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為一個靈魂,我屬于這個世界的肉身已經(jīng)消失。雖然時間對我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但我的兩個朋友,由于我的告密,導(dǎo)致了他們的不幸,這筆沒能清算的債務(wù),在這既沒有白天也不會有黑夜的永恒黑暗中,讓我無法從夢魘般的羞恥中擺脫。我周圍除了一片死寂外,找不到一個聽我講述過去的靈魂。我將這副軀殼從墳?zāi)估锇纬鰜?,安置到海底。我以為這有罪的靈魂在海水無情的沖刷下能洗凈那難以言說又不敢觸碰的羞恥。但這顆承載靈魂的頭顱,經(jīng)過海水的不斷沖擊,雖然表面完好無損,實際上已經(jīng)留下巖石般的溝槽,在一波又一波的海潮中,重返時間的輪回,等待一只蝴蝶的出現(xiàn)。
一個雨后的清晨,葉尖上還垂掛著雨滴,那只在不同的歷史舞臺上演過不同角色的蝴蝶,在搜索歷史的殘片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我曾親手篡改過自己的一份檔案,可能出于某種還原歷史真相的情結(jié),蝴蝶答應(yīng)負載我的靈魂,跨越一道海天相接的彩虹,將我的靈魂帶返人間,托付給我女婿莊周。
蝴蝶負載著我的靈魂身處莊周的夢境,莊周不知道夢里靈魂離開了肉身,與我的靈魂一起由蝴蝶引領(lǐng),在空中飛翔。似夢非夢的莊周,顯得自由輕靈。
他忽然奇怪地問我,岳父,你要帶我到哪里,怎么一大群蝴蝶圍著你上下翻飛?你差不多被蝴蝶包裹住了。
莊周的靈魂發(fā)著驚嘆,在空中飄來飄去。我平靜地對他說,那不是蝴蝶,是燒灼我的火焰。
莊周茫然了,說,不過我一點兒火光都看不到,岳父,你怎么變成了一只黑色的蝴蝶?咱們周圍還有很多蝴蝶的影子在飛舞。
我對莊周說,蝴蝶把你的靈魂帶到這陌生的地方,是想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在這個寂滅的世界,我一直在找兩個人的靈魂,按理他們應(yīng)不在人世,不過我尋遍這死亡的世界,仍找不到胡衛(wèi)東和曹圓的靈魂。
我活著的時候,與他們一起共過事。曹圓梳一條烏黑油亮的辮子,臉龐黝黑,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胡衛(wèi)東說話磕磕巴巴。一天早晨,曹圓擰開水龍頭洗臉,胡衛(wèi)東剛好走過來。曹圓對胡衛(wèi)東笑了笑,說了聲,早。雖然我已不在人間,但在這個寂滅的世界回想起曹圓的笑容和歌聲,還有她掛在臉上的水珠和那兩個小酒窩,仍感到那么甜美。人世間的陽光總是讓人向往的。
曹圓轉(zhuǎn)身離開時,胡衛(wèi)東像有什么話要跟曹圓說,趕上幾步卻又站住了,他癡癡地望著曹圓遠去的背影。這情景正好被一個站在角落里的人看到了。他好像當(dāng)胸挨了一拳,好幾天飯吃不香、覺睡不好。他左思右想,總拔不掉心里那根刺,有一天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這分明就著是階級斗爭新動向。他連夜打報告檢舉揭發(fā)。
沒多久胡衛(wèi)東和曹圓被揪了出來。師范學(xué)校的紅衛(wèi)兵將倆人五花大綁,頭戴高帽,胸前“通奸犯”的牌子打上黑叉,押著他們游街示眾。胡衛(wèi)東敲著鑼走在前面,曹圓脖子上掛著一雙破鞋緊隨其后。鑼聲招來大批的群眾。他們正好從那告密者面前經(jīng)過。他望著曹圓悲苦扭曲的表情,心里雖掠過一絲惻隱,但很快仇恨的烈焰就捻滅掉了對曹圓丁點兒的憐惜之情。紅衛(wèi)兵把他們推上批斗臺。兩個人在人民群眾聲討的吶喊聲中變得麻木。告密者沒想到,這兩張在批斗臺上被人民群眾斗得完全絕望的面容,至死都沒從他的記憶里抹去。他時常在夢中聽到胡衛(wèi)東敲響的鑼聲,驚出一身冷汗,他醒來不斷重溫人民群眾一浪高過一浪的批斗聲。那一致投向這對兒狗男女的鄙夷目光,更給了他躲避良知審判的力量。他不時告誡自己,檢舉胡衛(wèi)東和曹圓是向黨和人民交心,不能有絲毫懷疑和動搖。
雖然現(xiàn)在仍在世的人都淡忘了師范大學(xué)三十多年前那場大火,這告密者也得以用另一個人的身份出現(xiàn)。不過他不可能想到,死神最終將他送到這個寂滅的世界后,在這無邊的黑暗里,那場焚毀了一切證據(jù)的熊熊大火沒有熄滅,他的靈魂在烈焰上掙扎,備受煎熬。
莊周,你醒來時,蝴蝶會帶著你的靈魂回到你的肉身。蝴蝶會在夢的場景下,帶著你尋找那份被告密者篡改過的檔案。莊周,答應(yīng)我,將那份被告密者篡改過的檔案恢復(fù)它的本來面目。
二
蝴蝶馱著我和莊周的靈魂在夢中飛翔時,我感到了莊周肉身的沉重。但莊周一直沒察覺,蝴蝶已經(jīng)將我的靈魂交托給了他。
莊周打開當(dāng)天的報紙,見顧淳沒睡,隨意問了一句,你父親會不會有另外一個名字?
顧淳很納悶地說,你在哪里瞎打聽了,我父親不是孫猴子,石頭里蹦出來的,他這一輩子,只有一個名字,叫顧左。
原來這樣,隨便問問,你不是要辦繼承嗎?公證處要將咱們與父親的關(guān)系弄清楚,不然辦不了公證。
樹枝在風(fēng)中響動,黑黢黢的樹影搖來擺去。莊周望了望窗外說,估計臺風(fēng)要來了。他沒覺察到顧淳不時用充滿疑慮的眼神打量著他。
莊周顯得心事重重。躺在床上的顧淳將一張打濕的面膜敷到臉上。莊周看了她一眼說,你又面具了。
顧淳糾正他,這叫貼面。嘴唇在蓋著面膜的臉上動了動,女人不及時補充水分,很快要變成黃臉婆了。
顧淳微閉著雙眼,忽然透過面膜上留出的兩個洞瞥了一眼仍無睡意的莊周說,星期四那天你為什么不找黃友善醫(yī)生看病呢?
好端端的,你幫我約診那黃友善看什么???
你不老說頭疼嗎?這毛病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替你擔(dān)心,讓你檢查一下,這還白操心了。
本來嘛。何況,我星期四……莊周說到這兒,沒再說下去。
說呀,星期四,你跑哪兒去了,是不是去查我老爸去了。他人死了,你為什么要翻查他的檔案?那些傳言真真假假,何況都是多年前老黃歷的事情,誰有興趣將“文革”發(fā)生過的事翻出來考證一番?你這不是沒事找事嗎?有這份心思,你為什么不多掙點兒錢回來。
沒有的事,我是為辦理遺產(chǎn)公證過戶去查檔案,不過……
不過什么?
