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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圖·蓬萊圣境(下)

      2021-04-01 04:38牧龍閑人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龜甲百草

      牧龍閑人

      上期回顧

      龍云舒得到了龍瞳以后,獲得了和體內(nèi)的青龍交流的能力。龍云舒態(tài)度誠懇地表示會找回另一只龍瞳,助青龍恢復(fù)自由之身,青龍被他所打動,愿意配合。放下心來的龍云舒去客棧吃飯,遇上兩個魚臉怪人,雖擊退了他們,卻得知靈通遇險的消息。待龍云舒趕到靈府時,靈通已被燒死,只給他留下了一個曾裝有蓬萊鑰匙的空盒……

      第九章 蓬萊秘鑰

      打開蓬萊的鑰匙?白塵的話,令龍云舒甚是疑惑,不由道:“這蓬萊,該是個怎樣的存在?”

      白塵望了他一眼:“你還是不知道為好。”

      見對方無意回答,龍云舒便不好再深問,但又實在不甘就此罷住,于是找了個引子:“我之前遇到了兩個殺手,似乎是來自蓬萊。”

      “海淵族,生活在蓬萊之下的大海溝中?!卑讐m道,“此番一行四人來到內(nèi)陸,其中二人尋靈通奪鑰匙,另二人,取龍瞳,殺你?!?/p>

      他寥寥數(shù)語,徑直道出了殺手的身份,想來龍云舒在客棧中的所遭所遇,也未能避過他們的監(jiān)視。

      龍云舒腦中升起了一連串疑問。深海之下的種族,打開蓬萊的鑰匙,焚毀靈府的大火,以及由京城千里奔至的白狼衛(wèi)……這些碎片性的信息,隱隱勾勒出了一場大局,他很想將這些疑問提出來,然而望了望白塵,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對方是敵是友還很難說,他生怕自己一個問題出口,對方再懟上一句“你還是不知道為好”,把好不容易找到的話頭給聊死。

      他略一思索,換作建議性的口吻,道:“也許,玉匣里的鑰匙已經(jīng)被那二人帶走了,你不派人去追嗎?”

      “追不上的?!卑讐m道,“他們由水路而來,想必也是從水路遁走,而這水中尋蹤,實非我白狼衛(wèi)所擅長。更何況,白狼衛(wèi)的耳目主要分布在京城各道,眼下這偏僻小城,掌握的信息著實有限,要找到他們,實如大海撈針?!?/p>

      “呵呵,這便遺憾了?!饼堅剖姘l(fā)出一聲輕笑,“遠海異族,闖我中州內(nèi)陸殺人放火,我們的朝廷卻束手無策,只任他們逍遙于法外,著實讓人大跌眼鏡!”

      他故意說得陰陽怪氣,白塵望了望他,又轉(zhuǎn)過頭去。

      “激將法沒用?!卑讐m道。話雖如此,語氣已明顯有了些羞惱,“我奉勸你,不要妄自揣測朝廷之意。對朝廷而言,鑰匙被他們帶回大海,反而比落在你的手中更為安全?!?/p>

      龍云舒嘴角抽搐了一下:“我有這么招人恨嗎?”

      白塵道:“圣人年紀大了,凡事都喜歡一個“穩(wěn)”字,朝堂穩(wěn),江湖穩(wěn),四海八荒天下皆穩(wěn)。而你龍云舒,深入昆侖腹地帶回右龍瞳,現(xiàn)又打算去往東海蓬萊,取那左龍瞳,這般操作,擺明了是要鬧個天下大亂。圣人礙于道尊情面,雖未明說,但內(nèi)心已然不快。所以,這次我找上你,便是要提醒你莫要盛了風(fēng)頭。龍瞳就不要尋了,蓬萊也不要去了,更別再惦記為青龍破封這碼事。老老實實回武當(dāng)呆著,有道尊那把大傘罩護,你興許能夠周全?!?/p>

      龍云舒道:“圣人希望治下安穩(wěn),我龍云舒又何嘗不愿國泰民豐、天下安平呢?可如今,重陽之約在即,各大勢力明爭暗奪、心懷鬼胎。異族稱雄,靈獸紛起,腥風(fēng)血雨一觸即發(fā)!忍耐與退讓,真的能避免爭端、解決問題嗎?

      “正所謂樹欲靜、風(fēng)不止,就以此番蓬萊之事為例,我還沒摸著通往蓬萊的路,對方已當(dāng)先踏上門來,只欲奪我之龍瞳、取我之性命!白統(tǒng)領(lǐng)有無想過,這蓬萊劃海而治,與中州素少來往,可我攜帶龍瞳前腳出了昆侖,他們后腳就能鎖定我的位置前來爭搶,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們潛入中州已非一朝一夕,中州發(fā)生的事情早已處于他們的窺察和掌握中,奪取龍瞳更是預(yù)謀已久!

      “并且,我與他們近身交手,這些人刀槍不入,力量大,攻勢快,招法精熟,顯然是有人蓄意培養(yǎng)出的戰(zhàn)爭機器,他們一旦成勢,以中州人的戰(zhàn)力,定然難以與之抗衡!動亂的種子早已萌發(fā),眼看就要破土而出,朝廷卻仍在幻想著穩(wěn)定,試問白統(tǒng)領(lǐng),您覺得可能穩(wěn)定得了嗎?”

      龍云舒一字一句,所言皆是肺腑,白塵聽了,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半晌,才道:“這片江湖已沉寂了太久,也該到了釋放積怨的時候,此盡在圣人的掌控之中。重陽之約事關(guān)中州接下來的命運走向,由武當(dāng)?shù)雷鹑珯?quán)籌備,朝廷當(dāng)以全力支持,期間暴露出的那些渾水摸魚、投機不軌者,朝廷事后也自會清算。至于你說的蓬萊,我記下了,我會找機會向圣人吹風(fēng),加強對蓬萊的監(jiān)察,如果他們真的對中州有所覬覦,朝廷自然不會等閑。不過,在事情蓋棺定論之前,你還是要老老實實的,別去招惹事端。”

      “好吧,白統(tǒng)領(lǐng)費心了!”龍云舒口中答應(yīng)了一聲,心中卻暗念:好個屁!等你們決策下來,黃花菜都涼了!

      二人這邊說著,白狼衛(wèi)那邊已將靈府徹查了一遍,除了后寢那具燒成了殘渣的尸骨,并沒有其他有價值的發(fā)現(xiàn)。

      從尸骨余下的焦灰中,白狼衛(wèi)找到了一顆金牙。

      “上頜左,第一前臼齒,與靈通口中所鑲吻合?!必撠?zé)勘察偵破的白狼衛(wèi)將金牙托在瓷盤中,向白塵稟報道。

      靈通口中那顆金牙,龍云舒是知道的,開口一樂金光閃閃的,很是扎眼。但他只記得那顆牙是在上頜左側(cè),具體位置卻沒注意過。而這白狼衛(wèi),竟連如此細節(jié)性的信息都記錄掌握著,不免讓人細思極恐——這片江湖,還有多少秘密能逃得過他們的眼睛呢?

      白塵瞟了眼金牙,只道:“處理了吧,晦氣!”

      白狼衛(wèi)應(yīng)了一聲:“是!”轉(zhuǎn)身剛要走,卻聽龍云舒道:“且慢!”

      他邁步上前,從盤中拾起金牙,對白塵道:“我與靈通交好一場,便將此物留予在下做個念想吧!”

      白塵道:“重情重義,白某欽佩。請便!”

      龍云舒道了聲謝,將金牙小心翼翼地收入玉匣內(nèi),合上蓋子揣入了懷中。

      白塵靜靜看著他做完這一切,才道:“你認為他真的死了嗎?”

      龍云舒不由一愣。

      白塵道:“你可曾見過那尸體的模樣?”

      龍云舒搖了搖頭:“我找到他時,他已全身碳化,不辨面目?!?/p>

      白塵道:“猛火油雖然猛烈,但若想將人體連骨帶肉燒成碳渣,卻也非一時一刻能夠完成。所以,這具尸體應(yīng)是事先經(jīng)過了特殊處理,而后才被投入火中,如此燒個粉身碎骨,讓人無從分辨?!?/p>

      這一點,龍云舒是認同的。他此前見到尸體時便曾有所懷疑:一個大活人,怎可能處于烈火中、至死都保持著那樣一副站姿?

      “據(jù)探子報,靈通于三年前,從南境購入猛火油十桶,貯藏在地窖中,這場大火,使用的正是他的這些存貨。他閑著沒事存這么些易燃易爆物做什么?還有,他今晨從昆侖返回府中,便立即遣散了家丁仆役,安排車馬護送妻兒老小回了鄉(xiāng)下老家,似乎是對這場禍事早有預(yù)料。種種疑點串聯(lián)一處,我們是不是可以更大膽地猜測一下,這場大火,兇手就是他靈通自己?”

      白塵的話不斷刷新著龍云舒的認知,他不確定對方的推測是否準確,但顯然,這些推測在一定程度上是合理的。

      “靈通這條老狐貍,遠比你想象的更復(fù)雜、更狡猾?!卑讐m繼續(xù)道,“他比你更加清楚你選擇的路有多兇險,于是來了個金蟬脫殼,以這種方式消失在所有人的視野中,遠避殺身之禍?!?/p>

      龍云舒沉默著。對于靈通此人,他與之相識數(shù)日,談不上有多深的了解,其說起話來雖然滿嘴跑火車,不過關(guān)鍵時候總是靠譜的。靈氏一族為了履行當(dāng)年對龍稷的一個承諾,將瞳守將軍的職責(zé)一代代傳承下來,至今已近千年,他仍然記得靈通在見他拿到龍瞳時,臉上露出的那種完成使命后的如釋重負和了無遺憾。

      這樣的一個家族,這樣的一個人,就憑這份矢志不渝的堅守,便足以值得人信賴和托付了。

      “我相信他?!饼堅剖孀罱K道,“哪怕他真的導(dǎo)演了這樣一場騙局,也一定是有難言之隱的。而且,我希望這真的是一場騙局,只要他能活著,就是一件莫大的幸事了?!?/p>

      白塵聞言,哈哈一笑,道:“若世人皆如你這般心態(tài),天下太平?!?/p>

      談話間,又有白狼衛(wèi)來報:“啟稟統(tǒng)領(lǐng),城南五十丈,額布河畔發(fā)現(xiàn)巨型腳印!”他略一停頓,視線稍稍往龍云舒的方向一偏。

      “無妨,說下去?!卑讐m道。

      “是!”白狼衛(wèi)繼續(xù)道,“足痕自河中而來,共計一十四對,出自一人之身。赤足,足長二尺八寸,寬一尺二寸,入地深六寸,步幅七尺四寸,據(jù)此測算,其身高在二丈到二丈一尺之間,體重八百至八百三十斤。高足弓,第一跖骨、第五跖骨、跟骨發(fā)達,極擅奔跑。按地表潤濕程度,判斷登岸時間應(yīng)發(fā)生在亥正前后。登岸后,面向城內(nèi)駐留稍許,重又返回河中。更多細節(jié),現(xiàn)場仍在勘測?!?/p>

      身高兩丈的巨人……龍云舒聽著白狼衛(wèi)的描述,一個身高兩丈的巨人形象浮現(xiàn)在了腦海。他微微仰頭,想象著這樣的巨人站在自己面前——赤著腳,光著膊,蓬發(fā)虬髯,渾身黑銅色的筋肉,彰顯著山岳般的強悍力量……

      他這樣想著,記憶中的一個場景突然躍出腦海:幽深的黃泉水道上,飄蕩的白衣浮尸間,巨人的尸體站在水中,望著自己,咧嘴發(fā)出一陣狂笑,笑聲中,群尸搖頭晃身,朝自己游攏過來……

      “唉,這邊塞小城,還真是熱鬧得很呀!”白塵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云舒啊,要不要隨我去看看?”

      龍云舒道:“事關(guān)機要,在下便不參與了吧!”

      “也罷!這種亂七八糟的事,少知為妙!”白塵說著,轉(zhuǎn)身朝著城南河走去,“那便后會有期!”

