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輝

一、粗算起來，我讀賈平凹，少說也有二十余年，潛心研讀，也已越十年矣。此番培浩兄邀約，原以為早有“成竹”在胸，可以隨意揮灑。孰料交稿之期日近，雖輾轉(zhuǎn)思索多時，仍未得一妥當題目。這一日偶翻浦起龍《讀杜心解》，見他有言：“吾讀杜十年，索杜于杜，弗得；索杜于百氏詮釋之杜。愈益弗得。既乃攝吾之心印杜之心，吾之心悶悶然而往，杜之心活活然而來，邂逅于無何有之鄉(xiāng)，而吾之解出焉。合乎百氏之言十三，離乎百氏之言十七。合乎合，不合乎不合，有數(shù)存焉于其間。吾還杜以詩，吾還杜之詩以心，吾敢謂信心之非師心與，第懸吾解焉，請自今與天下萬世之心乎杜者潔齊相見。命曰《讀杜心解》，別為發(fā)凡以系之?！边@差不多是在說杜詩的“讀法”。讀法有次第，有進路，以心證之，為其要義所在。我讀賈平凹作品，初時僅關(guān)注人物、故事的展開，及至因緣際會，要做些研究文章，便著意于在思想史、文學和文化史的視野中，去做作品意義的探討。對賈平凹研究史略作考察，可知此類文章所在多有，已遠較賈平凹作品為多。后個人年齒漸長，有些個人的不得已處，便常想如賈平凹處此境況，當作何論。有此想法，再去讀賈，心境既已不同，所見自然也異。賈平凹創(chuàng)作已有四十余年，作品已逾千萬字，但無論小說、散文、詩歌，還是書法、繪畫，皆是在處理“我”與“物”之關(guān)系。夫人生于天地之間，死生、榮辱、得失、進退，莫之能御，亦無從逃遁。如賈平凹般出眾人物如此，庸碌如我輩，亦復如是。本乎此，以我心讀賈，雖有些六經(jīng)注我的意思，但用意仍在于別出一路，以開讀賈之新面目。是為這一略顯生僻題目的來由。

二、自其四十余年創(chuàng)作的整體觀之，賈平凹的寫作，凡有三變。一變在1970-1980年代之交。其此前的創(chuàng)作，多受其時觀念、文風的影響，用意直白，下筆肯定，作品所敞開之世界也略顯簡單，乃彼時潮流之所趨，無須多論。此一變，乃是重新返歸作為審美之“文學”一路，與其時文壇整體之變革，亦可謂互為表里。一變在1993年。此前雖在1982年《“臥虎”說》中，申明其有心以中國傳統(tǒng)美的表現(xiàn)方法，表現(xiàn)當代中國人的情緒，嗣后亦有《古堡》等作的嘗試，《浮躁》中亦不乏于傳統(tǒng)文化影響之下的新境界的展開，但遲至《廢都》寫就，方可論其“中年變法”。《廢都》核心所述，為1980年代末至1990年代初知識人之精神和生活情狀，但其境界與筆法，得自《金瓶梅》《紅樓夢》處頗多。莊之蝶之恍兮惚兮，有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之慨，約略近乎賈寶玉之精神頓悟。李敬澤對此有極為深入之闡發(fā)，此不贅述。不寧唯是，此書所敞開之世紀末的西京城，絕類《紅樓夢》之世界。此境如何得之？仍可以李敬澤《〈紅樓夢〉影響縱橫談》做參照，或再讀些余國藩論《紅樓》文，其意庶幾可得?！稄U都》雖有意于古典，也做了現(xiàn)代轉(zhuǎn)換的嘗試，啟發(fā)后學之處不止一二。但真正標志賈平凹于古典思想及審美傳統(tǒng)沉潛往復、從容含玩進而慧心妙悟且發(fā)之于個人創(chuàng)作實踐的，卻在《古爐》之創(chuàng)生。此后《老生》《山本》沿此道路有不同程度之推進。賈平凹寫作之三變亦漸次階段性完成。是否會再有一變，殊難預料，但依此三變，可為解讀其作之整體進路。若論古典傳統(tǒng)之現(xiàn)代轉(zhuǎn)換，賈平凹之嘗試不可忽視。其意義亦不限于當代文學七十余年，可上溯至“五四”，自“現(xiàn)代性”以降之語境中作整體探討，于思想史、文學和文化史之革故鼎新處論之，為基本進路。非此，則所論雖多，難免褊狹，且易陳陳相因，難有進境，不可不察。

