巾擦洗他濕透的頭發(fā),脫下被雨水澆透的衣服,把他用被子嚴(yán)嚴(yán)實實裹上,倒上一杯熱水逼著他喝。

      他仍舊在那里哭,邊哭邊嘮叨:“我爸快不行了,我爸快不行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為什么停電?為什么停電……我要看我爸,我要跟我爸說話……我要回家?!?/p>

      老胡心里一緊,暗自琢磨,老劉父親病危,這么快?不能啊。前段時間還沒啥事呢,讓他填回國申請書都不填?!摆s快發(fā)電,開網(wǎng)絡(luò),讓老劉跟家里通視頻?!?/p>

      沙漠深處沒有手機信號,一切對外聯(lián)絡(luò)只能靠帶寬不到2M的衛(wèi)星網(wǎng)。按照隊上規(guī)定,為了保護(hù)設(shè)備,遇有雷電暴風(fēng)雨等惡劣天氣,發(fā)電機必須停機,網(wǎng)絡(luò)也會被關(guān)掉。

      網(wǎng)絡(luò)剛通,劉東方的微信就來了消息。

      “老劉,你去哪了?”

      “老劉,你快回來!”

      ……

      全是妻子發(fā)來的。

      劉東方止住哭聲,顫抖著手指,撥通了妻子的微信視頻。

      手機屏幕里,老父親仍舊躺在床上臉色蒼白,沒了一絲血色,鼻子里仍舊插著氧氣管,嘴大張著,眼睛微閉,一動不動。

      “爸!”看到此景,劉東方的話音又顫了起來。

      “姐,爸怎么樣?讓爸跟我說句話?!眲|方大喊。

      那邊,大姐、岳父岳母都在,就缺了作兒子的他。他是家里的頂梁柱,這么大的事情,卻不能趕回家。

      “爸,跟我說句話。”他繼續(xù)呼喊,“爸,你答應(yīng)一聲!”

      對面,妻子也在旁邊呼喚著老父親,可一切都是徒勞。

      “爸……”劉東方又哭了起來,視頻里大家也都在哭,哭聲交纏在一起,難解難分。妻子的手也不停顫動,她也在哭。

      就在這時,他看到父親的眼睛里有涔涔淚水,逐漸匯聚成一條細(xì)細(xì)的溪流從眼角緩緩流下,沿著鬢流入耳廓。

      “爸,爸……”劉東方連聲大喊,呼喚著父親。然而,只是那么一瞬,父親又沒了動靜。

      旁邊的幾位隊友也在悄悄地哭,為劉東方,也為自己哭。

      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打亂了所有人的計劃。海外石油隊員一出來就是十萬八千里,何況還是在與世隔絕的大沙漠里。本來大家3個月就能休假的,因為疫情,航班暫停,國內(nèi)的人上不來,在外的人回不去。這次出來都快半年了,家里的一切都照顧不上。有像劉東方這樣老人病危的,有要結(jié)婚的,有老婆生孩子的。但所有的事都因為疫情按下了暫停鍵。

      但閻王不按暫停鍵,一路催著人走。

      外面風(fēng)聲又起,又一場暴風(fēng)雨近了。這個世界在變,在突變。極干極熱了千萬年的魯卜哈利沙漠,今年的雨水猛然增多,肉眼看不見的新冠病毒也在到處肆虐。

      “老劉,機票訂好了。明天早晨出隊,后天回國?!标犻L老魯發(fā)來微信。

      “機票?不可能吧?!眲|方心里一驚,卻又不敢相信。疫情形勢這么嚴(yán)峻怎么可能有航班?

      “這事我還能忽悠你?”老魯說,“明天早晨就回主營地,下午回項目部。”

      老劉心里仍然納悶。難道是集團(tuán)公司的包機?

      他給妻子留言,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妻子立刻回復(fù),“回來吧!”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妻子當(dāng)然希望他回去。20多年了,他一年到頭漂在海外,就她自己一個人既照顧兩邊老人又照顧孩子,唯獨就是沒有她自己。年近50了,身子骨也不如以前了,各種小毛病一點點增多起來。雖然妻子要強,拿得起放得下,可沒愛人在身邊,沒著沒落,遇事也沒個人商量。而且父親萬一去世,兒子不送終,別人又怎么看?

      他一刻不停,簡單收拾好行李,看了看表,凌晨3點半,還有一個小時就該晨會了,不睡了。他和衣而臥,大睜著雙眼,平靜下心緒,想一想走后自己負(fù)責(zé)的推土組這攤活兒怎么安排,怎么才能不掉鏈子,不影響后面的大部隊生產(chǎn)。

      全隊100多臺推土機分成兩個組,一半老胡管,一半他管。倆人這么搭配著,一天到晚都合不了4個小時的眼,連澡都顧不上洗,睡覺都是帶著滿耳朵沙子。何況自己走了,就剩老胡一個能干得過來嗎?推土機司機大都是大老粗,還有五六個刺頭天天找事,不是飲用水不能喝就是洗澡水太燙,要不就是每天的出工時間太長了??傊褪遣幌敫闪耍o多少超產(chǎn)獎都不在乎。疫情期間就是要回家陪老婆孩子。

      這么多機器,舊的占一多半,不是這個壞一條鏈軌,就是那個掉個大鏟,要不就是發(fā)動機漏油。這么多的問題,老胡一個人應(yīng)付得了嗎?他好幾年的高血壓了,最近小肚子還總是隱隱作痛。我要是走了,他頂不住壓力有個三長兩短怎么辦?

      天氣越來越熱,地表溫度已經(jīng)超過55攝氏度。因為大風(fēng)暴雨,剛剛修好的路吹沒了沖壞了又要返工重修,工作量又要加倍呀。

      怎么辦?走還是不走?他從來沒有這么為難過。人生的選擇題太多了,他從來沒有猶豫過,常常能夠做出自認(rèn)為正確的選擇,覺得自己能夠戰(zhàn)勝自己??墒?,今天他能戰(zhàn)勝自己嗎?他能戰(zhàn)勝那個想回家的自己,還是那個想留在這里的自己?

      一絲亮光從窗子里透了進(jìn)來。風(fēng)也跟著來了,那嗚嗚的聲音像極了魯卜哈利落單的沙狐呼喚伴侶的啼哭;又像是清晨和黃昏時,從營地旁邊奔跑而過的那群羚羊粗重的喘息。

      一條微信就是一個轉(zhuǎn)身嗎

      去年12月,劉東方剛要上項目,84歲的老父親查出了肺癌,骨轉(zhuǎn)移,晚期中的晚期。北京大醫(yī)院下了“判決書”:最多活半年。

      他慌了。老父親的身體好好的,怎么會得這種絕癥?很小的時候,母親去世,他緊趕慢趕到家時,母親已經(jīng)咽了氣,母子倆沒能見最后一面。如今父親又這樣,他不想再上項目去了,想陪父親走完最后一程。他已經(jīng)欠了母親的,再不能讓自己欠父親了,不能讓自己背負(fù)一輩子無法贖解的傷痛。

      一向堅強的妻子這次也說起了軟話:“東方,能不出去還是別出去了吧?老爸這個樣子,兒子又要高考,我怕照應(yīng)不過來?!?/p>

      是啊,一老一小都在關(guān)鍵時期,咋能走呢?他邊為父親擦洗著身體,邊告訴父親自己的想法。父親卻不以為然。父親說:“單位有單位的安排,個人有個人的難處,我還沒多大問題,該去就去吧?!彼麙行淖詥?,理是這么個理,可我的孝心誰來盡?再說了,父親干了一輩子石油,幾十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沒少受苦,養(yǎng)大姐姐和自己兩個不容易。自己常年在外,很少照顧家,現(xiàn)在父親得了這么重的病,我還能撒手不管?

      可這事該怎么跟領(lǐng)導(dǎo)提呢?這個問題也難住了他。提吧,明擺著給領(lǐng)導(dǎo)找麻煩。隊伍就一個推土組,只有3個中方人員輪換,老胡和小李兩個人在國外,他一個人在國內(nèi)。小李還要趕在年前回來結(jié)婚。如果自己再不上去,小伙子的婚期肯定要推遲。結(jié)婚,一輩子的大事,因為我耽誤了?再者,如果我不上去,這哥們還要堅持回來結(jié)婚,整個推土組只剩老胡一個,隊上的生產(chǎn)能保證嗎?這么大的項目,萬一干砸了,甲方會怎么看我們?競爭對手會不會嘲笑我們?公司30多年在海外摸爬滾打掙來的名聲怎么辦?

      唉,我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推土監(jiān)督罷了,想這么多干嘛?他又安慰自己。不是有人一直在說,簡單、快活就好嗎?想得太多老得就太快,何況自己年紀(jì)一把,錢也攢了不少,沒啥生活壓力,往前也沒什么奔頭了,想那么多事干啥?

