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一點之差

      2021-03-24 11:34唐啟意
      長江文藝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曲水鎮(zhèn)里河灣

      唐啟意

      曲水鎮(zhèn)官面上的人都曉得,倪有根說話,向來不超過三點。鎮(zhèn)里的大會小會,讓他發(fā)個言,他說三點。村里有了紅白喜事,請他代表主人家講個禮性,他說三點。孫胖子蓋房占了朱黑子家拃把寬的地、宋大頭家的老母豬被葛小眼的農(nóng)用車軋了,雙方掰扯不清時,找他討公道,他還是只說三點。幾任書記、鎮(zhèn)長都說,倪三點說話,抓得住筋,點得準穴位,不像有些村干部,吭哧老半天,也不曉得他說的啥意思。河灣村的人則說,老倪頭兒說話,就像程咬金的三斧頭,不出手便罷,出手就直奔要命的地方,由不得你不聽。就為這些,上面領(lǐng)導(dǎo)來了,書記鎮(zhèn)長都會帶他們?nèi)ズ訛炒?,照例也會讓倪三點說兩句。等他說完三點,領(lǐng)導(dǎo)一高興,又會以點代面,將全鎮(zhèn)的工作攏在一堆兒肯定一番。上個月,市里的何書記來曲水調(diào)研,鎮(zhèn)里原本也是這么想的,輪到倪三點說話時,他仍舊說得有板有眼。可誰也沒料到,那天他說完三點,卻額外加了一點。結(jié)果,出事了。

      鎮(zhèn)長陶興安事后回憶,那天本來蠻順溜的。何書記先在幾個村子轉(zhuǎn)了轉(zhuǎn),這個季節(jié),山是青的,水是綠的,地里該開花兒的開花兒,該抽穗兒的抽穗兒,看著心里就敞亮。在地里干活兒的人,精氣神兒也足,何書記跟他們聊,問起疫情期間的情況,都說政府這回花血本兒了,村里人待在家里,不愁吃,不愁喝,需要買個東西,有個頭疼腦熱的,村干部就成了使喚丫頭。往常都是聽他們招呼,這回光聽人吆喝他們了。稍有點不美氣的,就是不讓串門兒喝酒,不讓扎堆兒打牌,害得自己把腦殼都睡扁了。這不,才剛放出來,一個個都鉚足了勁兒,恨不得在地里繡出個花兒來。跟村民們說笑一陣兒,何書記心里挺舒坦,回到河灣村會議室,還有些意猶未盡。農(nóng)村基層組織建設(shè),是他這次調(diào)研的主題,看到村民的精神狀態(tài),他已經(jīng)有了個整體印象,但具體工作怎么做的,有哪些特色亮點,又有哪些需要改進完善的,他還得聽聽鎮(zhèn)里村里的當(dāng)家人怎么說。

      接下來的議程,陶興安就不擔(dān)心了。鎮(zhèn)書記余子明讓他負責(zé)這次活動的前期準備,他最不放心的,就是第一個環(huán)節(jié)。何書記在下面轉(zhuǎn),路線是臨時選定的,會碰上哪些人,他估摸不準,會問哪些情況,也不敢打聽,就沒法有針對性地做準備,只能泛泛地給各村提幾點要求。現(xiàn)如今,村民對他們這個層級的干部,早就不那么恭敬了,你做人靠譜兒,處事公道,他們就服你。早晚見到你,也會給你個笑臉兒。讓他們做個事,他們也當(dāng)個事做。你早晚跟人拉著個驢臉,他的臉比你拉得還長。若聽說你有些上不得臺面兒的事,偶爾在哪兒碰上了,壓根兒就不拿正眼瞧你。你再安排他們做個事,當(dāng)面撅你算是好的。遇上賊一點的,明里答應(yīng)得嘎嘣脆,暗里偏跟你反著來,冷不丁就會出你個洋相。像今天這種情況,萬一他們說了啥不該說的,讓何書記不高興了,后果是很嚴重的。所幸開場兒還不錯,按照既定議程,下面就是余子明匯報鎮(zhèn)里的,倪三點匯報村里的,再由市委組織部的趙部長給挽個簪兒,最后請何書記做個指示,完了媒體上該宣傳的宣傳,各單位該落實的落實,皆大歡喜之際,他也能交差了。

      基層組織建設(shè)這一塊兒,不論面子還是里子,曲水鎮(zhèn)都拿得出手。雖說市里大前年在這里開過現(xiàn)場會,報紙電視也介紹過他們的經(jīng)驗,但何書記剛從外省調(diào)過來,聽著應(yīng)該有幾分新鮮。不出所料,余子明的匯報,何書記很感興趣,還不時讓他稍停一會兒,問一問具體情況,然后就在本子上記下來。倪三點匯報時,一開始也說他只說三點兒,第一點是河灣村的概況,這是基本路數(shù),沒啥特別的。第二點,是村里的組織建設(shè)情況,都是先前做過的事,該詳?shù)脑?,該略的略,分寸也把握得蠻好。第三點,是河灣村下一步的工作思路,說到專業(yè)戶+合作社、合作社+電商平臺、土地流轉(zhuǎn)+勞動力轉(zhuǎn)移時,何書記又讓他停下來,問他打算怎么做,倪三點就說了村里的想法。陶興安發(fā)現(xiàn),何書記一邊頻頻點頭,還讓趙部長多留點心,繼續(xù)關(guān)注河灣村后續(xù)的工作。照這么下去,馬上就齊活兒了。

      陶興安萬萬沒想到,倪三點匯報完上面這些,說他還想請何書記幫忙解決個問題,不曉得行不行?以倪三點的身份,脫離會議主題添加內(nèi)容,就等于演員撇開劇本擅自加戲,這是很犯忌的。陶興安和余子明都想攔他,可在這個場合,輪不到他倆說話。想給他遞個眼神,這老家伙壓根兒就不朝他倆這邊看。其他人想岔開話題,又聽他問的是何書記,忖度自己的身份,就不便插嘴了。幾個人正犯難時,只聽何書記笑著說:“行行行,你敞開了說!”正常情況下,既然何書記讓他說,他如果直接說了,能解決的,當(dāng)場就拍板。有難度的,就告訴他回去研究研究再說,彼此都進退有據(jù),也不至于把事情弄那么大。偏偏倪三點不曉得哪根筋搭錯了,一聽何書記讓他說,卻還要緊一把螺絲:“您要是答應(yīng)幫忙,我就敞開說。您如果不答應(yīng),我就不說了?!边@就有點過了。陶興安先是一愣,馬上又意識到,老家伙這是在將何書記的軍呀!乖乖,這么陡的坎兒,咋下得來呢?再看何書記,不光沒生氣,仍舊滿臉帶笑地說:“你還沒說什么事呢,我怎么幫你解決?這樣吧,我給你下個保證,只要你的要求合情合理也合法,又是市委權(quán)限范圍內(nèi)的事,我一定給你解決了?!?/p>