那天是破日,我想挑個好點兒的日子去看病。
看個病都要查老黃歷,你真有病。
三
星期四那天莊周沒按顧淳的吩咐去看黃友善,他出門時,天暗下來,異常悶熱,沒走多遠暴雨就襲了過來。他私下托人找關(guān)系,到我原單位查閱我的檔案,終于得到領(lǐng)導(dǎo)批示,能進檔案室,從電腦上調(diào)閱所有檔案卷宗的名單。
莊周沒有找到與“顧左”有關(guān)的檔案,不過有一個叫“顧彤”的人的檔案引起了他的注意。當(dāng)莊周提出想調(diào)閱這份“顧彤”的個人檔案時,管檔案的說:你跟顧彤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們不能調(diào)閱這份檔案給你。他走出檔案室,聽到后面有人嘀咕:這人是干什么的,來我們這兒查這查那的,他以為有上級領(lǐng)導(dǎo)一句話,他就想查誰的檔案就查誰的檔案,他跟我們單位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他是不是想學(xué)斯諾登,搞泄密呀。
我出殯那天,有一個陌生人給莊周送去一只蝴蝶標本的快件,還附言說有一份與顧淳父親有關(guān)遺失了的檔案交給他。約他到北京路永漢電影院看《少年派奇幻漂流》,到時把檔案交給他。
莊周提前趕到永漢電影院。整場電影莊周不時回頭留意身后,搜尋一個在找他的陌生人,但直到《少年派奇幻漂流》劇終,那個相約將一份檔案交給他的陌生人也沒有出現(xiàn)。他有點兒無奈地離開了電影院。
莊周為去赴約沒參加我的葬禮。我不怪他。我有罪的靈魂若得不到徹底的清算,將那份親手篡改的我個人的檔案,還原它的真面目,我的葬禮是永遠不會完成的。
回家的路上,莊周燒了紙錢給我,或許他希望我在另一個世界能夠得到慰藉。黑暗中閃爍的火苗映照著莊周顯得疲憊的臉,不過莊周看不到這熊熊燃燒的火焰讓我感到多么恐懼。我沒有勇氣靠近噼啪作響的火苗,領(lǐng)取莊周帶給我的這份心意。
火越燒越旺,一個告密者的身影借著黑夜的火光如此清晰地逼視著我的靈魂。我尚在人間時發(fā)生的一幕,竟然在這死亡的空間透過黑暗中燃燒的火焰,從我靈魂深處浮現(xiàn)了出來:
那是一九五七年春天的一個早晨,我憑借枝葉的掩護,透過集體宿舍的一扇窗戶,偷窺著曹圓像新藕一樣的小腿瓜。曹圓站在一個紅色的大洗臉盆上,反復(fù)踩踏洗搓著衣服。層層泡沫翻卷上來,濺到她雪白的小腿上。我?guī)缀跄芨杏X到她卷起的褲腿下,小腿肌肉充滿彈性的顫動。那個年代,女孩子都裹得很嚴實,難得露出那么一處肉色,我就像衣物上爬滿了跳蚤,在那個饑渴的年代,那種瘙癢的折磨,使我?guī)缀蹼y以忍受。
曹圓不時將那條粗黑的辮子甩到身后。我全身都在顫抖。只要看見曹圓身邊出現(xiàn)任何一個男人,她與他們多說兩句話,露出迷人的笑靨,我就會遏制不住一個恨字從心底冒出來。
一個夜空晴朗的晚上,我們男男女女一幫年輕人,從市郊紅衛(wèi)公社的打谷場看完電影《柳堡的故事》,乘著大卡車回城里。天上布滿了繁星,田野將春天的氣息送了過來。大家迎著晚風(fēng),卡車上沒有一個人說話,大家都沉浸在一股難以抑制的春潮的萌動中。過了一會兒一個女孩子終于情不自禁地唱起了起來:“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哎嗨喲,十八歲的哥哥……”車上所有人的眼睛,都望著曹圓。她的歌聲在晚風(fēng)中是那么甜潤。當(dāng)她唱到“坐在河邊”時,她的目光停留在胡衛(wèi)東身上。胡衛(wèi)東想避開這目光,但轉(zhuǎn)眼間,他用熱切的眼神望了一眼晚風(fēng)吹起了頭發(fā)的曹圓,又迅速移開了目光??ㄜ嚿系娜?,都在這個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將青春和激情跟隨著曹圓把歌聲接了下去,“風(fēng)車呀跟著(那個)東風(fēng)轉(zhuǎn)哪,哥哥惦記著呀啊小英蓮……”
胡衛(wèi)東在師范學(xué)校當(dāng)電影放映員,他掌管著學(xué)校的電影絞盤。他曾學(xué)過畫畫,學(xué)校搞宣傳,就由他出墻報。他白天沒什么事,偶爾兼一下學(xué)生的美術(shù)課,晚上負責(zé)放電影。學(xué)校曾有過傳聞,說有人曾經(jīng)看見他偷偷與曹圓溜進學(xué)校那間只有他有鑰匙的美術(shù)室。
我咬著牙聽著這些傳聞。我不太相信這是真的,但心中偏就有那么一股恨意,甚至恨不得一腳踹開胡衛(wèi)東的美術(shù)室,將他揪出來。我只要碰見曹圓跟胡衛(wèi)東在一起,就在后面偷偷跟著,但總是撲空。有一次我見曹圓往學(xué)校旁邊的一條小河走去。河邊有片小樹林,因發(fā)生過強奸案,很少有人到那里。我尾隨在曹圓身后,望著她走進樹林。河中的沙洲除了偶爾飛來幾只鳥以外,見不到一個人影。不久樹林中有歌聲傳出來,是曹圓的歌聲,她剛唱了幾句,我就冷汗直冒。她分明在唱黃色反動歌曲。后來我知道曹圓唱的歌曲叫《深深的海洋》。我喉頭發(fā)干,忍不住咳了一聲。驚動了曹圓,她從樹林里小跑著出來,沿著河邊趕回學(xué)校。
曹圓穿著一身綠軍裝,那時候,穿軍裝是最時髦的打扮。軍裝穿在曹圓身上,加上她那條烏黑的大辮子,肩上挎著印有毛主席像、褪色泛黃的帆布軍用挎包,使她全身散發(fā)出一股青春的活力。在我心里催生著一顆神秘的種子,最令我焦慮的是,我感到這種子就像野草一樣,在我身邊的人心里蔓延。
胡衛(wèi)東那間本屬于學(xué)校的美術(shù)室,后來成了他個人的起居室,那扇門終日緊閉。我總是抑制不住,腦子里浮現(xiàn)出胡衛(wèi)東誘惑曹圓扒光了衣服,曹圓那白得扎眼的光身子,被胡衛(wèi)東畫了下來,偷偷藏起來玩賞。我痛苦得不自覺地搖晃腦袋。
有一天學(xué)校放映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電影放到女英雄被灌辣椒水的時候,跑片沒到。大家催促胡衛(wèi)東騎車趕回美術(shù)室取電影絞盤,但去了好長時間不見回來。我借故去找他,到了美術(shù)室門口,直接推門大步跨進去。胡衛(wèi)東見我闖了進去,趕緊往柜子里塞著什么?;艁y中東西散落了一地。我趁機上前幫忙,他想阻攔,不過他可能做賊心虛,不好意思阻止我堅持要幫他撿東西,硬著頭皮與我一起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十幾本《人民畫報》。我憑著豐富的斗爭經(jīng)驗,迅速瀏覽了他的美術(shù)室的陳設(shè)和散落在地上的物件,并沒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的東西。
我不甘心,借著撿畫報之機,隨手翻了翻。有一本畫報蓋住了另一本畫報掀開的一頁,我敏銳地察覺到掀開一頁的畫報一角上的人物有異。我搶在胡衛(wèi)東前面撿起這份畫報,一翻是一本蘇修的畫報。畫報掀開的那一頁是一位蘇聯(lián)女工在車床前的勞動特寫。
胡衛(wèi)東臉一下就煞白了,他本來講話就結(jié)巴,這時想解釋,卻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安慰他說,別擔(dān)心,我不會說出去的。你趕緊在這兒收拾,我?guī)湍闼徒g盤,大家等你絞盤脖子都長了。胡衛(wèi)東滿臉感激,連聲道謝。
他忙著收拾,慌亂中從其它畫報上又掉落一些平時他搜集剪下的女民兵、女工人和女演員的畫頁。我顯得很大方地對他說,有什么難為情的,這是你的工作。
我跨出門時,腦子里一閃而過阿爾巴尼亞女英雄被灌辣椒水的鏡頭,下意識地回頭瞥了一眼漲得滿臉通紅、鼓著腮幫子悶頭撿那些寶貝的胡衛(wèi)東,我的嘴角忍不住掠過一絲冷笑。
四
有一個時期,只有通過一些特殊的途徑才能搞到普通老百姓看不到的內(nèi)部放映的電影票。所以那個時候有資格看上這些內(nèi)部電影的人,都有幾分優(yōu)越感。
胡衛(wèi)東時常能搞到內(nèi)部電影票,不過不管我們怎么磨他,他連票毛都沒吐出過半張來。這種電影票就成了他討好曹圓最難得的禮物。我每想到這些,心里就無法平衡。
日本電影《望鄉(xiāng)》內(nèi)部上映的消息,一下就傳開了。有些看過這部電影的人,很神秘地說起電影的一些鏡頭:美國兵如何蜂擁進妓院抱起那些妓女……有些假裝正經(jīng)的還故意壓低了嗓門,湊近你的耳邊說,里頭還有將女人衣服扒光了甩到床上……然后做賊一樣瞅一下周圍說,這片子太黃了,不說了。這下子可把大家的胃口都吊起來了。胡衛(wèi)東很自然就成了大家想方設(shè)法討好的對象,都希望從他那兒搞到一張電影票,但他裝聾作啞。不過,再狡猾的狐貍,又怎么逃得過我獵狗般的嗅覺呢?