      可是,可是……他向來不是個優(yōu)柔寡斷的人,不然也管不了8個承包商、60多臺推土機、100多號人的“多國部隊”。可不知為什么,這會兒如此猶豫不定,心亂如麻。

      大姐勸他,弟,大夫不是說了嗎,咱爸這病情發(fā)展不會那么快。工作上要是實在離不開,你就去吧。

      姐夫也勸,弟,咱爸有我呢,沒事。

      岳父也勸,東方,你走吧,家里有我們幫襯著問題不大,3個月后你再回來也不晚。

      劉東方目光一遍遍地掃過他們的臉:“你們別勸我。我就不走了,專心伺候老爸?!?/p>

      可剛剛過了一天,父親卻發(fā)了火,大事小事找他的茬,數(shù)落他沒出息。

      “你不老不少的,賴在家里干嘛呢?”

      “就是你們不說,我也知道我得了什么病。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你別跟我這兒裝了,該滾哪兒滾哪兒去!”

      劉東方知道開了半輩子特種車的老父親的脾氣,更明白他的心思。他仍樂呵呵地跟老父親打太極,盡心盡力地伺候著。他打定了主意,自己在外跑了這么多年,沒給老爹盡孝心,這回不能再錯過了。

      這天夜里,他給父親洗完腳,安頓父親睡下,回臥室準(zhǔn)備瞇一會兒。妻子對他說:“老劉,我有個想法,不知道你愛聽不愛聽。照我看,你與其這么耗著,不如早走?!?/p>

      “你咋這么說?”他有點生氣。

      “大夫說,爸再堅持半年沒問題。你出去3個月再回來盡孝心也不晚。3個月后回來,你專心伺候老爸,我就專心陪兒子高考了。”

      “這些我都懂??扇怂悴蝗缣焖?,誰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

      “你要是在家一耗就是大半年,你的活兒讓別人干了,崗位沒了,咱家還過不過日子?老爺子也是替你著急,大家都這么想。”

      “為了爸,我選擇孝?!眲|方雖然語氣堅決,但心里開始動搖了。

      “自古忠孝難兩全。你先上去,一舉三得:幫項目上解難,幫你同事回來結(jié)婚過年,也幫你自己保全崗位。干完3個月再回來盡孝,不晚。這樣你就能忠友孝三全了?!逼拮诱f。

      一全,還是三全?他不由得陷入了沉思。能三全嗎?也許能。概率百分之九十。這天夜里,他輾轉(zhuǎn)難眠。一點、兩點、三點,父親每翻一次身、每一次咳嗽,他都立馬把自己彈起來,看看有沒有什么異常。

      忽然來了一條微信,是小李發(fā)來的:“劉哥,上來的機票訂好了嗎?”

      小李不到30歲,在石油隊干6年了,沒說過苦沒道過累。最難的活兒他上,最高的沙包子他上,最深的薩布卡(鹽沼)他蹚,最遠(yuǎn)的道他探,最重的零件他扛,出工休假從沒挑過揀過。婚姻是大事。海外石油人常年在外,沒幾個姑娘愿意跟,好不容易盼到個愿意嫁的,不能誤了人家呀。

      他終于不再猶豫,回復(fù):“后天出發(fā)?!?/p>

      他心里祈愿,爸,你一定要堅持,堅持等到我回來。

      大雨傾瀉在魯卜哈利的夜里

      一路上,他恍恍惚惚,無法對任何事情集中注意力。父親生病以來,是他有生以來精神最為緊張卻又深切感到最無奈、無助的一段日子。癌,不治之癥。病人,極度痛苦。可父親卻竭力不表現(xiàn)出什么,反而比兒女更淡定從容。這讓他更加難過。

      下了飛機,竟然找不到出口;取行李,竟然辨認(rèn)不出哪個是自己的;到了項目部,經(jīng)理對他叮囑了什么沒記住;到了隊上,隊長對他交代了什么沒記住;與小李如何交接的沒記住。

      他給外國員工安排任務(wù),時常會忘記掛在嘴邊的英語和阿拉伯語單詞;常常給司機指錯了前行的方向,不小心誤車后卻對司機大動肝火;常常嚼著飯菜卻目光發(fā)直,忘記吞咽;常常深夜一個人坐在營房車的梯子上看銀河、獵戶座,一直到天將破曉。他一天天瘦下去、黑下去,眼睛陷了進(jìn)去,滿臉瘋長的胡子填滿了細(xì)細(xì)黃黃的沙粒,活脫脫就是一個半年沒有洗過澡的牧羊人。

      他管的半個推土組更是一塌糊涂,急得隊長在電臺里直跺腳,直接朝著推土機工頭和分包商大動肝火:“明天你平均單機日產(chǎn)量再上不了6公里,我把你扔回社區(qū)!”

      老胡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老劉家里不會發(fā)生什么變故了吧?怎么和休假前判若兩人了?他心里犯嘀咕,可又不便直接問。晚上11點,安排好第二天的生產(chǎn)計劃后,他找來一瓶散裝白酒,帶上幾根黃瓜、幾個西紅柿和一包駱駝肉,找劉東方聊天。

      說是談心,可哥倆大眼瞪小眼,居然找不到一句可說的話。

      瘋狂了兩個多月的沙暴,終于稍稍安靜些了。他倆就這么枯坐在營房車前的沙地上。營房車下用臉盆種的幾棵豆角秧里,不時傳來幾聲蛐蛐的鳴叫,發(fā)電機那沉悶而單調(diào)的嗡嗡聲,伴隨著昏黃散漫的射燈燈光掠過他們的身體。射燈燈頭處,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飛蛾盤旋飛繞,使他們身上不停變換著魔幻般的光影。這些小小的生物白天棲息在營房車、各種設(shè)備設(shè)施的角落里,隨著營地不停地在沙漠里遷移,反倒成了人們的一種陪伴。偶有一兩只蝙蝠從黑暗中迅疾沖來,將那些肥壯的蛾子掠走,那些飛蛾卻越來越多。

      劉東方本沒什么酒量,卻悶頭喝酒,菜也不吃,黃瓜也不啃,最愛吃的駱駝肉擺在那里,一塊都不動。什么事情讓他這樣失魂落魄?50歲的男人不應(yīng)該這樣的呀?離婚?這兩口子關(guān)系好著呢呀,每次休假在家,他們兩口子那膩乎勁兒,讓人嫉妒。QQ空間里、微信朋友圈里,到處都是他們兩口子的合影。孩子?學(xué)習(xí)成績不是挺好的嗎?老人?哦,也許是老人的事。

      就在老胡猜測的當(dāng)兒,頭頂上方的夜空中忽然下起了流星雨。流星,一簇簇緩慢地在空中劃出一道道美麗的弧線。在這些不太長的弧線最尾端,光芒迅速暗淡下去,無聲無息地消逝。它們本屬于太空,在各種星球的撞擊、牽引、拋射之下,身不由己地漫漫游蕩。不經(jīng)意來到地球,在漫長生命的最后時刻短暫地閃耀。

      人何嘗不是如此。

      老胡心情也有些悶了,還沒等他醞釀好,只聽對面“噗通”一聲,老劉居然一頭側(cè)躺在地,聲嘶力竭地大喊:“爸,兒子對不起你呀?!?/p>

      營地被驚醒,眾人紛紛披衣起床趕來探詢。

      老劉又哭起來了。

      “讓他再折騰一會兒?!崩虾f,“你們都回去。沒大事,讓他好好宣泄一下?!?/p>

      他知道,男人是山,哭,就應(yīng)該像山石崩塌那樣奔騰滾躍;男人是海,哭,應(yīng)該像海嘯那樣洶涌澎湃;石油男人在大漠,哭,就像沙山那樣綿延千里。

      老胡明白了,問題出在老人身上。不用說,肯定是得了大病,沒法治,想在家盡孝心而不得。這些他都經(jīng)歷過,瞬間理解了最近發(fā)生在老劉身上的一切。不過他還有一件事不知道——下午,老劉剛剛接到妻子的微信:“爸爸腦血栓,病情加重。”

      天就要亮了。東南方向,一大塊黑灰的積雨云,裹挾著一道道閃電和一股股傾瀉而下的水柱,緩緩移動著。還沒有升起的太陽,將陽光照射到積雨云頂端,勾畫出一道道圓弧形的金線。

      劉東方漸漸平靜了下來。他慢慢坐起身,環(huán)視四周,低頭又看了看手腕上不斷閃爍的手環(huán)屏幕。4:30,晨會時間到。他站起來,朝緊急集合點走去。

      亮出刀槍,向自己開戰(zhàn)

      “薩拉馬利空!Good Morning!你們好!”晨會上,他分別用阿拉伯語、英語、漢語向他那整齊列隊的手下們致以清晨的問候。

      大家的一陣掌聲之后,他繼續(xù)說:“你們可能也聽說了,中國、印度、巴基斯坦、阿聯(lián)酋、全世界都有新冠肺炎疫情?!彼哪抗鈷哌^每一個人的臉。太陽還沒出來,靠著并不太明亮的燈光,他感覺到,他的這支開路小組里有人想趁機找事回家,有人想借機漲薪,每個人都暗藏心事。但在這個節(jié)骨眼回去,旅途千萬里,萬一感染上,后果不堪設(shè)想。再說,以當(dāng)前的疫情形勢,無論誰走了,留下來的空缺短時間內(nèi)根本補不上,隊伍的生產(chǎn)力和效率一定會大打折扣。

      “疫情來了,中國人回不去,巴基斯坦人回不去,我們?nèi)魏稳硕蓟夭蝗?。不過我們有藥品、口罩、酒精,有各項嚴(yán)密措施,我們能保證所有在這里的人安全健康。在這個特殊時期,我們只有一個目標(biāo),削平你面前的沙山,不管它是200米高還是300米高。把你留下的腳印變成寬敞的大路,十級大風(fēng)都吹不斷。每組每天6公里,甩開采集組!”

