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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日晚照,為誰溫柔(短篇小說)

      2021-03-30 19:20葉兆言
      北京文學 2021年3期

      葉兆言

      1

      2000年春天,新世紀應該從哪一年開始計算,引發(fā)了一場討論。專家的意思從2001年開始,這一年,按照中國歷法的傳統(tǒng),是21世紀元年,然后才能接著有二年三年,如果從2000年開始,一切也就亂套。新世紀究竟從哪年開始,對于鄭敏來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與小聶那次正式談話。所以說是正式談話,因為鄭敏與小聶熟悉已久,見過無數(shù)次面,聊過無數(shù)次天,要說談話內(nèi)容的正經(jīng)八百,要說談話態(tài)度的嚴肅認真,這可是第一次。

      這一年鄭敏四十三歲,離婚五年多,兒子正在上高中。談話剛開始,小聶還有些氣勢,不說氣勢洶洶,起碼也是有些底氣。她紅著臉,好像準備好了一肚子的話,一肚子的譴責,說著說著,很快就結結巴巴,很快就語無倫次。小聶個頭不高,有點小肥胖,三十歲出頭,長得不好看也不難看,女兒在上小學。她以退為攻,說,鄭姐我知道這是我們家小蔡不對,是我們家小蔡不好,我知道小蔡他不是東西。

      “你們家小蔡是不是東西,跟我有什么關系,跟我有關系嗎?”鄭敏打斷了小聶,很不耐煩地說,“你說了半天,到底什么意思?”

      小聶不吭聲,看了一眼鄭敏,鄭敏正看著她呢,正在迎接她的眼光,臉上毫無懼色。這時候,應該心虛的人不心虛,不應該心虛的人就會心虛。兩人對視了一會兒,小聶把眼光轉(zhuǎn)向別處。鄭敏說,你不就是來跟我攤牌嗎?有什么話,不用藏著掖著,你盡管說。鄭敏說,你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不用擔心不要怕,我都聽著呢。鄭敏和小聶其實心里都明白,都明白她們正在說什么,或者說正準備說什么。小蔡是小聶的老公,小蔡是鄭敏雇的司機兼助手,小蔡是鄭敏公司的副總。現(xiàn)在,小聶還是以退為進,繼續(xù)控訴自己老公,繼續(xù)數(shù)落小蔡的不是,鄭敏再次不耐煩地打斷,直截了當問了一句:

      “小蔡跟你說了什么?”

      小聶不說話,在琢磨應該怎么說。

      鄭敏干脆來個簡單粗暴,又問了一句:

      “小蔡是不是跟你說他跟我有過什么?”

      小聶被鄭敏強大的氣場給鎮(zhèn)住了,小聶被鄭敏奪人的氣勢給打垮了,聲音壓在了喉嚨口,說,小蔡他也沒這么說,說他也沒敢說得多清楚,說男人的這個嘴嗎,總歸是沒有什么好話,反正不管怎么說,說一千道一萬,我們家小蔡肯定是不對的。

      鄭敏勃然大怒,怒不可遏地說:

      “這樣吧,回去跟你家小蔡說,把話說說清楚,明天不用來了,不要來了,事情就這么定了,我付你們?nèi)齻€月工資,他不用再來上班!”

      小聶灰溜溜地走了,小聶不走也得走。她還想說什么,還想申辯,還想講道理,鄭敏揮了揮手,已經(jīng)不準備跟她再談下去。第二天吃晚飯時,小蔡打來電話,道歉說,鄭姐你千萬不要生氣,這個事呢絕對是我不好,絕對是我們做得不對。我跟你說鄭姐,我可是絕對沒有瞎說什么,一點都沒瞎說,這是我們家小聶她誤會了,女人嘛,她就是容易多心,你說是不是?小蔡說,鄭姐我真沒說什么,你要是不相信,我讓小聶給你說話,讓她跟你解釋,我真的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說。

      鄭敏十分不屑,懶得理他:

      “我不想跟你老婆說什么,我不想說?!?/p>

      那頭的電話已塞到小聶手里,她怯怯地說著:

      “鄭姐,你不要生氣——”

      對方服軟和認輸?shù)恼Z氣,讓鄭敏心氣順了許多:

      “我當然生氣,我怎么能不生氣?”

      “小蔡是什么也沒說,都是我瞎猜的,你不生氣好不好,鄭姐不生氣好不好。我們家小蔡也說我了,是我不好,我不好,我不該胡思亂想?!?/p>

      “你也太把你男人當個寶了,好吧,你沒有胡思亂想,你想得對,我跟你男人確實是有一腿,你要怎么想就怎么想,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你讓我不要生氣,你說我怎么能不生氣,怎么能夠不生氣?我都快被你們氣糊涂了,我已經(jīng)被你們氣糊涂了,喂,你們打電話給我是什么意思?”

      2

      幾乎是同樣的對話,幾乎是同樣的場景,在鄭敏的一生中已是第二次。第一次只是扮演的角色不同,正好與這次調(diào)換過來。往事不堪回首,好多年過去,鄭敏仍然還能記得自己當時的尷尬,還能記得當時的狼狽。很顯然,通過與小聶的這次正面碰撞,她明白了一個非常簡單的道理,就是在這樣的對話中,一個人的氣場很重要,一個人的氣勢很重要。輸贏并不重要,氣場和氣勢才重要,它們能夠決定勝負。

      小蔡是個說謊話都不會臉紅的人,絕對有本事把小聶騙得團團轉(zhuǎn),有足夠的能力把小聶搞定。有些事明明做了,有些事肯定錯了,他完全可以做到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小蔡擅長于打死不認賬,他的心理素質(zhì)不是一般人所能擁有,他的臉皮之厚,絕對可以與袁美珠相比。袁美珠是鄭敏前夫魯強烈現(xiàn)在的妻子,當年還沒與魯強烈離婚時,她跑來與鄭敏攤牌,要鄭敏趕快與魯強烈離婚。袁美珠開門見山,袁美珠鎮(zhèn)定自若,說,鄭敏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你們不離婚,魯強烈天天和我睡在一起,我們天天睡在一張床上,你不覺得難受嗎,你不覺得那個嗎?