      倪三點沒再客氣,他清清嗓子,接著說:“我想請您幫忙解決的,就是村里有人拖欠‘三提五統(tǒng)的事。2006年,國家取消農(nóng)業(yè)稅時,上面發(fā)話說,先前交了的就交了,沒交的就先掛著。這都掛了十五六年了,到現(xiàn)在還沒個明白話兒,村民們都想不通,老在找我要說法兒,我咋給得了呢?就想請何書記給我們個說法兒?!?/p>

      何書記顯然沒想到,倪三點會提這樣的要求?!叭嵛褰y(tǒng)”四個字,他聽著就有些陌生了。他不清楚這個情況,就問縣委書記柏永良,究竟是咋回事。柏永良那會兒是曲水鎮(zhèn)的鎮(zhèn)長,這事的前因后果,他都知根知底,就給解釋了一遍。柏永良說的,跟倪三點說的差不多。何書記聽明白了,問倪三點是咋想的。倪三點說:“我的想法非常簡單:第一,當(dāng)年交‘三提五統(tǒng),是農(nóng)民該盡的義務(wù)。后來不讓交了,還反過來給發(fā)補貼,是國家對農(nóng)民的恩情。一碼兒歸一碼兒,不能因為國家如今不差這點錢,就把欠國家的一風(fēng)吹了。第二,這兩件事都涉及一個錢字,卻又不光是錢的事,這里面還有個是非問題。不把是非分清白,村民們氣不順,往后村里就沒法太平。第三,這筆賬不能再往下拖,擤了鼻涕腦殼輕。不然的話,往后國家有個啥事,需要咱農(nóng)民出把力時,說話就不好使了?!边@話說得輕,落得重,一屋的人都覺得是這么個理兒,可又替何書記為難:陳年老賬,原因還挺復(fù)雜,只怕他這個決心不好下。

      會場當(dāng)即靜了下來,靜得有點讓人尷尬。最后,還是何書記打破了這種尷尬:“發(fā)人深省,發(fā)人深省??!我剛才說了幾條原則,倪有根同志說的,句句都在情在理,而且就是該我們管的事,沒理由不解決呀。這樣,我說個意見:這筆錢堅決要收,而且必須盡快收上來。至于怎么收,永良同志你們商量個辦法??偟囊笫?,既要解決老問題,又不能出現(xiàn)新矛盾。”說到這里,何書記問趙部長:“這個事情,是個別現(xiàn)象,還是普遍現(xiàn)象?”趙部長說當(dāng)時執(zhí)行的是一個政策,全市農(nóng)村都是一樣的。何書記就對趙部長說:“那這個事就由你全程督辦,先以曲水鎮(zhèn)為試點,半個月后在全市鋪開,一個月內(nèi)全部收上來!”

      倪三點補充的那一點,等于改變了會議走向,直到何書記離開,也沒人再說基層組織建設(shè)這個話題。送走何書記,鎮(zhèn)組織委員老齊回會議室取包,見倪三點跟了進來,揪著耳朵就問他:“都說你是老革命,我看你就是個老糊涂蛋。昨天陶鎮(zhèn)長咋給你交代的?說完三點見好就收唄,你為啥要多說一點兒呢?”

      曲水有句諺語:“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稀泥?!碧张d安給自己有個定位,像他這樣的干部,就是河溝里的蝦米。從參加工作到現(xiàn)在,幾番摔打下來,積累了些經(jīng)驗,也修成了一種本能:身處江湖溝汊,凡事能忍則忍,能讓則讓,切不可為逞一時之快,把一條小命喂了小魚??梢坏┯錾蠠┬氖拢覜]發(fā)現(xiàn)明顯威脅時,又難免撒開性子,胡亂踢踏一通。這會兒,他正憋了一肚子氣沒處發(fā)泄,見周圍就倪三點和村委會幾個人,就把倪三點想象成一堆泥巴,想找這老家伙出出氣。

      找倪三點出氣,陶興安的底氣也不足。因為倪三點的匯報,根本就挑不出毛病。昨天下午,他確實給倪三點交代過,讓他好好匯報,何書記都對河灣的工作點了頭,你能說他匯報得不好嗎?至于他最后補充的一點,雖說犯了忌諱,但這種忌諱只是官場暗語,沒形成白紙黑字,就不好擺到桌面上說。還有一點,他太了解倪三點了,像他這樣的人,就是鄉(xiāng)下的人精兒,說話做事來得去得,不可能把指頭喂到你嘴里讓你咬。在補充那一點之前,他肯定在腦瓜里轉(zhuǎn)過好多個來回了,沒有八成的把握,絕不會貿(mào)然行事。你跟他談官場忌諱,擱在平時,他不一定跟你理論,但你要拿這個來壓他,他敢搬出《黨章》來,一家伙把你懟個四腳朝天。最關(guān)鍵的是,何書記雖然沒說以前那么做不對,但他肯定了倪三點,就等于否定了那個做法。也就是說,倪三點的行為不光沒錯,而且對修正錯誤大有裨益,那你還能責(zé)怪他什么呢?