      “我們現(xiàn)在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修路!其它什么都不用想?!?/p>

      每天沙漠里200多公里的顛簸,時間匆匆而過。好在這段工區(qū)油田多,手機信號比較強,雖然有很多地方只是3G,但也足夠通過微信了解父親的情況了。

      父親已經(jīng)無法說出只言片語了。

      難道臨行前爺倆在飯桌上的長談,真的會是父子之間最后的對話?

      從在外求學(xué)開始算快30年了,日子一直平平淡淡、按部就班地流逝著。上次和父親的深談是什么時候?結(jié)婚的前幾天,還是母親去世之后?忘記了,忘得干干凈凈。

      父親說:“東方,我希望你有點出息?!?/p>

      劉東方心里不高興,臉上卻仍然陪著笑:“爸,您這是哪一出?”

      “我是說,你這人感情有余,干勁不足?!备赣H看上去很嚴(yán)肅。

      “這,這話怎么講?”

      “要對自己狠點!”

      “我還不夠狠嗎?”

      “你沒有志氣,混了半輩子了?!?/p>

      “誰不是混呢?”

      “我不是。”

      “好好好,您不是混!”劉東方干笑了兩聲,給父親夾了一塊豬蹄。他聽說豬蹄能增強抵抗力,這幾天總買豬蹄回來。

      “我不是混?!备赣H一仰脖,把剩了個底的二鍋頭一口喝干,“再來一杯。”

      妻子提醒道:“爸,說好了一兩,您怎么還沒完了?”

      “再來一兩,最后一兩?!崩蠣斪咏o旁邊一直悶頭吃飯的孫子使了個眼色,“奧優(yōu),給我倒上!”

      “話說你爺爺,我爸?!备赣H來了勁兒,“汽車兵。跟著解放軍,開著卡車從東北打到華北,從華北打到西安,從西安打到蘭州、武威、酒泉。到了玉門,放下槍就干石油。玉門干完去長慶,長慶之后到大慶,緊接著任丘、大港。你爺爺把著方向盤,一開就是50年,繞著中國轉(zhuǎn)了半個圈。我接了你爺爺?shù)陌?,還是開車,還是干石油。一個字,就是干!你看看你們現(xiàn)在都成什么了?無論干什么先看錢。眼里光盯著錢,你的魂就沒了?!?/p>

      “爸,時代不一樣了?,F(xiàn)在就是錢的社會,沒錢吃什么喝什么?你孫子拿什么上學(xué)?我拿什么給您老看?。磕鷽]看老家我大伯,臨死都舍不得去趟醫(yī)院,還不是因為沒錢?!?/p>

      “所以我說你們就沒魂了?!备赣H端起酒杯,看那樣子又想一口干。劉東方趕緊按住,“爸,咱慢點喝?!?/p>

      “你打小喜歡看書,我高興。可你回想一下你參加工作以后看過幾本?”

      “哪有閑工夫看書?”

      “腦子里光想著怎么掙錢了,書都看不下去了。你們現(xiàn)在都成了沒腦子的錢串子了。別看我80多了,癌癥好不了了,可我看不起你們的活法。我催你出去,不是讓你掙錢去,你明白嗎?”

      “我明白。”

      “明白個屁!”酒是個好東西,老爺子越說越?jīng)_了,“我看你一點都不明白。你們該改改了,不能光為了錢奔命,腦子里要有想法。你年輕時的想法早就忘了吧?那時候你一邊彈著吉他一邊跟你媽說什么來著?現(xiàn)在有想法還不晚,要敢于把你們心里的刀槍亮出來,殺死那個渾渾噩噩的你們?!?/p>

      劉東方眼發(fā)直。他有些納悶,大老粗怎么能扯出這樣的話來?

      他把目光轉(zhuǎn)向書架。書架不大,擺了整整一排書。有泰戈爾、托爾斯泰、王陽明的,還有王小波、史鐵生的。有些書是他早年買的,買來后就束之高閣,一頁都沒翻過。有些書是兒子的課外讀物,老爸肯定是偷看了不少。

      “你猜對了。”父親嘿嘿笑了兩聲,“我這幾句話是從這些書里學(xué)來的,漲知識?!?/p>

      話沒說完,鼾聲驟起。老爺子竟然頭一歪,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劉東方每每想起這個場景,心里總不由得偷偷笑兩下。老爸是個性情中人,直腸子、楞腦瓜、大嗓門、沒什么心眼,說起話來有時候驢唇不對馬嘴。可這番話,在他腦子里久久揮之不去。沒錯,人活著,不能光為了錢。尤其到了萬里之遙的魯卜哈利沙漠里,更不能計較那點得與失了。

      亮出心中的刀槍,向自己開戰(zhàn)!

      兩張空白的回國申請書

      父親到底還能堅持多久?稍微有些得閑,他的心就發(fā)慌。

      心慌的不只他一個,技術(shù)組的張力也有些心慌。

      張力愛人7月份的預(yù)產(chǎn)期,他早就跟組里商量好了休假計劃。2月份休一次假,3月份再上來,再干3個月,6月初回家,趕在老婆生產(chǎn)前后的兩個月照顧照顧,盡一點做丈夫和父親的責(zé)任。可疫情阻住了他回家的路。疫情初起時,國內(nèi)到阿聯(lián)酋的航班斷了。一個月過后,阿聯(lián)酋到國內(nèi)的航班也斷了,近期回國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了。

      小張起初并不是多擔(dān)心,可小城接連出現(xiàn)十幾例確診病例,而且這些患者確診前的活動范圍大多在石油小區(qū)周邊。他每天都給妻子發(fā)微信,交待注意事項,盡量遠(yuǎn)離人群不去超市,千萬保護(hù)好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

      4月份,情況反轉(zhuǎn)。國內(nèi)疫情慢慢控制住了,而阿聯(lián)酋的感染人數(shù)開始猛增,雖然死亡率不是很高,但還是讓大家感到不安,國內(nèi)的家人也擔(dān)憂起遠(yuǎn)在海外的他們。

      妻子開始和他商量如何能回去,如何能趕在孩子出生之前回國休假。按照規(guī)定,回國人員必須經(jīng)所在項目部經(jīng)理批準(zhǔn)后,轉(zhuǎn)到國內(nèi)由公司總經(jīng)理審批,再轉(zhuǎn)到集團(tuán)公司中東公司審批,最后轉(zhuǎn)到集團(tuán)公司總部審批。四層審批,嚴(yán)格把關(guān),流程至少也要半個月之久。

      回國后,還要在機場指定賓館隔離14天,回到小城后再到市政府指定醫(yī)院集中隔離14天,回家后自我隔離14天。也就是說,從獲得批準(zhǔn)那一刻起,他需要至少整整一個半月時間才能真正回到家??善拮佣亲永锏男氊惸艿人麊??

      一份回國申請書,擺在了他的面前。

      同樣的時間,一份同樣的回國申請書,也在劉東方面前攤開了。兩個人回國的理由截然相反。一個要去迎接新的生命,另一個卻要為生命送行。

      聽說,集團(tuán)公司要以海外地區(qū)公司為單位統(tǒng)計人數(shù),將的確需要回國的人員包機接回國內(nèi),但分到每一個基層單位的名額少之又少,分給阿聯(lián)酋項目部的只有一個。

      項目部每位員工的情況,方經(jīng)理都很清楚。從本部到野外一線兩支隊伍,200多名中方人,八成以上都已經(jīng)超時工作了,時間最長的已經(jīng)10個月了。但是劉東方和張力兩個人最特殊。

      這個名額該給誰?這給方經(jīng)理出了個難題。在生與死面前,每一個人都不能缺位。幾個人一商量,申請書,兩個人都填。一方面再爭取一個包機名額,一方面積極聯(lián)系航空公司,設(shè)法利用商業(yè)航班回國。但無論怎樣回國,都需要先通過審批。

      可這個意在兩全其美的決定,現(xiàn)在卻變成了張力和劉東方兩個人的難題。

      晚飯過后,倆人邊溜圈邊聊。

      張力說:“劉哥,你回去吧。”他心里還有話沒說出來:父親病危,如果不回去送最后一程,后半生不是要生活在痛苦與自責(zé)中嗎?