      鄭敏覺得那天自己輸就輸在氣場上,輸就輸在氣勢上。一種被打敗了的感覺非常不好,袁美珠與鄭敏年齡相仿,她并不比鄭敏年輕,沒有鄭敏漂亮,身材也沒有鄭敏好,皮膚還黑,用魯強烈的話說,袁美珠與鄭敏相比,沒有一處比鄭敏好。離婚簽字不久,魯強烈偷偷給鄭敏打過一次電話,在電話里他幾度哽咽,痛哭失聲,說自己對不住鄭敏,對不住兒子,一口氣說了好多個對不起。說他沒有管控好自己,說他活該遭了報應,說他最后所以同意離婚,所以愿意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字,是覺得自己太虧欠鄭敏,是覺得自己配不上她。

      事實真相當然不完全是這樣,魯強烈的致歉電話,讓鄭敏多少感到一些安慰,讓她多少也挽回了一些臉面。魯強烈與袁美珠的故事,說起來十分狗血,說起來極其簡單,兩人在同一個單位,在同一個辦公室,平時眉來眼去,一起出過幾趟差,然后就有了點事,然后便弄假成真。都是有家庭的人,一個有兒子,一個有女兒,袁美珠先離婚,她離了,逼著魯強烈離。這是個破罐子破摔的厲害女人,魯強烈不想離,也得老老實實地離,在她的淫威逼迫之下,必須乖乖地就范,非離不可。

      鄭敏與魯強烈的婚姻,開始時還有幾分浪漫。他們是小學同班同學,也是中學同班同學。無論小學還是中學,魯強烈都不是很起眼。大約在初一的時候,有一次魯強烈與同學戲耍,掉轉(zhuǎn)身猛跑,一頭撞在了鄭敏懷里,那時候,魯強烈還沒開始發(fā)育,個子很矮,仍然像個小學生。意識到快要撞人,連忙伸手保護,想保護自己,也是為了保護被撞的人,于是自然而然地就碰到了鄭敏的胸部。鄭敏的胸本來就大,正值青春期,那時候的女孩子既沒胸罩,也沒緊身衣,因為害羞,越是胸大越覺得難為情,她平時都不好意思挺胸抬頭。

      鄭敏覺得自己胸部被人撞到了,或者是被人捏了一把。不是疼,還來不及感覺到疼,只是極度的慌張,非常的緊張。魯強烈也非常害怕,因為他知道自己的手觸碰到了什么,知道自己這樣是屬于流氓。在那個年代,男生女生非常保守,都互相不說話。鄭敏出于本能地喊了一聲“不要臉”!她本來是要喊“流氓”的,當時的男生女生,經(jīng)常會用到流氓這個詞,流氓可以是特指,也可以泛稱,可以是某個行為,也可以指某個人,然而鄭敏有意識地避開了用“流氓”這個詞。魯強烈在眾人的哄笑中扭頭就跑,他聽到了鄭敏的那一聲“不要臉”,當時心中確實也覺得自己有些不要臉,很流氓。

      魯強烈和鄭敏成為夫婦后,重新回憶起這一幕,大家都覺得很可笑。魯強烈說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女人那個東西很大,很有彈性,他是第一次觸碰到那玩意兒。鄭敏斥責說什么叫第一次,難道還有過第二次第三次?她說,你可真是不要臉,當時人家被你給弄得都快嚇死了,我嚇了一大跳。魯強烈笑得很開心,說不要說你嚇死了,我也嚇死了?;貞浭敲篮玫?,回憶很溫馨,熱戀以后結婚之前,鄭敏相信魯強烈是真的喜歡自己,相信這個男人的心中只有自己。

      男生也好,女生也罷,在青春期都會有個初戀對象,都會產(chǎn)生最初的朦朧愛情,鄭敏沒想到魯強烈暗戀的女生竟然會是自己。當年男女生雖然不說話,心中卻各自有主。鄭敏暗戀的是江陽,江陽是班長,班上很多女生都喜歡他。初中時期的鄭敏非常敏感,她有點自卑,很不自信。自卑和不自信的原因十分簡單,就是她父親因為流氓罪,前不久剛被公安機關逮捕,差一點被判刑。這件事很快傳開,弄得家喻戶曉,同學們都知道,都在背后議論。當時并不是很明白什么叫流氓罪,鄭敏只是知道這罪名不同尋常,很下流、很丟人、很無恥,非常的不要臉。

      鄭敏的心中從此有了陰影,流氓罪太難聽,它和通常的家庭成分不好還不一樣,家庭成分大多是解放前的事,你是地主,你是富農(nóng),你是資本家,你是四類分子,這都和萬惡的舊社會有關,都是所謂的歷史原因。流氓罪則是現(xiàn)行,就發(fā)生在當下,就發(fā)生在今天。鄭敏作為女兒,有這樣一個流氓父親,有這樣一個下流的爹,頓時覺得抬不起頭來。她甚至都沒有勇氣再偷看江陽的臉色,害怕會在他的眼神中看到某種不屑。有個犯了流氓罪的爹真是太糟糕,鄭敏相信江陽根本就不會看上自己,她根本就配不上江陽。

      中學畢業(yè)后,有的同學下鄉(xiāng)當知青,有的同學留城當工人。鄭敏和魯強烈進了不同的工廠,兩個廠挨得很近。有一天,魯強烈出現(xiàn)在鄭敏面前,說,我知道你在這個廠,我就是到你們廠來玩玩。自小學中學以來,因為男生女生互不說話,互不交流,這是鄭敏第一次與魯強烈單獨面對單獨聊天,她感到很意外、很驚奇。以后又有過幾次接觸,都是魯強烈主動來鄭敏的工廠玩,他也邀請她去他們廠做客。鄭敏沒答應也沒拒絕,只是覺得有點可笑,沒事去他們廠干什么呢?他們廠又能有什么好玩的。幾次接觸后,她意識到魯強烈對自己很有好感,從他猶豫躲閃的目光中,從他不懷好意的微笑中,仿佛能看出那種想和自己處朋友的意思。

      鄭敏也沒太往心上去,那時候大家還很幼稚,她的心目中仍然保留著江陽的位置,雖然畢業(yè)離開了學校,她還是忘不了江陽,心中對魯強烈真沒什么感覺。在工廠里當學徒,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兩年。魯強烈突然來找鄭敏,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遞給她一封情書,紅著臉說,等我走了,你再打開看。鄭敏有些莫名其妙,說,既然人都來了,有話干嗎還要在信里說呢?說著就要拆信,魯強烈急了,堅決不讓她拆。鄭敏似乎也意識到信里會寫什么,心跳有點加速,臉也有點紅。等魯強烈走了,打開來看,果然是封情書,話有些肉麻,留了地址讓她回復。鄭敏幾乎沒有猶豫,立刻偷偷地就把信撕了。

      這是她第一次收到這樣的信,第一個想法是不能也不應該讓別人知道。進廠第一天,負責接待新學徒的師傅就告誡大家,學徒期間,要好好跟師傅學手藝學技術,不可以談戀愛。三年后滿師,不久高考恢復了,很多年輕人想考大學,鄭敏也躍躍欲試。廠長在大會上發(fā)火,說,現(xiàn)在某些人不安心生產(chǎn),好高騖遠,想考那個什么大學,我看未必就能考上。鄭敏本來也不自信,問了問身邊幾位同事,都不準備報名,于是也就很自然地放棄了。再不久,馬路上遇到高中女同學,說起高考,說誰參加了,誰也參加了,當年的班長江陽沒考上,成績最好的徐露露沒考上,成績很一般的魯強烈,反倒讓他考上了。