      “后會有期!”龍云舒朝著他的背影一抱拳。對方辭別得有些匆忙,想來那些腳印的來歷必不尋常,他心中雖有好奇,卻也并未逗留,亦轉(zhuǎn)身,邁步離開。

      城南河畔,十幾對巨大的腳印,如簸箕一般,清晰地印在光禿禿的河灘上。幾名白狼衛(wèi)執(zhí)器巡查,另有白狼衛(wèi)蹲著身子,周密細致地進行著勘測。

      龍云舒轉(zhuǎn)過一條巷子,回望左右無人,向下一塌腰,快步朝著城中奔去,一連穿過三道坊,終來在一偏僻巷口,抬頭望,巷口牌匾上寫了三個字:三才巷。

      他駐足尋望,一道黑影從角落閃身而出,輕聲喚了句:“龍少俠,我在這兒!”

      此人正是那小武侯。

      “你竟真的在此處等我!”龍云舒走上前去,語氣中不無驚喜。

      小武侯嘿嘿一笑,道:“你方才重重拍了我肩膀三下,我便心覺奇怪,直到發(fā)現(xiàn)防火毯中藏了東西,才知你是要借我之身,將這東西帶出?!彼贿呎f著,一邊探手入懷,取出了一件物什,“你從城中來,而城中與‘三相關(guān)的街道巷子,只這三才巷一處,所以我便于此等候!”

      言罷,將那物什遞了過來。

      那是一枚龜甲,三寸見圓,通體艷紅如血,卻是那玉匣中原有之物。原來,龍云舒沖出火場后,一見白狼衛(wèi),便意識到事情不妙,于是借著防火毯的遮擋,悄悄將這玉匣內(nèi)的物什藏入毯中,一并交給了小武侯。這小武侯也算機靈,猶疑片刻,便明了他的意思,是以不動聲色地跟著同伴離了火場,獨自來此等候。

      龍云舒接過龜甲,口中連連稱謝,而后道:“我與小兄素昧平生,小兄為何助我?”

      小武侯道:“你為了朋友勇闖火海,這般豪情義氣,令人折服。何況,你雖不認得我,我卻早已聽說你的大名。提到龍云舒,江湖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匡扶正義,除暴安良,以一己之力蕩平玄冥鬼教,救中州于危傾,當(dāng)真是英雄之楷模,正義之化身!”

      對方說得一臉認真,龍云舒聽了,卻覺心中不是滋味,道:“小兄言重了!此間隱情,卻是難于言表,而且,我已脫離武當(dāng)派,入了無名教,實在愧對這‘正義二字!”

      小武侯道:“身在何處并非重要,重要的是能夠做好事、做善事,只要心懷正義、心系蒼生,走到哪里都是受人崇敬的英雄!”

      龍云舒道:“小兄所言無錯,在下受教了!敢問小兄尊姓大名?”

      小武侯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姓厲,單名一個書字!你叫我‘小書子就行,同僚們都這樣叫我?!?/p>

      小書子……這名字叫起來怪怪的。

      “在下記下了!”龍云舒道,“在下尚有要事在身,今日就此別過,待日后安定,定專程登門拜謝!”

      小武侯道:“龍少俠不必客氣。今日白狼衛(wèi)來者不善,城中是非之地不宜久留,龍少俠且去,他日若有機會,再邀龍少俠把酒談歡!”

      龍云舒點頭,抱拳道:“保重!”

      小武侯亦抱拳道:“龍少俠保重!”

      龍云舒轉(zhuǎn)身,邁大步朝著城東行去。小武侯駐足良久,目送著他的身影隱沒在夜色中,終長長舒了口氣,而后身形一晃,消失在了街角。

      頭頂,星河正璨!

      第十章 血玉龜甲

      云夢澤位于鄭、荊、廬三州交界處,與雍州冰原縣相距三千里余。龍云舒從驛站租換馬匹,一路快馬加鞭,饑餐渴飲、夜宿曉行,這一日,終于到了云夢澤畔。

      此前,龍云舒與百草門姬仙媛約定,一同前往蓬萊尋找左龍瞳。二人分頭行事,由姬仙媛帶圣泉水先行返回云夢島,救治感染古藍菌的門人弟子及周邊百姓,龍云舒則拜訪靈通,打探蓬萊的消息,事成后再到云夢島會合。

      只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靈通橫遭劫難,沒有來得及將蓬萊的相關(guān)信息告知,只留下了一枚血玉龜甲。龍云舒此刻握著這枚龜甲,坐在去往云夢島的渡船上,望著周遭的山景水色,腦中盤算著進一步的打算。

      龜甲小巧精致,呈血一般的紅色,摸上去光滑瑩潤,質(zhì)感厚重。材質(zhì)似乎是玉,但那半隱在龜甲內(nèi)部的粗細紋路,看起來又不像是人工雕琢的,倒像是自然生長的。貼近鼻子一聞,帶著一股淡淡的龜腥氣,這讓他愈發(fā)覺得,這就是一枚真正的龜甲。

      顏色如血、質(zhì)感如玉,這樣的龜,他從來不曾見過。按白塵所言,這枚龜甲是打開蓬萊的鑰匙,可他研究了一路,怎么看這東西都和鑰匙不沾邊兒。

      難不成,白塵這家伙是在故意誆我?他心中暗道。然而轉(zhuǎn)念一想,又覺不太可能。靈通臨終費了那樣一番周折,才將此物留給了自己,說明此物一定是極其重要的,而自己在客棧中遇到的那兩名海淵族殺手,胸背部也與龜甲相似,這也許能夠更加證實,龜甲與蓬萊之間是存在著一些關(guān)聯(lián)的。

      他細細思索著,此前一件幾乎已經(jīng)被遺忘了的事情,重又浮現(xiàn)在了腦海。數(shù)月前,抱犢山下黃泉水道,他與一群水虺浮尸大戰(zhàn),在將那具為首的巨人浮尸劈開時,尸身中便滑落出了一枚龜甲。那龜甲與眼前這枚血玉龜甲大小相同、形制相近,唯有顏色卻是青綠,宛如一塊精美的碧玉一般。只可惜,那碧玉龜甲在他身上留存的時間并不長,在他墜下還魂崖、落入九幽寒潭后便遺失了,以至于未及細辨。

      如今,聯(lián)想到城南河畔發(fā)現(xiàn)的巨人腳印,這一紅一綠兩只龜甲出現(xiàn)的地方,皆有巨人出沒,若說這其中只是巧合,怕是難以令人信服。

      事情變得愈加復(fù)雜起來。

      他越想越凌亂,腦中幾條線索糾纏一處,卻找不到一把合適的梳子來將它們捋順清楚。那個執(zhí)掌梳子并可能幫助自己的人已然葬身火海,接下來的路,只能靠自己和姬仙媛自行摸索。

      他深吸一口氣,將龜甲揣入了懷中。

      到達云夢島時,已近晌午,遠遠的,便見岸邊的白石灘上,一個身影在靜立等候。著一襲冰藍色羅裙,幾縷長綾于身周輕緩飄舞,宛如九天仙女墜了凡塵一般。她隔著老遠便高高揮手,口中大聲喚道:“云舒!”聲音如黃鸝啼柳,喜悅清脆,聞在耳中,只覺連日的疲累一掃而光,滿心的煩擾亦煙消云散。

      此人正是姬仙媛。

      龍云舒棄舟登岸,心中自是歡喜,又覺湖邊風(fēng)大,不忍對方久候,便道:“媛兒,你何必在此等候,我徑去百草門尋你便好!”

      姬仙媛一臉傲嬌道:“云夢澤這片水域,無異于我家的大門口,你何時登船、何處靠岸,早有水探向我通報,我掐準時間來此,還需要傻等么?”

      龍云舒一想,確是這般道理。百草門在云夢澤立派千年,根基龐大,這片水域自然處處遍布著他們的水探暗樁,自己怕是從登船的那一刻起,便已處在了他們的監(jiān)視之下。于是道:“如此說來,我可得小心了!”

      姬仙媛不解,道:“小心什么?”

      龍云舒道:“遵規(guī)守法,謹言慎行。畢竟,你家門主對我可不太待見?!?/p>

      姬仙媛“撲哧”一笑,道:“你還真是記仇!放心吧,這段時間,我在爹面前可沒少說你好話,尤其是上次昆侖之行,若非有你,我恐怕很難將那壺圣泉水帶回來?!?/p>

      龍云舒道:“多謝你幫我說好話?!?/p>

      姬仙媛道:“哪里!做了錯事的是我爹,是他對你太過分了!不過,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那天還要我代他向你賠罪呢!”

      “真的嗎?”龍云舒有些難以置信,“其實,這件事糾纏不清,誰對誰錯已不好評說,畢竟姬門主救過我一命,雖非出自他本意,卻也算是對我有救命之恩。”

      姬仙媛憤憤不平道:“這算哪門子的救命之恩,是他弄拙成巧才對!若不是青龍強大,恐怕你當(dāng)日便已香消玉殞、英年早逝了!”

      香消玉殞是該用在這兒嗎?龍云舒啞然失笑,正待再說,忽覺一陣異狀襲上心頭,緊接著右眼中畫面一空。他先是一愣,但轉(zhuǎn)瞬反應(yīng)過來,心中大呼不妙!

      “多謝夸獎!”青龍粗沉的聲音道。

      “??!”姬仙媛猝見一顆青色的大眼出現(xiàn)在對面,不由發(fā)出一聲驚呼。

      “老兄啊,你咋又醒了!”龍云舒驚惶之下,趕忙伸手去捂這只眼睛:但這只眼睛絲毫沒有閉上的意思。

      “小丫頭,你真可愛!”青龍繼續(xù)對姬仙媛道。

      姬仙媛先是被嚇了一跳,但看到龍云舒驚慌失措的模樣,又覺蹊蹺,便站定身子,瞪大眼睛看著龍云舒,一頭霧水的樣子,仿佛是在看著一只怪物。

      龍云舒尷尬極了,努力想解釋:“不是我說的,是它……”

      “像豬一樣可愛。”青龍又補充了一句。

      空氣瞬間凝固。龍云舒簡直想掐死青龍,心道這真是報應(yīng)啊,自己剛教了它豬是可愛的,沒想到它這么快就給用上了,這他娘的也太活學(xué)活用了吧!

      姬仙媛看著他這番怪異舉動,沒有急著說話,而是邁步上前,輕輕拿開了他遮擋右瞳的手。她近距離地盯著那只眼睛,那只眼睛也配合著眨了一下,仿佛是拋了個媚眼。

      龍云舒被她這樣盯著,不禁面上一紅,對方身上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更令他一顆心怦怦亂跳,感覺手腳都沒地兒安放。她的手微微用力,握著他的腕子,傳遞出一種撫慰人心的堅定和信賴,眼神中沒有恐懼或者嘲笑或者其他一些負面情緒,有的只是包容和心疼。

      “發(fā)生了什么?”她問。

      她的聲音中滿是關(guān)切,這讓龍云舒的情緒穩(wěn)定了些。他收回手,回答道:“這是……青龍的右瞳……”

      “青龍的右瞳?”她疑問了一句,而后恍然明悟,“如此說來,剛才與我說話的,也是青龍了?”

      沒等龍云舒回答,青龍已插言道:“當(dāng)然是我!”

      姬仙媛莞爾一笑,朝龍瞳揮揮手,打招呼道:“你好!”

      “哈哈,你好!”青龍朗聲笑道,“我記得你,那天你為了救我家云舒,跟武當(dāng)那兩個小家伙兒杠了起來,夠義氣!”

      武當(dāng)兩個小家伙兒?龍云舒一陣錯愕,然后意識到對方指的是水座和雷座。

      “也謝謝你的夸獎!”姬仙媛道,“你的眼睛真帥!”

      “真的嗎?”青龍眨眨眼,“你是第一個這樣夸我的人!我喜歡和你呆著,人長得漂亮,嘴還甜,比這傻小子強多了!”

      “誒!我還在這兒呢!”龍云舒怒道,“說完了沒,說完了回去睡覺!”

      青龍道:“沒說完,我還要和小丫頭呆會兒?!?/p>

      龍云舒道:“我和她還有正事!別瞎耽誤工夫,回去睡覺!”