      劉東方說:“張力,你回去吧?!彼睦镆灿性挍]說出來:現(xiàn)在的女人一輩子能生幾回孩子?如果小張不能趕回去盡一回自己的責(zé)任,不是要讓妻子埋怨他一輩子嗎?

      張力不再隱藏自己了:“東方哥,如果你回不去,就再也見不到父親的面了。比起你來,我回不去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和妻子、孩子的日子還很長,錯過出生那一小會兒不是什么大事。還是你回吧?!?/p>

      劉東方也直來直去:“生孩子,是女人一生中所要承受的最大痛苦和最大危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不是要后悔一輩子?還是你回去吧?!?/p>

      許久,兩個人無話。他倆幾乎同時拿起手機,分別給方經(jīng)理發(fā)了一條微信。

      “方經(jīng)理,我不回了。這張機票給東方哥吧?!?/p>

      “頭兒,生比死更重要。這張機票給張力兄弟吧。”

      他們看一眼自己的手機屏幕,又看一眼對方的手機屏幕,兩雙手用力地握在了一起。

      當(dāng)天晚上,方經(jīng)理收到了兩張同樣空白的回國申請書。

      關(guān)于宇宙的冥想

      難題又出給了方經(jīng)理。要擱以前,給他們每人打個電話,或真或假地罵他們兩句就行了。可這次,他沒有。在海外25年,經(jīng)驗告訴他,老劉并不是真不想回,他只是在讓。“不能讓他的后半生在痛悔中度過?!彼戳丝幢?,距離上交回國包機申請表的最后期限,還有42分鐘,抓起電話就給劉東方撥了過去。然而,電話里傳來一連串忙音,再打還是忙音。10分鐘過去了,仍然打不通。

      “他在躲避?”

      打電話讓老胡去找。老胡圍著營地轉(zhuǎn)了兩圈,辦公室、宿舍、廁所、食堂,甚至老劉養(yǎng)著兩只羊的棚子里都找遍了,仍然不見蹤影。

      “Man lost,人員丟失!”老胡氣得直吹胡子。這人越大怎么越不靠譜呢?一把手直接找人,他還不給面子。

      劉東方確實是躲出去了。

      他了解這位方經(jīng)理的脾氣。自己交了“白卷”,方經(jīng)理肯定不會放過他,一定會打電話找他,逼著他填申請書。人之常情,死者為大。面對向生和送亡的選擇題,每個人都會選擇后者??蛇@并不是他劉東方的性格。自己比張力年長很多,讓著是應(yīng)當(dāng)?shù)?。而且,?dāng)年自己也錯過了兒子的出生。他希望年輕人不要再重復(fù)自己的遺憾,更希望每個孩子來到世間的第一眼就能看到父母的臉。他還希望,石油人不要總是這樣背井離鄉(xiāng)。

      他關(guān)掉手機,信步前行,獨自朝營地后面最高的那座沙山山頂走去。在那里,他可以安靜地以上帝的視角,俯瞰這個小小的、幾千萬年沒有人來過的沙漠野外宿營地。他想找一找,他,以及與他一起摸爬滾打、來自各個國家的人們,究竟是為了什么才來到這片沙漠的;他想問一問墨色天空里閃爍不定的星星,支撐人活著的到底是歡樂還是痛苦,是選擇還是舍棄,是歡呼還是崩塌,是熱愛還是痛恨?他還想知道,人活到什么時候,經(jīng)歷過多少痛苦,才能看清生活的真相?

      他敲了一下自己的腦殼。你老劉既不是文藝青年,也不是文藝中年,現(xiàn)在反倒成了文藝更年了?是壓力太大了,是因為想父親、心疼父親。

      父親經(jīng)歷了不同的年代,見識了不同的人。有正的邪的、有善的惡的、有貪的廉的,既經(jīng)歷過和風(fēng)細(xì)雨,也經(jīng)歷過暴雪狂沙??伤舶卜€(wěn)穩(wěn)地過著自己的生活,不被任何人任何事任何錢左右,也就是他老人家所說的:“活著,不能光為了錢?!?/p>

      “對別人有用,才是人。你不能戴著面具去幫助人?!彼窒肫鹆烁赣H經(jīng)常說的另一句話。那是一次爸爸帶著他,給一個在蘭州上大學(xué)的“小老鄉(xiāng)”寄了500塊錢學(xué)費后跟他說的。

      這次,他是戴著面具去幫助人嗎?小張也是在戴著面具幫助他嗎?顯然不是,他們說給對方的話都是發(fā)自肺腑的。他們之間的相讓都是出于對石油人的敬重,以及對自己的敬重,更是對自己這份職業(yè)、這個崗位的敬重。石油工人常年背井離鄉(xiāng),在人跡罕至的地方孤獨生活,進(jìn)化成了和大多數(shù)普通人截然不同“多面人”。面對大漠,他們有“駝性”,堅強忍耐;面對沼澤,他們有“鱷性”,精準(zhǔn)出擊;面對困境,他們有“狼性”,團(tuán)結(jié)克難;面對任務(wù),他們有“虎性”,勇猛而有技巧;面對家人,他們卻有“犬性”,忠誠而又渴望陪伴。

      獨處時,他常常把手機拿出來,翻看妻子發(fā)來的關(guān)于爸爸和兒子的“直播”。

      “爸今天稍微好點,沒咳?!?/p>

      “你看爸吐的痰有血絲?!?/p>

      “爸爸又疼得要命,怎么辦???” 緊接著是一串驚恐的表情。

      一遍又一遍的呼喚,越來越緊繃的神經(jīng)??磥砥拮佑行┖ε铝恕?/p>

      他知道,自己在外時間太久了,所有的事都是愛人在硬撐著。她假裝堅強,把恐懼深深地埋在心底,只要出了自己那間小小的臥室,堆在臉上的總是自信、坦然。

      他把自己放平,躺在沙山頂上。他在旁邊用沙子堆起一個人的形狀,伸出胳膊在虛空中彎曲著,好像摟著躺在旁邊的妻子,把自己的體溫傳遞給她,讓她有更多的熱與力量。

      銀河散發(fā)著青紫的光芒。有多久沒有仔仔細(xì)細(xì)地看過夜空了?如今的城市里聚集了太多的人,空氣污染、光污染,沒有一個地方不污染。越是人群擁擠的地方,越想看到真實的天空卻不得??伤麄冊谏衬镆淮褪菐讉€月,整天忙得居然也沒有空閑抬頭看一看天空。星光燦爛,銀河多曲。獵戶、仙女、北斗……他驚異于自己的大腦,竟然可以裝下整個宇宙?,F(xiàn)代科學(xué)說,每時每刻都有老的恒星在死亡,新的恒星在爆發(fā),圍繞它們的行星在爆炸。很幸運,我們生活在宇宙中相對貧瘠的地方,所以有了相對安穩(wěn)的環(huán)境,人類得以平安地生活在地球上。

      “老婆,你看,疫情中我們比大多數(shù)國家的人不是幸運得多,安全得多嗎?”

      “嗯。雖然很累,但還是當(dāng)中國人好?!逼拮拥恼Z氣平緩而安靜。

      “有志氣的中國人從來不信神、不信命,只相信人。”

      “老公,又說那些不著邊的話?!?/p>

      “嗯,那你說點實際的。”

      “老公,我怕?!?/p>

      “有我在,怕什么?”

      “這不是你不在嗎?”妻子好像生氣了,“我看爸快不行了。”

      “你胡說!”劉東方瞪大雙眼,猛地朝妻子那邊轉(zhuǎn)過身去,就要發(fā)火。

      妻子呢?妻子怎么不說話了?