      鄭敏聽了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他給自己寫過情書,想到自己后來就沒理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女同學覺得奇怪,問,你笑什么?鄭敏連忙掩飾說,我也跟你一樣,沒想到他竟然考上了。

      3

      鄭敏覺得自己人生的第一個翻身仗,是與魯強烈的婚禮。人生的道路是曲折的,她和他確定戀愛關系不重要,第一次發(fā)生那事不重要,一起去領結婚證也不重要,這些事都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發(fā)生,發(fā)生也就發(fā)生了,按部就班并不意外。真正重要的是那場婚禮,那場婚禮開始顛覆了鄭敏的人生。

      婚禮在離鄭敏家不遠的一家飯館舉辦,當時南京沒有什么大酒店,婚禮場面都很小,這家飯館已經(jīng)屬于最大的。魯強烈家經(jīng)濟條件并不好,操辦婚事,拿不出太多錢來辦酒席。鄭敏的父親老鄭站出來發(fā)話,說,我就這么一個寶貝女兒,不能虧待她,所有的酒席開支都我來出好了,需要多少我給你們掏多少。他這么說這么做,男方會很尷尬,魯強烈家心里不愿意,可是老鄭執(zhí)意要這樣,就是要講究排場,一定要自己掏錢,也沒辦法拒絕。于是婚禮辦得很隆重,非常隆重,整個飯館都被包了下來。

      這場婚禮給鄭敏掙足了面子,來了很多人,能喊的人都來了。事實上,那天婚禮的真正主角,不是新娘和新郎,而是鄭敏的父親和母親。老鄭小時候?qū)W過戲,學的是武生,雖然沒在演員這條路上繼續(xù)走下去,但是自小練功,站有站樣坐有坐樣,一招一式都可以引人注目。鄭敏母親薛芬曾經(jīng)也是個不錯的演員,唱青衣的,一輩子沒大紅大紫過,后來一直在戲校當老師,這一年也還不到五十歲,氣質(zhì)非常好,可以說是光彩照人。大家挨個兒地走過來,給新人父母敬酒,與鄭敏父母相比,魯強烈父母完全就是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年齡看上去也要大許多。

      自從父親出了那事以后,雖然父女居住在一個屋檐之下,鄭敏一直不太愿意面對老鄭,她很少跟他說話,能不說話就不說話,基本上沒什么交流。印象中,有一段時間,老鄭也是經(jīng)常不在家住,他在單位里有一個工作間,經(jīng)常躲在那兒寫字作畫,干自己的事。新婚之夜,鄭敏忍不住要對魯強烈感慨,說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父親會那么帥氣,會那么瀟灑,從來也沒這么想過。鄭敏父母在婚禮上顯得很有身份,顯得很高貴,顯得很高雅,一時間,竟然讓鄭敏產(chǎn)生一種公主的感覺。多少年來,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灰姑娘和丑小鴨,一直為有這么個被稱為流氓的父親感到自卑,感到抬不起頭來,同時也對母親薛芬沒什么好感。在鄭敏心目中,自己的父母實在是糟糕透了。

      嚴重的自卑和不自信,也成了當初沒給魯強烈回信的最好借口??忌洗髮W不久,魯強烈又一次去見鄭敏,有一點趾高氣揚,有一點小人得志,膽子也大了,臉皮也厚了。他繼續(xù)向她求愛,并且宣布自己能夠考上大學,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沒給他回信。魯強烈說,我要感謝你讓我臥薪嘗膽,感謝你讓我懸梁刺股。他說自己受到了強烈的刺激,自尊心很受傷,人生變得非常暗淡,說他們就算是不能成為那種特殊的男女朋友,難道還不能成為那種最普通的朋友嗎?你隨便回幾個字就那么難嗎?面對魯強烈的責難,鄭敏略略感到有些歉意,她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說:

      “我爸的事,你難道不知道?”

      魯強烈不吭聲,不吭聲,就意味著他是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有這樣一個父親,我覺得自己不配享受什么愛情?!?/p>

      魯強烈感到很釋然,說,我知道你爸的那事,我當然知道,同學們都知道,可是這又有什么關系,我是說跟你有什么關系呢?你爸是你爸,你是你。魯強烈說,鄭敏你想一想,照你這么說,照你這么想,我爸還是右派呢。鄭敏說,這個不一樣,這個怎么可比,右派現(xiàn)在都平反了,越來越吃香。鄭敏說的還真是事實,當時撥亂反正,社會上有些人根本不是什么右派,可總是喜歡把右派掛在嘴上。魯強烈的父親就不是什么真的右派,只是當年的思想有些右傾,只是被批判過,受過一點處分。鄭敏表示她爸不一樣,老鄭犯的是流氓罪,他做的那些事難以啟齒,這完全不一樣,怎么都翻不了身,而且說出去也難聽死了。

      魯強烈說,我才不管那么多呢,反正我只在乎你,你就是魔鬼的女兒,我也會喜歡。鄭敏聽了非常感動,真的很感動。她相信魯強烈是真的喜歡自己,真的喜歡就應該是這樣,真的喜歡就應該這樣不顧一切。她覺得自己一直也是這么想的,鄭敏情不自禁地又想到了自己的暗戀偶像,想到了當年的班長江陽,想到他站講臺上帶著大家朗讀時的樣子。暗戀只能永遠是暗戀,暗戀只能是胡思亂想,鄭敏曾經(jīng)是那樣地放不下江陽,為了他,她可以做任何事,無論江陽遭遇多大的難,不管江陽是什么樣的出身,只要他喜歡自己,她都會無條件地喜歡他。

      事實上,鄭敏只是被魯強烈感動,她并沒有一下子就接受他的追求,并沒貿(mào)然確定戀愛關系。她仍然還在猶豫,或者說還是放不下江陽,當時的狀態(tài)是既沒答應,也沒拒絕,從很久不聯(lián)系,發(fā)展到了有聯(lián)系。鄭敏母親薛芬知道有這么一件事,知道有男孩子在追求女兒,便好心規(guī)勸鄭敏,說,這是挺好的一件事,男孩子能夠喜歡你,遠比女孩子喜歡別人更好。女人很容易看走眼,譬如她就是個現(xiàn)成例子,薛芬說,自己當年就看走眼了,我就是喜歡你爸,可是你爸那時候他根本就不喜歡我。薛芬以切身體會開導女兒,說,如果是你喜歡的男人,如果他不喜歡你,這樣的男人并沒有什么好,你跟了現(xiàn)在的這個小伙子,起碼是他能喜歡你,他能愛你。