      “我不!”青龍犟道,“能奈我何?”

      姬仙媛憋不住笑出了聲。

      龍云舒喘了聲粗氣:“不找左瞳了!”

      青龍趕忙道:“我咋突然覺得困了呢?”又望著姬仙媛道,“小丫頭,以后再見啊!”

      姬仙媛微笑道:“以后再見,大個子!”

      龍瞳緩緩閉合,再度睜開時,已恢復(fù)成了龍云舒的眼睛。

      隨著龍瞳消失,姬仙媛眼中的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擔(dān)憂。

      “沒想到,數(shù)日不見,青龍竟已顯形?!彼龑堅剖娴?,“我此刻才真正認識到,你選擇的這條路有多兇險,也許接下來的某一天,你會徹底失去對這具身體的控制權(quán)?!?/p>

      “我明白?!饼堅剖娴?,“然而事已至此,我并無退路。好在距離重陽之約已然不遠,希望在此之前,我能夠一直保有清晰的思維和對身體的絕對控制。對了,你那邊進展順利嗎?那些感染了寒毒的人,病情如何?”

      姬仙媛見他有意岔開話題,也便不再深問。既然對方已經(jīng)明白了青龍之事的嚴重性,自己便沒必要再說一些空話來給對方添堵了。

      “我這邊一切順利!”她順著龍云舒的話回答道,“這天下間當(dāng)真是一物降一物,我將那圣泉水以靜脈注射法,注入到病患的血液中,每位病患只需毫滴,便可將血液中的古藍菌盡數(shù)驅(qū)除,并最終以藍色汗液的形式迫出體外。如今,百草門眾弟子,以及石爬子村的百姓都已無礙,糾纏了我父親數(shù)十年的痼疾,也以此法治愈。”

      龍云舒道:“如此甚好!”

      姬仙媛道:“你那邊呢?蓬萊的消息可打探清楚了么?”

      龍云舒嘆了口氣,道:“一言難盡!事情有些棘手,咱們邊走邊說?!?/p>

      姬仙媛見他面色嚴肅,心知情況有變,于是點點頭,不再多言。二人從清水渡取了兩匹馬,一道前往百草門。

      路上,龍云舒將二人離別后的經(jīng)過前前后后講述一遍,從海淵族客棧行刺,到靈府大火焚尸,再到白狼衛(wèi)千里馳援。姬仙媛認真聽著,聽到驚險處,不覺面色緊張,替龍云舒暗暗捏著把汗,聽到巧妙處,又轉(zhuǎn)憂為喜,贊龍云舒應(yīng)變巧妙。當(dāng)?shù)弥`通葬身火海,不禁一陣惋惜,道:“靈通其人,通天曉地、所知甚廣,他的死,著實算得上是江湖的一大憾事!”

      她接過靈通遺留的血玉龜甲,拿在手中查看了一番,一時間卻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得交還給龍云舒,以待閑時再作探究。

      二人一路打馬向前,至風(fēng)林驛交還馬匹,再沿著叢林中蜿蜒的青石小路步行數(shù)里,這才來在了百草門。

      自遭到白冰兒夜襲之后,百草門的防守變得格外嚴格。一條條古老的青藤,粗大者超過成人腰肢,它們扭轉(zhuǎn)盤繞,編織成一道兩三丈高的巨大藤墻,將百草門圈在其內(nèi)。青色的棘刺由藤墻中探出,像一根根粗長尖利的矛。藤墻周圍盡是蛇行草散布的毒瘴,青蒙蒙一片,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一隊巡邏的哨兵從外圍經(jīng)過,見了姬仙媛,紛紛駐足行禮,望向龍云舒時,眼神中卻充滿了戒備。龍云舒只作不覺,跟著姬仙媛,來到了圓月通道前。

      年邁的守門人揮舞著藤杖,操控毒瘴給二人讓出了一條通路,二人穿過毒瘴區(qū),進入百草門內(nèi),空氣一下子變得清澈新鮮起來。

      這是龍云舒第二次來到百草門。百草門崇尚自然養(yǎng)生之道,講求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建筑多為木石結(jié)構(gòu),盡可能地保留著原木和石材的天然形態(tài)。原木崎嶇的造型和石材上青綠的苔蘚,令這些建筑看起來就像是一座座精心布置的巨大盆景,古藤巨樹、奇花異草錯落其間,將人文與自然結(jié)合得十分融洽。

      龍云舒跟在姬仙媛的身后,一路欣賞著周圍的景致,問道:“咱們要去哪里?”

      姬仙媛道:“先到橘杏齋吃飯,再到我的居處,我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

      “禮物?”龍云舒疑道,“什么禮物?”

      姬仙媛道:“你去了就知道啦!”

      神神秘秘的。龍云舒心中嘀咕著。想了想,又道:“我是不是該先去拜見一下姬門主,通個招呼?”

      姬仙媛道:“我爹才沒工夫搭理你!他最近親自主持神農(nóng)苑的修復(fù)工作,整個人煩躁得很,簡直是沾火就著。你這個時候去見他,我覺得他一定會吹胡子瞪眼,然后按著你給他栽花。畢竟——”她扭頭望了他一眼,“那些花花草草都是你弄死的?!?/p>

      “呃……”龍云舒愕然。想象著自己手捏一支鮮艷的花兒往土里插,旁邊一堆植藥師和草尋者對自己怒目相向……畫面簡直太美,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

      “如今外界暗流涌動,”龍云舒道,“百草門憑借云夢水險,能夠避開江湖紛爭,閑暇時種種草養(yǎng)養(yǎng)花、品品茶賞賞景,也算是一塊福地了!”

      姬仙媛道:“門主半生熬苦,一直在與疾病作斗爭。如今病愈,自然看淡了許多,只想做一些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他沉浸在神農(nóng)苑的世界中,將門中大小事務(wù)悉數(shù)交由大師兄凌木負責(zé),就連前日武當(dāng)?shù)雷鹫偌髋墒啄X籌備重陽之約這等大事,他亦無動于衷,只讓凌木前往武當(dāng),全權(quán)代他參會。”

      凌木……龍云舒想起了那位百草門大弟子。他與此人打交道不多,此人確有幾分雷厲風(fēng)行的手段,但言談行事多了些戾氣,總讓人覺得少了幾分掌控大局的氣量。不過,這畢竟是別人門派內(nèi)部的事情,自己作為外人,不宜妄自評判。

      第十一章 玉顏花露

      二人很快來到橘杏齋。這里是百草門弟子集中用餐的地方,通俗來講,便是大食堂,吃的是大鍋飯,喝的是大碗湯。姬仙媛雖是門主之女,卻也不曾區(qū)別對待。飲食以清淡為主,菜品湯品輔以靈藥仙草烹制,味道鮮美,十分注重滋養(yǎng)。

      二人找了個單桌對坐,吃飯間,龍云舒問起這橘杏齋的名稱由來,姬仙媛道:“橘杏二字,取自‘橘井泉香、杏林春暖之典故。

      “相傳,古時有兩位醫(yī)者,一為蘇耽,二為董奉,皆是醫(yī)術(shù)精湛、樂善好施之人。蘇耽擅治瘟疫,有一年瘟疫大行,他取庭中橘樹葉,以屋后井泉水煎煮,瘟病者服下,不久即可痊愈,如此求藥者絡(luò)繹不絕,隊伍排出數(shù)里遠,他為這些病患無償供藥,如此救人無數(shù),人們故以‘橘井泉香來歌頌其功績。

      “董奉亦是替人看病分文不取的名醫(yī),此人有一規(guī)矩,每治愈一病,患者便要給他栽活一棵杏樹,如此若干年后,門前的空地已長成了一片杏林,待到杏林結(jié)果,他又以果換糧,救濟窮苦人家,由此獲得了‘杏林春暖之美譽。

      “以上這兩件事,在醫(yī)史上可謂雙璧生輝,我們將此處取作‘橘杏齋,既是為了紀念二位古人,又有仿效先賢、明志篤行之意?!?/p>

      龍云舒聽罷,由衷贊道:“如此簡單二字,竟有這般深意,受教了!”

      姬仙媛道:“其實,不止這橘杏齋,百草門中很多地方的名字都與‘醫(yī)字相關(guān)。比如那培植珍貴藥草的神農(nóng)苑,自是取自傳說‘神農(nóng)嘗百草;入門處用以接待外來病患的回春堂,則源自醫(yī)祖扁鵲的‘妙手回春;中央大殿草神殿,乃是為了紀念我百草門的立派祖師——草神葉嬰;還有那探究醫(yī)理、研制丹藥的藥王閣,正是以藥王孫思邈之譽冠之;至于青囊館,藏有無數(shù)醫(yī)界翹楚留下的藥方技術(shù)和醫(yī)學(xué)典籍,堪稱中州最大的醫(yī)學(xué)寶庫,名稱則來自神醫(yī)華佗傳世的半部《青囊書》;就連加工儲運、買進賣出醫(yī)療物資的制藥工坊,亦有懸壺坊之名,提醒眾弟子出門在外,應(yīng)懷一顆懸壺濟世之仁心、行救死扶傷之善事!”

      龍云舒聽罷,連連點頭,道:“一個門派若想長盛不衰,僅僅依靠武學(xué)功法是不夠的,精神文化的傳承同樣重要。百草門歷經(jīng)一千年的風(fēng)雨飄搖,能夠穩(wěn)立并成為中州第一大醫(yī)學(xué)門派,現(xiàn)今看來絕非偶然。它將醫(yī)者仁心的理念滲透在門派的各個角落,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每一位門人弟子,以此營造出一種積極向上的、為全員弟子認同信守的內(nèi)部文化氛圍,增強他們的使命感和凝聚力。這個過程顯然是漫長的,但經(jīng)過一代代的積淀,已漸漸扎下根來,并深入人心?!?/p>

      “不錯!”姬仙媛道,“這即是門派文化的重要性。無論發(fā)展到何種地步,哪怕人數(shù)再多,這些人都將是凝聚在一起的一塊石頭,而不會散作一盤沙子?!?/p>

      二人邊吃邊聊,吃罷飯,一同前往姬仙媛的居處。

      繁花碧樹間,一座座木屋懸空而置,排布整齊。這些建筑以地面生長的青藤木為根基,離地三尺,以隔絕島上水濕氣。姬仙媛徑將龍云舒帶到自己的屋前,龍云舒躊躇著不好入內(nèi),姬仙媛笑道:“你怕什么,這青天白日的,我還能把你吃了么?”

      龍云舒面上一赧,暗道我堂堂大丈夫,怎可讓一女子小覷?于是挺直胸膛,邁步入內(nèi)。

      屋子分里外間,外間屋的桌柜上散亂著各類實驗器具,琉璃皿,瑪瑙缽,精量秤,攪拌釜,滴管試管,量杯燒杯,還有許多龍云舒叫不上名字的物件,儼然一個小型的實驗室。內(nèi)間屋則是床榻衣柜等日常起居之物,簡單整潔,毫無半點閨中女子的脂粉氣。

      “有些亂,莫要見笑?!奔涉麓掖艺碇郎系奈锲贰?/p>

      “你平日都是在這里做實驗的嗎?”龍云舒掃視了一圈,隨手從桌上拿起一只奇怪的琉璃瓶,放到眼前打量著。那瓶子寬肚細口,里面盛著半瓶透明液體,像是水,卻泡了一根燈芯。

      “別動那個?!奔涉碌?,“那個是酒精燭,里面的液體是經(jīng)過提純的高濃度酒精,含量達到百分之九十五,屬易燃易爆類。你手中這小半瓶,足夠把我這間屋子燒成灰了?!?/p>

      龍云舒趕緊將它放歸原處。

      “我一般情況下,是呆在藥王閣的,那里才是百草門進行各類實驗的地方?!奔涉禄卮鹬堅剖娴囊蓡枺安贿^,有時候晚上回來休息,腦中會突然閃現(xiàn)出一些靈感,這些靈感稍縱即逝,返回藥王閣定是來不及的,于是索性將一些常規(guī)的實驗器具和藥品放在這里,以便隨時進行工作?!?/p>

      “你很努力。”龍云舒道,“大多數(shù)人從醫(yī)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也有一些人是為了治病救人,而你,對醫(yī)學(xué)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興趣和熱愛?!?/p>

      姬仙媛道:“人們常認為我在醫(yī)學(xué)上獲得的成就源自于卓越的天賦,其實,我最大的天賦,正是我對醫(yī)學(xué)的這份熱愛。興趣所致,做起事來自然更加投入、更加輕松,思路也會更加開闊。這是大多數(shù)醫(yī)者所不具備的。

      “亦會有人質(zhì)疑不公,認為我的成就得益于百草門主之女的身份,事實上,我和百草門每一位入門弟子的待遇都是一樣的,我所能夠利用的資源,其他弟子同樣能夠利用,如果非要扯上公與不公的話,那么,我比其他人花費更多的時間、付出更多的努力,若不能出類拔萃,這才是最大的不公平。”

      說話間,她已將桌面收拾整齊,又將一張?zhí)倬幍奶梢伟岬搅俗雷优浴?/p>

      “別站著啦,躺這兒!”她將椅子擺正,示意龍云舒躺下。

      “啊?”龍云舒一驚,但對方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翻箱倒柜地翻找著什么。他遲疑了一番,最終還是按照對方的吩咐,繞到椅子前,小心翼翼地躺下。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何況還是女子的閨房,他雖表面鎮(zhèn)定,內(nèi)心仍不免局促。

      “把衣服脫了?!彼^也不回地道。

      他差點從椅子上掉下去。

      “脫、脫衣服做什么?”龍云舒說話都打了結(jié)巴。

      “我不是說過要送你禮物么?你捂得嚴嚴實實的,怎么能行?”