三、前述三變，僅為初論，可再作細致闡發(fā)，尤以古典傳統(tǒng)現(xiàn)代轉(zhuǎn)換之經(jīng)驗最為緊要。《廢都》之前，《浮躁》《古堡》及《商州初錄》諸作，古典意象已所在多有。汪曾祺欣賞賈平凹，原因或也在此處。但賈平凹于古典傳統(tǒng)之悉心實踐且漸入堂奧，卻應以《廢都》為重要節(jié)點?！稄U都》之嘗試，亦不僅止于文章作法，其間人物之觀念，已頗多古人意趣。且看莊之蝶與數(shù)位女性之情與性的糾纏，如是《紅樓》，取法或亦在《金瓶梅》。莊之蝶應世之無能和無力，他在無可如何之境的若干了悟，約略也有些來頭，不全是現(xiàn)代人的思慮。兼以文白夾雜，氣韻生動之文法從容寫來，古典氣息自然氤氳其間，不勝枚舉，觸目皆是。于古典傳統(tǒng)之賡續(xù)論，《廢都》雖好，卻未“盡善”，至《古爐》乃有新境界的開拓。《古爐》所述之特殊階段之史事，被納入“四時”敘述作整體考量，其間人物亦歷興廢成敗，榮辱進退之境，不一而足，端的是你方唱罷我登場，也是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如是榮辱、進退、成敗、離合、悲歡所在多有，堪稱繁復，然無論人事物事，皆可納入四時之中統(tǒng)一視之。會此，則可知賈平凹之觀念與古典思想之關(guān)聯(lián)，亦可得讀解該作之法。依此思維，可再讀《老生》，讀《山本》，歷史人事之起落、成敗，都付“閑話”，似為“笑談”，但有根底，有來由，為古典史觀閱世經(jīng)驗之一種。浪花淘盡，人事褪去，唯余一聲長嘆。此境近乎《三國演義》卷首楊慎一闕《臨江仙》所示，乃古典觀念現(xiàn)代轉(zhuǎn)換路徑之一，無論得失，皆可作細致發(fā)揮。此為讀賈進路之一。

四、如以為讀賈當以古典傳統(tǒng)當代賡續(xù)之經(jīng)驗種種為唯一路徑，不二法門，實大謬不然！如前所述，賈平凹的寫作，起步于1970年代初中期，與彼時文學潮流密切相關(guān)。這一時期作品，得柳青及陜西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影響處甚多。1980年代轉(zhuǎn)型之后，此一傳統(tǒng)之影響仍在，《臘月·正月》《雞窩洼的人家》《小月前本》《浮躁》等等，皆有極為濃重之現(xiàn)實關(guān)切。如“浮躁”“妊娠”“廢都”等，也著意于以某一意象所示之精神，總括一時代之精神狀態(tài)，并作細致之文本演繹。故此討論賈平凹與古典傳統(tǒng)之關(guān)系，出發(fā)點和落腳點，全在當下，乃是以古喻今，非為以今證古。雖用心于古典，也未必就要做個白衣勝雪、羽扇綸巾的“古人”——非不能也，是不為也。照此理解，可知賈平凹作品，扎實細密之現(xiàn)實書寫為其基礎(chǔ)，其于“實境”之上常有意于“虛境”的開拓，實為返本開新之舉，乃《紅樓》所持存之古典審美表達方式使然，不可膠柱鼓瑟，做抱殘守缺解?？疾?970年代初迄今賈平凹作品與四十余年中國社會世態(tài)人情、世道人心之變，亦是一路，其義自具。即便論賈平凹作品與古典傳統(tǒng)之關(guān)系，此亦為不可或缺之重要一維。故此，“虛”“實”相生，“古”“今”融通，為又一讀賈路徑，與前述路徑并無高下、先后、優(yōu)劣之別，亦無非此即彼之二元對立式單向度選擇之弊，如能統(tǒng)合融匯，相互印證，互相發(fā)明，則更為妥當。