      回到倪三點的辦公室,陶興安一邊抽煙,一邊死死地盯著倪三點,半天都想不出該怎么說他。再把他渾身上下瞅瞅,雖然精神頭兒還不錯,但到底年齡不饒人,老家伙的頭也白了,臉也皺了,腰也開始佝了,又有些不忍心說他。平心而論,河灣能發(fā)展到目前這個地步,還真多虧了倪三點。河灣是個大村,孫家戶、朱家戶、宋家戶占了半個村子。這三個家族,構(gòu)成了村里的三大勢力。另外十幾個家族,雖說勢單力薄,但因為親戚連著親戚,或早已歸屬其中一方,或始終是各方爭取的力量,都不可輕視。還有幾個刺兒頭、幾個二混子,不好說他們屬于哪一方,但有他們在中間來回攪和,當(dāng)家人如果沒點狠氣,啥事都能讓人給攪黃了。在倪三點之前,好幾任書記也想改變這種局面,可試過一陣子,都自覺無能為力,先后撂了挑子。倪三點能在這個位子上一坐二十幾年,一多半得益于他的能耐,但多少也沾了點他這個姓氏的光。他是從山里倒插門來河灣的,一兒一女都隨了老伴兒許桂花的姓,許姓在河灣村排不上號,而姓倪的人在這一方就找不到第二個。那年村支委改選,幾派勢力爭持不下,倪三點就被選上了。好多人都說,就因為他姓倪,才撿了這個漏兒。后來幾次換屆,三大家族又推出了各自的人選,但最終勝出的,還是倪三點。掰著指頭數(shù)數(shù),距離最近一次換屆,一晃又快五年了。

      陶興安仔細想想,說倪三點沾了姓氏的光,對這老家伙也不公平。他能穩(wěn)坐河灣村,憑的還是自己的本事和人品。倪三點腦瓜子好使,嘴巴子會說,這么多年,凡碰到扯筋拉絆的事,他就利用三方的矛盾,或籠絡(luò)、或牽制、或打壓,必要的時候,甚至還由著他們先掐一陣兒,等那些人掐得差不多了,他再出面調(diào)停。但不管用啥辦法,最終都把事情辦圓了,還保持了村里的穩(wěn)定。就憑這些,就不能不佩服他。比如前年村里建文化廣場,為了省錢,倪三點又搬出早先出義務(wù)工的做法,讓各小組派人來湊把勁。因為是白幫忙,好多人就干得沒精打采。倪三點一看,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就讓村官沈小雪建了個“廣場建設(shè)奉獻群”,第三天,他開了個名單,讓小沈在群里使勁兒表揚名單上的人。受表揚的人,是將各組來的打散了岔開寫的,可細心人一看,全是孫家戶、宋家戶的人。五組的朱三急眼了,回頭開來自家的鏟車,半天就把一面土坡推平了。隨后幾天,朱家戶的人又成了微信群的主角。一個文化廣場工程,讓他給弄成了勞動競賽,小沈看出了名堂,就抿著嘴偷笑。

      當(dāng)然,光用這些招數(shù)也不行,幾個家族里都有能球兒,等他們醒過神來,下回就不靈了。倪三點最讓村民服氣的,就是但凡有利的事,都先緊著別人。不像那些餓死鬼托生的干部,好處都往自己懷里扒。村里有片蘋果園,是縣林場解散后,劃歸河灣村的。老書記想把蘋果園作為集體產(chǎn)業(yè),由村民承包經(jīng)營。但朱家戶怕便宜了孫家戶,孫家戶怕便宜了宋家戶,三大家族又都怕一旦有了收益,統(tǒng)統(tǒng)便宜了村干部,議事時就沒有通過。半個月之內(nèi),附近村民你占一塊兒,我占一塊兒,等于把蘋果園瓜分了。倪三點當(dāng)時就覺得,老書記的想法不錯,之所以沒落到瓢底里,是因為沒找到正確的方法。他上任后的頭一件事,就是收回蘋果園,拍賣承包權(quán)。這么多年,他用蘋果園的承包費做了三件事:一是救濟村里的殘疾人和孤寡老人,二是誰家孩子考上了大學(xué),一次性資助三千塊。救濟和資助的對象,各個家族都有,就沒人說閑話了。后來,鎮(zhèn)里建了福利院,殘疾人和孤寡老人都歸民政上管了,倪三點就把這筆錢攢起來,再從這個口討一點,那個口蹭一點,湊得差不多了,就建起了圖書室、棋牌室、健身室、農(nóng)技培訓(xùn)課堂??纯囱巯碌暮訛炒?,陶興安想說倪三點,不光不忍心,也張不開嘴。

      但陶興安這會兒心里十分別扭。這種別扭就來自倪三點另外補充的那一點。他也知道,既然倪三點沒錯,自己的別扭就莫名其妙,就沒有道理。但他又堅定地認為,他的別扭不是莫名其妙,他的別扭自有道理。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捋,陶興安終于知道了自己別扭的是什么。說穿了,就是余子明會怎么看他。前任書記調(diào)走時,陶興安在鎮(zhèn)長位子上已坐滿四年,一般情況下,由他接任是順理成章的,可縣里卻將余子明派了下來,陶興安雖然有點不舒服,但在官場混了這么多年,基本的規(guī)矩還是要講的。兩人搭班子快兩年了,總體上合作得還算不錯。余子明很聰明,好多時候都給足了他面子。人心換人心,他也盡可能給余子明抬樁。但陶興安發(fā)現(xiàn),余子明立功心切,做事不是一般的沖。他上任后推行的好些個做法,班子里其他人都有意見,話里話外,都有擠走他的意思。但他不能這么做,如果這時候余子明被擠走了,誰都會把他當(dāng)作主謀,那他的名聲就臭了。所以,他一直在想法幫余子明圓場兒。這次何書記下來調(diào)研,余子明讓他負責(zé)全面協(xié)調(diào),他跟老齊跑前跑后抓落實,里面就含了這層意思。只可惜,倪三點臨時唱了這么一出,把事情弄復(fù)雜了。余子明這會兒跟柏書記走了,還不曉得他的態(tài)度。他會不會怪自己把事辦砸了呢?他會不會認為,倪三點這么做是自己授意的呢?這兩個問題,前者涉及能力,后者涉及品行,都能把人一棍子打死,而且還沒法跟他解釋,就只能在心里別扭。