      他下意識地緊了緊領(lǐng)口。

      “你說的禮物……是什么意思?”他虛靠在椅子上,朝門口瞄了兩眼,外面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

      “這個!”她終于找齊了東西,轉(zhuǎn)過身來,兩手拿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蠟燭、繩子、夾子、剪刀,還有一小瓶不知道是什么的油狀液體。

      “你拿的什么!”他忽地從椅子上翻了下來。

      她一愣,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東西,然后晃晃那瓶油狀物:“你是問……這個?”

      他一言不發(fā),隔著椅子與她對峙。

      “玉顏花露,給你祛疤痕用的?!彼忉尩溃澳闵砩夏切┌涛铱粗K眼,早就想給你祛了,今天好不容易有空,就把你帶過來了?!?/p>

      “呃……???”他這才明白過來,摩挲著胸口,大大松了口氣。

      “你在怕什么?”她仍然困惑著。

      “我……我害怕蠟燭?!彼匦绿苫亓艘巫?。

      “蠟燭?”她望了望手里的蠟燭,扔到一旁,把桌上的酒精燭取了過來,“用它代替也行?!?/p>

      “易燃易爆!”

      “炸不死你!別啰唆,趕緊躺好!”她強硬道。

      “為什么還有繩子?”

      “這是紗布!專門包扎傷口用的!百草門用了幾百年了!”她終于怒道,“我說你哪兒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問題?”

      “我還以為是繩子呢!”他放心地脫著袍子,“活到老學(xué)到老??!”

      “你呀,該學(xué)的東西多著呢!”她搬了把凳子坐到他跟前,幫著他把袖子和褲腿挽起來。肩、肘、腕、膝、踝,十處關(guān)節(jié)裸露出來,她看著這些位置粗長的疤痕,皺了皺眉,伸出手,從他腕處輕輕撫過。

      他被她摸得手腕癢癢的,卻又不敢笑,憋得甚是難過,忙開口道:“這么深的疤,還有救嗎?”

      “當(dāng)然有救!”她道,“不然你以為‘補天手的名號是胡亂叫的么?”說著,點燃了酒精燭,又取過一只試管,將瓶中的玉顏花露倒了一些在試管里。那玉顏花露呈淡黃色,略黏稠,她用長柄木夾夾住試管,放到火焰上輕輕烘烤。她不斷地搖晃著管體,直到液體變稀顏色變淡、有一種甜膩的香氣逸散出來。

      “玉顏花露乃是我所獨創(chuàng),對促進傷口愈合、改善疤痕增生有奇效?!彼f著,將試管拿離了火焰,用棉簽伸入試管中,蘸取了一些液體,涂抹在他腕部的疤痕上。液體是溫燙的,滑滑的,他緊緊繃著身子,感覺這些液體一觸碰到肌膚,便順著毛孔往里鉆。他攥著拳頭,一動也不敢動。

      “放松?!彼闯隽怂木o張。

      他的身子松了下去。

      “它由玉竹、白蜜、積雪草、靈香草、蘆薈膠、紅花籽等二十多種植藥物提取精制而成,其中不乏一些移栽自異域的稀有物種?!彼贿呎喝∷幝锻磕ㄔ诟魈幇毯凵?,一邊繼續(xù)說著話,用言語來舒緩對方的情緒,“這些物種來到中州,大多難以成活,植藥師將它們悉心種植在神農(nóng)苑,依靠神農(nóng)苑充沛的生機和靈氣,才讓它們存活下來。

      “但如今,隨著獬豸之靈易位,神農(nóng)苑靈氣漸趨衰竭,這些物種大都已經(jīng)枯亡,若想再得到它們,只能依靠草尋者,去往世界各地重新尋找采掘。也就是說,我的玉顏花露已經(jīng)斷供了,并且短時期內(nèi)都會處于缺貨狀態(tài),這是最后的一瓶,用給了你?!?/p>

      “謝謝你的禮物?!彼行┎缓靡馑肌_@些植物被自己弄到本土滅絕,現(xiàn)在就連最后一瓶提取物都被自己用了,真是罪過。

      “好好珍愛自己的身體吧!”她道,“別再弄得一身傷病,等你老了,便知道身體的難過了。”

      “好……”他輕聲應(yīng)道,心中卻是一陣傷感。等自己老了……以自己的身體狀況,會有機會活到老的那一天嗎?

      龍云舒不再說話,只發(fā)出一聲極輕極輕的吐息。他靜靜地躺在藤椅上,看著她涂抹藥露,而后又在疤痕外薄薄地裹上兩層紗布。她的動作很輕柔,如春風(fēng)拂暖、綠染梢頭,這一刻,他的身體完全放松下來,一顆心也被這絲溫存觸動,暖暖的,漸漸融化。

      姬仙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望了他一眼,含笑道:“看什么?”

      他臉一紅,慌忙移開視線,支吾半晌,卻不知該說什么才好,最終道:“你真好!”

      姬仙媛“撲哧”一笑,道:“嘴巴吃蜜啦!”又道,“你兩胯處是不是也有兩道疤痕?”

      龍云舒一把拽過袍子,迅速蓋在了自己的身中部。

      姬仙媛哭笑不得,佯裝嗔怒道:“誰說幫你弄了?美得你,自己去里屋弄!”說著,纏裹好最后一圈紗布,將藥露棉簽等推了過來。

      “每十二個時辰涂敷一次,七日為一療程,兩個療程可痊愈。”她交代著,“這些藥露余量不多,省著點用應(yīng)是夠的?!?/p>

      “兩個療程,十四天?”他看著自己各大關(guān)節(jié)處纏裹的紗布,雖然很薄,不至于影響到行動,但不免覺得別扭,“不能快一些嗎?”

      “皮膚的修復(fù)是需要過程的,藥物起到的只是輔助促進作用,還需靠細胞自身的新陳更替,這個更替的周期大約是二十八天。我用藥物加快細胞代謝活動,將周期縮短為七天,以兩個周期的時間來徹底完成修復(fù),如果再快,恐怕會出現(xiàn)副作用了?!彼J真解釋著,“還有,一般醫(yī)者的祛疤方法,大概需要六到十個細胞周期才能完成,尤其是你這種深入肌體的傷疤,需要的時間還要更久一些?!?/p>

      “這么復(fù)雜啊!”他嘆道,“寸膚之間,盡是學(xué)問。你真厲害!”

      “沒什么,你只是隔行如隔山罷了?!彼鹕黻P(guān)了房門,拿過那枚血玉龜甲,“你先去涂藥,我研究研究這個。”

      “好!”他應(yīng)了一聲,拿起工具藥品轉(zhuǎn)身進了里屋。透過鏤空的隔斷和輕薄的紗簾,隱隱能夠看到外屋的情況。為了避免尷尬,他索性躲到香木桌之后,借著桌子的遮擋,微微撩起中衣開始涂藥。

      “這枚龜甲竟是真的。”外面?zhèn)鱽砑涉碌穆曇簟?/p>

      “何以斷定?”龍云舒道。他也覺得這枚龜甲來自于一只真正的龜,但那只是猜測,沒有確切的證據(jù)。

      “紋理天成,沉積自然,靈氣流轉(zhuǎn)順暢,無一絲刃意阻斷,即使再精湛的雕工、再久遠的盤磨,也仿不出這般效果。”她用指尖輕輕撫過龜甲表面的每處位置,又將右手食指伸入龜甲內(nèi),“腹甲內(nèi)部有不規(guī)則刻痕,應(yīng)是有人在其中做過手腳?!?/p>

      龍云舒聞言,手上動作不由一停,抬頭望向屋外。透過輕紗簾,她的身影蒙蒙眬眬的,有些看不真切。

      “什么樣的刻痕?”他問。這枚龜甲他看過無數(shù)遍,也摸過無數(shù)遍,并不曾見內(nèi)部有什么刻痕。想來也只有這雙“補天手”,能夠有如此高的分辨精度了。

      “刻痕古老,細若蠅毫,繁密無章。”她說道。

      又細,又多,又亂?龍云舒腦子里想象著這樣一幅亂七八糟的畫面。

      “是文字嗎?還是圖案?”他問道。

      姬仙媛細細摸索著。

      “抱歉,我無法想象出它是什么?!彼罱K說道。

      一陣沉默。

      “紅色讓你想到了什么?”她忽然問道。

      “血?!彼⒓椿卮稹?/p>

      “我想到了火焰?!彼?。

      “龜甲讓你想到什么?”她又問。

      “嗯……”他遲疑了一下,腦中閃現(xiàn)出海淵族那刀槍不入的身體,“防御?”

      “我想的是占卜?!彼f道,“龜甲灼燒產(chǎn)生裂紋,卜者通過判斷裂紋行經(jīng)的區(qū)域,對所卜之事做出解答?!?/p>

      “有道理?!彼溃安贿^,我來時這一路上,為了研究這龜甲的玄機,也曾嘗試過一些方法,其中包括水浸和火灼,并沒有發(fā)現(xiàn)變化。”

      “你用什么燒的?”

      “蠟燭?!?/p>

      “溫度不夠?!奔涉抡f道。然后起身,朝著里屋走來。

      “別、別!”龍云舒趕緊整理中衣遮好身體。

      “弄完了嗎?”她掀開紗簾,徑直入內(nèi)。

      “馬上就好……”龍云舒有些發(fā)慌地盯著她。她的眼神中帶著一種熾熱,就像是一位突發(fā)靈感急需求證的工作狂。

      “酒精燭的溫度更高一些,應(yīng)該可以一試。”姬仙媛說著,拿起桌上的酒精燭轉(zhuǎn)身返回外屋,整個過程瞧都沒瞧他一眼。

      龍云舒無奈地搖了搖頭,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失落,撩起中衣抓緊把最后一層紗布裹好,急急跟了出來。

      琉璃制成的平皿內(nèi),姬仙媛燃起酒精,又將龜甲置入其中。淡藍色的火焰跳動著,將龜甲完全包覆在內(nèi)。

      “嗯……”龍云舒湊過來,看著火焰中的龜甲,不無擔(dān)心道,“會不會燒壞了?畢竟,這是靈通的遺物……”

      “放心,這物件兒非是凡物,材質(zhì)結(jié)實得很,輕易不會壞掉?!奔涉骂^也不抬,俯身湊近火焰,專注地觀察著。

      紅色的龜甲,在火焰中漸漸變得熾熱通透,散發(fā)出一種熒熒的光。龍云舒亦被這種變化吸引,俯下身子,與姬仙媛一同觀察著它的變化。

      火焰從龜甲頭尾兩處孔洞進入,漸漸流轉(zhuǎn)開來,圍著殼體中心形成了一個微型的火龍卷?;瘕埦砟鏁r針轉(zhuǎn)動著,發(fā)出輕微的風(fēng)鳴,熒熒紅光亦隨之轉(zhuǎn)動。光影變幻中,一個紅色的太極圖案,于殼體中心緩緩浮現(xiàn)。

      第十二章 人造太陽

      太極?龍云舒心中一動,下意識望向姬仙媛,對方也正扭頭望過來,一臉疑惑。

      “莫非這龜甲,與武當(dāng)有關(guān)?”姬仙媛道。

      龍云舒搖了搖頭。太極因武當(dāng)而廣為人知,但此概念的形成,比武當(dāng)立派要早得多,所以單憑這樣一個圖,不足以斷定此龜甲與武當(dāng)相關(guān)。

      火龍卷均勻地?zé)浦敿變?nèi)的每一處空間,一粒粒微細刻痕,由腹甲內(nèi)壁突顯出來,密密麻麻,隨著火焰的流動明滅變化,好似星火閃爍。

      “這些,好像是文字?”龍云舒調(diào)整著視線,努力想將它們看清楚,然而它們太小了,已經(jīng)超過了肉眼的分辨力。

      “沒錯。”姬仙媛道,“是以微雕技法刻錄的文字?!?/p>

      “這么小,該如何才能看出寫的是什么?”