      “老婆!”他大喊著,朝向空寂的沙漠和夜空。

      原來是一場夢。

      出來時間有點長了,該回去了。如果隊上真的因為自己啟動了“人員丟失”應(yīng)急反應(yīng)程序,那不成了笑話了么?小張把申請書交上去了吧?早就過了最后上交的期限,項目部一定不會浪費這個名額的。

      他慢慢踱回營地。夜已深了,燈光映照下,只有幾個人還在那里或坐或躺,享受難得的閑暇與靜謐。老胡宿舍的門大敞著,他那肥碩的軀體以一種看著難受的姿勢,斜著躺在那張相對他來說小得可憐的床上。這家伙連沙漠靴都沒脫就睡著了。

      沙漠里干燥而微涼的夜風(fēng),輕輕地發(fā)著力,往人身上一波接著一波不停地偷襲。

      這樣會感冒的。劉東方想走上去給他蓋上個毯子,剛邁出一步,又悄悄停了下來。白天老胡已經(jīng)很累了,想必剛才又去找自己,讓他睡吧。

      回到宿舍,他打開手機。一瞬間,數(shù)十個未接電話、數(shù)十條微信,工作群里也炸了鍋,全都是找他的。

      他懷著愧疚,一邊“爬樓”一邊回復(fù):感謝領(lǐng)導(dǎo)和同事的關(guān)心,給大家添麻煩了!我很好,我沒事!

      翻到最后,他看到張力發(fā)來的一條微信:“劉哥,謝謝你!”下一行緊跟著的是一長串擁抱的表情。

      每天早上出工前,劉東方都叩首祈禱,祈禱父親能夠出現(xiàn)奇跡。希望兒子好好上學(xué),決定自己命運的關(guān)頭,決不能偷懶掉鏈子。他自己也堅守崗位,培訓(xùn)一句一句地講,路線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地?fù)?,哪怕每天只多前進(jìn)100米,只要不后退就是進(jìn)步。每天的生產(chǎn)總結(jié)、查漏補缺、統(tǒng)籌規(guī)劃,他親自抓。他一直記著從小父親對他說的那句話:“不管多難多累,你接了的活,就要把它干好?!?/p>

      是的,只要不停奔跑,就沒有翻不過去的沙山。他想。

      死亡,就是死亡嗎

      “老公……”妻子連著發(fā)來一長串語音,“你兒子,你兒子他不好好學(xué)習(xí)了?!甭犐先ゾ鸵罎⒘耍耙驗橐咔殚_不了學(xué),學(xué)校上網(wǎng)課。你兒子倒好,拿著手機偷偷玩游戲。他以前從來沒玩過這玩意。”

      “沒事就出來陪著他爺爺,給他爺爺講故事。一講就是半個多小時。”

      “離高考滿打滿算就剩42天了,這孩子怎么突然就變了樣了?”

      “你不在家,兒子不聽話,老爺子這個樣子,我也快活不了了?!?/p>

      “辛辛苦苦培養(yǎng)18年,就剩倆月了,就把他給廢了……我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放你走,劉東方!”

      一時間,劉東方找不出什么有用的話安慰妻子,他自己也無法勸導(dǎo)自己。

      是啊,如果當(dāng)時堅持自己的想法,一直陪著父親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更不會有兒子的反常。兒子成年了,有自己的想法,當(dāng)媽的已經(jīng)管不了了,或許在父親的威嚴(yán)下,才會稍稍收斂些。然而,高考這個人生最重要的十字路口,誰都不敢掉以輕心。別人都在通宵熬夜拼小命,咱們怎么能玩游戲呢?

      劉東方想,必須跟兒子好好通個話,讓他盡快回到正軌上來。

      “奧優(yōu),最近學(xué)習(xí)咋樣,有遇到新困難嗎?”畢竟距離遙遠(yuǎn),線上交談,他沒有直接向兒子提出玩游戲的問題,想轉(zhuǎn)個彎慢慢引入,以免傷到兒子的自尊心。

      “沒有啊,挺好的。”看上去兒子很輕松,沒有任何心理問題。

      “離高考沒幾天了,你要抓緊啊,每一分鐘都不能浪費。你閑一分鐘,人家可能都背5個單詞、做出兩道選擇題了。”他一點點迂回靠近,指向問題本身。

      “爸,話不是這么說的?!眱鹤勇曇敉蝗惶岣吡藥追?,“我知道自己的水平,不會有太多長進(jìn)了?!?/p>

      “奧優(yōu),人的潛力很大,你可不能自滿呀?!?/p>

      “我哪敢自滿呀。這幾次模擬考試,我才剛過600分。”

      “提升空間還很大嘛,我希望你過700分。”

      “老爸,你當(dāng)我是誰?700給你們考個清北是嗎?不可能?!眱鹤有α似饋怼?/p>

      “不許笑!”劉東方說,“人一輩子很長,可關(guān)鍵點就那么幾個。你一定要抓緊一切時間,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再學(xué)習(xí),不能玩游戲。”

      “我媽跟你告狀了?”視頻里,兒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什么告狀,有問題還不讓說嗎?”劉東方也加重了語氣。

      “爸,你們不能總這樣!”兒子氣呼呼地說,“從小到大,你們一直就是這么說。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你們想想你們自己學(xué)習(xí)了嗎?我就不能放松放松嗎?腦子一直緊繃著弦,我受不了。復(fù)習(xí)已經(jīng)好幾輪了,一模二模三模的成績都差不多,既沒有什么進(jìn)步,也沒有什么退步。我想我的能力已經(jīng)到頂了?!?/p>

      “兒子,人哪有什么到頂?shù)臅r候呀。你看我們在沙漠,沖上最高的那個沙山,放眼四望,比它高的多得是?!?/p>

      “我是說我的思考能力、總結(jié)歸納能力、應(yīng)試能力已經(jīng)到頂了。”

      “沒有頂。我再給你舉個例子,我們推土機上沙山,從來都是從迎風(fēng)口往背風(fēng)口推,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迎風(fēng)口沙子硬,不誤車,坡度緩,難度低;背風(fēng)口大多都是直角,沙子特別軟,比水還軟,沒有地方著力,推土機那么大的機器,一進(jìn)去就沒了頂。”他接著說,“做事的角度、方法、途徑不一樣,產(chǎn)生的效果也完全不同。你的學(xué)習(xí)也一樣,你覺得這樣提不了分了,為啥不試著改變一下自己呢?也許會收到不一樣的效果?!?/p>

      兒子開始沉思。

      劉東方繼續(xù)說:“玩游戲,我不反對,我反對的是沉迷。你自己安排好時間,稍微玩玩游戲,換換腦子不是不可以,但一定要掌握好度?!?/p>

      “好,從今天起,我每天只玩半個小時?!?/p>

      “說到做到?”

      “說到做到!”

      “拉鉤上吊?”

      “爸,咱成年人了,不玩那個了?!?/p>

      “好!”兩個男人達(dá)成了君子協(xié)定。

      “你爺爺最近怎么樣?”劉東方明知故問。

      “我覺得爺爺挺好的。”

      “爺爺有媽媽和大姑照顧呢,你盡量不要分心,專心復(fù)習(xí)?!彼o緊盯著兒子的臉,靜靜地等待他下一個反應(yīng),下一句話。

      “爸,”兒子終于開口了,“其實,”他頓了頓說,“其實,我是在替您盡兒子的責(zé)任?!?/p>

      “替我?責(zé)任?”兒子的答案出乎意料。

      “奧優(yōu),每個人和每個人不一樣,你是你,我是我,你代替不了我。”他盡力壓抑住自己的感情,不讓自己的話音出現(xiàn)顫抖,盡力不讓在眼圈里打轉(zhuǎn)的眼淚流出。

      “爸,你別哭?!眱鹤舆@一句近似調(diào)侃的話,讓劉東方從心底生出蓬勃的暖意。兒子長大了,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爸,我是你的再生,我能代替你。我給爺爺講的故事,他都特別愛聽。雖然他說不出來,可他有聽覺,只要我一開口他就能安靜下來,有時還能睡一會兒?!?/p>

      “爸,我把我在學(xué)習(xí)中經(jīng)常記不住、理解不透徹、把握不好的知識點,講給爺爺聽。說來也怪,那些特別難的東西,給爺爺講兩遍,我很快就明白了?!?/p>

      “還有,我爺爺還笑過一次呢。下次我準(zhǔn)備好手機,隨時給你錄上。”

      劉東方聽得連連點頭。原來,成熟,只是一瞬間的事。

      “爸,死亡,真的就是死亡嗎?”兒子突然問了這樣一句,讓他著實吃了一驚。小小年紀(jì),關(guān)注起生死的問題來了?