      這個時候翻“三提五統(tǒng)”的老賬,如同冷灰里蹦出個熱豆兒,有些反應(yīng),倪三點估計到了,但老齊和陶興安反應(yīng)這么強烈,出乎他的意料。取消農(nóng)業(yè)稅那會兒,老齊是鎮(zhèn)民政助理,陶興安還是鎮(zhèn)委辦主任,因為各個村都有拖欠的,多數(shù)村民不服,天天到鎮(zhèn)里討說法兒,他倆都參與處理過這事。有天天擦黑時,陶興安跑到他家里,讓他無論如何也要把河灣村穩(wěn)住。當(dāng)晚陶興安喝高了,直埋怨市里的于書記,說這個風(fēng)波就是他一句話引發(fā)的,本來挺簡單的事,一是一,二是二,各鄉(xiāng)鎮(zhèn)自己都能處理好,結(jié)果讓他一句話給弄僵了。倪三點現(xiàn)在還記得,陶興安臨離開他家時,還在不住地叨咕:“三點我跟你說,這就是埋了顆地雷呀,今天我們把事摁下去了,可地雷還在老地方,指不定哪天就炸了啊!”想起陶興安那天的神情,再看他這會兒氣呼呼的樣子,倪三點心說,你氣個鬼呀?爺們兒今兒個把老臉都豁出去了,就是在幫你排雷呢!

      曲水河從上河村下來,在河灣這里打了個旋兒,留下一灣山水田園,又奔下河村去了。按風(fēng)水先生說的,這邊人應(yīng)該屬于曲里拐彎的心性,但河灣人好像存心跟人做對似的,老的少的都性子直、脾氣倔,還愛認死理兒。這邊人都不憷當(dāng)官的,在他們眼里,再大的官,不也是人嗎?你若講理,我吃的是力氣飯,使的是干凈錢,犯法的事不做,鬧人的藥不吃,憑啥怕你呢?你不講理,不就是來橫的嗎,我光腳的還怕你個穿鞋的?交“三提五統(tǒng)”那會兒,河灣人吃喝是不愁了,但手頭活錢隨便花的人家,卻找不出幾個,多數(shù)人家都還在為孩子上學(xué)、成家的事日夜煎熬。每到收款季節(jié),在田頭屋角也不時會聽到些抱怨,但“皇糧國稅”這一概念,在村民心里已經(jīng)扎下根兒了,抱怨歸抱怨,該交的錢卻一分不少。河灣人看重事理,更看重臉面。他們覺得,不明事理就不配做人,不要臉面就難得活人。所以,村里的“三提五統(tǒng)”就交得麻利。會計孫富貴每年給倪三點看報表時,都會重復(fù)一句話:“除了那幾個爺,都交齊了?!?/p>

      孫富貴說的幾個爺,一個是二組的宋豁牙,一個是四組的衛(wèi)癟子,還有就是五組的孫鐵環(huán)三兄弟,六組的朱歡子四兄弟。加起來,也就九戶人家。宋豁牙那年在鎮(zhèn)上跟人打架,把對方的脾臟打破了,判了五年。在里面還想當(dāng)老大,碰上個硬茬子,就丟了兩顆門牙。衛(wèi)癟子的專長是偷雞摸狗,先前的業(yè)務(wù)范圍僅限于河灣,經(jīng)常找他的,還只是鎮(zhèn)上的派出所。有回,他突然想做點大的,就在縣城撬了兩家商鋪,沒偷到多少錢,但性質(zhì)嚴重,新賬老賬加起來,就進里面待了兩年。宋豁牙在里面被打掉了門牙,出來后卻成了個人物,孫富貴每回上門催提留款,他都是兩個字:“沒有。”再往下說,他先不耐煩了,進廚屋拎個菜刀,轉(zhuǎn)身往桌上一剁,又多說了兩個字:“你朝它要!”那還要個鬼呀?衛(wèi)癟子沒宋豁牙這個狠氣,他的辦法就是躲,一到收款季節(jié),就見不到他人影了。好幾回,他被孫富貴堵在屋里,見再也沒法躲,就跟孫富貴耍賴:“賣糧食的錢,都讓我輸光球了,要不你再把我送進去吧?!睂O富貴不可能把他送進去,就只好讓他欠著。孫鐵環(huán)、朱歡子兄弟跟這兩人不同,他們沒在公安掛過號,但看這兩人耍賴得了甜頭,也都不交了。村里找他們要,孫鐵環(huán)兄弟是跟人賭狠,朱歡子兄弟是跟人死纏,扯來扯去,矛盾就集中到倪三點這里。

      倪三點給孫富貴出了個主意:拿種糧直補抵“三提五統(tǒng)”。 國家給農(nóng)民發(fā)種糧補貼,比取消農(nóng)業(yè)稅早兩年。每年的補貼下來,各項稅費都交齊了的,立馬兌現(xiàn);沒交的,就扣下來抵稅費,啥時候抵完啥時候算。他的想法是,能抵一點是一點,再往后,上面必定有個辦法。你再狠,總狠不過法律;你再賴,不信國家治不了你。倪三點揣摩過這些人的心思:你讓他從兜里往外掏,他肯定心疼,你不給他發(fā),心疼就可能松和點。再說,錢在我的手里,他就算來搶,總還怯點火吧,因為他們先虧了理,再不要臉心也是虛的。倪三點的這個辦法,各村都學(xué)去了。鎮(zhèn)里一開始也覺得這么做不妥,一看效果不錯,再觀察一陣,被扣了補貼的人還算安靜,就睜只眼兒閉只眼兒了。

      取消農(nóng)業(yè)稅,本來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但剛開始那陣子,倪三點卻像害了場大病似的,怏了好長時間。那年四月,市委于書記來曲水調(diào)研中央一號文件落實情況,鎮(zhèn)里說到“三提五統(tǒng)”問題,于書記當(dāng)場發(fā)話:“從一號文件下發(fā)之日起,收了的就收了,沒收的就先掛起來,以后再說!”得知鎮(zhèn)里用糧食直補沖抵“三提五統(tǒng)”時,于書記火了:“分明是兩回事嘛,怎么能這么做呢?退退退,全部退!”倪三點打聽過了,外省外市在處理這個問題時,全部丁是丁卯是卯,唯獨濱江市除外,他一百個想不通。退這筆錢時,倪三點讓孫富貴把錢交給各小組組長,由他們轉(zhuǎn)給人算了,他懶得見那幾個爺。