      姬仙媛一笑,一直緊鎖的眉頭亦舒展開來:“天助你我,百草門恰好便有看清它的法子!”

      說著,正要端起平皿,忽聽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二人不由一驚:這血玉龜甲的事情,決不可為外人道!急急尋找地方掩藏。

      那腳步聲眨眼到了門口,未曾敲門先開口,卻是個清脆的女聲:“小姐,在里面嗎?”話音未落,房門豁然打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出現(xiàn)在了門口,長得嬌俏機靈,正是姬仙媛的貼身藥童——柳兒。

      這柳兒推開門的同時,口中已嚷嚷道:“大白天的,關(guān)門做什……”話說了一半,才看清了屋中的情景,不由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話音也戛然而止。

      但見屋中,姬仙媛正神色慌張地從桌旁直起了身子,龍云舒站在她的旁邊,匆匆忙忙地穿著袍子,好一副狼狽相!

      “你、你們竟然……”她伸手指著屋中二人,憋了半晌,卻也找不出個合適的措辭,最終竟低聲問了句,“門主知道嗎?”

      你這說的什么屁話!姬仙媛知對方誤會,心中又羞又氣,但又不好解釋,只得盡量壓制著情緒,裝出一副鎮(zhèn)定的表情,道:“死丫頭,為什么不敲門!”

      “我平時也沒敲過門呀!”柳兒晃悠著進了屋子,東瞧瞧西望望,好像從來沒進來過似的。她晃蕩到屋子中間,抬頭朝龍云舒一望,如偶遇般驚喜道:“呀,是龍少俠!”又一眼瞟到了桌上凌亂的物品,“還準備了這么多工具?蠟燭、繩子、剪刀、夾子……”

      “哪里有繩子!”姬仙媛怒道。

      “哦哦,是紗布,我還以為是繩子呢!”

      “也沒用蠟燭。”龍云舒補充道。

      “酒精燭代替?”她拿起桌上的酒精燭,放到眼前晃蕩了兩下,“我說小姐,我昨天剛給您新添的酒精,今天就被你們折騰得剩了這點兒?”

      “死丫頭,若再胡說,當(dāng)心我罰你抄《百草醫(yī)經(jīng)》一百遍!”

      柳兒立時捂上了嘴巴。

      “小、小姐,我只是恰巧路過,一枚小小路人而已……”她一邊說,一邊朝著屋外退,“不打擾了,你們先忙……”說著,轉(zhuǎn)身便要跑。

      “站?。 奔涉潞鹊?。

      她身子一哆嗦,站在了原地,擰巴一陣,才緩緩轉(zhuǎn)過身來,苦著臉道:“小姐,我用一百遍《醫(yī)經(jīng)》發(fā)誓,今天的事情絕對不往外講,行不行嘛?”

      姬仙媛沒有理她的話茬兒,而是問道:“你來找我做什么?”

      她一臉委屈巴巴道:“我這不是聽說龍少俠來了嘛,好久沒見了,所以過來看看……”

      “來了就別閑著?!奔涉抡f著,從書架上取過紙筆,寥寥數(shù)筆寫下一行字,疊好裝入琉璃瓶中,又封上膠塞,交給柳兒道,“把這個給小白送去?!?/p>

      小白……龍云舒想起了云夢澤中那頭血鰭豚。

      “是!柳兒即刻去辦!”這柳兒平時雖是話癆,遇到正事卻很是爽利,不該問的一句不多問,接過琉璃瓶轉(zhuǎn)身即去。

      “我們?nèi)ニ幫蹰w!”姬仙媛打開一旁藥品柜的蓋子,將龜甲取出。酒精的火焰已然熄滅,但龜甲尚且熾燙,她將之收在玉匣內(nèi),帶龍云舒直奔藥王閣。

      藥王閣是百草門中探究醫(yī)理、研制丹藥、化驗分析的場所,這里集中了諸多精密而先進的實驗設(shè)備和醫(yī)療器具,是整個門派的研究中心。其內(nèi)分作十?dāng)?shù)個不同的部室或功能區(qū),包括取樣室、化驗室、解剖室、合成制備室、試驗分析室等等,這些部室分列于長長的走道兩側(cè),彼此間以白木鏤花隔斷隔開,嵌以清透琉璃作飾,寬敞通透。

      分析室內(nèi),并列擺放著兩座操作臺,長一丈六,黑晶石的臺面,光可映人。黑晶石耐酸耐堿,抗蝕性極佳,可有效防止各類試劑藥品的腐蝕。操作臺上連接擺放著各種儀器設(shè)備,靠墻則是各類較大型設(shè)備設(shè)施,以及一排排錯綜復(fù)雜的管路。

      龍云舒頭一次來到這里,只覺處處稀奇,簡直不像這個時代的產(chǎn)物。姬仙媛解釋道:“百草門行醫(yī)售藥所獲錢財,除了用于維持門內(nèi)各機構(gòu)正常運轉(zhuǎn)之外,剩下的有相當(dāng)大一部分,都投入到了藥王閣中,作為收集收藏、增置設(shè)備、研究創(chuàng)新之經(jīng)費。這里的許多儀器設(shè)備,都是耗費了大量經(jīng)費研發(fā)制造出來的,其價值比同等重量的金子還要貴?!?/p>

      她一邊說著,一邊走到房間內(nèi)側(cè),那里豎立著一臺高大的儀器,比她還要高上整整一頭。烏金木制作支架,赤銅打造鏡筒,琉璃磨制鏡片,通體以繁復(fù)的草藤紋作飾,看起來極具古典韻味。

      “這個是視微鏡,在百草門中已有二百多年的歷史了。當(dāng)時的門主是個老花眼,由老花鏡的鏡片中獲得靈感,設(shè)計制造出此物。它最多可以將物體放大四百倍,我想應(yīng)該能看清那龜甲上的文字了。”

      說話間,她重新取了一只琉璃皿,倒入酒精點燃,將龜甲放入其內(nèi)。隨著火焰穩(wěn)定,內(nèi)壁字痕逐漸顯現(xiàn)。她將它們置于視微鏡的載物臺上,透過目鏡,開始調(diào)試觀測。龍云舒對此一竅不通,只能站在一旁,看著她不斷調(diào)整著一個個輪軸和卡盤。她的動作流暢而迅速,機械部件的咬合轉(zhuǎn)動,發(fā)出陣陣清脆的“咔噠”聲,在偌大個空間中回響。

      半晌,她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顯得有些焦灼。

      “怎么了?”龍云舒試探著問。

      她搖了搖頭,然后揉揉眼睛,再度貼近目鏡觀測。手部的調(diào)試動作一刻也沒有停止,齒輪轉(zhuǎn)動的聲音也帶了幾分急躁。這讓龍云舒意識到,事情的進展并不如對方先前預(yù)估的那樣順利。

      “看不清楚?!彼罱K說道,而后離開視微鏡,在屋中踱著步子,陷入了思考。

      龍云舒沒有出言打擾,走到視微鏡前,效仿著她的樣子,將眼睛貼上了目鏡。里面影影綽綽模糊一片,白晃晃紅乎乎的,他比對著看了半晌,才明白那是龜甲的熒光和火焰的浮影。

      “需要一個穩(wěn)定的光源……”姬仙媛道,但樣子似乎是在自言自語,“需要有足夠的熱量……火焰會干擾視微鏡的觀測域……龜甲散發(fā)的熒光會影響成像清晰度……”

      “我在想一個問題。”龍云舒望著她,突然道。

      驟然被打亂了思路,她有些慍惱,微微蹙眉望向龍云舒。

      龍云舒不顧對方的不滿,繼續(xù)問道:“除了百草門之外,其他地方還有視微鏡這種儀器嗎?”

      “沒有了?!奔涉禄卮鸬溃鞍俨蓍T的技術(shù)都是對外保密的。”

      “這便是了?!饼堅剖鎻妮d物臺上取下琉璃皿,將龜甲托在胸前,“蓬萊的鑰匙,想來比這臺視微鏡的歷史要古老得多,那么刻下這些文字的人,怎會知道后世會出現(xiàn)視微鏡這種儀器?又怎會知道,解讀者恰巧會帶著這把鑰匙,來到這臺儀器所在的百草門呢?”

      姬仙媛有些愣住了,她認真思索著對方的話。

      “所以我覺得,視微鏡并非正確解讀這把鑰匙的方法?!饼堅剖娴?,“應(yīng)該會有更合適的方案,來識別出上面的文字?!?/p>

      “你說得沒錯。”姬仙媛承認道,“是我在看到微雕文字之后,便先入為主地想到了視微鏡?!?/p>

      “你剛才說的穩(wěn)定光源和熱量,其實很容易找到。”龍云舒說著,邁步走到窗邊,朝著窗外一指,“太陽?!?/p>

      “太陽?”姬仙媛先是一怔,而后恍然大悟,“是的,太陽!沒有什么光源能比它更穩(wěn)定、更熾熱的了!”她幾步奔到窗邊,探出身子望向天邊。

      太陽已然西斜,紅彤彤的,白云微攏。

      “這個時辰,陽光不夠強烈?!彼?。

      “是的,”龍云舒道,“我們可能需要等到明日正午了。”

      她沒有答話,只注視著遠方的斜陽,半晌,才收回身子。她朝著龍云舒一笑,道:“不,我們制造太陽!”