      恰在此時,一聲霹雷在頭頂炸響。發(fā)電機停了,營地一片漆黑,網(wǎng)絡(luò)戛然而斷。

      “混蛋!”劉東方憤憤罵道,無奈地把自己躺平在床上,迷迷糊糊睡著了。

      你若在人間受過傷,跑跑沙漠就全好了

      張力終于可以成行了。集團(tuán)公司包機的計劃流產(chǎn)了,項目部為他輾轉(zhuǎn)買到一張票:迪拜到韓國首爾,首爾再飛北京。

      他在朋友圈發(fā)了一條信息。4張照片,一句話。

      第一張照片里,他全副武裝,防護(hù)服、護(hù)目鏡、塑膠手套,面對鏡頭雙手打出“V”字型手勢。第二張,是一個大號成年紙尿褲。第三張,兩根火腿腸,一小瓶礦泉水,一小袋餅干。他要把這些東西裝進(jìn)貼身衣兜里。最后一張是一個張著翅膀、剛剛飛臨的小天使,配了一句話:“天使,等我。”

      劉東方既高興又心酸。他隱隱有些后悔,不該把這個回國名額讓給張力,可這個念頭轉(zhuǎn)瞬即過。做過的事就不能反悔,幫助人不能后悔。

      他知道,這趟飛行不同往常。從上飛機前十來個小時就不能吃喝了,還必須提前把肚子里的東西排空排凈。飛行十來個小時,不能吃喝不能拉尿,不能和別人說話,不能隨意走動,更不能享受飛機上贈送的酒和飲料。下飛機后要一路出關(guān),不能用機場的廁所,更不能在免稅店逗留。所有的規(guī)定都為了一個目的:預(yù)防病毒感染。

      他為張力兄弟暗暗祈禱,能平安到家。

      然而,張力卻沒有走成。當(dāng)他報出自己的最終目的地是北京時,航空公司直接拒載。

      一天之內(nèi),劉東方接到他兩條微信。

      “劉哥,我先走了!”“劉哥,我又回來了!”

      他偷偷一笑,覺得小伙子是在逗他。是啊,自己多久沒有笑了?自從父親得了這個病,他就再也沒有開心笑過。但是自己每天這副德性,讓手下百十來號人見了會怎么想?會不會影響他們的心情?人不能總沉在自己的悲傷里,更不能自己給自己營造悲傷。是啊,要笑,要笑給大家看。只有笑起來,精神才會振奮。要做一個在悲傷中仍保持微笑的人。

      上一次笑是什么時候?他仔細(xì)回憶。五一勞動競賽拿了一等獎?沒有笑。三八節(jié)老胡假扮小媳婦?沒有笑。隊上放了個大衛(wèi)星,2萬8千炮?上一個區(qū)塊提前完工?自己手里3臺推土機同時掛掉又同時修好?都沒有笑。

      對了,有一年大年三十項目部和隊上組織聯(lián)歡會,每個班組出個節(jié)目。推土組和技術(shù)組人少,合演了一個《大漠三句半》,他專演后面那半句。臺下爆笑,臺上卻要緊繃住勁兒不笑。這是他第一次演這種節(jié)目,他用微信給家人搞了個直播,把他們也逗得前仰后合?;氐脚_下,看到父親笑得這么開心,他不可抑制地也跟著笑了起來。

      技術(shù)推土來登臺,大家掌聲響起來,咱們上來說點啥?下臺?。ê希?/p>

      還沒演就下臺?重來!

      送走豬年迎鼠年,我們幾個臺上站,缺鑼短鼓也要干,(合)怎么干?三句半!

      今兒說個三句半,說得不好多包涵,甭管說得好不好,別跑!

      上臺表演腿打顫,大事小事胡亂侃,如有雷同你別喊,誰敢!

      新的一年又來到,我給你們拜個年,我給大家鞠個躬,給錢!

      臺下同事紛紛掏出鋼镚往臺上扔,小小舞臺上到處都是銀光閃閃,叮叮作響。大家有意朝劉東方這邊多扔,想哄他開心。有那么幾個鋼镚落在他的脖子上,卡在衣服和皮膚之間,涼颼颼的,那感覺說不清是難受還是舒服。他不管這些,繼續(xù)演。

      東方千騎赴沙場,狂風(fēng)卷積塵飛揚,測量排頭來運籌,辛苦!

      萬里風(fēng)沙一攔阻,推土清線計百出,有條不紊勤督促,靠譜!

      野外放線忙趕路,風(fēng)餐露宿不喊苦,披星戴月趕進(jìn)度,給力!

      不管嚴(yán)寒或酷暑,震源放炮不耽誤,勇往直前創(chuàng)紀(jì)錄,高效!

      沙漠戈壁大城鎮(zhèn),儀器兄弟一出手,就知高產(chǎn)有沒有,真牛!

      ……

      他真的開始笑了。微笑,無聲地笑,大笑,開懷地笑。晨會上,有人說出一則有用的安全經(jīng)驗,他微笑;推土機手削平一座山頭,他微笑著朝人家豎起大拇指;趴了半個月窩的推土機換好了鏈軌,又哞哞叫著舉起大鏟奔向前線,他跳起來笑;水罐車送來十幾噸飲用水,把干癟的水囊撐得鼓鼓囊囊的,像老胡吃得太飽的肚皮,更像個足月的孕婦,他也忍不住地笑,甚至主動開幾句老胡的玩笑。

      他在工作筆記上寫道:“你若在人間受過傷,跑跑沙漠就全好了。”

      每當(dāng)夜深人靜難以入眠的時候,他就不笑了。他又在想,自己是不是刻意在笑?會不會讓人覺得笑得很假?

      日子就這樣在矛盾中,在隱隱的不安中,悄悄而又飛快地流逝了。

      父親走了

      終于盼來了集團(tuán)公司的包機,張力欣喜地踏上了回國的航班。

      小張的事,劉東方年輕時都經(jīng)歷過,簡直是一樣樣的。他為小張高興,又為小張擔(dān)心,在心里默默祝愿他路上一切順利,他妻子一切順利,盡量少一些對妻子和孩子的虧欠。

      然而,劉東方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這種預(yù)感越來越強烈、越來越頻繁。他已經(jīng)好幾天都沒有什么睡眠了,只要一閉眼,眼前就出現(xiàn)父親的樣子:神態(tài)安詳、面帶微笑,面對他靜靜地坐著,一言不發(fā)。

      他撥妻子和姐姐的微信視頻,不再像以前那樣很容易就能撥通了。即使撥通,她們也是臉色凝重,說上兩句話就匆匆掛斷。他越來越不安。

      這天,姐姐給他留言:“弟,這幾天爸爸病情惡化很快,可能快不行了?!逼拮右舶l(fā)來微信:“老公,你什么時候有時間,跟爸再說兩句話吧。”

      劉東方立即撥了過去。

      視頻里,老父親雙眼緊閉、嘴巴微張,渾身瘦得皮包骨,胳膊、腿就像四截干樹枝那樣無力地垂著??吹贸鰜?,生命就快要到盡頭了。

      他對著手機那邊大喊:“爸——”父親沒有動靜。

      他又加大力氣,重重地大喊:“爸!”

      父親的喉嚨蠕動著,好像在努力調(diào)整氣息,終于發(fā)出了一聲:“哎……”混沌不清,氣息微弱。

      劉東方大喊道:“爸,你等我回去,等我回去!”他不斷地重復(fù)著,淚水流過臉頰淌進(jìn)嘴里而不知。

      父親終究還是沒能說出一句話,沒能答應(yīng)他的請求。

      他再也不敢睡覺了,跟老胡調(diào)了班,坐在宿舍床邊,手機時刻拿在手里,生怕錯過任何信息。他盼望著奇跡出現(xiàn),盼望著父親睜開眼睛,盼望著父親能夠再吃上一頓他親手做的新疆拌面……

      13個小時之后,妻子發(fā)來4個字:“爸爸走了?!?/p>

      他再也按捺不住嚎啕大哭??蘼暣┻^營房車的墻壁,隊友們紛紛過來勸慰開導(dǎo),一起陪他落淚。

      營地正中,為工人們專門搭建的祈禱帳篷里,剛剛從采集營地轉(zhuǎn)過來的巴基斯坦籍放線班長穆罕默德·汗也放聲大哭起來。他哭得更加悲傷。也是在今天,他在巴基斯坦的妻子剛剛?cè)ナ馈K矝]能回國親手埋葬自己的妻子。

      兩個人的哭聲穿過夜空,飄向主營地。隊長老魯立即趕來。

      他摟緊劉東方的肩,拉住穆罕默德·汗的手,先對劉東方說:“老劉,你父親的離去,我也很難過。此刻的你最想做的事就是能回到國內(nèi),再送老父親最后一程,然而目前的形勢你也很清楚,我們沒有飛機。這幾天你留在營地好好休息調(diào)整,生產(chǎn)會和日常培訓(xùn)、出工等事先擱幾天?!?/p>

      他又給穆罕默德·汗遞過來一包紙巾:“如果你家里有什么困難,隊上或項目部能做到的,請告訴我們。你想走或想留,我們都會尊重你本人的意見,不論你的決定是什么。今后幾天你可以不用出工,待在營地休息?!?/p>

      劉東方忽然問:“魯隊,有酒嗎?”