有天晚上我打聽到將在市革委禮堂放映《望鄉(xiāng)》。恰好我碰見胡衛(wèi)東找曹圓,我斷定胡衛(wèi)東搞到了電影票,他是送票給曹圓。我決心闖一闖。雖然市革委禮堂門前有好幾個戴紅袖章的人把守著,沒票根本進不去。我對著鏡子精心打扮了一番,頭抹了發(fā)油,往后梳,穿上中山裝。我這人臉膛還算周正,加上膀闊腰圓,長得不高不矮,頗有幾分領(lǐng)導(dǎo)派頭。走進市革委禮堂時,我正眼都不看驗票的一眼,就一副首長派頭、大搖大擺地從他們眼皮底下進入了禮堂。我挑了一個比較靠前的位置坐下,趁著電影還沒放映,睜大雙眼搜遍了整個禮堂,卻不見曹圓和胡衛(wèi)東的蹤影。
一個雨夜,我借著雨聲的掩護,偷偷摸進了曹圓住的集體宿舍,匍匐爬到了曹圓的床邊。
我第一次離曹圓這么近,嗅著她身上潔凈清爽的氣息。她翻了個身,臉正好與我相對,我嘴唇幾乎碰到她的嘴唇。我緊張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她忽然把頭側(cè)向了床里。我嚇得后退了一步,深吸了一口氣。整個人籠罩在一個女人肉體散發(fā)出的新鮮而又陌生的氣息中,感到那么甜美,但又讓人窒息。我的手顫抖著伸過去輕輕碰了一下曹圓的臉。她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汗從我額頭滲了出來。在這兒停留的時間越久,我的處境將越危險,稍微一個微小的響動都有可能將宿舍里的人驚醒。我舔了舔發(fā)干的嘴唇,像蛇一樣,匍匐著離開了女教師集體宿舍。
第二天早上師范學(xué)校的宣傳欄上出現(xiàn)了一張大字報。一只黑色的巨手從大字報頂端伸向下方一行文字:“揪出隱藏在人民內(nèi)部的封資修流氓分子!”這行文字的后面用紅色筆打上幾個圈圈。引來了大批師生圍觀。
翌日清晨,人們發(fā)現(xiàn)大字報上幾個紅色的空白圈圈上,有人用毛筆歪歪扭扭赫然填上了“胡衛(wèi)東”和“曹圓”兩個人的名字,大字報旁還掛了雙“破鞋”。
這張大字報在學(xué)校出現(xiàn)后,我就再沒見過胡衛(wèi)東和曹圓。對胡衛(wèi)東,我不關(guān)心他落得什么下場,他罪有應(yīng)得。而因胡衛(wèi)東牽連上曹圓,這讓我始料不及。想起曹圓,我難免有過一絲隱痛。不過既然我得不到,別人也休想得到。況且,我揭發(fā)胡衛(wèi)東的流氓行為,不牽扯到曹圓是不可能的。我在舉報材料上將曹圓在卡車上公然唱過《九九艷陽天》這類黃色歌曲揭發(fā)出來,又根據(jù)種種蛛絲馬跡推斷,曹圓自甘墮落偷偷與胡衛(wèi)東搞不正當(dāng)男女關(guān)系。我還舉報了胡衛(wèi)東在學(xué)校美術(shù)室收藏了大量黃色畫報,包括蘇修的畫報。最不可饒恕的是胡衛(wèi)東竟然利用放映電影的便利,引誘曹圓觀看黃色電影《望鄉(xiāng)》。用如此下三爛的手段,引誘曹圓扒光了身子給他畫裸體。這份舉報材料上所列舉的胡衛(wèi)東和曹圓的種種犯罪證據(jù),我一直認為都是我親眼所見,證據(jù)確鑿,不容抵賴。我心安理得地將這份檢舉材料呈送到師范學(xué)校革委會。
五
事實也證明我對胡衛(wèi)東和曹圓倆人的檢舉揭發(fā)是正確的,我很快贏得了師范學(xué)校革委會的贊賞和嘉獎。他們甚至對我另眼相看,把我作為培養(yǎng)對象,入了黨,且不久學(xué)校人事科副科長的位置對我虛位以待。組織上對我進行政審,一位革命多年的老同志與我談心時無意中對我說過一句話:因為要對你進行政審,我們有權(quán)調(diào)閱你的檔案,對你的過去,我們必須有一個全面的了解。我聽了直冒冷汗,這意味著我的過去逃不過別人的審查。不過,幸運之神再次眷顧了我?,F(xiàn)在無法查清三十多年前什么原因失火引起了一場火災(zāi),將相當(dāng)重要的師范學(xué)校人事干部的檔案焚毀。我瞅準這個機會,借擔(dān)任人事干部職務(wù)之便,偽造了我的干部履歷。
當(dāng)我以為幸運之神會始終守護著我的時候,卻有人到處散播我住的碉廬街九號的六乾居廬是資本家的大宅。能住上這種大戶人家的房子,足以證明顧左的父母解放前是國民黨的殘渣余孽,還捏造我公然反對過三面紅旗。其實我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鋼廠工人。我住在碉廬街九號的六乾居廬,是這家資本家房東,解放前逃到美國去了,而我父母曾是這資本家的仆人。我父母留下來住在這兒,是看守房子的。但這些傳聞終于成了我的黑材料,我被羅列一系列莫須有的罪狀。有一天一群紅衛(wèi)兵沖進來將我捆起來拉去批斗,之后又送到清遠勞改了十多年。
不過禍福相倚,鋃鐺入獄,卻讓我順利躲過了粉碎“四人幫”后對“三種人”的審查。我還得到了平反,恢復(fù)名譽補發(fā)了工資。當(dāng)我自以為所做的事對得起天地良心的時候,我患了失眠癥,頭疼欲裂,總感到有人用鞭子抽我,鞭子不是抽在我身上,而是往我靈魂抽去。一個難以擺脫的夢境更令我苦不堪言。我被押上法庭。站在法庭上,我四處張望,但整個法庭卻找不到我的位置。法官、檢察官、律師和書記員都就座了,眼看就要開庭,唯獨我站在一個周圍空無一人的位置上。法官走過來厲聲問我,難道你不知道這是法庭嗎?我說,我找不到我的位置。法官冷漠地向被告席一指,那就是你的位置。
六
蝴蝶在莊周夢里幻化了萬千只蝴蝶,在一所老宅上空盤旋飛舞,莊周在夢中由我的靈魂引領(lǐng)著向一片即將消失的街區(qū)走去。
一個撿破爛的從他身邊經(jīng)過,單車上負載著大摞紙皮和回收來的舊書報。莊周反應(yīng)很迅速,立即尾隨他走進一條內(nèi)街,街上見不到一個行人,原住這條街的人都遷走了。有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從窗戶伸出頭來向巷子張望,粉刷成鵝黃色的墻壁上,僅剩半扇雕花的窗戶,不知另外半扇花窗什么時候掉了,半扇蝴蝶門虛掩著,坤甸木做的趟攏門早就被賊偷走了。
莊周估摸這是一間以前家境不錯的人住過的房子,他問向街上張望的老人,碉廬街九號的六乾居廬在什么地方。
老人說,我與你一樣也在找碉廬街九號的六乾居廬。
這么巧,這里的門牌號,都給賊人偷了。
我們是有緣人,年輕人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訴我到碉廬街九號六乾居廬想找誰嗎?