      制造太陽?龍云舒覺得面前的人簡直是異想天開,但對方已興沖沖地拉著他,將他拽入了解剖室。

      解剖室四壁皆白,冷森森的。為了減少細菌滋生,這里的大部分事物都是光滑的石制品和金屬、琉璃制品。中間是一張白貝巖打磨的解剖臺,平整光滑,凝白如玉,一旁置物架上擺掛著各類解剖工具,刀子、剪子、鉗子、鑷子,以及其他一些奇形怪狀的利器鈍器。任何工具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都足以令人毛骨悚然了。

      靠墻一側(cè)是白貝巖的儲藏柜,清透琉璃制作柜門,柜子中存放著一些試劑藥品、文獻記錄等,另一側(cè)則擺放著幾個大號的琉璃瓶,里面用淡黃色液體浸泡著一些動物標(biāo)本,更有一些較大型的動物骨架,拼接擺放在墻角處。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龍云舒置身此地,覺得很是壓抑,心中也有些發(fā)慌。他看向姬仙媛,對方卻是精神得很,直接跳上解剖臺,抬手拉低了正上方的一架巨型燈盞。那燈盞造型很是奇特,由五個直徑三尺的大燈盤組成,這些燈盤以銀白色金屬制作燈罩,明晃晃锃光瓦亮,每個燈盤下均勻嵌布著九個琉璃燈珠,燈珠直徑有海碗口大小。這五大燈盤呈梅花狀分布,通過機械懸臂與屋頂垂下的金屬柱相接,皆可獨立做垂直或水平移動,頗具科技感。

      “此乃無影燈,是手術(shù)時的專用照明器械?!奔涉聻辇堅剖娼忉尩?,“常規(guī)光源下,施術(shù)者的頭、手、器械等,均可能對手術(shù)部位造成干擾陰影,這會給手術(shù)工作帶來極大的不便。而無影燈的作用,就是在提供足夠照明的同時,盡可能地消除這些陰影。它以固態(tài)燃料白金木為光源,以白銅罩和弧面鏡制作琉璃燈珠,光線強烈且穩(wěn)定。這些燈珠按特定的角度發(fā)出入射光,輔以與之配套的多邊反射器,保證術(shù)區(qū)無任何陰影遮擋,方便施術(shù)者對樣本進行研究觀測?!?/p>

      她一邊說著,一邊用火燭伸入燈罩后,逐一點燃了白金木。

      四十五個琉璃燈珠依次亮起,發(fā)出熾白色的光芒,將下方照得一片通明。龍云舒注意到,燈光下的姬仙媛,果然是沒有任何影子的。

      “我們的人造太陽不需要消除陰影這項作用,只需要利用它強烈的光照?!奔涉抡f道。她調(diào)整五個燈盤的懸臂,使五束光柱齊齊照射在解剖臺的正中央,重疊為一個直徑三尺的大光斑,好似一輪熾日,散發(fā)著金白色的光芒。強烈的光線,幾乎令人難以直視,她卻渾不在意,跳下解剖臺,對著光斑望了一會兒,忽又搖了搖頭,“熱量不夠?!?/p>

      龍云舒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這光斑雖然比外界的陽光要強烈一些,但想讓龜甲顯字,恐怕還相差甚遠。

      “光斑過于分散,有限的能量都做了無用功?!奔涉碌溃拔倚枰阉鼈兡燮饋?。云舒,幫我個忙!”說著,拉著龍云舒再次來到了分析室。

      “幫我把物鏡取下來?!彼钢曃㈢R下部的鏡筒道。然后調(diào)整物鏡轉(zhuǎn)換器,將那鏡筒旋轉(zhuǎn)到了空位。

      那鏡筒直徑一尺有余,長度接近二尺,筒壁由赤銅打造,十分沉重。龍云舒上前,用雙手將其托住,姬仙媛則開始拆卸固定筒身的一枚枚卡箍。二人忙活一陣,將物鏡卸下放于地面,之后又開始拆卸其內(nèi)的鏡片。那物鏡由大小數(shù)枚同心排列的凸透鏡構(gòu)成,這些凸透鏡皆以清透琉璃制作,中間厚邊緣薄,最大的直徑近乎一尺。

      二人正忙活著,突聽身后一個蒼老的聲音厲喝道:“你們在干什么!”

      第十三章 上古神話

      龍云舒和姬仙媛,二人正一門心思地拆著視微鏡,那聲音驟然于身后咫尺處響起,蕩著陣陣回聲,直嚇得二人魂不附體,手中的鏡片險些摔到地上。

      二人驚慌回頭,見來者非是旁人,正是這百草門的一門之主——姬無殤!

      這老頭兒,走路怎么沒聲兒?

      “姬、姬門主……”龍云舒尷尬極了,自己來了人家地盤,沒有先去拜訪人家,反而被人家逮到在拆家里的東西,這叫個什么事兒?

      “兩百多年的老物件兒??!”老門主氣得胡子都顫抖了起來,用手中的權(quán)杖點指著地上散落的零部件,“你們就這樣給拆了?”

      “只是借用一下,又不會弄壞……”姬仙媛小聲解釋著。

      “子孫不肖啊!”他自顧自地仰天長嘆,“老祖宗啊,你們可都看到了,東西都是他們拆的,我只是恰巧路過,跟我可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 ?/p>

      哦……嗯?又是路過?龍云舒方才還有些慚愧不安,此刻聽到此處,才覺得有點不對勁:敢情您老不是心疼古物,您老這是怕?lián)聝海?/p>

      “用完記得裝回去!”他又罵罵咧咧了一句,轉(zhuǎn)身離去,消失在了門后。

      “是,門主!”姬仙媛朝著他隱去的方向道。

      這、這就走了?龍云舒撓撓頭,有些蒙圈。

      “不用管他。”姬仙媛蹲下身子,沒事兒一般繼續(xù)鼓弄鏡片,“他現(xiàn)在就是這樣,整個人神神叨叨的,一門心思都在神農(nóng)苑?!?/p>

      “他氣色看起來不錯?!饼堅剖娴?。記得上次見到姬無殤時,對方走起路來顫巍巍的,皮膚也透著一股病態(tài)的青灰色,而現(xiàn)在卻是面色紅潤、步伐矯健,說起話來也中氣十足。

      姬仙媛道:“古藍菌糾纏了他整整四十年,他原本已經(jīng)做好了后事準備,如今一朝戰(zhàn)勝病魔,相當(dāng)于重新活過,自是不愿再像從前那般終日遮在門主面具下。他現(xiàn)在任性得很,行事已完全放飛了自我,別看方才吹胡子瞪眼鬧得兇,其實心里未必真正動氣,更不會真的跟咱們一般見識……”

      她正說著,忽覺龍云舒拽了拽胳膊。

      她一愣,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油然而生,抬頭望向門口。

      姬無殤垮著個臉,正定定地站在門口,瞪視著二人。

      姬仙媛嚇得趕緊埋頭,空氣安靜極了。

      姬無殤沒有搭理她,而是朝龍云舒冷聲問道:“你怎么在這兒?”

      您……您這反射弧也忒長了吧?龍云舒心中嘀咕。我一大活人都在這兒杵了半天了,您這是才覺出別扭是不?

      他雖這般想著,禮節(jié)上卻不能怠慢,忙抱拳回道:“姬門主,是這樣的,我……”

      “沒事兒來神農(nóng)苑栽花!”姬無殤不等他說完,便惡狠狠丟下一句,再度轉(zhuǎn)身離去。

      龍云舒站在原地,內(nèi)心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姬仙媛捧腹大笑。

      “幸災(zāi)樂禍!沒義氣!”龍云舒氣道。喘了幾口粗氣,又道,“我是去還是不去?”

      姬仙媛憋住笑,道:“你沒聽他說嗎,他讓你沒事兒的時候再去栽花,你現(xiàn)在趕緊給自己找點事做,不就不用去了嗎?”

      “咦?有道理?。 饼堅剖媪⒖潭紫律碜?,理直氣壯地拆起了鏡片。

      二人很快準備停當(dāng),抱著那枚最大的凸透鏡,一并返回了解剖室。

      姬仙媛找來支撐架,將凸透鏡和血玉龜甲一上一下,架設(shè)在了無影燈的正下方。血玉龜甲腹部朝上、背部朝下,與解剖臺的臺面相距三尺。她調(diào)整著凸透鏡的高度,無影燈的光柱照射在凸透鏡的鏡面上,經(jīng)過折射,匯聚為一個極亮極亮的金白色光點,正正地灼燒在了龜甲的中心。

      “呼——”一聲低沉的怪響,從室內(nèi)響起,好似巨獸長長的吐息。

      “什么聲音?”二人初聽到的一瞬,還當(dāng)是耳中的幻音,彼此對望,才知對方也聽到了這聲怪響。

      “離開那里!”龍云舒當(dāng)先意識到不對。

      姬仙媛縱身跳下石臺,望向那光束下的龜甲。

      龜甲從中心開始,逐漸燃起熾紅色的光芒,這些光芒如卷起的火浪,朝著周圍吞噬蔓延,很快便覆蓋了整個甲面?;鹄酥校敿椎念伾珡倪吘夐_始消退,一縷縷紅色匯聚成流,緩緩流向內(nèi)部的文字。文字顯現(xiàn)而出,顏色越來越紅、越來越艷,而龜甲本身,卻漸漸變得晶瑩剔透,宛若無物。

      二人見此變化,皆是目定口呆。那些文字紅得觸目驚心,懸在幾乎完全透明的龜甲中,仿佛割裂了虛空一般。它們倒映在背甲的內(nèi)部,經(jīng)過背甲弧面的發(fā)散,放大投射在白貝巖的臺面上,每一道筆畫中流淌的紅色亦被放大出來,如奔淌著的鮮血,如跳動著的火焰,帶著一種原始而妖冶的美。

      二人望著這些文字,心中驚愕之情無以復(fù)加。那是長長的一大段話,姬仙媛草草一看,便興奮叫道:“快抄下來,快抄下來!”跑到一旁拿來紙筆,迅速開始抄錄。

      龍云舒站到正對它們的位置,一字字地念了出來:“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名曰歸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減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輿,二曰員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

      “此五山者,高下周旋三萬里,頂平處九千里,山之間相去七萬里,以為鄰居焉。其上金玉之臺層疊,珠玕之樹叢生,珍禽靈獸飛相往來,仙果華實皆多滋味,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種。而五山之根,無所連著,常隨潮波上下往還,不得暫峙焉。

      “仙圣厭之,訴之于帝。帝乃使五巨鰲負之,五山始峙不動。而夸父之國,有大人,舉足踏海而至五山之所,釣一鰲,趣歸其國,灼肉而食、炙骨而卜。帝怒,遂侵減夸父之國使隘,侵小夸父之民使短。然蓬萊已沉于大海,不復(fù)見焉……”

      龍云舒最后一字音落,姬仙媛亦通篇抄錄完成。這二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一同陷入了沉默。

      良久,姬仙媛道:“和我預(yù)想的有些不一樣。我原以為這里會記載著尋找蓬萊的路線,或者是打開蓬萊之門的方法,沒想到,卻是一個神話故事?!闭Z氣中不無失落。

      龍云舒想了想,道:“也許,這些并非神話。”

      “并非神話?”姬仙媛疑問了一句。

      “我離開靈府的時候,白狼衛(wèi)在城南河畔發(fā)現(xiàn)了巨人的腳印?!饼堅剖嫦氲侥翘焱砩系那榫?,白塵辭別時的行色匆匆仍歷歷在目,“這篇文字里,夸父族也是巨人。還有,文字開篇提到,蓬萊處于歸墟中,這歸墟即是大壑。壑者,深溝也,那天晚上襲擊我的海淵族,不正是生活在蓬萊之下的大海溝中嗎?”

      “你說得有些道理?!奔涉碌?,“可是這篇文字過于玄虛了,怎么看都不像是真的。按文中所言,這大海溝,全世界的水最終都會流入其內(nèi),它的水位卻不會升高一寸,亦不會降低一毫,怎可能會有這樣的事情?再者,蓬萊這些大山,體積皆以萬里計,卻能隨著海潮上下起伏,這也完全不合常理。更夸張的還是那巨鰲,將萬里大山負于背上,天啊,它們的體積該是有多大,單單它們的鰲甲,怕是都能遮蓋住整個中州了吧?”

      作為一個嚴謹?shù)尼t(yī)學(xué)研究者,她凡事講求原理,對這些明顯有悖常識的東西,她自然帶著抵觸情緒。

      龍云舒沒有逆著對方的性子爭辯,而是扯開話題,道:“數(shù)日之前,我和靈通等一行人在大雪山中跋涉,無聊時,靈通便對我說了一個故事。故事發(fā)生在遙遠的上古時代,有一次,天塌了一個窟窿,天河之水倒灌而下,滔天的洪水,將大地化作了一片汪洋。各方鬼怪興風(fēng)作亂,黑龍鬧海,妖魔肆虐,人們流離失所,苦不堪言。當(dāng)此生死存亡之際,一位名為女媧的大神挺身而出。她撐起四根擎天大柱,煉化五彩神石,堵住了天的缺口,令洪水退去;又殺惡龍、斬妖魔,還回人間一片太平……”

      “你說的這個神話故事,怕是三歲的娃娃都耳熟能詳?!蔽吹三堅剖嬲f完,姬仙媛已打斷道,“不就是女媧補天么?”