      于是兩人繼續(xù)交往,開始處朋友。不管怎么說,鄭敏有個男朋友是大學生,還是挺有面子。一來二去,關系飛速發(fā)展,越來越往前走,越來越深入。說起來同學十多年,正式交往后才漸漸熟悉。隨著年齡增長,很快到了談婚論嫁,鄭敏說她有點想不太明白,不明白他為什么會看上她。魯強烈說他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為什么會看上她,可能還是因為當年的那次撞擊,他一頭扎在她懷里,也就掉進了她這口溫柔的陷阱。鄭敏聽了就笑,魯強烈說,那時候覺得你個子真高,恐怕比我高出一個頭都不止。鄭敏說,知道我當年為什么沒看上你嗎?為什么?你太矮了,你那時候怎么會那么矮,又瘦又小,完全是長成了一個歪瓜裂棗。

      魯強烈有點不樂意了,笑著糾正:

      “歪瓜裂棗是指人長得難看,我那是還沒有開始發(fā)育?!?/p>

      魯強烈最后的個子并不矮,他當年只是年齡偏小,只是發(fā)育偏晚。很多年以后,中學同學在玄武湖公園聚會,共同回憶中學時代,拍了許多照片。男生和男生在一起拍,女生和女生在一起拍,男生和女生合在一起再拍。轉(zhuǎn)眼大家都成了中年人,當時還沒進入數(shù)碼時代,照片還要印出來一張張看。鄭敏與魯強烈一起欣賞照片,看著照片上的江陽,心想自己當年怎么會那么沒眼光。照片上的江陽看上去比魯強烈要矮半個腦袋,頭頂已經(jīng)開始禿了,一點精神都沒有。同學中考上大學的不多,然而還是有幾個,混得最好的,最氣宇軒昂的,顯然就應該算是魯強烈,他已經(jīng)當上了副處長。

      魯強烈看著照片,忍不住有些得意,說自己真的是很有眼光,當年班上的那些女生,毫無疑問是鄭敏最漂亮。魯強烈說,鄭敏,不是我要當面拍你的馬屁,討你的好,你看看照片上的你,是不是比她們誰都好看。鄭敏說,你少來這套,我還能不知道你的心思,還能不知道你心中在盤算什么?你無非是想夸自己,無非是想說我真有眼光,在這么多男生中,挑中了你魯強烈,喂,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魯強烈繼續(xù)得意,笑得很開心:

      “我就是這個意思?!?h3>4

      無論人生多么得意,少年時代不快樂的記憶,時不時還會出現(xiàn)在鄭敏腦海里。最不能忘懷的是父親突然被捕,那是1970年,她正好十三歲。老鄭被公安機關抓了起來,罪名是“偷聽敵臺和坐污雞奸”。前一項是反革命行為,很反動;后一項是流氓行為,屬于壞分子。偷聽電臺容易理解,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這個“坐污雞奸”很難弄明白,反正是很壞,肯定不是什么好詞。

      再后來,隱隱約約有些知道,知道“雞奸”大概是怎么回事,知道是男人和男人,怎么男人和男人,怎么叫“坐污”,還是想不明白。鄭敏一生最想不明白的是父母關系,自她懂事以來,老鄭只要在家,必定與薛芬睡在一張大床上。幾乎是從不吵架,也不爭論,說他們是對相親相愛的夫婦,絕對沒什么問題。薛芬對老鄭足夠體貼,老鄭對薛芬絕對溫柔。大致說起來就是這樣,年輕的時候,薛芬對老鄭更關心。到了老年,特別是薛芬的身體不好以后,老鄭對她更照顧,噓寒問暖無微不至。

      當然這些可能只是表象,只是表面文章,只是做給別人看,只是做給鄭敏看。早在還是個小孩子時,鄭敏就覺得父母之間存在問題,有一種難以言說的不明不白。作為這個家庭中唯一的孩子,鄭敏享受著父母的寵愛,無論是父親老鄭,還是母親薛芬,都把女兒的感受看得很重。很長時間,鄭敏家住的是那種筒子樓,中間一條長長的過道,一家一間或南或北,大家都在過道上升煤爐,都在過道上煮飯做菜。鄰里之間挨得太近,免不了會有口舌,免不了會有沖突。有一次薛芬為什么事,與過道那頭一戶人家女主人吵架,吵得很激烈。鄭敏在房間里做功課,外面聲音忽然大起來,大到了不得不出去看一眼。

      原來是正在做菜的老鄭,為了幫薛芬吵架,竟然拎著炒菜的鏟刀沖了過去。大家都覺得可笑,事后議論起來更可笑。女人之間吵架,本來也不需要男人幫忙,男人幫忙也可以,拎一把鏟刀沖過去,高高地舉著,還做出要砍殺的樣子,吃相太難看。老鄭這人看上去一向都是很斯文的,雖然學過武生,也就是花架子,一招一式都是演戲,都是為了擺給別人看。他這么奮不顧身,連薛芬也覺得不合適,她攔住了老鄭,覺得丟人,演得太過了。

      老鄭與那種能打架斗狠的男人,根本挨不上邊,完全不是一個路數(shù)。用薛芬的話說,老鄭這一生,最大問題是他不像個男人。事實上,鄭敏當時所見也只是議論中的場景,她出去時一切已經(jīng)結束,看到的是母親在埋怨,看到的是父親垂頭喪氣。薛芬把老鄭往家里拉,回到家里關上門繼續(xù)埋怨,怪他不該摻和,說他越幫越忙,仿佛這事是老鄭引起的,是他在跟別人吵架,薛芬反倒是成了局外人。鄭敏看著母親喋喋不休,看著父親一聲不吭。

      這事發(fā)生在父親被公安機關釋放以后,老鄭頭上還戴著一頂壞分子的帽子。那時候,也是鄭敏內(nèi)心深處對父母最怨恨的一段時間,父親被抓被放,對她傷害很大,然而在心靈深處,還有一件事讓鄭敏更受傷。老鄭被抓,鄭敏母女相依為命,忍受著別人的白眼。記憶中,雖然父親被抓,罪名又是那樣讓人不堪,薛芬卻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鄭敏曾經(jīng)問過她,問父親是不是個壞人,是不是很壞?薛芬很認真地想了想,回答說,你爸這個人呢,當然不是什么好人。過了一會兒,她又補了一句,真要說他是壞人,也談不上。這回答模棱兩可,鄭敏的感覺就是母親不說真話,真話是什么,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薛芬在回避在躲閃,鄭敏需要一個答案,偏偏誰也不給她答案。

      有一天下午,只上了一節(jié)課,老師有事,接下來的課不上了。很多同學留在學校玩,鄭敏不愿意與同學們在一起,便獨自回家。夏日的筒子樓里十分安靜,長長的過道無聲無息,鄭敏來到自家門前,從書包里拿出鑰匙準備開門,感覺房間里好像有動靜,便低下頭來,通過鑰匙孔往里看。當時還是那種老式正反都能打開的門鎖,鑰匙很大,鑰匙孔也很大。鄭敏發(fā)現(xiàn)薛芬正蹲在浴盆里洗澡,那年頭的筒子樓只有公共廁所,沒有公共的浴室,大家都是用木澡盆在自家房間里洗澡。她不明白母親為什么會在家,為什么選擇了這個時候洗澡?正尋思著,薛芬已從浴盆里站了起來,一邊擦身體,一邊笑著在跟什么人說話。