五、自世界文學之整體視域觀之，可知不僅“古”“今”融通，“中”“外”匯聚，亦屬賈平凹作品進路之一，可稍做闡發(fā)。若無川端康成融通本土傳統(tǒng)與域外經(jīng)驗之適時啟發(fā)，或如《“臥虎”說》所言之賡續(xù)傳統(tǒng)之獨特了悟，推后數(shù)年也未可知。當然，走精神和審美返歸的路徑，觀念資源也不局限于川端康成、馬爾克斯諸人。在賈平凹，與孫犁、汪曾祺，甚至沈從文的啟發(fā)皆不無關(guān)系。照此思索，可做大文章，此不贅述。此后《廢都》之不設(shè)章節(jié)，漫筆而來，如水而逝，得自蘇東坡自然成文說之啟發(fā)甚多，此亦不贅述，但或也有喬伊斯等人意識流觀念及筆法的影響?！稄U都》僅作初探，至《秦腔》，此種“仿日子”結(jié)構(gòu)得到了可謂淋漓盡致的發(fā)揮?！肚厍弧分y讀難解，此亦為原因之一。此書如何去寫，如是筆法根源何處，皆可再作深入論述，亦屬一大文章之論題也。二者間之關(guān)聯(lián)，賈平凹于古今中外筆法的融通與再造，此間大有文章可做。晚近數(shù)年，賈平凹反復論及現(xiàn)代性、傳統(tǒng)性、民間性，甚至在寫作《山本》時，將這九字寫成條幅，懸于書房，以時時自省。就中用意，并非不言自明。賈平凹被視作最具古典意識的現(xiàn)代文人，緣何反復申論現(xiàn)代性，他如何理解現(xiàn)代性之意蘊？這一問題，如強以理論觀念讀解，仍屬膠柱鼓瑟，失之簡單。賈平凹所言之現(xiàn)代性，亦被其換作人類意識。也就是說，一時期人類整體思考之精神要義何在，此即現(xiàn)代性、現(xiàn)代意識，抑或人類意識之謂也。故此，如何扎根本土經(jīng)驗，開出朝向更為復雜之總體經(jīng)驗之境，融貫古今、會通中西，便是讀賈重要路徑之一。

六、去歲李敬澤有文章論作家批評家之“文學故土”，以為有此意識，也調(diào)適得當，作品或可開闊大境界。既有意奠基于“精微”，也便可得致“廣大”之境，“廣大”與“精微”，也不可強為二分，乃一體兩面。沈從文、蕭紅、汪曾祺，甚至?？思{、馬爾克斯等等與其具體生活世界之內(nèi)在關(guān)系，皆可作如是解。賈平凹之“血地”為商州。此處屬“秦頭楚尾”，故賈平凹自謂因此血地所蘊之復雜能量，其既可賡續(xù)明清世情小說傳統(tǒng)，做如《廢都》《秦腔》般細膩文章；亦可效法兩漢史家筆法，做如《帶燈》等粗獷文字。前者為陰為柔；后者屬陽屬剛。照此思維讀解其作，可以類如儒家所謂之內(nèi)外感通之路徑說明。即以“我”為基礎(chǔ)，向內(nèi)為“內(nèi)圣”，向外為“外王”，即自我精神之修成與其所生長之地域特點、獨特之風土人情、時代風氣等皆有關(guān)系。如能沿此思路貫通之，不獨可以與時與世推移，亦可深得因革損益之妙處。內(nèi)外感通、物我一貫，天地萬物也別開生面?？梢源俗x解賈平凹作品。

七、賈平凹以詩開啟創(chuàng)作，亦曾嘗試劇本寫作，后專事小說、散文，于后兩者，皆有新的開拓。其在1990年代初創(chuàng)辦《美文》雜志，標舉“大散文”，力主散文不拘抒情一路，有更為闊大之境界展開。舉凡自然萬物，天地萬象，皆可納入其間。且看他如何讀解歸有光。歸氏以抒情散文（此說亦為現(xiàn)代“建構(gòu)”）《項脊軒志》等知名，殊不知其《全集》所載，抒情散文不足十一。談天地，觀萬物，明人事等等十九。此足以說明由“抒情散文”至中國古典之雜文學觀之重要性和必要性。他寫《讀稿人語》，寫《江浙日記》，皆有些宗法古人筆記的意思，可與《東坡志林》對讀。且看他《讀稿人語》首則：