      魯隊一愣,卻又立刻反應(yīng)過來:“有?!?/p>

      劉東方滿滿斟了3杯,高高舉過頭頂灑進(jìn)沙子。

      他跪在那里不再說話,也不再哭泣,雙眼呆呆地望向北方的天空。北極星、北斗星,這里的星空和家鄉(xiāng)的沒有什么不同。兩片相距萬里的土地上,卻多了兩個受傷的靈魂,以及滿滿一地的心碎。

      妻子建了一個微信群把大姐、大姐夫、岳父,都拉了進(jìn)來。

      “爸爸的喪事怎么辦?”“拉回老家嗎?”“火葬還是土葬?”“要給誰信兒?”“扎多少紙馬?”“東方,你說話呀?!?/p>

      劉東方也沒主意,長這么大沒經(jīng)歷過這個,何況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自己再著急、再心焦、再痛苦、再難受,怎奈身在異國,真正辦事還得靠家里人。妻子沒經(jīng)過事,大姐更別提了。雖然自己也沒經(jīng)驗,可畢竟是個男的,家里唯一的頂梁柱。

      姐夫發(fā)來微信:“東方,事情既已如此,你不要想不開,干著急。有事我上。”

      岳父發(fā)來微信:“東方,家里有我和你哥呢,別擔(dān)心。有事你跟俐俐好商量,別著急別上火啊。”

      他撥通微信視頻,把大姐和兒子也叫到跟前說:“咱們都別慌。爸臨走的時候有沒有什么遺言?”

      “沒有?!苯憬愕穆曇羯硢?。

      “先把爸的遺體冷凍起來,等我回去再拉回滄州老家安葬。”他說。

      那邊3個人都愣住了,都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出這樣的主意。

      “你啥時候回來?”妻子問,“要凍多久?”

      “我現(xiàn)在就回去。”

      “你瘋了!”大姐說,“你讓我們鎮(zhèn)定別慌,我看你最慌了?!彼秸f越氣憤,“我不想讓爸爸凍成冰塊。他冷?!?/p>

      劉東方自己也很清楚他是意氣用事?;厝ビ泻桨鄦??沒有。聽說有個在非洲做生意的人花了幾百萬人民幣,倒了七八次飛機,用了50多個小時才飛回國內(nèi),到家后就剩了半條命。

      你劉東方有這本事嗎?他自問。顯然沒有。他有自知之明,但也不能無限期地冰凍。他冷靜了下來,但該怎么辦呢?

      “我來?!边@時,一直沉默不語的兒子發(fā)了話,“爸,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有我在,放心吧?!?/p>

      “不行,你安心準(zhǔn)備高考?!眲|方斷然拒絕。

      “爸,咱不在乎這3天。”兒子很堅決,“你不是說過男人要擔(dān)事嗎?現(xiàn)在事來了,我不想錯過這次擔(dān)事的機會。”

      “爺爺去世前突然清醒,讓我為他送終。他老人家的遺愿,您不能不聽?!?/p>

      “人死只有一次,高考卻可以有兩次三次。何況最近我開竅了,成績上來了。我有信心考好,我能進(jìn)北京石油大學(xué)?!彼秸f越來勁。

      “劉奧優(yōu),干石油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劉奧優(yōu),多么拗口的一個名字。劉東方現(xiàn)在后悔為兒子取了這么一個名字。自己年輕時為什么這么熱愛石油呢?給兒子取名,還要取一個音譯的“oil”,現(xiàn)在看來簡直是傻得要命。

      “我是奧優(yōu),我就是oil。我不干oil誰干oil!給我3天時間,我肯定能圓圓滿滿地把爺爺安葬?!?/p>

      劉東方無奈地答應(yīng)了。

      一夜無眠。悲傷、緊張、擔(dān)心、急躁、困倦交相襲來。忽然他聽到一陣喧鬧,奔跑聲、呼喊聲、哭鬧聲、叫罵聲直沖耳鼓。他猛地坐起身來,睜開眼睛,豎起耳朵仔細(xì)聆聽。怎么回事?劉東方推開門,循聲朝那里跑去,迎面遇到他的翻譯兼助手阿蘭德。

      “Liu,Mr. Hu!Mr. Hu!”

      “老胡,老胡怎么了?”他來不及再細(xì)問,一陣小跑沖向救護(hù)車。

      救護(hù)車?yán)飺?dān)架上,老胡緊閉著雙眼,汗珠在他的額頭、脖頸、胸前形成無數(shù)條小溪,向下流淌。

      “老胡……”他輕聲呼喚著,雙手緊緊攥住老胡的胳膊。

      老胡緩緩睜開眼睛,咧開被胡子茬包圍了的大嘴,從兩排慘白的牙齒里擠出幾個字:“兄弟,咱這輩子沒白活?!?/p>

      “都這樣了,你還說大話。”劉東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2003年非典,2011年利比亞大撤離,2020年新冠,真他媽沒白活?!痹掍h一轉(zhuǎn),老胡臉色凝重,一字一頓地說:“哥們,這兒,全靠你了。多擔(dān)待!”

      難道這個從15歲就跟著石油隊的糙老爺們要臨陣脫逃嗎?

      長角羚羊的歸宿

      老胡突發(fā)腎結(jié)石。病,說大不大,幾塊小石子而已;說小不小,真疼。那呲牙咧嘴的樣兒,乍一看像是在哭,細(xì)看卻又像在笑。這么半哭半笑的樣子,最是難看。

      “讓你總吃沙子。”劉東方也是哭笑不得,魯卜哈利沙漠風(fēng)多,一刮就是好幾個月不停。每天從野外回來,每個人的眼瞼、鼻孔、嘴角、耳朵都是沙子。大家都好好洗個澡再吃飯,可老胡不,弄倆饅頭就著點榨菜,囫圇就進(jìn)了肚,用他自己的話說:“還有很多事等著咱呢。”

      “兄弟,”老胡終于能說出幾個字來,“大部隊追著咱們屁股呢?!?/p>

      “我知道?!眲|方回答。

      “我今天是要去新工區(qū)踏勘的,啥都準(zhǔn)備好了,可怎么就這么巧,幾塊小石子把我給收拾了?!?/p>

      “胡哥,這有啥呀!到醫(yī)院給你拿激光照兩下就沒事了。你放心去醫(yī)院,踏勘的事,我來。”劉東方說。

      “你家里……”老胡有些猶豫,“我安排你助手了,他應(yīng)該沒問題?!?/p>

      “胡哥,這事除了你,只有我能干。十幾億美元的項目,咱們開路先鋒不能掉鏈子?!眲|方激動起來,“家里都安排好了。老人的事,有這么多親戚朋友、單位工會幫襯著,沒問題?!?/p>

      “兄弟,全靠你了。”老胡支起身來,給了他一個猛烈的擁抱。

      兩輛皮卡,每輛配4個充滿氣的備胎、兩大桶柴油、抽油機、打氣泵、單人帳篷、軍刀、鐵板、鐵鍬、液化氣罐灶、兩箱方便面、一箱榨菜、10件礦泉水,還有手持導(dǎo)航儀、衛(wèi)星電話、40節(jié)5號電池,更有兩只活羊……老胡準(zhǔn)備得真全。這是打算走個十天半月嗎?劉東方打心底佩服老胡,不光能吃苦,工作還特別細(xì)致。

      車況良好,人員到齊。劉東方大手一揮,出發(fā)!他們一行4人一直向東,要在新工區(qū)相當(dāng)于兩個半北京市面積的范圍內(nèi)轉(zhuǎn)一個“8”字形,設(shè)計了總共372公里的行程,計劃用5天走完。

      遙遠(yuǎn)的沙漠深處,與世隔絕的5天。“父親的喪事才3天,難道我要永遠(yuǎn)與父親最后的一件大事失之交臂嗎?”