      最讓倪三點生氣的,是于書記只說村民欠村里的先掛起來,但村里該交到鎮(zhèn)里的,卻一分都不能少。那回,他跟鎮(zhèn)長柏永良拍了桌子:“你們還講不講理?欠村里的不許收,我拿啥往鎮(zhèn)里交?我先把話撂在這兒,你們硬要逼著牯牛下犢子,我就帶著孫富貴他們上中南海告御狀去!”柏永良趕忙繞過桌子,一把將倪三點按在椅子上,先叫了他一聲爺,再遞給他一根煙,這才小聲跟他說:“你咋呼個鬼呀,你以為就你心里有火?就你們村有困難?鎮(zhèn)里要往縣財政交的,也是蚊子都不能咬豁一塊兒。實話跟你說,我都愁得想跳曲水河呢!”倪三點跟柏永良好多年的交情了,聽他也是直嘆氣,就再也沒拍桌子,也沒上中南海,回頭就吩咐孫富貴,算算那幾個爺總共欠多少,再看蘋果園承包費還剩多少,湊齊了給財政所送去。將將就就,算是補上了缺口。當(dāng)陶興安帶著柏永良的口信,讓他把河灣村穩(wěn)住時,他找到幾大家族的主事人,先跟人瓜兒甜蒂巴兒苦地閑嘮,看火候差不多了再進入正題,然后就軟磨硬泡,才把那個苗頭壓了下去。

      倪三點給陶興安續(xù)了點水,說話像是在安慰他,語氣卻沒瓤下來:“行了,喝點茶敗敗火,別把咱父母官氣出個好歹來。哎,你摸到第三顆扣子告訴我,我那一點,該不該說?”

      午飯時間早過了,倪三點問陶興安:“都這個點了,是到我家里吃手搟面去,還是讓崗上的農(nóng)家樂送兩份快餐來?”陶興安頓了頓,怏怏地說:“算球了,心里煩躁,沒胃口,我回辦公室了。”

      陶興安走了,倪三點也不想吃了。他在屋里怔了怔,從抽屜里找出鑰匙,打開緊靠墻角的老式柜子,搬出一摞硬殼子賬本,回到椅子上就挨個翻起來。這是孫富貴早年報給他的“三提五統(tǒng)”繳納明細,翻著翻著,上面的名字就成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在這些報表上,每年排名第一的,都是老書記耿雙慶。老爺子的名字挺喜興,命運卻剛好倒了個過兒,老伴生下柱子后得了月子病,沒過兩年就雙目失明了。他兒子柱子身上的零件倒還齊全,但腦瓜里似乎少了根筋,上完三年學(xué),認得了十位數(shù),順著念還挺溜巴,將幾個數(shù)字挪個位置,立馬就迷糊了。讓老爺子稍微寬心的,是柱子長得像個小牯子,一下地就有使不完的勁。柱子心里沒準譜兒,但老爺子指哪兒他打哪兒,一家三口的地,就他一人包了。每年秋下,不管收成咋樣,老爺子必定先賣了糧食,湊足提留款,第一個交到村里。他老跟倪三點說:“河灣是個好地方,在我手里沒搞好,現(xiàn)在就看你了。我也幫不上你啥忙,就在這方面帶個頭,算是盡個心吧!”老書記過世時,是倪三點帶人幫忙料理的。一想到老書記,一想到他那個四面漏風(fēng)的家,倪三點就想哭。

      翻到六組的滿倉叔,倪三點停了停,老頭兒走了也有十幾年了吧,咋還老在眼前晃悠呢?這老頭兒的命也不算好,但人卻活得剛剛的。他在五〇年上過朝鮮,打了三年仗,身上都沒少點什么,七三年在飲馬河修水庫時,卻被一塊石頭砸折了右腿。當(dāng)時,工地上就一個赤腳醫(yī)生,費了老鼻子勁,總算把骨頭接上了。一百天后拆開綁腿,那醫(yī)生抱歉地告訴他:接偏了。他當(dāng)時也沒當(dāng)回事,說偏了就偏了吧,不耽誤干活兒就行。等到下地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把這事看輕了,兩條腿站不穩(wěn),手里又多了根拐棍,能不耽誤干活兒嗎?老頭兒還算幸運,分田到戶時,大丫頭巧玲已經(jīng)出嫁,兒子剛子、武子都成棒勞力了。哥兒倆也蠻孝順,就不再讓他下地。但那幾年農(nóng)民負擔(dān)重,剛子武子也老在為咋能掙點活錢發(fā)愁,見朱歡子兄弟不交提留,村里也拿他們沒轍,哥兒倆就悄悄商量:“老爹上過戰(zhàn)場,又是因公致殘的,就拿這個跟村里說事,保管……”才說到這兒,剛子的背上就挨了一拐棍。老頭兒黑著臉吼兩個小子:“少給老子動這歪心思,老齊家就算窮得當(dāng)褲子,也不做那不仁不義的事!”

      在姚安子那一欄,倪三點又停下了。姚安子是姚三喜兩口抱養(yǎng)的,他進姚家第三年,姚三喜就走了,等于是老娘一個把他拉扯大的。他娶媳婦那年,老娘都快七十了。媳婦菊花進門,先后生了大丫二丫。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日子就過得很緊巴。為掙點活錢交提留款,每年收罷稻谷再播下小麥,安子都要下一趟九龍口,在那里給人挖幾個月煤。那年冬天,小煤窯塌了,安子被壓在下面。窯老板一看出了人命,當(dāng)晚就跑得沒影了……

      幾個小組擺尾的,就是那幾個爺,在繳納金額那一欄,都是紅筆寫的負數(shù),刺眼得很??吹剿麄兊拿郑胂胩张d安剛才那個樣子,倪三點把賬本“啪”地一合,自個兒嘟囔道:“你煩個鬼,緊球你煩去!”