讀老作家文章如進寺遇長老，想近前又不敢近前。不敢近前，怕他早看穿了我的腸腸兜兜，不近前又不知那是一雙什么佛眼，如何看我?guī)锥嗝θ耍?/p>

讀《五十心境》，說盡了不惑，到底還惑。想起一友人游杭州歸來，極力夸贊某一公園門口的對聯(lián)怎么怎么地好，問對聯(lián)內(nèi)容，說：“上聯(lián)是□□□□□□□，下聯(lián)是□□□□□□春?！敝挥浀米詈笠粋€字。

王中朝淡，《霧村》懶，一個是老僧吃茶，吃茶是禪，一個是黑中求白，乖人說憨。周濤善冰山崩塌，與之可論天下英雄，何立偉獨坐聽香，你只能意會他卻能言傳。同是女人寫女事，《我與董小宛》人為狐變，《小黑》狐為人變，《我開餐館》華而不實，卻有獨立之姿。

此間古今融匯、文白夾雜、詩文互現(xiàn)，非為游戲筆墨，要在多種嘗試。要去寫小說了，這些個古意古語逐漸褪去，化入作品之中，幾如羚羊掛角，蹤跡難覓。是為由生至熟，再進階為自熟返生。此為書畫家馬河聲論書語，照此亦可論賈平凹之文學觀。

八、不過數(shù)年前，王德威在陜西師大開講“抒情傳統(tǒng)”，以屈原始，以賈平凹終，其間所涉之理論及文學人物，皆可統(tǒng)攝入“抒情傳統(tǒng)”一路作貫通解。再看他《史詩時代的抒情聲音》所論，可知“史詩”與“抒情”并不可簡單二分，或偏于詩和史，或用心在個人情感之感發(fā)，其中足可融通之處不止一二。如賈平凹1990年代標舉“詩人”與“現(xiàn)實主義”之分，后又論兩漢史家筆法與明清世情小說傳統(tǒng)，且將二者歸入“剛健”與“柔婉”，“秦頭”與“楚尾”，“水”與“火”之觀念中理解，至《山本》則有以《水滸傳》筆法寫《紅樓夢》故事之嘗試，足見其融通“水”“火”，“剛健”與“柔婉”之深層用心。此一路向，《帶燈》是也，《山本》是也，新作《醬豆》亦是也。此亦為讀賈路徑之一。如細加闡發(fā)，可以“抒情傳統(tǒng)”觀之，可以“史傳傳統(tǒng)”觀之，更可以“抒情傳統(tǒng)”與“史傳傳統(tǒng)”融通之視域觀之。小叩小鳴，大叩大鳴，良有以也。

九、賈平凹晚近二十年間作品中之典范人物，或偏儒，或近道，或有禪家意趣，不一而足。此或?qū)儆幸鉃橹趯憸嫔Ｊ雷冎懈魃宋镏幕瘧獙?。如是作法，以《山本》最具代表性。其間有精進人物，如井宗秀、陸菊人、井宗丞、夜線子、周一山，甚至那個反復無定的阮天保亦在此列；亦有任性逍遙，卻也做些個用世的事情，如陳先生、麻縣長；還有那個130廟和寬展師傅，則是佛家代表無疑。上述三類，亦是古典觀念核心之三種。賈平凹用意或不在闡發(fā)不同思想于世變中之不同反應，而在寫個人身在人間世，面臨世相種種，如何選擇，如何合理應對。當然，何為合理，自是言人人殊，不可一概而論。讀者讀此，心之不同，所見自然也異。其大用心處，也是緯度多端。但照此思路，可梳理賈平凹作品中人物，得其自具之結(jié)構(gòu)譜系，向內(nèi)可以深入理解賈平凹人物塑造之用心用力處，向外則可知當代文學人物之不同面向及其意義。此亦屬讀賈路徑之一。