我叫莊周,聽說我岳父曾在碉廬街九號六乾居廬住過,想來看看。
老人從屋子里走出來,顯得很意外,興奮地拉住莊周的手說,你是顧左的女婿?我叫胡衛(wèi)東,曾與你岳父共過事。
你與我岳父共過事?莊周顯出幾分驚喜地張大了嘴,他說,我岳父不在了。他被人誣陷,蒙冤坐了十年牢。我來這是想找到老伯伯你這樣相熟的親友,了解了解他過去那段經(jīng)歷,看能否找到恢復(fù)事實真相的線索。
胡衛(wèi)東老人沉吟了一會兒,雖然我不知這座房子是否就是碉廬街九號六乾居廬。這么多年了印象總有些模糊,我們不妨進去看看。
他們穿過麻石板砌的門廊往里走,這座老宅年久失修,到處彌漫著一股霉味兒,除了樓下客廳堆放著流浪寄宿者的破爛外,幾個房間都空蕩蕩的,門楣和房間角落結(jié)滿了蛛絲。
胡衛(wèi)東老人說,沒想到你岳父比我走先一步,知道嗎?年輕人,我曾經(jīng)對自己說,在走入墳?zāi)怪埃乙蚰阍栏柑孤兑粋€真相,將我內(nèi)心的羞恥和背叛都講出來。老人說話產(chǎn)生的回聲在人去樓空的房間里嗡嗡作響,莊周好像被老人的聲音帶進了布滿塵土的歷史巖洞。
胡衛(wèi)東老人撥開擋在面前的蛛絲,他們繼續(xù)往里走,穿過昏暗的長廊,走進最后一間房間。莊周看了一下這個房間,除了一面墻上依稀辨認出沒有粉刷掉的“聽毛主席的話”幾個美術(shù)字,房間連一張紙片都找不到。胡衛(wèi)東指著這句有點兒字跡模糊的話說,這句話對于我們那代人來說是深入到靈魂的。莊周說,我們在這里恐怕找不到有用的東西。長廊通往后面的是廚房,一縷陽光射進來,照見廚房的水缸邊布滿的青苔。
我這里有兩份交待材料。胡衛(wèi)東老人從口袋里拿出幾頁寫得密密麻麻的信紙。當(dāng)年是我把你岳父顧左供出來的。那時候,向黨和人民毫無保留地交心,是我們那一輩人的信條。我寫這份舉報材料,說起來是迫不得已。起因是有人寫了我一張大字報,誣陷我和一位女同志搞不正當(dāng)男女關(guān)系。我們都被當(dāng)作流氓分子揪出來游街批斗。當(dāng)時的形勢鼓勵我們互相揭發(fā),揪出隱藏在革命隊伍中的壞人。在一場接一場的批斗中,我實在支持不下去了。為了能讓專案組將我放了,因曾聽說顧左住的那間碉廬街九號六乾居廬原是一個資本家的。我猜顧左能住上這么好的一座房子,肯定是資本家后代無疑,就從街坊鄰里的傳聞中七拼八湊,打聽到顧左的父母在解放前逃到不知是臺灣還是香港。根據(jù)這些道聽途說來的傳聞,我捏造了一份材料告發(fā)了他。是我這份捏造的供述材料導(dǎo)致了顧左蒙冤坐牢。說來我是罪有應(yīng)得,專案組并沒有因為我的告發(fā)而放過我,依然將我列為斗爭對象,跟顧左一樣,我也度過了十年的監(jiān)獄生活。
現(xiàn)在顧左走了,我把真相告訴你。這一輩子我不指望上天堂,哪怕進地獄,但對顧左那份愧疚,一直壓在心里。這些材料交給你吧,我心里會舒服些。不過我不得不跟你說,你提到岳父給你們留了一筆遺產(chǎn)。你們繼承的遺產(chǎn),一部分是看得見的,一部分是無形的,那無形的是你們都不了解的父親的過去。你為有可能揭示的真相做好準備了嗎?
水缸里沒清理掉的積水反射著陽光。莊周望著渾濁的水面,沒有立即回答老人。過了一會兒,他望著老人矍鑠的目光,點了點頭說,我希望找到一些線索。
七
我離開了人間,現(xiàn)在只能靠這只蝴蝶,幫助我將我的懺悔告知莊周,讓他找到我親手篡改過的檔案。我這有罪的靈魂還在焦急等待著莊周搜尋我丟失的檔案時,想不到莊周和顧淳為搞清我的真面目已經(jīng)鬧得不可開交。這讓我更增添了幾分揪心和懊悔。
莊周為去赴約沒參加我的葬禮,顧淳卻不放過莊周,莊周一進家門,她就向他咆哮,你就這么怕見我父親,這最后一面都讓你難為情嗎?
莊周不吭氣,隨手拿起遙控器點開一張影碟。顧淳一臉怒氣地沖進廚房,廚房不時傳出鐵鍋、鍋鏟、碗碟互相撞擊發(fā)出的刺耳聲響,儼然是個戰(zhàn)場。莊周不為所動,依然看著影碟。
顧淳終于無法忍受莊周的沉默,從廚房里又氣沖沖地走到莊周面前,指著他的鼻子質(zhì)問,父親蒙冤的時候,所有人都拋棄了他。現(xiàn)在他走了,你連他的葬禮都不參加,你讓我怎么向眾多親友解釋?你不顧我的臉面,好,你有種,但你有沒有問過你的良心過得去嗎?
莊周沒理會顧淳,不知是影碟有什么把他吸引住了還是要排遣一下郁悶的心情,莊周反復(fù)回放著影碟中一個沒有意義的鏡頭。他一再切換視頻,目的是重放那個沒有意義的鏡頭。他無意中觸動了另一個SD鍵。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出現(xiàn)在一段視頻上。
第一段視頻:他從床上爬起來,偷偷打開顧淳的抽屜翻找東西。
第二段視頻,雖然有點兒晃動,但仍能看到自己沿著舊城區(qū)尋找富善西街九號的身影。
第三段視頻出現(xiàn)時,莊周坐不住了,他羞得臉都快要漲破了。
視頻中莊周正在偷看著A片。A片中日本女優(yōu)與幾個男演員在賣力地上演著群交,莊周的手不自覺地伸進褲襠……
他馬上關(guān)掉視頻,癱軟在沙發(fā)上。遙控器握在手里,不自覺地顫抖著。終于莊周控制不住,朝廚房大吼了一聲:我要查,就是要查出你父親告密的真相。
什么真相,我父親早平反了,這就是真相,輪得上你來辨別什么真相,夠格嗎?你!
你父親的靈魂沒有得到安息,你知道嗎?