      余子明是第二天上午見到倪三點的。

      何書記決定清收“三提五統(tǒng)”,讓縣里商量個辦法,柏書記就安排他們先拿個方案。這么看,倪三點補充的那一點,就不光是改變了會議走向,還改變了全鎮(zhèn)甚至全縣的工作節(jié)奏。何書記要求他們先搞試點,半月之后在全市鋪開,也就是說,在這半個月內(nèi),他們不光要拿出方案,還要探出個路子,好讓其他鄉(xiāng)鎮(zhèn)參考借鑒。掰著指頭算日子,這事萬萬拖不得,就只好把別的事先放放,等這個事做得大頭朝下了再說。昨天下午,余子明跟陶興安碰了個頭,就讓辦公室通知各村書記,今天上午到鎮(zhèn)里來說這事。早晨七點多,余子明從食堂出來,見倪三點蹲在院子的花壇上,正跟先到的幾個書記扯閑篇兒,看看離開會時間還早,跟他們打了個招呼,就先回辦公室了。

      余子明沒問倪三點為啥要多說一點,因為他不是土生土長的,彼此沒有私人交情,不便跟陶興安一樣,拉下臉就問。其實,他昨天下午就問過老齊了。一開始,他確實有點不舒服?;鶎咏M織建設(shè),曲水在全市掛了號不假,但在一般人眼里,那都是前任書記做的。他上任后,雖然一直沒放松,甚至在原來的基礎(chǔ)上還有幾個創(chuàng)新點,但將近兩年了,還沒有哪位領(lǐng)導(dǎo)正式肯定過。按他的設(shè)想,如果趙部長能在會上給歸納總結(jié)一番,何書記再給個權(quán)威性評價,往后的宣傳口徑,就可定性為曲水鎮(zhèn)新時期基層組織建設(shè)成果。目前,他需要這種評價,他們這屆班子也需要這種評價。結(jié)果,倪三點多說了一點,把話題岔遠了,也讓他的設(shè)想落空了,咋會舒服呢?確切地說,讓余子明惱火的,是倪三點多說的一點所產(chǎn)生的影響,至于這人為啥要多說一點,他當(dāng)時并沒往心里去,村干部嘛,破馬長槍慣了,嘴上沒個把門的,想到哪兒說哪兒,也不為稀奇。但靜下來一想,又有點疑惑,因為他發(fā)現(xiàn),倪三點不是那種不知深淺的人,平常說話,你都抓不到他小辮子,更不要說這種場合了。想想倪三點當(dāng)時的神態(tài),再把這事跟吹到他耳朵的好多話一聯(lián)系,就有點犯嘀咕。跟老齊說起這事時,他問得很含蓄:“老倪這老頭兒,人是沒說的,但他這事做的,咋說呢,都這把歲數(shù)了,還會有啥想法兒?”老齊聽出了余子明的意思,回答得也很含蓄:“我跟這老家伙打交道,算起來也有幾十年了,別的不敢說,但我敢保證一條,這人沒歪心眼兒。他那么做,一定是他覺得這事非做不可了,跟別的都沾不上邊兒?!崩淆R接著給余子明分析:倪三點補充的那一點,他已經(jīng)憋了十幾年了,以往沒說,是他一直在等待機會。今天說了,是他認準了這場合是個機會,就這么簡單。

      老齊的話,余子明聽進去了。所以,在陶興安傳達了何書記的要求,宣布了鎮(zhèn)里的決定之后,他首先就問倪三點:“有根書記,你肯定考慮成熟了,有啥好辦法,先說給我們聽聽?!?/p>

      在這種會議上,倪三點明顯比昨天放松些。他先把一圈人掃過一遍,又喝了口茶,這才開口:“那我就說說。我的想法只有三點,第一是先摸底。有多少人拖欠,拖欠了多少,拖欠的都是哪些人,要把情況摸清楚。如果有人確實無力支付,鎮(zhèn)里核實過后,可出臺個政策,該減的減,該免的免,但話要說在明處,不是怕你難纏,而是看你困難才這么做的。第二是抓緊清收。只要核準了該收的,就快刀斬亂麻,千萬不能黏乎,一黏乎就容易節(jié)外生枝。這里面有個問題,就是拖欠了這么久,按說應(yīng)該連本帶息一塊收,但算不算利息,需要鎮(zhèn)里定奪。第三就是有人仍然不交怎么辦。我的辦法很簡單,就是爭取讓這些人主動交,如果還有人耍賴賭狠,就讓他們上失信人黑名單,然后再從糧食補貼里扣,直到扣完為止。我只想到了這些,就說這幾點吧?!?/p>

      陶興安瞅瞅倪三點,問他:“完了?要不再補充一點?”一屋人都笑了。

      這個會開得很短,倪三點說完,還有幾個發(fā)言的,但基本都沒跳出他這個框框。余子明覺得可行,就提出“兩條腿走路”:各村今天就開始摸底統(tǒng)計,辦公室綜合大家的意見,馬上起草方案,等縣里批準后立即清收。

      昨天下午,多數(shù)村書記都聽說倪三點捅了婁子,今天一看,自己也被牽扯進來了,想想馬上要面對的那些人,就有點頭皮發(fā)麻。一出會議室,個個都埋怨起倪三點來:個舅子的,你自己過過嘴癮就算球了,還拉上這些人給你陪綁,你喝酒的時候咋想不起我們?上河村的王老六問他:“你老小子把我們耍得團團轉(zhuǎn),我們都認了。你只悄悄告訴我,你到底是咋想的,為啥要多說那一點呢?”倪三點想都沒想,隨口答道:“爺我這大半輩子都只說了三點,眼瞅著黃土都埋到脖頸了,就不許我多說一點?”

      柏永良看過余子明的方案,覺得該想到的都想到了,就讓余子明也給縣長匯報一下,晚點他跟縣長碰個頭,再聽聽其他領(lǐng)導(dǎo)的意見,回頭就以縣委縣政府的名義發(fā)個文件,馬上開始清收。

      按說,既然何書記讓曲水鎮(zhèn)先試點,時間又這么緊,柏永良完全可以這會兒就請縣長過來,他倆統(tǒng)一了思想,就讓曲水鎮(zhèn)先動起來。等他們摸出點門道,看看實際情況,該完善的完善,該調(diào)整的調(diào)整,然后再下文全縣行動,也算兩不耽誤。他這么一說,聽起來也是緊鑼密鼓,但因為多了好幾個環(huán)節(jié),什么時候能定下來,說不準。這樣,能否在半月之內(nèi)做出點眉目,余子明就沒把握了。