十、賈平凹書中所寫人物，雖屬小說家言，不可照實看去，但若干重要形象，大抵也有些來歷?！渡奖尽分兄谪?、井宗秀、陸菊人等等雖與歷史人物關(guān)聯(lián)甚深，皆有本事可循，且不去說他，單論陳先生。陳先生早年從軍，后拜師道門，學得些救人的方法，其命運轉(zhuǎn)折，約略與莊書所論無用以得全生之說相通。他在渦鎮(zhèn)，雖用草藥醫(yī)病，但仰觀俯察，于世態(tài)人情、世道人心看得更為通透，所以他也說病，說天地，說萬物，說歷史，說現(xiàn)實，說興廢，說生滅，說世道家道人道，如是《古爐》中那個善人。沿此思路推衍開去，亦可得讀賈之又一路徑，不獨可用之于《山本》?！豆艩t》《老生》《秦腔》，甚至《帶燈》《暫坐》《醬豆》，亦是一理。

十一、讀1990年代后賈平凹作品，人?；笥诤我酝羟寮冎澜鐫u次退去，繁復蕪雜甚或污濁之人事物事幾乎隨處可見。如屎溺如其他種種分泌物之略顯細致之描畫教人不適甚至于厭惡了。人世間之日常生活種種最為普通也最為真實之面相本是如此，賈平凹不過照實寫去，不做些去粗取精的工夫，此為一解。郜元寶以為《白鹿原》中污穢之物形成之原因，與道教若干觀念頗有些相類，并援引魯迅致許壽裳語“中國根柢全在道教——以此讀史，有多種問題可以迎刃而解”說明之，亦是一解。照此思索，亦可得讀賈之又一路徑。

十二、賈平凹好寫也善寫物，散文自不必論，小說中所描繪之物象亦堪稱繁復，晚近十余年間，以繁復龐雜之自然物色“入”小說，屬其作品重要特征之一。且看《暫坐》中對海若為活佛準備之禪堂繪畫之細致描述，對那個神秘的作家兼書畫家弈光書房物事的詳細鋪陳。此細致筆墨非為炫技，亦不可作閑筆輕易放過。其間用心，或可呈現(xiàn)賈平凹文學、文化及世界觀念之緊要處。其與“現(xiàn)代”觀念“不合”處，或恰為其價值和意義所在。何出此言？《周易》“復卦”曰：“復，見天地之心”。天地有大德曰生。此“生”或?qū)倌骋皇挛镏坝澜倩貧w”，屬已逝之物的再臨。馬克思所論之歷史的“相似性”，柄谷行人所言之“歷史”的“反復”，大用心即在此處。再如寫陸菊人娘家紙坊溝云舒云卷，寫云寺梁山川地貌、飛禽走獸、花鳥蟲魚，寫人與諸般物象和諧共處之自然狀態(tài)。還有那個似乎一事無成的麻縣長，端坐于公堂之上形同虛設(shè)，對衙門外世事風起云涌全無半分能力，卻發(fā)愿要寫一部《秦嶺植物志》，寫一部《秦嶺動物志》，為后世留下一份當世的記錄。所處之歷史境遇相當，其緣何未如《白鹿原》中朱先生，用心于史志，寄托于后世。此間亦大有文章可做。歷史人事化煙化灰之后，唯物事更為長久，青山老過青史，物事老過人事。此間所蘊含之歷史人事之浩嘆，亦非《三國演義》書前楊慎一闕《臨江仙》所能涵蓋，也非倪云林歷史、人事觀察之“小”（拘）“大”（達）之辨所能簡單說明。延此可申論賈平凹之自然觀念。此觀念不限于世界觀念，亦可落實于審美方式章法布局，其源頭在《周易》，顯發(fā)在《史記》在田錫在蘇東坡在賡續(xù)蘇門文章學觀念之諸公，流變在沈從文、汪曾祺，再變在賈平凹。此亦屬讀賈重要路徑之一。