      “沒錯,當(dāng)時我也是這樣打斷靈通的?!饼堅剖嫱怂谎郏安贿^,他隨后告訴我,說這個故事是真實發(fā)生過的。”

      “???”姬仙媛難以置信,將女媧補天的故事快速腦補了一遍,“這怎么可能是真的?天非玉石之類,豈是石所能補?女媧雖高,豈能及天?不能及天,又哪里有階梯可攀?而那四根擎天大柱,又由何處尋得?”

      她一連提出幾點疑問,每一點都不容駁辯。

      龍云舒一笑,道:“媛兒莫急,且聽我繼續(xù)道來。我當(dāng)時亦詢問靈通,說這怎么可能會是真實發(fā)生的事情?他告訴我,以早期先民的認知水平,所創(chuàng)作出的故事決不會是空穴來風(fēng),必有其真實存在的人物或事物原型,只不過被他們夸大渲染了而已。上古神話記錄的是早期先民的唯心世界觀,用來歌頌和紀念族群中做過特別重大貢獻的群體和首領(lǐng),往往越樸實的神話,所還原的生活和思想就越可信。為了研究這些,他花費重金,借閱到了一些書籍,經(jīng)過反復(fù)查證分析,終于弄清了女媧補天的真相。”

      這套理論還算新奇,姬仙媛不由被他勾起了興趣,道:“他口中所說的真相,是什么?”

      龍云舒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原始社會進入到母系氏族時代,族群以母系血緣關(guān)系為紐帶,女性在族群生活中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而女媧,便是這種時代下的一個母系氏族首領(lǐng)。

      “有一天,女媧一族生活的地方發(fā)生了強烈的地震,山體崩裂,大地塌陷,雷雨傾盆,洪水肆虐,這對茹毛飲血的遠古人來說,完全超出了能夠理解的范疇,只當(dāng)是神魔斗法、末日降臨。他們居住的山洞亦在地震中裂開縫隙,雨水倒灌,再難居住。人們一籌莫展,為了生存,只能搬離故土遠走他鄉(xiāng)。然而以當(dāng)時的條件,遠途遷徙重建領(lǐng)地又豈是易事?異族爭斗,猛獸襲擊,食物飲水,身體損耗,以及長途跋涉中可能遇到的諸多問題,不知要讓多少人客死途中。因此一時間是哭爹喊娘。

      “然而天無絕人之路,首領(lǐng)女媧面對開裂的洞頂,想到了一個妙方。她尋來一些雜色石頭,放入土窯中開始灼燒,將那些石頭燒成了粉塊,又混合著水和泥巴,將洞頂裂縫補了起來,干燥后嚴絲合縫,雨天竟也不再漏水。族人們重新獲得了居所,對首領(lǐng)女媧感恩戴德,更對她的事跡大為傳頌。

      “現(xiàn)今想來,那雜色石頭應(yīng)屬石灰?guī)r之類,有黑白黃紅褐等顏色,燒制可得石灰,故被族人稱為五彩神石。又因族人以頭頂之上為天,洞頂即是天頂,故將此事跡頌為‘女媧煉石補天。至于女媧用于撐天的四根大柱,想來便是修復(fù)工作中用來支撐模具的長桿,以防止石灰在固化前掉落。

      “而女媧殺黑龍、斬妖魔之事,現(xiàn)已無法考證,結(jié)合當(dāng)時實際及早期先民的思想,我們亦可猜出個大概——石灰此物具有較強的刺激性,填補于山縫間,令那些生活于其中的陰蟲潮蟲之類難以忍受,它們紛紛逃竄出來,暈頭轉(zhuǎn)向地亂沖亂撞,其中不乏一些先民們從未見過的蜥蜴蛇蝎等異種,甚至還有一條黑色的大蟒。女媧率眾將這些‘怪物或驅(qū)逐或殺死,經(jīng)后人渲染,便成了斬妖除魔了?!?/p>

      姬仙媛聽得饒有興致。這般解讀方式,完全背離正統(tǒng),她過去從來不曾聽過。但不得不承認,這樣的解讀是有一定的道理的,總要比那些神怪之談靠譜得多。

      “按此邏輯,如果我們將蓬萊的神話剔除虛夸成分,將魔幻主義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主義,我們是不是就能夠還原出蓬萊的真相?”姬仙媛思索后道,“換句話說,這段文字其實是一份加密過的信息地圖,我們抽絲剝繭、去偽存真,就能按圖索驥,從而找到蓬萊!”

      龍云舒點點頭:“這正是我想要說的。尚且記得,靈通在對我解讀完女媧補天之后,叮囑我一定要記住這種分析神話故事的方法。當(dāng)時我不明其意,而今細想,才知他竟是早已給我預(yù)留了指示。他還專門跟我提到,他所查閱參詳?shù)馁Y料,皆來自同一個地方,那里是整個中州藏書最多、最齊全的地方,天文地理、百工方技、六藝詩賦、兵法術(shù)數(shù)、正史野錄、人俗風(fēng)情,一切由文字承載的東西,皆在它的容納收錄之中,更不乏一些孤本殘本、絕密檔案,是中州名副其實的書籍寶庫。

      “你說的是……”姬仙媛略一停頓,一個名字躍出腦海。

      “妙絕山莊!”二人異口同聲道。

      第十四章 征途再啟

      龍云舒和姬仙媛商量已定,決定明日一早前往妙絕山莊,解讀龜甲文暗藏的秘密。

      今日時辰已然不早,二人吃罷晚飯,各自回房休息。龍云舒躺在床上,滿腦子想的都是龜甲文描述的場景:大海、巨人、漂浮在海面的仙山、像山體一般龐大的巨鰲……他輾轉(zhuǎn)難寐,索性起身披上袍子,來到了屋外。

      秋意未濃,夜晚微涼。他沿著青石板鋪成的小路,隨意地散著步子。夜風(fēng)帶著花草的清香,掠過他的鼻尖,他輕輕聞著,只覺得神清氣爽。如此走出一陣,頭腦漸漸清明,精神也放松了許多,正打算返回寢處,抬頭望,前方青藤交織,不覺間,自己竟已走到了神農(nóng)苑。

      透過神農(nóng)苑敞開的大門,他看到里邊熒火搖曳,一個蒼老的身影背對大門蹲在地上,佝僂著身子,正慢吞吞地鼓搗著什么。

      龍云舒走入神農(nóng)苑,來到了那人的身旁。那人的動作一頓,應(yīng)是察覺到了龍云舒的到來,但他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只繼續(xù)從一旁的生根水中拿起藥草植株,一株一株地往土里栽培著。他的動作很輕,很慢,植株的每一絲根須在土中都是自然舒展的。身旁的燈盆中,一叢燈熒草輕緩搖曳著,朝外散發(fā)出熒熒綠光,照亮著他周圍的咫尺范圍。

      神農(nóng)苑中禁止任何人工的光源火源,以保證苑中植物的正常作息不受影響。只有自然光和生物光,在這里才是被允許的。

      龍云舒沒有出聲,蹲下身子在老門主身側(cè),仿照著老門主的步驟,開始栽植藥草。挖土做穴、蘸取養(yǎng)液、捋順根莖、層施薄土……他做得很認真,植株橫成行、豎成列,齊整如繩拉線拽一般。

      “鬼吊草,喜陰懼光,所以要趕在晚間進行移栽。”姬無殤道。手中的植株莖稈透明,唯有一片綠葉生在頂端,看起來仿佛是吊懸在空中。

      “此物常被人們與彼岸花并論,彼岸花開在陰世,鬼吊草生在陽間。傳說,鬼吊草由陰世生魂所化,他牽掛著自己的愛人,執(zhí)念不滅,滯留陽間游蕩尋覓,他晝伏夜出,踏遍山河,卻始終未能找到,終化作一草,于山巔翹首張望。他哪里會知道,他的愛人早已去了陰間尋他,徘徊在忘川的彼岸,化作一朵凄美的彼岸花,思念守候?!?/p>

      姬無殤緩緩講述著,聲音很低,仿佛生怕驚擾到周圍的植物似的。末了,又道:“這畢竟只是傳說,用來賺取少年少女的眼淚。我們醫(yī)者所關(guān)心的,還是它在醫(yī)療方面的作用。此草有益氣通神、安魂吊命之功效,以之配制‘五更散,取‘閻王叫你三更死,我卻留你到五更之意,服之可續(xù)殘命,令將死者不死,是百草門十大禁忌藥品之一?!?/p>

      “好生厲害!”龍云舒道,“既有如此妙用,為何會被定為禁藥?”

      “人性?!奔o殤不慌不忙道,“想象一下,當(dāng)某一天你即將死去,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生命一點一點流逝,你感到痛苦、無力、絕望。這個時候,有人給了你一粒藥丸,你吃下后,竟重新恢復(fù)了生命力,甚至比健康人更加亢奮且充滿了力量。但同時,那個人告訴你,你的細胞正在被藥物大幅透支,你只剩下了一天的壽命,屆時會在極大的痛苦中死去。這最后的一天,你會做些什么呢?”

      龍云舒思考著對方設(shè)置的情境,陷入了沉默。自己還有太多的事情沒有完成呀,那么多的承諾和遺憾,要先去解決什么才好呢?他想了半晌,直到姬無殤扭臉望了他一眼,才回答道:“對不起,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對的?!奔o殤道,“我問過很多人這個問題。他們的回答是,好好陪陪家人,過一天自己想要的生活;把喜歡吃的東西吃一遍,把沒看過的風(fēng)景看一遍;對虧欠的人說句抱歉,對喜歡的人說句來世再好;找個遠離人間煙火的山水佳境,放松心情地等待死神的到來……如此林林總總,不勝描述。然而,在此藥面世后的四百多年時光里,有統(tǒng)計和記載的用藥記錄有一千三百多例,我們看到的,更多是犯罪。

      他停頓了一下,而后繼續(xù)道:“服藥者既知必死,便不再考慮道德的束縛,更不會再顧忌什么法律。沒有什么能夠約束他們,他們自由,無視規(guī)則。嫉妒與仇恨,憤怒與報復(fù),奸淫擄掠,燒殺搶奪,肆意妄為,無惡不作,原始欲望與邪惡獸性彰顯無遺。他們以這種方式,度過自己一生中最‘痛快的一天,然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抵抗不住藥物反噬的痛苦,自殺以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p>

      龍云舒聽著,有些不寒而栗。

      姬無殤繼續(xù)道:“那么試問,這樣的一味藥,還有什么存在的意義呢?醫(yī)者以治病救人為使命,如果在救活一個人的同時,會以傷害到更多無辜的人為代價,那么,我們有權(quán)選擇不救。所以,我把五更散列入百草門禁藥清單。我甚至一度將鬼吊草移出了神農(nóng)苑,防止某些醫(yī)者利欲熏心,私下制售?!?/p>

      “您現(xiàn)在又將它移栽了回來?!饼堅剖娴?。

      “是的?!奔o殤道,“我視鬼吊草為毒物,然而,我一生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念想,卻有它留給我的?!?/p>

      說到此處,姬無殤靜了一會兒,思緒似已飄遠。

      龍云舒沒有出聲,繼續(xù)低著頭,默默地栽著藥草。老門主今天的話有點多,甚至有意將埋藏在心里的舊事講出來,他不知道對方為何要講給自己。

      “這般算來,事情竟已過去了十八個年頭啊!”姬無殤道,“那一年,我外出游歷——說是游歷,其實還是為了找尋醫(yī)治古藍菌病的方法——晚間在一山村留宿,恰逢村中有婦人難產(chǎn)。我聞訊趕到,救下了那個孩子,母親卻因大出血,導(dǎo)致多臟器功能衰竭,已然無力回天。從穩(wěn)婆的口中,我得知孩子的父親已于數(shù)月前亡故,如今母親又要離她而去,天下間怕是再無比這更悲傷的事情了。

      “母親虛弱得幾乎無法動彈,仍伸出手,與孩子的小手握在一處。初見即是死別,我縱然見慣生死,卻也不忍接受眼前這幕。于是,我讓人從村后山采來鬼吊草,為這位母親熬制了一碗五更散。

      “我為婦人延續(xù)了三天陽壽,為了防止五更散的副作用禍及他人,三日來,我不曾離開寸步。孩子是個女孩兒,身體很虛弱,我熬制湯藥,為她進行調(diào)理,令她像每一個順產(chǎn)的孩子那般健康。無數(shù)次,我告誡自己,你是醫(yī)者,而不是慈善家,你的所做已然超過了一個醫(yī)者應(yīng)有的界限。然而,每當(dāng)看到孩子那雙天真澄澈的大眼睛,我的心便像被化開了一樣。

      “或許,這便是投緣吧!我因感染古藍菌病而一生未育,而這個孩子,就像上天饋贈的禮物,激活了這個不惑之年的男人的父愛。

      “三日很快過去,婦人臨終前,懇求我將這個孩子收作弟子,這孩子在村中無甚倚靠,若能加入百草門,必比終生呆在這小山村里勝強百倍。我接受了她的托孤,將這孩子帶回了百草門。

      “我并未收這孩子做弟子,而是直接將她認作女兒,視同己出,并給她取了個名字,叫作姬仙媛?!?/p>

      什么!龍云舒聽到此處,著實吃驚非小。沒想到這位百草門的大小姐,竟有著這般身世。

      “我告誡門派眾人守住這個秘密,若干年后,這件事自然會被時間的長流沖淡,隨著百草門弟子新舊更替,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認為她是我所親生。

      “媛兒她那么聰明,竟也沒注意到一個疑點——我早年感染古藍菌病,古藍菌溶在我每一滴血液中,她若真是我親生,又怎會安然無恙呢?