      柏永良沒讓曲水鎮(zhèn)先動起來,有他自己的道理。因為昨晚的電視上,播出了何書記到曲水調(diào)研的新聞。這條新聞有足五六分鐘,從何書記在幾個村里轉(zhuǎn),到他跟村民交談,再到會場聽取匯報和正式講話,都報得很詳細。但從頭到尾,全部是基層組織建設(shè)內(nèi)容,壓根兒沒提清收“三提五統(tǒng)”的事。何書記正式講話的畫面,用的是他答復(fù)倪三點的鏡頭,可播音員說的,卻是他先指出了什么,后強調(diào)了什么,又特別要求了什么。柏永良覺得,這一信號值得關(guān)注。因為這事涉及原來的市委書記,也就是現(xiàn)在省政協(xié)的于副主席,要么是趙部長覺得情況復(fù)雜,不讓記者提這個事,要么就是何書記考慮到這個因素,最終改主意了。如果不弄清原因就動起來,出個什么岔子,可就被動了。這個想法,他不能跟余子明說。如果余子明也看到這條新聞了,他自己琢磨去。琢磨對了,他就會理解自己的態(tài)度。琢磨偏了,那是他悟性不夠。作上級的,哪能什么話都跟下屬說呢?

      要摸清這里面的原因,他必須見見趙部長。何書記讓他全程督辦這個事,給他匯報縣里的打算,理所當(dāng)然。只要見了趙部長,至少探點口風(fēng)是沒有問題的。于是,他就跟趙部長約好了時間。

      在這一茬縣委書記里,柏永良算是老資格了,趙部長跟他就相對隨和些。聽他說了縣里的方案,趙部長說了聲不錯,就像聊天似的跟他說:“哎,你們那個村書記有點意思,這個事怎么弄成這個樣子的,那會兒我還在團市委,究竟是個什么情況,我不是太清楚,你給我說說?!?/p>

      柏永良說:“那個時候,我還在曲水當(dāng)鎮(zhèn)長,老書記作那個決定時,我就在現(xiàn)場。他當(dāng)時說的原因,就是國家取消了農(nóng)業(yè)稅,全國農(nóng)民都在歡欣鼓舞,我們不能因為收幾個小錢,影響了安定祥和的局面。跟您說句心里話,我一點都不懷疑老書記的良好愿望,但他的這個決定實在太武斷、太草率,負面影響確實很嚴重,下面說什么的都有。因為多數(shù)村民至今還在追究這個事,由這個問題引發(fā)的很多矛盾,又成了目前農(nóng)村新的不穩(wěn)定因素……”

      聽柏永良說完,趙部長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說:“是這樣的,我個人認為,當(dāng)初暫緩收取‘三提五統(tǒng),是市委根據(jù)當(dāng)時農(nóng)村的客觀實際,為化解階段性矛盾所采取的必要舉措;如今清收‘三提五統(tǒng),是市委結(jié)合農(nóng)村新時期的新任務(wù),為破解改革發(fā)展的深層次矛盾而作出的重要決策。兩種做法,因時而異,但殊途同歸。永良你覺得呢?哦,你們的出發(fā)點值得肯定,實施方案也想得細致全面,回去后抓緊實施。需要我做什么,隨時找我?!?/p>

      柏永良從心里佩服起趙部長來,他這幾句話,內(nèi)涵豐富,信息量也大,既給這兩個決定定了性,又從根本上消除了清收障礙。自己糾結(jié)了好幾天的問題,讓他兩句話就給點透了,站得高又看得遠,難怪人家年紀輕輕就是市委常委了。有了他這幾句話,也不必再琢磨那條新聞了,回去就行動吧,何書記定的期限,一晃就過去兩天了。

      返回的路上,柏永良突然想喝酒了。打電話給倪三點,倪三點問咋喝,要不要叫余書記和陶鎮(zhèn)長?柏永良說誰都不叫,就咱倆喝。哎,給我老嫂子說,讓她這會兒就把臘蹄子燉上??!

      柏永良的司機很識趣,那會兒聽柏永良說誰都不叫,就猜到他跟倪三點有話要說,等他倆的酒倒上了,自己便盛了碗飯,夾了兩筷子菜,坐在客廳邊吃邊看電視了。

      三杯酒下肚,柏永良情緒上來了,他問倪三點:“誒,那些年你受的委屈我都清楚,但這么長時間都沒吭一聲,咋又陡起三百二地翻起老賬來?你跟我說句實話,為啥要多說一點呢?”

      倪三點點著一根煙,猛吸兩口,出惡氣似的吐出一片煙霧,這才回答他:“你是第四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不瞞你說,當(dāng)初上面說了那話之后,我不光是惱火,背地里還罵過娘。后來一想,大領(lǐng)導(dǎo)考慮問題,肯定比我想得周全,再有找我要說法兒的,能哄就哄,能勸就勸,總算把這些人說服帖了。我原以為那幾個貨得了便宜,會有點感激之心,從此變規(guī)矩一點的,結(jié)果我想錯了。永良我說句話你記住,狼崽子就是狼崽子,千萬莫指望它生出人心腸?!?/p>

      倪三點跟柏永良碰了一杯,就開始給他講故事:取消農(nóng)業(yè)稅不久,在旺財家娶兒媳婦的酒席上,不知誰提起了這個話頭兒,姚安子的媳婦菊花跟了一句,孫鐵環(huán)兄弟幾個就跟她爭起來了。菊花嘴笨,說不過他們時,就直接撈稠的,說我們家窮是窮點,但我們不欠國家一分錢,你們敢說這硬氣話嗎?那哥兒仨一聽,上來就是一頓拳腳,把菊花打趴在桌子底下。狗日的孫鐵環(huán),還搶過主持人的話筒,對著滿場子的人喊:河灣的人都給我聽好了,前幾年,你們一個個憨積極,倪三點大會小會表揚你們,把你們夸得跟朵花兒似的,爺我沒眼紅過。這會兒我們得了點好處,你們也別把眼瞪得跟牛卵子似的。哪個要是皮癢了,看到?jīng)]?他一指菊花,這就是下場!永良你說,幾個大男人,把一個女人打成那個樣子,這他媽還是人嗎?安子那年被人從煤窯里刨出來后,是齊剛子、宋國子他們給拉回來的。直到現(xiàn)在,一想到他那副慘像,我都覺得河灣村欠他的。再往大點說,咱國家都欠他的。

