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在蘇醒的園圃里,如果選一種植物表達(dá)春天的鮮嫩,當(dāng)選什么?植物的嫩芽頭。
迎風(fēng)的溝渠邊,那些長著薄且寬大嫩綠葉片的蒲公英是最好的,不必等它開花,用手掐住葉柄根部輕輕拔起,洗去葉片和根上的土,切去根須,放滾水里燙一燙去苦味,拌上調(diào)料,再用炸了花椒的油澆一下便是味道不賴的小菜。
枸杞頭,枸杞的嫩莖葉,它最嫩的部分,青嫩剔透。一大堆枸杞頭,在鍋里爆炒,只能炒一小盤,水分全瀝出了。
廚房里,一淘籮馬蘭頭,意氣生動;菜攤上,一大堆豌豆頭,姍姍帶雨歡。
植物的嫩,嫩在哪里?馬蘭頭,長在春天的田埂、溝渠。清代袁枚覺得:“摘取嫩者,醋合筍拌食,油膩后食之,可以醒脾?!?/p>
豌豆頭,《本草綱目》里說:“葉似蒺藜葉,兩兩對生,嫩時(shí)可食……又有野豌豆,粒小不堪,惟苗可茹?!?/p>
清素瓷盤里的枸杞頭,可以涼拌,焯過水,撈出。把枸杞頭碼放到小碟內(nèi),倒入生抽、鹽、醋、紅油,撒入熟芝麻,拌勻,這樣拌出來的菜才有味道。
一味枸杞頭,味苦性寒,具有補(bǔ)虛益精、清熱止渴、祛風(fēng)明目的功效。裝嫩,嫩如一株植物,才有生理和心理上的滿足。
早春的菜市,衣裳皺巴的憨厚老頭兒在賣枸杞頭。老頭兒用一雙糙手在撥弄,枸杞頭卻是嫩嫩的。一大堆蓬松幼嫩的枸杞頭,碧綠、養(yǎng)眼,上面沾著早晨的露水清氣。外祖父在世時(shí),每年春天都會買枸杞頭,做糖醋枸杞頭。外祖父炒菜時(shí),把枸杞頭瀝干,置鐵鍋上翻炒;鍋燒得滾熱,只聽得“咝啦、咝啦”,鍋沿升騰一股白霧,鐵鏟三撥兩撥,一堆枸杞頭縮水至一盤子。外祖父眼睛不好,說吃枸杞頭可以明目,他讓小孩子也吃,鮮嫩清香。
嫩,是對植物的一種描述。陸游對馬蘭頭心生歡喜,他在《戲詠園中春草》中吟道:“離離幽草自成叢,過眼兒童采擷空。不知馬蘭入晨俎,何似燕麥搖春風(fēng)?!贝禾斓鸟R蘭頭,在詩人眼里,是一道珍饌。
汪曾祺評價(jià)豌豆頭時(shí),說:“極嫩,入口清甜中有很細(xì)微的青澀—這樣的澀幾乎感覺不出,因?yàn)榕c清甜根本就是糅合在一起的,但可以體會到一種很簡單的純?!?/p>
他還在《故鄉(xiāng)的食物》中回憶枸杞頭:“是容易采到的。偶爾也有進(jìn)城的鄉(xiāng)村女孩采了,放在竹籃里叫賣,‘枸杞頭來……那滋味,也只能說‘極清香。春天吃枸杞頭,云可以清火,如北方人吃苣荬菜一樣。”
豌豆,在古代有一個(gè)很好聽的名字:薇?!对娊?jīng)》中說:“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這里的“薇”說的是野豌豆。麥田青芒,有一彎野豌豆,牽藤攀緣,觸須漫爬,不知何物。只看得那紫紅的花,似蝴蝶,在風(fēng)里飛啊飛,飛不動了就棲在葉子上,翕合著花翅膀,在青麥映襯下顯得耐看,只是葉片老了,便不再摘。
食草動物最愛吃草尖尖?!都t樓夢》里的女孩子喜歡春天鮮嫩的植物。探春和寶釵嚷嚷著“要吃油炒枸杞芽”,還大方擲出500銅錢,恨不得一通暴吃,卻不怕增肥。油炒枸杞芽,色澤鮮亮,鮮香可口,吊人胃口。兩美人兒還喜歡枸杞芽燒蛋湯,一碗湯有爽口清涼之感,成為口腹最愛。
春天,我看人吃嫩植物,吃油爆豌豆頭,或者涼拌馬蘭頭??次娜顺裕部此兹顺?;看今人吃,也看古人吃。
清妙食物,在于它的嫩,一片一片嫩芽葉片,在春光里最動人。比如,春日懶懶,食枸杞,如飲草木清氣;老了的枸杞頭,嫩葉不再,它就是一棵老枸杞。
還有豌豆頭,清炒可以當(dāng)下酒菜。咂巴著,豌豆頭在口中回旋,甜嫩清香;等到春已深,豌豆開花,開紫色的蝴蝶小花,這時(shí)候再食豌豆的葉莖,纖維經(jīng)絡(luò),如老牛嚼草。
馬蘭頭過了清明,也就風(fēng)華不再了。
枸杞頭易老,豌豆頭、馬蘭頭、秧草頭、香椿頭、蘆蒿……也易老。一群植物,在春光里漸漸老去。
(摘自《清遠(yuǎn)日報(bào)》2020年11月11日,若子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