      “有了這個女兒之后,我的生活不再只局限于門派事務(wù)和古藍菌,更多的精力被投入到培養(yǎng)她這件事上。我承認我是一個嚴格到有些苛刻的父親,為了讓她有足夠的能力在未來接替門主之位,我過早地給她強加了許多功課。她很爭氣,自強而自律,并且在醫(yī)學(xué)上有很高的天賦,很快從眾多醫(yī)術(shù)高絕的弟子中脫穎而出。但隨著她的長大,我開始意識到了自己教育方式上的問題,我培養(yǎng)的這個女兒,或許會是一個絕代的名醫(yī),卻決不會是一個卓越的門主,她癡迷于醫(yī)道,對其他事情反而興趣索然。

      “我完全能夠看得出來,對于我給她講解的那些中州局勢,那些門派糾葛,那些連橫合縱殺伐紛爭,她絲毫提不起興趣,即使在我的強制要求下,她也只是在表面做做功課。她告訴我,她最大的愿望,是做一個游歷天下的行腳醫(yī),徜徉于山水間,見識最奇異的草木花卉,搜集最靈效的古藥秘方,走到哪里,醫(yī)到哪里,縱然不能令全天下的人無病無災(zāi),至少讓自己所到之地、所見之人福壽康寧,少受疾患困擾。

      “我當(dāng)時聽完這‘美好的夙愿,勃然大怒,對她進行了一番嚴厲的呵斥,最終鬧得不歡而散?,F(xiàn)今想來,何必呢?我已年至花甲,卻從未活得通透,我費勁心力地強加給她那么多功課和要求,口中說著是為了她好,但實際上,恐怕都是自己的自私心和自尊心在作怪。我想讓她成為的,是我想要的樣子,而不是她喜歡的樣子。我耗費一生,都沒能將百草門繼續(xù)發(fā)揚光大,憑什么要求她一定做得比我更好呢?”

      “她是一個好女孩,也是一個好的醫(yī)者。”龍云舒道,“她所展現(xiàn)出的天賦和態(tài)度,決定了她在醫(yī)學(xué)這條路上能夠走得很遠很遠,也許會成為一代傳奇?!?/p>

      “會的?!奔o殤道,“她在醫(yī)學(xué)上的造詣,終歸會達到一個令我等難以企及的新高度,所以,我已完全看開,任由她自行發(fā)揮發(fā)展,若非必要,不再去影響和干擾她。前日,各派首腦或代表齊聚武當(dāng),商議重陽之約一事,若是往常,我定會派她前去代我參會。但這一次,我卻派出了凌木,因為我覺得,她一定不想?yún)⒓舆@種會事?!?/p>

      “您是在保護她?!饼堅剖娴?,“想來,這次會事的參與者,都將在重陽之約中被予以重任,您沒讓她參會,她便避開了風(fēng)險?!?/p>

      “也會有這個原因吧!”姬無殤被他說中了心事,道,“正所謂物盡其用、人盡其材,百草門必須要有足以傳承下去的血脈,她著實是最佳的人選,這與是不是我的女兒無關(guān)。將凌木推上前陣,聽起來似乎有些不公,但這恰恰是對他的一種磨礪和考驗。挑戰(zhàn)與機遇并存,他將在各大派中嶄露頭角,如此才能積累下足夠的資歷和威望,才有機會在未來接替門主之位?!?/p>

      “好了,不說這個了?!奔o殤為最后一棵藥草培好土,直了直筋骨,“你和媛兒這次蓬萊之行,既是她所選擇,我便不再阻攔。其中的兇險,想必你二人都十分清楚,我也便不再啰嗦了,我對你沒別的要求,只要你,把她平安帶回來?!?/p>

      “姬門主放心,”龍云舒道,“即使沒有您的囑托,我也一定會護她周全!”

      姬無殤點點頭:“我信你。去吧,明日還要起大早出發(fā)?!?/p>

      龍云舒站起身來,朝姬無殤深深施了一禮,倒退三步,轉(zhuǎn)身離去。

      “你也要平安回來!”姬無殤頭也不回地補充道。

      龍云舒身子一停,而后點頭應(yīng)道:“好!”

      次日一早,龍云舒和姬仙媛便登上了百草門的雙桅快帆,順?biāo)窎|下。

      船行大澤之上,陽光明媚,惠風(fēng)和暢。金色的陽光灑在水面,泛著粼粼波光。幾頭血鰭豚伴游船側(cè),發(fā)出陣陣悅耳的鳴音,時而噴出一股股水柱,在空中散落成碩大的水花,映出道道七彩虹光。

      姬仙媛開心地和它們打著招呼,眼睛卻不時望向遠方的水面,似乎在等待著什么。行出一陣,忽見遠方一道水波疾馳而來,拖著長長的水尾,艷紅色的背鰭似一把染血的鋼刀,露于水面。

      “小白!”姬仙媛踮起腳,興奮地朝著那道水波揮手高呼。

      原來是在等小白。龍云舒暗道。他想起來,昨天姬仙媛曾寫過一封簡信,令柳兒交給了小白。

      小白聽到姬仙媛的呼喚,用長長的鳴音來回應(yīng)。它躍出水面,雪白色的身體,帶著美玉一般的瑩潤光澤。它的速度很快,不多時便來到了船側(cè),躍起身來,用兩只胸鰭扒住船幫,朝著姬仙媛頻頻點頭鳴叫。頭頂一朵紅色的荷花刺繡,精致傳神。

      姬仙媛俯下身子,雙臂環(huán)住它的頭頸,與它親昵一陣。龍云舒在旁笑吟吟看著,忽覺一絲不對,立時抬頭望遠。

      順著小白來時的方向,一道巨大的黑影在水中上下翻騰,它裹挾著白浪,伴著隆隆的潮聲,朝著眾人所在的船只快速逼近。

      “那是什么?”龍云舒驚問,右手下意識撫上了腰間的龍吟劍。船上一眾水手亦不由變色,紛紛停下動作,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大家莫慌?!奔涉路砰_小白,亦望向遠方的巨影,“是我要小白將他喚來的。”又對龍云舒道,“你和他,也算得上是老相識了。”

      老相識?龍云舒心中納悶。他一時無法對號入座,只略微放松精神,細細觀望。

      隨著來者的接近,湖面上刮起了一陣陰風(fēng),浪潮聲宛若悶雷,隱隱夾雜著一種低沉的嘶吼。操船的舵手經(jīng)驗老到,急急調(diào)整船頭,正面迎向巨浪,以防船側(cè)受力傾覆。

      來者大概意識到了巨浪可能會給船只造成危險,有意降低了速度,身形一卷,將浪鋒攪碎。它從白浪中透出身來,眾人這才看清,那竟是一頭黑鱗大蛟!

      那大蛟頭生獨角,身披墨玉鱗片,巨大的身量,怕是比眾人身下的這條雙桅快帆還要長上一些。龍云舒不記得自己見過它,正待向姬仙媛詢問,卻一眼注意到,蛟背上騎坐了一個人。

      龍頭鱗身,細腰乍背,腿如繃弓,爪若鋼鉤,流線型的筋肉,充斥著狂野的速度和力量。一雙兇戾龍眸,黑中透亮,放著爍爍寒光!

      龍云舒一眼便認了出來,來人竟是尨手!

      他曾與此人不止一次交手,當(dāng)真是不打不相識。同時,他心中也不免疑惑:姬仙媛與此人似乎并無什么瓜葛,當(dāng)日九幽寒潭之上,若非此人以姬仙媛作質(zhì),自己也不會輕易被葉嬰所害。

      而今,姬仙媛特意將他喚來,卻是為何?

      思索間,尨手與大蛟距離船只已然不遠。但見他身軀一弓,如一根蓄勢的彈簧,猛地從大蛟背部崩彈而起,躍過三四丈遠,直落船上!伴著“砰”的一聲悶響,雙腳直踏入甲板一尺多深,船體跟著劇烈一震,只震得船上人足底發(fā)麻,雙膝酸軟。

      大蛟“唰”地朝下一扎,從船底下方掠過,隱入了水深處。浪潮隨后涌到,船身在波濤中浮沉起落,良久才平定下來。

      “地下城九幽龍王尨手,拜見大小姐!”尨手單膝跪地,朝姬仙媛一拜。

      ???尨手這般舉動,險些令龍云舒驚掉了下巴。他瞪大眼睛,低頭瞧瞧尨手,又抬頭望望姬仙媛,滿臉的不可置信:這姬大小姐,還真是深藏不露??!

      姬仙媛急忙上前,伸雙手相攙,口中道:“尨前輩快快請起!論起生辰,您比我父親還要年長一些,行這般禮節(jié),著實折煞我啦!”

      尨手這才起身。他比姬仙媛高著二尺有余,姬仙媛中等身高,卻將將到達他胸部的位置。

      “尨前輩,此番喚你前來,乃是有一事相求?!彼f著,示意龍云舒掏出血玉龜甲。她雙手接過,又遞交到尨手的面前,道,“這種龜甲,您可曾見過?”

      尨手接過龜甲,仔細端詳了一陣,終搖了搖頭。

      姬仙媛道:“大概三個月前,云舒墜落九幽寒潭,將一枚同樣形制的綠色龜甲遺失在了潭中,那龜甲對我們而言十分重要,但寒潭之地我等難以入內(nèi),所以還請尨前輩,能夠幫我們尋到它?!?/p>

      尨手道:“大小姐請放心,我幽龍族在九幽寒潭中來去自如,必會為大小姐將那龜甲尋獲!”

      姬仙媛歡喜謝道:“那便有勞了!”

      尨手將血玉龜甲交還給姬仙媛,轉(zhuǎn)身從船上一躍而下,大蛟恰從水中探身浮出,將他接在背上,而后身形一擺破浪而去,不多時,便消失在了遠方。

      龍云舒如墜五里霧中,詢問姬仙媛何以如此。姬仙媛解釋道:“幽龍族體質(zhì)特殊,乃屬冷血,較高的環(huán)境溫度和劇烈的運動,都會令他們體溫升高,從而增大體內(nèi)古藍菌的活性,加快生命流逝。所以,他們大部分時間只能待在陰冷的地下沉睡。我將圣泉水分給了他們一些,助他們抵御古藍菌的侵襲,沒想到,他們竟對我感念如斯?!?/p>

      原來如此!龍云舒這才明白緣由,不禁對姬仙媛更加敬佩。行善者自有天助,對方此舉,著實稱得上是化干戈為玉帛。有了幽龍族的幫助,想來尋獲那枚綠玉龜甲,已非難事。

      一步一步,事情的眉目已越來越清晰明朗,終究會抵達真相吧!

      他站在船頭,遙遙望著東方。金色的太陽,必會驅(qū)散陰霾,將光輝灑遍人間!

      (完)

      (責(zé)任編輯: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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