      鄭敏也沒有多想,她直接擰開門鎖進去了,進去以后,趕快把門帶上。薛芬嚇了一大跳,沒想到女兒會突然回來,她完全傻了,她完全蒙了,目瞪口呆,手上拿著一塊花毛巾,用毛巾捂著胸,看著女兒不說話。這時候,已經(jīng)進屋的鄭敏意識到了蹊蹺,突然發(fā)現(xiàn)屋子里還有別人,她注意到大床床沿上竟然坐著一個男人,一個半裸的胖男人,粗粗的大腿,黑黑的汗毛,那個男人回過頭來,很吃驚地看著鄭敏,也是目瞪口呆,也是一句話不說,很慌張的樣子。鄭敏認識這男人,他是薛芬單位的一個領導。時間陡然就停止了,大家都不知道應該怎么辦,都僵在那兒。接下來,鄭敏似乎聽到母親喊了一聲,她看見薛芬張開嘴,對她喊了一句什么。

      這一句話究竟是什么,從來就沒搞清楚,反正鄭敏出于本能地知道,自己應該立刻離開,必須趕快離開。她知道母親是在讓她出去,知道母親希望女兒趕快消失。薛芬的聲音壓在了喉嚨口,根本聽不清她說的話。說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鄭敏仿佛被人在腦門上敲了一記,腦袋里嗡嗡作響,眼淚情不自禁便淌了下來。毫無疑問,她只能說是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父親老鄭因為流氓罪被抓,讓女兒很受傷,現(xiàn)在母親薛芬的所作所為,讓她更受傷。一時間,鄭敏真是連去尋死的念頭都有。眼前的一切太讓人無法接受,老鄭的事是巨大的丑聞,薛芬的行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顯然會是更大的丑聞,大家會怎么議論這事呢,同學們背后又會說些什么。

      那天鄭敏最大的愿望,是自己能夠真正消失,希望自己變得無影無蹤,希望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夢一場噩夢。如果她不是一個人,是一只鳥就好了,這樣就可以遠走高飛,飛得遠遠的,再也不用回來。鄭敏知道這不是夢,絕不是夢,這是現(xiàn)實,這是十三歲的她必須要面對的現(xiàn)實。現(xiàn)實就是這么無情,現(xiàn)實就是這么殘酷,薛芬與胖男人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鄭敏并不完全清楚,很多事她還不懂,在那個特定年代,在“文革”的大背景下,性是一種禁忌,性的知識是一片巨大空白。鄭敏所能知道的,她所能判斷的,就是這肯定不對,這肯定是個錯誤。她只知道這事非常嚴重,她只知道這事非常流氓。一個女人怎么可以當著男人的面赤身裸體,那個胖男人也太不要臉,太下流了,他怎么可以偷看女人洗澡呢?

      在后來的歲月,鄭敏母女之間一直保持沉默,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個秘密。誰也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也許互相之間都在等待,一個等對方可能會說,一個等對方可能會問,結果卻是誰也沒說,誰也沒問?!拔幕蟾锩苯Y束,改革開放,各種冤假錯案得到平反,獲得了糾正,鄭敏也做過一些假設,想象過一些頗有戲劇性的情節(jié)。她希望父親是被冤枉的,母親為了父親的案子,為了救老鄭,不得不向權勢低頭,不得不舍身喂虎。胖男人是單位里的革命委員會副主任,薛芬是因為對父親老鄭的愛,才不得不犧牲自己。

      想象和假設永遠代替不了現(xiàn)實,在鄭敏和魯強烈的婚禮上,那個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的胖男人,帶著自己老態(tài)龍鐘的太太,過來給新人的雙方父母敬酒,為新娘和新郎祝福,堂而皇之若無其事。在當時的氣氛下,鄭敏根本來不及反應,很多人過來敬酒,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必須要等婚禮結束,才能轉(zhuǎn)過神來慢慢咀嚼,才能靜下心來仔細回味。事實上,當時不只是胖男人夫婦鎮(zhèn)定自若,鄭敏父母也是坦然處之,鄭敏看見老鄭很高興地與那個胖男人一邊干杯,一邊還說著什么。胖男人老婆牙都掉得差不多了,右手拿著酒杯,左手半遮著嘴,咯咯地笑著跟薛芬說話。

      5

      很多年以后,鄭敏最想不太明白的,是自己怎么突然就成了一個有錢人,怎么就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小富婆。所有這一切都發(fā)生得很自然,與魯強烈結婚時,她還是個普通工人。記得魯強烈上大學期間,大學生都很窮,反而是工人很有錢,那時候工廠里效益好,加班獎金很高,收入相當穩(wěn)定。魯強烈自己也承認,自從與鄭敏確定戀愛關系,包括后來結了婚,他再也沒感到過缺錢。鄭敏的下海純屬偶然,老鄭有個來自香港的表弟,在南京新街口開了家電器店,倒賣錄音機和磁帶,需要一位漂亮美女去幫站柜臺。當時除了老鄭,幾乎所有人都反對鄭敏辭職,都認為不該放棄鐵飯碗,然而她根本不猶豫,說辭職就辭職,說下海就下海了。

      這也與老鄭分到一筆巨款有關,鄭家是南京城里的世家,城中心有棟非常漂亮的小樓。鄭敏的爺爺1949年前去了香港,在20世紀50年代,房子被充公沒收,到80年代落實政策,歸還給原來的房主,完全可以說是一筆意外之財。房子被房管所代管多年,已住進了很多人家,要歸還也不容易,最終方案是政府拿出四萬元錢,又給了兩套房子的居住權。當時萬元戶就是非常有錢的人,鄭家一下子有了四萬元錢,有了兩套房子,當不當工人真無所謂。鄭敏的工廠后來倒閉了,廠房也賣了,工人全部下崗,這都是后來的事,在她下海時絕對不會想到。

      除了賣電器賣磁帶,鄭敏還賣過服裝,賣過珠寶,賣過字畫。然而最好的買賣,最大的成功,竟然是買房子。下海這些年,她賺過大賺過,也賠過大賠過,只有買房子穩(wěn)賺不賠。鑒于這個經(jīng)驗,她給自己司機小蔡的最好建議,就是趕快貸款借錢買房,要買就盡量買大房子,要買就盡量買好房子。小蔡夫婦來自農(nóng)村,跟著鄭敏干了好多年,因為買房,買了還不錯的房子,儼然已是標準的城里人。小蔡的老婆小聶也不用上班了,歇在家里照顧孩子,打麻將,她所住的小區(qū),有很多歇在家里的家庭婦女。進入新世紀,生意越來越不好做,鄭敏的所謂公司基本上是個空殼,只剩下生意還算湊合的、取名“楊柳依依”的茶樓,維持公司運營全靠房租。好在房價最低迷時,她盡其所有,出手買下兩千多平米門面房,后來成了黃金地段,房價數(shù)倍增加,房租也跟著狂漲。