      “喝呀,喝呀。”見柏永良光在盯著自己,倪三點就催他趕緊喝。兩人又碰了一杯,把酒圓上后,倪三點接著講:永良我跟你說,好人啥時候都是好人,壞人啥時候都是壞人。大前年,縣交通局在我們這兒修“村村通”,公路經(jīng)過的地方,要占朱歡子、齊武子兩家的一窄溜兒地。搞測量的前腳剛走,朱歡子就把他四個弟兄,還有兩個舅倌兒吆喝到家里,連夜拉來磚頭水泥,要在那塊地上蓋房子。我聽說了,就派治保主任宋國子去阻止他,朱歡子一開始硬得很,說地是他自己的,想蓋就蓋。宋國子讓他出示手續(xù)時,他軟了,說他就蓋個放柴草的棚子,路修到那兒了,村里讓拆就拆。我曉得他打的啥主意,就讓宋國子把后果給他說清楚。誰都沒想到,他當(dāng)時賭咒發(fā)誓說就蓋個棚子,可不到半個月,他就蓋起了棟三層小樓,連門窗都安上了。“村村通”一開工,村里再跟他談,他不光不再軟,一開口,把孫富貴都嚇了一跳。再往下談,他口氣更硬了:地是我的,錢是你的,你掏錢,我讓地。想少一點,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媽的,五百萬吶,你想錢想瘋了吧!村里前后跟他磨了三個月,這狗日的就是油鹽不進。沒辦法,我跟交通局的工程師商量:改路線,從他那兒繞過去!你做夢都想不到,工程隊剛轉(zhuǎn)到新路線,朱歡子把他親戚家門都動員過來,堵著不讓施工,非要讓人家拆了他的房子,再從他那塊地上過。這回我沒跟他客氣,直接跟他說,第一,先前讓你不要蓋,村里咋跟你說的,你又是咋保證的,國子那兒都有錄音。第二,這事為啥弄到這個地步,你比哪個都清楚,我懶得跟你磨牙。第三,你想來橫的,行哪,“110”這會兒就在路上了,你自己看著辦!永良你說,如果好處都讓這樣的人得了,讓老實人上哪兒討公道去?

      你不是問我,為啥要多說那一點嗎?倪三點自己干了一杯,說我跟你明說吧,是宋豁牙打?qū)O富貴的那一頓,把我徹底打醒了。正月間,疫情鬧得兇了,我和孫富貴、宋國子各帶一班人,在出村的三個路口把守。初九那天中午,宋豁牙要到下河村跟人喝酒,富貴不讓他出去,他就把富貴打了。我過去看時,富貴渾身泥漿,口罩都被血染紅了,還跟一幫人死死地堵在卡點上。狗日的宋豁牙梗著個脖子,說他非出去不可,誰攔他他跟誰拼命。那會兒我陡然明白了,這幾個渾球兒的所作所為,還有他們的行為帶來的壞影響,就是潛伏在河灣村的病毒,如果不抓緊根治,一旦蔓延起來,真的很可怕。再一個你曉得的,我比你大九歲,翻過年就六十五了,不能老占著這個位子,得讓年輕人趕緊上來。但在退下來之前,我必須把這個膿包給擠了。天地良心,就為這些。

      第二天下午一上班,荊山縣的清收文件就下發(fā)了。作為文件的附件,清收實施方案規(guī)定:凡在規(guī)定期限主動繳納的,按五年定期存款利率計算利息,連本帶息一次性收取;沒在規(guī)定期限繳納的,按十年定期存款利率計算利息,逐年從糧食直補中扣除;既不主動繳納又不同意從糧補中扣除的,直接納入失信人黑名單,同時以惡意拖欠為由,立即啟動司法程序。

      也許是現(xiàn)在的農(nóng)民兜里有錢了,也許是這個方案掐住了那些人的七寸,清收工作非常順利。不到一周,曲水鎮(zhèn)所有的欠款都收上來了。荊山全縣的清收工作,也在半月之內(nèi)全部完成。趙部長聽了柏永良的匯報,認為可以在全市鋪開了,就給何書記做了匯報。

      柏永良后來聽趙部長說,何書記還記得你們那個倪有根,說他那天補充的一點特別重要。前幾天,在市委機關(guān)作風(fēng)建設(shè)會議上,何書記專門講了這個故事。還要求我們,不要光聽基層同志寫在紙上、掛在嘴上的一二三點,還要留心他們想說而不敢說、不便說的那一點。何書記說,為政者,既要胸懷大義,也要不棄微末。很多時候,影響群眾情緒,影響發(fā)展大局的,往往就是那一點。那一點里面不光有民意、有民心,還有辯證法。你重視群眾牽掛的那一點,他們跟你就不隔心,你說話就有人聽。就像今年的疫情防控一樣,上面一聲令下,下面就會齊聲響應(yīng)。你忽略了那一點,或者根本就不把那一點當(dāng)回事,群眾必定也不拿你當(dāng)回事。那么,我們的事業(yè)最終是個什么結(jié)果,就得打個問號了。一點之差,云泥之別??!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

      猜你喜歡
      曲水鎮(zhèn)里河灣
      “流觴曲水”家用即熱自動上水茶具套裝
      流觴曲水 千年傳奇——關(guān)于《蘭亭序》的人文及美學(xué)思考
      河灣春夕
      大地彩畫 古樸村莊 宜良縣河灣村
      項鏈
      融創(chuàng)重慶文旅城曲水風(fēng)和
      好好鎮(zhèn)里的“不”
      孤 學(xué)
      游遺愛湖
      卡卡鎮(zhèn)里的小彩蛙
      阿克苏市| 瑞金市| 西昌市| 武威市| 淄博市| 朝阳市| 尼勒克县| 攀枝花市| 平舆县| 柏乡县| 迁安市| 东辽县| 湖州市| 雅江县| 纳雍县| 顺昌县| 凤冈县| 洱源县| 金华市| 板桥市| 油尖旺区| 若尔盖县| 光泽县| 德令哈市| 腾冲县| 丽水市| 宁南县| 稻城县| 鄄城县| 鄢陵县| 清河县| 璧山县| 玉门市| 马边| 泰来县| 故城县| 巢湖市| 海口市| 巨鹿县| 乐平市| 缙云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