心懷鬼胎的是你,整天一門心思窺探人家的隱私,活人你已經(jīng)搞得不得安寧,還嫌不夠,還要冒犯一個死人,把他從墳?zāi)估锿诔鰜恚穯査倪^去,看不出你這么陰鷙!
誰是那告密的,如果不弄清楚,你父親這筆債就得不到清算。
清算什么,究竟誰欠誰了?如果我欠你,我馬上就還,不拖到明天,但我不欠你錢,感情?我對你付出的還少嗎?
不是我與你誰欠誰的問題,是岳父至死都無法從他是告密者的陰影中釋懷。
誰告訴你我父親是告密者了。我們家攤上你,真是遭了八輩子的罪,你竟然懷疑我父親是告密者。他誣告誰了,你說?
顧淳在廚房里將鍋碗一摔,嘩啦一聲,廚房里的鍋碗瓢盆碎了一地。顧淳沖到莊周跟前,雙手一攤說,如果我父親是告密者,那你拿出他告發(fā)的證據(jù)來呀!
莊周語塞了,不知怎么駁斥顧淳。他隨手打開視頻,想緩和一下氣氛。但一摁遙控器,他非常丟人的一幕再次出現(xiàn)在面前。
這極大地刺激了莊周,他指著視頻對顧淳說,你為什么要暗中偷拍我,這還不夠,你還暗中跟蹤我,你不也是用我的隱私來羞辱我嗎?
顧淳一看視頻,愣住了,已經(jīng)沒有臺階可下。她升高調(diào)門連敲帶打,是你下作,你自己找的。莊周,別以為你老爺子給你起了莊周這么個名字,你真的就是莊周了。你哪怕扛著床頭那本《古文觀止》,不知天高地厚的將鯤鵬展翅九萬里念得符咒一樣,你身上都不會長出鯤鵬一樣自由翱翔的翅膀。莊周,你真正的底蘊,我難道不比你清楚?歇菜吧——你,你充其量就是一條夏蟲。
“嘭”的一聲,顧淳甩上門出去了。
家,一下子恢復(fù)了寧靜。天色逐漸暗下來,對面樓房的燈亮了。莊周望著樓對面的燈光,他沒開燈,一個人坐在黑暗中望著對面的住戶,有一家人安然地圍坐在一起看著電視。
八
顧淳聽說碉廬街九號六乾居廬要拆遷了,就回去了一趟。六乾居廬雕有灰塑的青磚墻后面,我和顧淳手植的桂花長得很高了,伸出了墻頭,墻內(nèi)有陣陣桂花香送來。我被誣告坐牢的時候,家就被紅衛(wèi)兵強占了,后來好幾戶人住了進來,我的家簡直成了“七十二家房客”。我和顧淳窩在長廊最后一間房間,與這些陌生的闖入者共用著廚房,沒地方上廁所只好跑到外面的公廁,現(xiàn)在這些外來的闖入者都不知去向了。
顧淳回到這個她出生的祖居地,喊了聲有人嗎?沒有人應(yīng)她,她沿著木梯上到天臺,天臺堆滿了那些人搬走時丟棄的雜物,幾盆花長時間沒人澆水,葉子已經(jīng)干枯發(fā)黃。
我還記得顧淳小時候總喜歡爬上天臺,問她爬上去干什么,提醒她天臺有青苔,怕她濕滑摔倒。顧淳問我,爸爸,在天臺上面能不能看到江上的輪船?我說,我們家看不到珠江的,你不要上去了。但顧淳堅持說能看到江和船。尤其是過年時,我在家里忙著炸油角,不想走動,顧淳卻執(zhí)意拉著我上天臺,那時候周圍沒有高樓,父女倆就在天臺上觀看焰火在天空綻放。
二樓和天臺后來給一家人占了,這家人在天臺養(yǎng)了很多花草,不過不喜歡我們到樓頂上來,我們再不能上去。我從監(jiān)獄里出來時腿瘸了,我總是指著天臺,想讓顧淳帶我到上面去享受一會兒陽光。顧淳趁那戶人不在,抱著我一步一步挪到靠近天臺的位置,但樓頂?shù)拈T鎖上了,她只好抱著我從樓上下來,樓梯下到一半,她問我,爸爸累嗎?她用瘦弱的手臂扶著我,說,爸爸,你怎么像風(fēng)箏?我有時很害怕你會飛走。我的身體都扭曲了,幾乎抓不住任何東西,若不靠住顧淳弱小的身軀,很容易從樓梯滾下來。顧淳說,爸爸,我累了,但我會把你抱下樓的。她抱著我要歇上好幾回才能把我送回床上。
透過樓梯口的門縫,天臺上有一絲陽光照到我扭曲的臉上,我的嘴緊抿著,木然地望著上面的天臺,一個字都沒說。顧淳借著光線看著我那張扭曲變形的臉,她曾對莊周說,父親那張臉消失以前,他留給我的就是這個印象。
顧淳聽到樓梯底有動靜,走了過去,一個頭發(fā)凌亂、滿臉泥垢的女人,將撿來的衣服穿在身上,蹲在昏暗的角落,顧淳靠近她時,這個女人從地上抓起一把剩飯就塞進嘴里。她抬起頭,看了看顧淳,又看看四周,很神秘地說,你來聽我講歲月的。她咀嚼著滿嘴的泥沙,一條菜梗掛在嘴邊,泥沙在她牙齒間摩擦,咯咯作響,顧淳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瘋女人伸過手去,想拉住顧淳,來呀,來聽我講我的歲月。
走開點兒。顧淳邊說邊本能地往后躲了一下。
顧淳沒再理她,想轉(zhuǎn)身離開,但瘋女人仍在不停地說,我的歲月啊!她又抓了一把沙土,塞進嘴里,顧左是你告發(fā)了我,是你說我與人通奸,她撕扯著頭上的亂發(fā),顧左,是你說我是個賤女人。
顧淳馬上回過頭問瘋子,你說誰來著,你怎么知道我父親的名字?
瘋女人木然地望著顧淳,我講給你聽的是一個故事,我講的不是一個故事,我講的是歲月。你這個淫賤的女人,瘋女人指著顧淳的鼻子,顧左說我很賤,是你說的。我干凈,比誰都干凈,她伸出滿是泥垢的手,瞧,多干凈。只有你顧左,是不干凈的,你躲著我,怕我揭穿你的秘密,你把檔案藏在這里,不想讓我找到。瘋女人湊到顧淳面前,顧左有一頁懷著無限忠誠、毫無保留的檢舉材料,他告發(fā)我。但那一頁給老鼠吃了,該死的老鼠,咬掉了顧左誣陷我是賤女人的那一頁檔案,我只能繼續(xù)在這牢房待下去,講我的故事,歲月??!
顧淳說,我父親就叫顧左,他和我原來就住在這里。
瘋女人聽顧淳這樣說,一下子就亂了,她指著顧淳說,你,顧左,又指著自己,我,賤女人,又指著顧淳,你,賤女人,我,顧左。瘋女人鉆到樓梯底,翻找撿回來的衣物。在這兒,在這兒,手在空中抓了個遍,說,你看,這不是嗎?老鼠真該死,咬得只剩半頁,就連這半頁檔案,上面的年齡、身份、職業(yè)都給老鼠篡改了。
顧淳忙追問,誰?誰篡改了檔案?