      “羚羊!”司機一聲大喊,把他從思緒中拽了回來。

      自從到阿聯(lián)酋施工以來,劉東方?jīng)]少見這種阿拉伯長角大羚羊。這種羚羊是阿聯(lián)酋的國寶,有專門機構(gòu)派專人保護(hù),定期喂食。他們來這里施工,環(huán)境評估文件里,保護(hù)羚羊不受驚擾是一項主要內(nèi)容。

      這種羚羊從來都是集體活動,從沒見過單獨的一只。它走得如此之慢,跌跌撞撞,看上去就像生了重病,活不了多久似的。

      “怎么回事?”東方讓司機開慢點,遠(yuǎn)遠(yuǎn)跟住,看它要去往哪里。

      只見它徑直走向一座高大的沙山,沙山背風(fēng)坡底部,是一片早已干涸的鹽沼,紅褐色的沙山和平坦的、反射著慘白色陽光的鹽沼,形成了巨大反差。

      它在沙山根部停了下來,慢慢地轉(zhuǎn)著圈,揚起頭,朝向沙山頂部、朝向天空一陣陣悲鳴,隨后緩緩地倒在了沙子上。

      它不動了,只剩下腹部在劇烈地起伏。它張大嘴巴,鼓開鼻孔,一股股粘液噴涌而出。

      它死了。孤獨地死在天地之間。

      它為自己挑選了一個絕佳的天然墓穴。這個墓穴,也許會將它永久埋葬;也許,再過幾百年,將它從迎風(fēng)坡那邊顯露出來。不過顯露出來的,將只是一堆白骨。

      大風(fēng)果然來了。風(fēng),揚起沙,從迎風(fēng)坡那邊吹涌而上,在與背風(fēng)坡交界的弧線處飛揚而起又迅疾落下。一瞬間,它就被覆上了一層薄薄的沙。

      劉東方看呆了。他收回目光,低下頭擦著眼淚。死亡,本來是很簡單、很自然的一件事,卻被具有豐富情感的人搞得如此復(fù)雜。羚羊和大多數(shù)生物一樣,自生自滅,但它們有更多的靈性,懂得體面地死去,懂得自己埋葬自己。難道它們也有來世往生?

      “出發(fā)!”他給司機打了個手勢,前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車子啟動、轉(zhuǎn)彎、加速。他忍不住又朝羚羊死亡之地望了一眼。它已消失了。不經(jīng)意地,他看到離車不遠(yuǎn)的一處小坡地上,一棵沙漠蒺藜正在鮮艷地怒放著黃色的花朵。世間萬物,哪怕只是一株小小的蒺藜草都要在這有限的、極其短暫的、稀少的雨季里,怒放自己的生命嗎?

      “爸,死亡,真的就是死亡嗎?”兒子的話又一次響在他的耳邊。

      他承認(rèn)自己回答不了。連哲學(xué)家都回答不了的問題,他一個石油工人,一個干推土機的哪能解答得了呢?

      這個時刻,他卻好像有了答案。

      “也許,死亡是另一種生吧。”他自言自語,“我們不應(yīng)該對死亡感到悲傷。”

      與世隔絕的5天,踏勘任務(wù)完成,他踏上了歸途。要說完全的隔絕,也不是,畢竟有衛(wèi)星電話。衛(wèi)星電話費率極高,只有在緊急時刻才能使用。遇險時,可以給項目部和隊上用短信的方式發(fā)送GPS坐標(biāo),簡單說明情況等待救援。第三天,他估摸著父親該出殯了,實在忍不住給妻子打了個電話。每分鐘10元人民幣,他打了59秒。

      妻子告訴他事情一切順利。他告訴妻子這里也順利,等踏勘回去,上交完資料,就申請回去。妻子說,公司給咱們幫了太大的忙,你別慌張,把公家事辦利落了再回來。

      他心里的痛苦輕多了。他感覺自己變了,經(jīng)歷了這場風(fēng)雨之后,變得好似重生了一樣。

      為我們的最愛唱首歌

      已經(jīng)能夠看到營地了,再過兩道沙山就有手機信號了。

      5天來,劉東方無時無刻不在惦記著老胡。老胡,一個槽里扒食的兄弟,那幾塊石頭取出來了沒有?憋了好幾天的尿能不能撒出來了?別看平時都大大咧咧,有時候還拌幾句嘴,可真遇到事還真是擔(dān)心。

      還有,兒子怎么樣?這個劉奧優(yōu),真是刷新了我對年輕人的認(rèn)知。劉東方知道,妻子對兒子的照顧簡直是無微不至。兒子都18歲了,這個當(dāng)媽的還仍然給他親手夾菜。兒子愛吃什么就做什么,愛吃什么就夾什么。在他心目中,兒子就是網(wǎng)絡(luò)上常說的那個“巨嬰”,沒想到兒子成熟了,長成能夠擔(dān)當(dāng)大事的男子漢了。

      “兒子,即使你考不上大學(xué),我也不會埋怨你。來年再戰(zhàn)?!彼匝宰哉Z。

      “?!蔽⑿艁硐⒘?。微信鈴聲連續(xù)響了3分鐘,幾百條消息大多都是妻子發(fā)來的。他大略地瀏覽了一遍。誰來了,誰出了多少份子,疫情之下喪事盡可能簡辦,諸多的繁文縟節(jié)全都免了。雖然冷清,但總體兩個字,順當(dāng)。劉東方理解,所謂的順當(dāng),其實表達(dá)了兩層意思,一是父親入土為安,二是妻子卸下了精神壓力。他決定回去一定要帶她好好去散散心,好好報答她。

      還有不少朋友同事發(fā)來消息關(guān)懷慰問的,話不多。

      “劉哥,我要上去了。”是小李發(fā)來的,他接著發(fā)來一長串消息,“這大疫情的,這婚沒法結(jié)。公司統(tǒng)一給我們國內(nèi)休假的打了疫苗,包機上去。你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咋不跟我說呀?我在家再怎么也能幫上點忙不是?胡哥又得了腎結(jié)石。你倆都這樣了,我哪還待得住。結(jié)婚?我顧不上了。我上去,你們回來!”小李還是那么直截了當(dāng)。

      老胡也發(fā)來兩條消息,是兩張照片。劉東方定睛一看,不禁哈哈大笑。原來,那是醫(yī)生剛剛給他取出來的幾塊結(jié)石。他一手端住盛著結(jié)石的盤子,一手食指和中指打著“V”字形手勢,裂開大嘴笑著。

      夕陽已經(jīng)沒入遠(yuǎn)方的沙山,彩霞萬丈,描畫出沙山的輪廓,射向半空,消失在天穹。

      車緩緩開進(jìn)營地大門,他感覺有些奇怪。這么大個營地,咋這么冷冷清清?人呢?平常這個時候,人都回來了呀。

      哦,晚飯時間快到了,去餐廳了吧?他回到宿舍,稍稍休息了一下,朝餐廳信步而去。

      突然,一陣歌聲飄來。是個小合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歌聲是從營地中央當(dāng)作休息室的那個帳篷里傳來的,他轉(zhuǎn)身朝那里走去。

      嚯!人還真不少,推土、震源、采集組的兄弟們都在。老胡在,小李也在。

      一陣欣喜,一陣歡呼?!叭硕嫉烬R了!”老胡撲上來就給他來了個熊抱。

      “東方,都等你嘞?!?/p>

      “等我做什么?”

      “唱歌。”

      “唱什么歌?我不唱。”

      “歌神,麥霸。你不唱誰唱?”

      “不唱?!彼耘f拒絕。

      這時,小李走上來說:“劉哥,是這么回事。因為疫情,咱們絕大部分人都在項目上干了半年多了,時間最長的快一年了。項目部組織了一個‘我給家人唱首歌的活動。咱們一起唱,錄視頻,發(fā)到咱們的員工家屬群,讓家人都親眼看看咱們,解解家里對咱們的念想。咱們都好好的,家人更放心啊。咱們推土營地的第一首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就是專門給你家我嫂子唱的?!?/p>

      原來如此。“好吧,我唱!”

      十來個粗糙的石油漢子組成一支“中國石油魯卜哈利男聲合唱團(tuán)”,他們用低沉的嗓音,將自己的心聲唱給自己的最愛。

      “爸,我考了683分!”微信視頻里,奧優(yōu)向父親報喜。

      “好兒子!”劉東方高興得差點蹦起來,這小子有兩下子。683分,985、211學(xué)校差不多可以隨便挑了。

      “石油大學(xué),我來了!”連續(xù)3天,奧優(yōu)的微信朋友圈被這幾個字霸屏。

      “奧優(yōu),咱們商量商量,能不報石油大學(xué)嗎?”劉東方小心翼翼地問。

      “為啥?我不報石油大學(xué),對得起您給我取的名字嗎?”

      這小子在這兒等著我呢?這軍將得他沒法接。

      “老爸,您別爭了。這也是我爺爺?shù)倪z愿?!?/p>

      “什么?”

      “是的,我爺爺臨終前突然開口說話,問我,孫子,你也干石油吧?”

      “你怎么回答的?”

      “當(dāng)然是干了。”

      “浪費了你這么高的分?jǐn)?shù)?!?/p>

      “堅持夢想,沒有浪費?!?/p>

      他們又一次達(dá)成了男人間的約定。

      因為回國后要執(zhí)行兩次集中隔離,張力終究還是沒能陪老婆生產(chǎn)。

      他在朋友圈里貼了一張孩子剛剛出生的照片。附言寫道:“優(yōu)優(yōu),原諒爸爸沒能陪伴你的出生。快快長大,我?guī)闳ヴ敳饭??!?/p>

      優(yōu)優(yōu),又一個諧音?劉東方笑了,在下面留言:“優(yōu)優(yōu),別信你爸的。這里除了石油、風(fēng)沙,沒有什么好玩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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