十三、賈平凹的文學語言，有韻味，有意趣，有張力和表現(xiàn)力，有獨特規(guī)矩，自家法度。與兩漢史家筆法對應，則有骨氣和質(zhì)感，如樹如石如山，具剛健氣象；對應明清世情小說傳統(tǒng)，則有韻味和氣息，如花如風如云如水，得柔婉之趣。賈平凹自謂其早年于語言之韻味及表現(xiàn)力用心頗多，用力也深，曾于五線譜上調(diào)適體味文字之節(jié)奏、氣息、韻律等等，后又悟得文風與世風與地域風土與個人之心性和才情統(tǒng)一之意義。他用心于煉字，遣詞造句章法布局上皆有些心思，卻不愿淪為“小道”，有賈島氣或孟郊氣。并非賈島、孟郊不好，而是以此推敲工夫，寫詩或散文可以，用來做長篇小說，則難矣哉！故此，自劉熙載論莊子文中，賈平凹悟得莊子文看似胡說亂說，骨子里卻盡有分數(shù)。汪洋恣肆、隨意揮灑，卻無不“合道”。彼固自謂猖狂妄行以蹈乎大方，學者當自大方處求之。會心于此，賈平凹《廢都》而后的語言，便有意漫筆寫去如流水之逝，蒼茫而來，渾然而去，如行云流水，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如是而已。此雖偏于章法布局，卻也是語言妙處。且看他在《好的文學語言》中談搭配，談閑話（閑筆），談簡省，談成語原初語義之“還原”，談學習古典及民間傳統(tǒng)，談如何追求語意之混沌。他還曾談文章中虛詞與實詞之搭配一如陰陽、剛?cè)嶂酀谡Z言運用之意義。照此可梳理其在語言上所作之復雜功夫，以及由此功夫所彰顯之語言之個人特點。或可言之，賈平凹四十余年所以寫作源源不斷，且呈生生不息之象，才華與積累自然是核心，語言之才能亦不可忽視。試看《暫坐》，定然是揮灑自如，一氣寫來，韻味貫通，無間斷，無枯澀，無窒礙，如水遇山石曲折能隨物賦形，如云自然出岫變化無端。再看《山本》《古爐》《秦腔》，皆五十萬字上下，主體故事算不得繁復，然而讀者去讀，卻深感人世之龐雜，物象之細密。如人目力所及，山川地貌人事等等可以素描勾勒，亦可工筆詳繪。要詳細繪去，則即便一種景觀，例如遠觀渦鎮(zhèn)種種，人、事、物簡略描繪，是一種筆墨，一種情狀，而細膩、繁復寫去，萬千語言或亦不能盡述。一冊《山本》，大略言之，天地自然諸般物象描繪十之二三，歷史人事之敘述十之七八。而就局部論，亦有人事描繪十之一二，物象敘述十之七八。此間正是考校作者語言之韻味之表現(xiàn)力的重要時刻，若無如云出岫、隨意揮灑之語言能力，怕也不能做成如《古爐》如《山本》般文章。以語言之節(jié)奏之韻味之氣息等等為法門，亦可得讀賈之重要進路。

十四、或問：賈平凹寫作已逾四十年，在不同時期，皆有重要作品之創(chuàng)生，且呈不斷“上出”之象，此境如何得之？對此，筆者思考經(jīng)年，以下試簡論之。如以《廢都》為界，既可上溯，亦可下延，為讀解賈平凹作品之要津。但若以其新作《暫坐》《醬豆》為“起點”，以追根溯源的方式整體理解賈平凹作品，不難知曉，其融合古今、中西，會通文學與書畫藝術(shù)等等努力意義皆有可觀處。這一種融通，絕非于種種不同觀念及寫作路向間做非此即彼的選擇，而是晚出作品，融通其之前作品，而有新境界的開拓。此種思維如論者談蘇東坡時所言，乃是一種圓融通觀，此通觀意義并不單一。既包括思想觀念之多元融通，亦包含文章作法之匯通，要義更在自我之“圓成”。無論有意與否，賈平凹的寫作路徑，其所敞開之世界與個人之關(guān)系，可以儒家所論之修養(yǎng)功夫解。修養(yǎng)既為功夫，當然有次第，有進路，有境界。照此思路，可得讀賈根本。參之以古典思想，如二程如朱熹如王陽明，此間義理，或可窺知一二。

責任編輯 崔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