瘋女人拿起一根棍子,你要找一個叫父親的人,他叫顧左,他又叫歲月。你要找一個叫歲月的人,我知道,你不知,你父親跟著那蝴蝶飛走了。瘋女人傻笑著在樓底又蹦又跳。
顧淳不忍心瘋女人吃夾帶著沙土的飯菜,買了一盒雞腿飯回來,但瘋女人不見了。
顧淳從六乾居廬出來,到陶輪寺去看我。按慣例先到商場買了饅頭和水果。寺里一個人也沒有,很安靜。我聽到她一個人的腳步聲。顧淳走上二樓,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過來。她喊了聲,師父,在嗎?沒有人應(yīng)她。僧人每天都在這兒誦經(jīng),反復(fù)吟唱的“阿彌陀佛”,讓我感到不那么寂寞。顧淳錯過了僧人誦經(jīng)的時間,上一次她來,僧人剛念誦完“阿彌陀佛”,起身收拾,她想給幾位誦經(jīng)的老太太每人一封利是,但她們對她念了聲“阿彌陀佛”,沒收她的利是,就折疊好袈裟走了。
我的名字留在一個小柜子里,隔著玻璃望著顧淳。旁邊供奉著其他陌生的往生者。雖然我的臉譜消失了,但還是希望顧淳的手能撫摸到我的靈魂。我能感到她心里存有太多的疑問,她很想與我說話,但她的聲音無法抵達我所處的這片死寂的世界。她想走過來像以前那樣抱起我,她甚至有一種渴望,若能跨過來,她會走進這個陌生的一片沉寂的區(qū)域。這時柜子傳來一陣響動,顧淳不自覺地扭頭看了一下后面,好像背后突然多了一個人。擺滿經(jīng)書的柜子不斷發(fā)出聲響,那響動越來越大。香案上的饅頭滾動了起來,一溜煙往另一端跑去。顧淳嚇了一跳,稍微定了定神,見一只老鼠從柜子里溜出來,從香案上偷吃了她的饅頭,又迅速沿香案往另一端竄去,很快又鉆回柜子里。
她走近我的牌位,合掌微閉雙目。輕聲對我說,爸爸,我今天碰上一個瘋女人,那瘋女人說的話是真的嗎?你過去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那老鼠咬掉的是什么檔案?
老鼠鉆進柜子后,周圍恢復(fù)了寂靜。如果亡者突然發(fā)出聲音,顧淳并不害怕,雖然四周見不到一個人影,安靜得只剩下往生者的名字,但她似乎規(guī)避著一個躲在背后的目光。
顧淳離開陶輪寺時,找我生前常施舍的一位老太太。顧淳曾經(jīng)問過我,為什么常帶她來這兒上香?我說,上香時,我雖然不能跪下來,天地仍能感到我的懺悔,心里舒服些。顧淳沒追問我究竟懺悔什么。我每次來都會留下水果和包子給那位負責(zé)寺里清潔的老太太。一次老太太拉住我說,先生,你能給我點兒錢嗎?她伸過來的手顫巍巍的。我給了她一百元。她說,謝謝,先生,你心真好。我說,不用謝的,你拿去買點兒東西吃吧。這位老太太一直留在寺里,每天坐在一個固定的位置上,嘴唇翕動著跟著僧人誦經(jīng),打發(fā)所剩不多的光陰。
顧淳走到老太太常坐的那位置,卻不見老太太,這線索斷了。
唯一能找到的線索,就是那個瘋女人,顧淳在碉廬街拆遷前一天又去了一趟六乾居廬,但瘋女人不見了。她向還沒搬走的人打聽瘋女人的下落。鄰居說,那瘋女人一星期前被人殺了,她的尸體就在垃圾桶旁,早腐爛了,倒垃圾的從她腰間別著的一個包認出她是瘋女人。鄰居對顧淳補了一句,瘋女人那破袋子里凈是些一毛兩毛的散錢,就這不到十塊的毛錢,讓她背后挨了一刀,要了她的命。
顧淳問那人,知道這瘋女人叫什么名字嗎?那人說,她叫曹圓,“文革”時以通奸罪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就瘋掉了。顧淳這天回到家里,就夢見了瘋女人,瘋女人拍著腰間那打著補丁布滿油垢的包說,這里有顧左隱瞞過去的全部秘密。顧左的罪證,就在我包里。顧淳從噩夢中驚醒,瘋女人的笑聲不僅回蕩在顧淳耳邊,而且那笑聲簡直是萬把尖刀,刺向我的靈魂。
九
顧淳與莊周吵了一架后,有一個多月不和莊周說一句話。下班回來,莊周幾次想哄哄她,顧淳看都不看莊周一眼,隨手把房門一關(guān),莊周只好把話咽回去,知趣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斜靠在他與顧淳睡過的床上。
莊周睡不著,偷偷溜進我住過的房間翻檢我的遺物。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顧淳的一個本子。上面記錄著每天的天氣狀況,比如是晴還是雨,是多云還是間陰,但當(dāng)天記下的廣州天氣狀況與CCTV播報的天氣預(yù)報有很大出入。莊周明明知道這天CCTV播報的天氣是:雷雨,最高溫度三十一度,最低溫度二十六度,但對照顧淳筆記本上的記錄,卻是:晴,天藍,有夢,最高溫度六度,最低溫度零下三度。翻看了幾頁,都是抽象的圖表和數(shù)字,不過有一個地方是共通的,一年的時間,都記上“夢”這個字,有時還在夢旁寫上“+”或“-”,伴隨著這些“夢”的記錄,顧淳還用坐標標示這些“夢”的波幅。
莊周琢磨不透顧淳為何對天氣預(yù)報有著一種近乎癡迷的癖好。當(dāng)CCTV《新聞聯(lián)播》結(jié)束后,一到天氣預(yù)報時間,顧淳什么都放下,仔細對每個城市的天氣進行記錄。要知道顧淳并非提出蝴蝶效應(yīng)的洛倫茲,沒有必要如此耐心細致地記錄天氣,何況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隨便點擊一下手機、上網(wǎng)都能知道天氣情況,但顧淳幾乎對這些便捷的媒體工具提供的天氣信息沒有興趣,她始終鐘情于CCTV。我記得女兒顧淳與莊周結(jié)婚后,好像就有了這習(xí)慣。有幾次莊周在CCTV天氣預(yù)報時間轉(zhuǎn)臺看別的節(jié)目,惹得顧淳大為光火。莊周就與顧淳有了默契,天氣預(yù)報成為他們兩口子最為神圣的時間,不管什么情況,若錯過了CCTV的天氣預(yù)報,都必須得補上。莊周開始很不適應(yīng)顧淳這種古怪的生活習(xí)慣,逐漸地莊周就默認和遷就了。
蝴蝶在夢里告訴我,與莊周重逢的這段時間,你女婿莊周跟女人在一起實在隨性,更不喜歡受拘束,只要有感覺,說上就上,不管廚房還是客廳都要讓肉身獲得極致的滿足。你女兒開始很遷就莊周,但女人骨子里總講究情調(diào),顧淳總要暗示莊周先將房間的燈光調(diào)得柔和些,再柔和些,空調(diào)溫度二十五度不行,還要往下調(diào),二十三度。房間里她會根據(jù)自己的心情播放不同的音樂。莊周生氣了,說,你當(dāng)這是奶牛場?顧淳也不惱,只說了句,我今天心情不好。就一個人跑到你原來住的房間睡。
只有到了雨天,他們很快就能隨著雨點的滴答聲干完那事。不過雨天總有結(jié)束的時候,有天晚上莊周實在熬不住,丟下飯碗,管什么情調(diào),燈一關(guān),摟住顧淳,說來就來,顧淳像鋼板一樣挺著,莊周草草了事。顧淳說,好了嗎?我要登記天氣預(yù)報了。撇下莊周像個傻子一樣赤裸裸地站在身后,顧淳記錄完天氣,就看CCTV的《探索》頻道。可能被什么鏡頭吸引住了,顧淳拉莊周過來,哄小孩似的對他說,你看那頭犀牛。熒屏出現(xiàn)一群終身沒有獲得交配權(quán)的公犀牛,緊隨鐘情的母犀牛后面,饑渴地用舌頭舔著母犀牛的牝。電視主播以標準的廣播腔介紹說,這些公犀牛只有打敗占有母犀牛的那頭公犀牛,它們中的幸運兒才能獲得交配權(quán)。
顧淳拍拍莊周的肩膀,你覺得我是這頭母犀牛嗎?