      要說離婚后的鄭敏,從未想過再婚,這個當然不確切。不過要說對再婚有多大興趣,恐怕也不是事實。一個有錢的女人,對男人的要求會相當復雜。有些男人一眼可以看出來,他就是奔錢來的。當然也不乏看中她姿色的,鄭敏雖然不再年輕,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依然還足以讓男人動心。好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了許多年,要想在她身上,騙錢騙色絕非容易之事。剛離婚的那段時間,鄭敏曾感到非常沮喪,她并沒覺得失去魯強烈是多么了不得的遺憾,讓她感到不痛快的只是失落,與做買賣賠了的感覺差不多。

      他們有個兒子,兒子與鄭敏一起生活,離了婚的魯強烈偶爾也會過來看望,商量兒子出國讀書事宜。這孩子讀書本來一直都是好的,父母分手,成績直線下降,鄭敏擔心這樣下去考不上大學,決定送兒子去澳大利亞上高中。兒子送走了,按說魯強烈也沒什么借口再過來,但是仍然會厚著臉皮上門,理由是想找鄭敏說說話、訴訴苦。鄭敏也不太拒絕,想法很簡單,就是要給他再婚的新太太添堵,就是要讓袁美珠不痛快。魯強烈訴說袁美珠跟自己結婚后,與前夫藕斷絲連,動不動還有來往,他掌握著確鑿的證據(jù)。鄭敏便冷笑說,你跟我說這個是什么意思,你老婆的事你自己管好就行了,我這兒你可不要再有什么別的念頭,不要動別的心思。

      鄭敏的身材很好,到了一定年齡,女人的身材很重要。最初并沒怎么注意到,人不會老是去注意自己的體型,也是經(jīng)人提醒,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既不肥又不瘦,該豐滿的豐滿,該緊俏的緊俏。這一點恰好與鄭敏母親一樣,家中的女傭給晚年的薛芬洗澡,老太太有點老年癡呆,赤條條坐在淋浴房的凳子上,一動不動,然而她的皮膚還是光滑的,身材還是很說得過去的。鄭敏有時還會想到從鑰匙孔中偷看到母親洗澡的那一幕情景,薛芬站在木頭浴盆里,那個胖男人坐床沿上,流著無恥的口水,欣賞著薛芬美妙的身體。一想到那胖男人,鄭敏就會感到渾身不自在,就忍不住起雞皮疙瘩,就為母親感到可惜,好白菜生生讓豬給拱了。

      兒子在澳大利亞高中畢業(yè),上大學前回家探親,去父親家吃飯?;貋砀嵜魠R報說,魯強烈讓他帶信,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沒必要太冒險,夠吃夠花就行。鄭敏便對兒子說,你那個爹純屬放屁,什么叫夠吃夠花,你問問他,你在澳大利亞留學,他有沒有拿過一分錢?兒子不吭聲,鄭敏又問,你那個爹還說什么,還放了什么屁?兒子說,也沒說什么,他們就是在一起議論,我爸和那個女的也就是隨口說起,說你肯定會有男人追。鄭敏聽了又好氣又好笑,說,兒子你應該給你媽帶個信,告訴你爹,告訴你那后媽,說你媽我活得好得很,說我日子不要太好過,有好多小白臉在后面追著呢。兒子說,我就是這么回答的,我說我媽那么優(yōu)秀,當然有人會追。鄭敏糾正說,你應該告訴他們,不是什么小白臉追我,我干嗎還要別人追,我為什么不能主動追小白臉?你應該告訴他們,你應該好好地氣氣他們,說你媽高興了就養(yǎng)小白臉,說我養(yǎng)得起。

      有了國內(nèi)買房子的經(jīng)驗,鄭敏在澳大利亞也買了房子,以后兒子要在那里工作,有現(xiàn)成的住房肯定不是壞事。有了房子,鄭敏只要愿意,也可以去澳大利亞養(yǎng)老。當然這都是未來之事,暫時還不用考慮那么遠。進入新世紀后,最迫切的還是鄭敏父母的養(yǎng)老,老鄭和薛芬說老就老了。說起來,小蔡是鄭敏公司的副總,其實也就是她家的司機。他老婆小聶最初是鄭敏家的小保姆,結婚前一直在鄭家照顧兩位老人,后來回鄉(xiāng)結婚,生完孩子斷了奶,把女兒交給婆婆帶,自己出來打工,兜了一大圈,又再次回到鄭敏父母身邊。那時候,小蔡在南京開出租,小聶來南京當小保姆,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為了能和老公在一起。小聶和小蔡的家鄉(xiāng)都是安徽無為,這地方到南京來打工的人很多,剛開始,為了送薛芬去醫(yī)院,用過小蔡的出租車,用了幾次,都覺得小伙子人不錯,干脆就招他為公司開車。鄭敏的公司一開始就沒幾個人,后來人更少,私人公司怎么稱呼都行,鄭敏是法人代表、是總經(jīng)理,手下的人都是副總經(jīng)理。

      小蔡跟在鄭敏后面跑腿做下手,有一段日子生意好做,行情好的時候,也跟著賺過一些錢。他能聽鄭敏的話,應該乖巧時很乖巧,應該膽大時很膽大。鄭敏待他也不薄,有一段日子,小蔡曾試圖離開鄭敏,覺得離開了她也能過,也能自己做生意。沒想到離開了還真不行,沒有鄭總和鄭姐的照應,他什么都做不好,他什么都不是。貸款買了房子,看著房價呼呼往上漲,只能是紙面上的高興,畢竟房子是自己住,貸款還得真金白銀地去還,說句不好聽的話,就是有了房子,反倒被房子給套住。小聶也不工作,她什么都不會,要工作只能再去當保姆,好歹也算見過世面見過錢,這保姆的差事自然不想再干了,反正男人養(yǎng)自己天經(jīng)地義,就歇在家里天天打麻將。

      結果便是小蔡夫婦離不開鄭敏,鄭敏也離不開小蔡。生意越來越不好做,生意越來越難做,公司的人越來越少,可是小蔡這個人還是需要,離開了他還真不行。鄭敏也有駕照,也會開車,她撞過一次車,心里有了陰影,于是怕開車不想再開車。公司總是要用車的,老人動不動也要去醫(yī)院,加上這個那個因素,鄭敏嘴上很兇,動不動讓小蔡走,動不動喊他滾,其實心里都知道,雙方都明白,都是在演戲,都是說著玩,真相是誰也離不開誰。世上哪有白花的錢,說起來是鄭敏養(yǎng)著小蔡一家,小蔡偶爾還會在外面拈花惹草,小聶一旦發(fā)現(xiàn),氣鼓鼓地到鄭敏這兒來告狀,希望能幫著管管,希望她能管好他,鄭敏便會說:

      “老公是你的,憑什么要我來幫你管呢?”