這一招真夠狠,莊周服軟了。他只好乖乖地按照顧淳安排的溫度、濕度、體溫和天氣情況來安排倆人的性生活。顧淳對莊周的生活習(xí)慣和喜好進行了重新改造和訓(xùn)練,雖然生活過得像CCTV的《新聞聯(lián)播》一樣,幾十年都是一種表情、一種腔調(diào),刻板得有點兒程式化。
十
莊周合上筆記本,放回原處。他納悶顧淳記下的那些神秘的坐標曲線、對夢的記錄,還有不知所以然的“+”和“-”等符號,又是怎么來的呢?沒多久莊周迅速打回原形,一進家門,往前一踢,鞋“嗖”一下兒不知滾哪兒去了,襪子?xùn)|一只西一只,不成對兒。跟朋友喝酒聊天,不到半夜不回家。
顧淳倒沉得住氣,壓根兒就當(dāng)沒有莊周這個人,她竟然撇下莊周到海南玩兒了幾天。沒想到回到家,剛打開門就有幾只蟑螂逃竄到她腳下,她發(fā)出的尖叫聲驚動了鄰居,而莊周仍舊喝著茶,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顧淳平復(fù)了她對蟑螂的恐懼后,捋起衣袖,將堆滿洗碗池的碗筷洗干凈,清理掉長出了暗綠色茸毛的飯盒,打掃干凈滿地的煙頭,不過從頭到尾沒跟莊周說一句話。
莊周偷偷溜了一眼額頭滲出汗水的顧淳,顧淳偶然掃莊周一眼,既是挑戰(zhàn),又顯得很不在乎。她眼尾的余光,始終統(tǒng)攝著視線所及的范圍,按照自己既定的程式和步調(diào)做自己的事,既不難受,也不快樂。莊周有點兒沉不住氣了,他開始收斂他的放肆。
有一天顧淳剛一進門,莊周一個箭步跨上前,跪在面前,老婆,我送你的花。唰的從背后拿出一束玫瑰。顧淳先是愣了愣,別過臉去,但還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莊周借機上前摟住顧淳說,你該罰的也罰了,晚上我想有人幫我掖一下被子。顧淳推開他,說,我想一個人靜一下兒,我們還是分開睡。顧淳說完回房間去了。過了一會兒,她打開門,說,謝謝你送的花。
莊周望著關(guān)上的房門,有點兒不甘心,也沒敲門就進去了。莊周突然闖進來,顧淳趕緊收起些什么,顯得有點兒慌亂,她皺緊眉頭,你進來怎么不敲一下兒門?莊周說,咱們不是夫妻嗎?顧淳說,我要休息了。莊周見顧淳神色不對,知趣地道了聲晚安,關(guān)上房門時,莊周透過顧淳床頭那面鏡子,瞥見顧淳不經(jīng)意地對他瞟了一眼。
莊周望著那面將他和顧淳隔開的墻,翻來覆去實在睡不著,他干脆爬起來,又偷偷翻看顧淳那本秘不示人的天氣紀錄。很意外,怪異的圖表和數(shù)字不見了。顧淳一個多月來的天氣預(yù)報記錄,與CCTV播報的是一致的,很正常,沒有什么異樣。
第二天顧淳從廚房里喊莊周,今晚蒸魚吃,我在上面放了幾片咸魚,這咸魚是我從海南帶回來的,不知味道怎樣,你說好嗎?莊周似乎有什么心事,隨便說了句,好的,好的,你就蒸吧。
那你還不過來幫忙,剁開這條咸魚。
莊周對散發(fā)著腥味的咸魚有著本能的厭惡,顧淳偏拿起這條咸魚遞到莊周鼻子前說,嗅一下,香嗎?咸魚曬得挺干的。
莊周趕緊推開。顧淳讓他將咸魚剁成幾塊,他以為挺輕松,不就那么幾刀嗎?咸魚曬干后,肉質(zhì)非常柔韌,莊周一刀下去,咸魚身上只留下一道刀痕。莊周摸了一下刀鋒,這是他從德國買回來的刀,堅韌鋒利。他重新把刀架在魚身上,拿起另一把刀,“嘭嘭”幾下,拿來當(dāng)錘子用的刀立刻凹了一小塊,咸魚仍完好地躺在案板上。他還想來幾下,顧淳連忙制止,哪有你這樣剁魚的,顧淳拿來一根粗壯的木棒,在刀背上“嘭嘭”幾下,咸魚就剁成了幾段。
莊周說,還是你行,以柔克剛。
顧淳說,我就想讓你踏踏實實干點兒事。
你害怕了,害怕真相揭開,你無法接受。
我總覺得有一個人躲在你身后,但我看不清這人的臉面,我想辨認出究竟是誰,但我又害怕這張臉真的清晰起來。
十一
顧淳依然準時在CCTV《新聞聯(lián)播》后登記每天的天氣預(yù)報。臺風(fēng)天兔即將襲擊廣東,天氣燠熱異常,廣州最高氣溫三十一度。她登記完天氣,翻了翻這本莊周曾瞞著她查看過的天氣記錄,放回抽屜,就打開我生前與朋友來往的書信,但那些信都寫于一九八○年后,顧淳沒發(fā)現(xiàn)什么。她打開相簿,看到我們父女倆昔日度過的時光,淚水再也忍不住。她捧著相簿望著天花板說,爸爸,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檔案里有什么,那個叫顧彤的又是誰?有人冒認你的名字,篡改了你的檔案,是嗎?
她從另外一個上了鎖的抽屜里取出一個本子,記下:夢,最高溫度零度。坐標上,她畫了一條從低谷呈上升趨勢的曲線,頂端寫了一個“-”,旁邊標注了一行文字:“子非魚,施之莊周的懲罰,沒想到反作用于己,他開始報復(fù)?!币粭l標有“+”的曲線則緩緩?fù)伦?,一陰一陽兩條線,一上一下,沒有相交,分別滑向了不同的方向。
顧淳寫了張紙條給莊周:“天氣預(yù)報說這幾天會下雨,我不想一個人待在房間。”莊周幾天沒有回應(yīng),倒垃圾時,顧淳發(fā)現(xiàn)這張紙條成了紙屑扔進了字紙簍。她還發(fā)現(xiàn)一個盛滿了精液的避孕套,她輕輕揉搓了一下自己鼓脹的乳房,她不知隔壁的莊周這段時間經(jīng)常一個人溜出去干什么,他總是很晚才回來。
莊周躲在房間里,敲打著鍵盤,搖動鼠標,他在網(wǎng)絡(luò)的世界里穿行,透過這張無形的網(wǎng),繼續(xù)尋找著我丟失的檔案,他百度、谷歌,走訪各類網(wǎng)站,熒屏上呈現(xiàn)了無數(shù)集成電路組成的看不見摸不著的路,這都是他要尋覓的路徑。網(wǎng)絡(luò)的世界沒有堵車和紅燈,他幾乎暢通無阻,陪伴他的只有鍵盤的敲擊聲。他搜遍了尋人網(wǎng)和那些以匿名方式暴露隱私的網(wǎng)站。那些對身邊的人無法公開的秘密、無處宣泄的情感、憋在心中很久的秘密,透過互聯(lián)網(wǎng)呈現(xiàn)了一個夢境一樣令人難以理解的世界。
莊周透過這個虛擬的世界,找到了宣泄口,找到了傾訴的對象。莊周不記得多少次輸入顧左、顧彤、胡衛(wèi)東和曹圓幾個關(guān)鍵詞,這個互聯(lián)網(wǎng)的世界像一個張開了口的巨大檔案,等著莊周走進去。這個虛擬的世界提供了敞開心扉的保證和可能。
莊周與陌生人在一起時,會不自覺地產(chǎn)生戒心,當(dāng)他無法判斷電腦的另一頭的陌生人與他交談抱著什么目的,甚至不知對方什么時候下線,或從此消失的時候,莊周就很小心地將自己加以掩護,躲避那些意圖透過這張看不見的網(wǎng)對他人秘密進行狙擊的目光。若有人對他做某種窺探性的試探,莊周馬上像眼鏡蛇一樣警覺,與陌生人聊天時,與之周旋,敏銳地從字里行間不時彈出的表情符號,捕捉對方的動態(tài)、摸清對方的虛實,他才與這個新交的網(wǎng)友進一步交談。
在一個叫“馬槽”的尋人網(wǎng)站,莊周與一個網(wǎng)名叫“出關(guān)”的人反復(fù)試探后,判斷出關(guān)有可能提供新的搜尋檔案的方向,莊周就直接提出:我要找一個叫顧彤的人的檔案,但不知顧彤與顧左是否是同一個人。
出關(guān)幾乎沒留給莊周思考的時間,就留言說:我們大多數(shù)人到死,都沒有打開自己檔案的權(quán)利。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要找的這份檔案,包括我和你的,是否曾經(jīng)有誰翻閱過,又會有哪一個人把你記錄在案,是不知道的。
你看過A片吧,就像那些人在視頻里賣力演出,但演得再賣力,究竟誰在看他們表演,他知道嗎?