      6

      母親薛芬去世后,鄭敏發(fā)現(xiàn)自己頭上有了白發(fā),眼睛開始老花,看手機必須戴眼鏡。她開始染發(fā),開始做各種各樣美容保健,人一過五十歲,生活節(jié)奏慢下來,時間卻突然變快了。前前后后也短暫交往過幾個男的,都是不了了之,都是有上文沒下文,有開始沒結果。時過境遷,商場上的打拼仿佛都是過去之事,現(xiàn)在她完全靠吃老本過日子,公司的生意就剩下“楊柳依依”這個茶樓,自己的房子不用繳房租,基本上是個不賠不賺。

      到了最后,鄭敏的實際身份,也就是“楊柳依依”茶樓老板娘。和男人的關系時旱時澇,說不上是缺,也說不上是不缺。電視臺一檔黃昏之戀節(jié)目,專門為中老年人做紅娘,鄭敏的茶樓被推薦為指定約會場所。很多事就在眼皮底下發(fā)生,她都是看在眼里,屢見則不鮮,見怪則不怪,見多了便看開了,想明白了。更年期之前,她還不算很放得開,擔心再次懷上孩子,鬧出什么笑話來;更年期以后開始盡性,變得為所欲為肆無忌憚。

      鄭敏的兒子大學畢業(yè),在澳大利亞找了份說得過去的工作,女朋友換了好幾個。都說時代不同了,觀念也要跟著改變。在別人眼里,鄭敏正過著快樂的單身日子,這年頭有錢就行,有錢都好辦。鄭敏的母親薛芬逝世,小蔡很認真地勸過鄭敏,讓她為老父親再找個伴,理由是老鄭老兩口生前很相愛,是非常模范的一對老夫妻,老鄭對妻子的照顧也算盡到責任,可是人死了不能復生,為自己老父親著想,幫他再找個老伴相陪,顯然不能算是什么壞事,鄭敏還能更省心,何樂不為。

      小蔡這么說,這么勸鄭敏,還有個更直接原因。就是她讓他去幫老鄭洗澡,幫老人家搓搓背,正打著肥皂液,老爺子的那玩意兒突然變得不老實,很頑皮地從白色肥皂泡沫中豎了起來:

      “鄭姐我跟你說,真嚇了我一跳!”

      小蔡覺得這事應該說一下,應該說出來,應該提醒鄭敏注意。鄭敏說,你跟我說這個是什么意思,你把話講講清楚好不好?小蔡說這還不簡單,這還不夠清楚,我的意思就是,該避免的,還是要盡量避免,跟你說鄭姐,你爸真是人老心不老,你是沒看見,沒看見那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萬一他老人家老不正經(jīng),我是說萬一,萬一有個什么為老不尊,萬一他對小王動手動腳,這可不太好,鄭姐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小蔡說的這個小王,是鄭敏為父母聘用的住家保姆,年齡與鄭敏差不多,老公生病死了好多年,在鄭家當保姆也很多年,小蔡擔心孤男寡女別弄出什么事來,最后鬧出一個反客為主的笑話。

      鄭敏忍不住要笑,笑得十分開心。小蔡很嚴肅,有點想不明白,不知道為什么要笑。他說,你干嗎要笑,這有什么好笑的。鄭敏說,我不能不笑,怎么能不笑,我都要笑死了,你呀,實在操太多心了,真是不該你操的心,也操了,你說你操這心干什么?小蔡說,好吧,我想多了,想多了,你就當我什么也沒說,你就當我是放屁好了。小蔡顯然是想多了,有些事他不知道,因為不知道,難怪會胡思亂想。鄭敏安慰小蔡說,你放心好了,我說沒事就沒事,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樣,也不會像你想的那樣。

      “那當然,你爸的事,當然還是你最了解?!毙〔绦睦镞€是有點不服氣,繼續(xù)保持自己的看法,繼續(xù)給予鄭敏暗示,“不過話要說回來,鄭姐你畢竟是個女的,男人的有些事,你恐怕也未必了解?!?/p>

      “我肯定比你了解?!?/p>

      “好吧,你比我了解?!?/p>

      “我是說我肯定比你更了解我爸?!?/p>

      鄭敏與小蔡之間,早就到了什么話都可以說,都可以聊的地步,但是她從沒有跟他說過老鄭的事。事實上,無論小蔡說什么,她都不會太生氣。譬如小蔡說,鄭姐你干脆帶我去澳大利亞吧,我們一起到那兒去養(yǎng)老,到那兒去安度晚年,就我們兩個人,你看好不好?這話明擺著是討好,可以當真,也可以不當真。鄭敏聽了,明知有假,仍然還是有幾分動心。她知道這家伙也沒什么真話,因為沒真話,就是說了真話,也不能太當真。她說,我憑什么帶你去澳大利亞,你又不會說英語,我也不會說英語,我們?nèi)ジ墒裁矗?/p>

      薛芬在世時,不止一次勸女兒再找個人,她說,我知道這話你現(xiàn)在聽不進去,不過你一直這樣,也不是個事。鄭敏知道,母親對她的現(xiàn)狀,不可能一點都不知道。大家都心知肚明,都心照不宣。鄭敏從來不跟母親談起她與胖男人的關系,薛芬也從不過問她和小蔡的事。然而她們卻可以很認真地談老鄭,討論和分析他的內(nèi)心世界。薛芬說,你爸從來就沒真正地愛過我,他愛的不是我,而是另外的別人。鄭敏知道父親有過不光彩的歷史,她印象中,父親一直是愛母親的,他們起碼在表面上,還是一對非常恩愛的夫妻,老鄭對薛芬始終是照顧有加,向來細心體貼。薛芬的這番話,不得不讓鄭敏在記憶中拼命搜索,她想找到母親說的那個“另外的別人”。

      那個“另外的別人”會是誰呢?記憶中,除了她們母女,老鄭似乎很少與別的女人說話。老鄭在女人面前總是害羞的,總是靦腆的,鄭敏一直覺得老鄭這么做,這樣的處事態(tài)度,是害怕妻子多心,是擔心薛芬吃醋。沒想到,最終還是薛芬解開了鄭敏心中的疙瘩,薛芬告訴女兒,她父親喜歡的不是女人,她父親真正喜歡的是男人。鄭敏無法形容自己剛聽到這話時的震驚,她以為母親在開玩笑,在說笑話。當然不是開玩笑,當然不是說笑話,為了證明自己說的話,薛芬交給女兒一個不厚的檔案袋,說,你爸一生的秘密,都藏在這里面,你看完也不用還給我,記住了,記好了,我死了以后,必須把它跟我一起燒掉,記好了,你一定要這么做。

      鄭敏沒有把檔案中看到的內(nèi)容,告訴任何人,她經(jīng)常會想,如果母親將這些該死的檔案燒掉就好了。鄭敏并不想知道檔案袋里的內(nèi)容,她并不愿意面對檔案中保留的真相。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真相,都應該存在,都應該保留。檔案袋中的觸目驚心,莫過于老鄭親筆書寫的交代材料,詳細得過分,逼真得讓人不敢相信。白紙黑字,不相信也得相信。那些可怕細節(jié)給鄭敏帶來的沖擊,絲毫不亞于她少年時父親被公安局的逮捕?,F(xiàn)在,費解字面背后的含意終于明白,多年困擾的謎團終于解開,鄭敏終于知道什么叫“坐污”,知道什么叫“吞奸”。父親老鄭竟然還留下了這樣一段文字,“1970年夏天,曾以開玩笑等手段,把本院一名中學生騙至防空洞中,在他肛門涂上凡士林進行雞奸,該學生雞奸后大便不止,都拉到褲子里了”。

      老鄭交代自己歷史,說他作為一個富家子弟,在學戲的時候,被一個學青衣的師傅誘奸了,那人欺負他年幼不敢反抗,于是就讓他受到了壞作風的沾染和影響。他說自己當時年幼無知,受了害,卻對這種關系不以為然,只是認為無聊而已。正是在這種認識不足的情況下,受到了壞影響而中了毒,思想深處打上了資產(chǎn)階級腐朽思想的烙印,墮落成為思想上落后,生活上腐化,政治上糊涂的壞人。交代材料中,老鄭不僅坦白自己的種種罪行,對他在“生活作風上的犯罪事實”作了一個系統(tǒng)交代,還特別強調(diào)了組織以及妻子對他的挽救,是“黨和妻子”給了他重新生活下去的勇氣,最終讓他取消了自殺的念頭。

      鄭敏讀初中時,如果老鄭沒被公安局逮捕,如果沒偷看到薛芬和胖男人之間的那一幕,如果母親后來沒把父親的檔案袋交給女兒,鄭敏的人生很可能會有點不一樣。可惜,如果這玩意兒并不存在,事實上,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什么如果,根本就沒有什么如果。真相有可能被屏蔽,也可能被揭露,并不完全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鄭敏和薛芬母女之間,曾有過幾次非常認真的談論,關于老鄭的故事說得越多,越不明白,鄭敏記憶最深的,是母親談起父親時的無奈。

      “我這一輩子呀,真的是很愛你爸,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他,”薛芬說著說著,會非常悲傷,“就是一門心思地愛他,而你爸呢,我實話告訴你,他只是想愛我,他只是不斷地在做出愛我的樣子,他這一輩子都是在演,都在演戲。”

      7

      如果說鄭敏父親的一生都是在演戲,老鄭的這個戲演得也真是太好了,他太會演。薛芬的脾氣并不好,鄭敏印象中,母親確實愛父親,可是她經(jīng)常對老鄭發(fā)火,動不動就埋怨這埋怨那。因此看上去,顯然老鄭更愛妻子,起碼在旁人眼里是這樣。他一直在試圖保護她,老鄭這人并不強悍,薛芬在日常生活中很容易跟別人吵架,只要一遇到什么爭論,他總是不顧一切地幫著薛芬,會無原則地幫著她一起吵,不管是跟什么人,不管有理無理。這對看上去非常恩愛的夫婦之間,自始至終都存在著一些說不明白的東西,薛芬病重時住院,老鄭天天下午要去醫(yī)院陪她,他總是搬一張椅子,直直地坐在床頭,很深情地望著薛芬,一坐好幾個小時。

      病房在樓道西南端,每到黃昏時分,冬日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印在薛芬蒼白的臉頰上。她像一朵盛開后正枯萎的鮮花,病歪歪躺床上,額頭上淺黃色的光影在流動。老鄭含情脈脈守護著薛芬,坐在床邊一動不動。醫(yī)生和護士看了這情景,都感動,都嘆惜,都羨慕。他們主動與鄭敏閑聊家常,都說你們家這一對父母,可以說是我們能看到的最恩愛的夫妻。管床醫(yī)師朱醫(yī)生是個非常陽光的小伙子,人長得很白凈,頭發(fā)梳得很整齊,醫(yī)學博士畢業(yè)不久,說話細聲細語,他看著老鄭的時候,眼睛閃閃發(fā)亮,老鄭看見朱醫(yī)生,眼睛也會放光。這時候,薛芬就顯得不太高興,她的臉色立刻變得很難看。

      有個姓劉的小護士為薛芬打針,打完針,瞪著一雙大眼睛,很天真地對鄭敏說:

      “你媽的皮膚真好,太好了,你看都到了現(xiàn)在這個地步,還是那么光,還是那么滑,還是那么柔嫩,你媽年輕時肯定非常漂亮,肯定是個大美女?!?/p>

      這位姓劉的護士還說:

      “你爸年輕時,肯定也是帥氣得不得了,你看他現(xiàn)在的樣子,都是個老頭了,還是那么瀟灑?!?/p>

      甚至連小蔡這樣的男人,都會很感慨,都會感到惋惜。他嘆著氣跟鄭敏描述著自己眼里的老鄭,說老太太這真要一走,老爺子實在太可憐。小蔡天天要開車送老鄭去醫(yī)院看望薛芬,攙扶著走上走下,經(jīng)常電梯口一等就是很長時間。雖然老態(tài)龍鐘,老鄭總是西裝筆挺,頭上戴一頂很時髦的帽子,手上拄根拐杖,非常有風度。和姓劉的護士一樣,小蔡也覺得人還是老派的好,老派的人更傳統(tǒng)、更靠譜、更講究。

      薛芬的最后遺愿,是將自己骨灰撒入長江。生前曾對女兒交代,說她并不后悔這一生與老鄭廝守,只希望死后分開,在未來世界各奔東西,分道揚鑣再無糾葛。母親逝世,鄭敏征求老鄭意見,把薛芬的最后心愿告訴父親。老鄭沉默良久,嘆了一口氣說,還是等等吧,等我死了,到那時候,再把我們骨灰一起扔入長江,我現(xiàn)在還沒死呢,你先不要著急。

      鄭敏當然要聽老鄭的話,必須尊重父親意見。薛芬的骨灰后來一直放在老鄭臥室,放在遺像下。遺像是老年時期的薛芬,很慈祥的一張彩照。骨灰盒是黃花梨的,很精致,旁邊長年放盆鮮花。在鄭敏家樓下,有家很大的花店,每隔一段日子,鄭敏便讓小蔡買盆盛開的鮮花給老鄭送過去。

      責任編輯?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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