我現(xiàn)在弄不明白為什么會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羞恥籠罩著我,躲在背后的人哪怕能站出來,一刀將我撂倒,也比陷在這樣一種無名的狀態(tài)強。
不會有一個具體的人站出來,那是這個權(quán)力世界的意志的延伸,它透過迂回戰(zhàn)術(shù),從一個人以為丟棄的過去入手,像楔子一樣,打進你的生活,但你卻無法確定這個人的身份,這張由權(quán)力織成的網(wǎng)是巨大的,你只有得到授權(quán)才能打開你想得到的秘密。
出關(guān)發(fā)了一張獅身人面像的圖片過來。
莊周不解,反彈了一個帶問號的圖標過去。
你是否有俄狄浦斯的勇氣。你打開一個人的檔案,就意味著你掌握了一個人的過去,誰掌握了一個人的過去,誰就掌握了一個人的現(xiàn)在,這好比斯芬克斯之謎。
莊周,你在干什么?顧淳突然站在莊周背后,他與出關(guān)網(wǎng)友網(wǎng)上文字你來我往,竟然沒發(fā)現(xiàn)顧淳站在身后已經(jīng)很長時間。莊周嚇了一跳,扭頭看見朦朧的燈影下顧淳怨恨地盯著自己。
深更半夜,你到我房間偷看我聊天,什么意思?莊周不示弱,反問顧淳。
你覺都不睡,刨人家祖墳似的挖人家的隱私,你問過自己的良心嗎?
你不問一下兒你,怎么像條毒蛇站在我背后,瞅準我不留神,躥出來咬我。
莊周原來你是這么有城府的一個人。
我是給死者一個回答,讓他得到安寧。
你吃錯了藥嗎?我爸生前有什么對不起你的,到死你也不放過,查他個沒完,你瘋了還是怎么著,像只老鼠,躲起來,查這查那,干什么,你?非得把我逼瘋了,才了了你的心愿。
哎呀!
瞬間,隨著顧淳發(fā)出的這聲尖叫,全屋的燈熄滅了。莊周馬上要沖過去,顧淳喝止莊周,別過來,漏電!他們倆在黑暗中誰都看不清誰,都不敢輕舉妄動。過了一會兒,莊周和顧淳伸出手想拉住對方,但又怕不小心碰到漏電的電源,只好分辨著黑暗中對方的呼吸,兩個人都不說話。
你先別動,我去拿手電。莊周小心地摸黑退出房間。他拿了手電回來,檢查了一遍房間,發(fā)現(xiàn)臺燈電線有一處接口開裂了。他麻利地對漏電部位做了處理,重新打開漏電保護開關(guān)。
顧淳說,你今晚來我身邊陪陪我。好嗎?
有一束藍色的光焰,撲閃了一下兒,瞬間又融入了黑暗。蝴蝶在夢中與莊周融為一體,莊周借著蝴蝶夢幻的飛翔,卸下背負已久的沉重包袱,他輕盈地托舉起了顧淳,向云端飛去。莊周和顧淳在他們愛欲的夢鄉(xiāng)里,點燃起火焰,旋起耀眼的蝶舞,不過很快化成了燃燒后的灰燼。一個巨大的影子,黑乎乎地不斷膨脹,向莊周身上撲了過去。莊周揮動起拳頭,連番追問蝴蝶,怎么會有人睡在身邊,是誰?他像一匹領(lǐng)地被侵犯的狼,發(fā)出一聲吼叫,到現(xiàn)在都令蝴蝶翅膀發(fā)抖。他從床上躍起,撲上去,揮拳驅(qū)趕這個進入他領(lǐng)地的陌生者。
顧淳輕輕拍了莊周一下,說,是我。
莊周坐起來,下了床,在家里夢游了一圈兒,他在夢中問蝴蝶,這是我的家嗎?這家里的東西我都很熟悉,但為什么我感到這不是我的家,這個家怎么這么陌生?
他重回床上問顧淳,你這只蝴蝶,怎么睡在我旁邊?
顧淳瞪了他一眼,莊周醒了。
顧淳問他,你剛才怎么了,老喊什么蝴蝶?
十二
莊周不知為什么這幾天魚缸里的魚突然間都往外跳。他到芳村花鳥市場兜了幾圈兒,沒有找到合眼緣的金魚。經(jīng)過一德路,無意中看見石室教堂,他從側(cè)門拐了進去。他昨天在微信上與朋友聊天,那朋友告訴他,她常去教堂告解。莊周問告解是什么。朋友說,是心中感到有要懺悔的事情,去找神父懺悔。莊周很敏感,追問了一句,那不是把隱私都透露給陌生人了嗎?朋友說,這怎么會?每次告解后,我心里都很舒服的。
莊周穿過教堂的長廊,位于長廊旁的兩座像大柜子一樣漆上原木色的房間引起了他的注意。雖然有圍欄圍住,不讓人隨便進去,莊周還是偷偷溜了進去。這 “大柜子”空間非常狹小,僅能容得下兩個人,中間用木板間隔開兩個區(qū)域?;ハ嗫床坏礁舯诘娜耍瑴贤康氖且簧刃〈皯?。用一塊黑色的布簾作為遮擋。莊周想掀開布簾偷看里頭是否坐著神父,但手剛一伸過去,馬上縮了回來。
一只黑褐色的飛蛾飛進了告解室,停留在那塊遮擋住窗戶的布簾上。莊周疑惑地盯著飛蛾,輕輕地說,岳父,是你嗎?他想用手指捏住飛蛾的翅膀,飛蛾非常機警,一下兒就飛起來,打個旋兒,在門端的板壁上撲打著翅膀。不知是布簾后還是告解室外面?zhèn)鱽韼茁曧憚?。莊周緊張起來,手不自覺地碰了一下那塊布簾。他捏住布簾一角,手不敢動了。很快周圍又安靜下來。莊周舒了口氣,他跪下來,說,神父,我越來越感到有一個真相將要顯露出來,但我越發(fā)懷疑,相對于那些告密者,我是否更具備道德勇氣和優(yōu)越感。我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恐懼,不知哪一天我也可能成了告密的人。但布簾后靜悄悄的,沒有回答。
莊周回到家,拿鑰匙開門,門打不開,摁門鈴也沒人應(yīng),他正要破門而入。這時木門開了,隔著鐵門的柵欄,迎面冒出了一副面具,一個陌生的目光透過面具與他對視了一下。莊周警覺地問,誰?面具下的嘴唇動了動,是我,你老婆,嚇著了嗎?顧淳拿下面具。莊周說,裝神弄鬼干什么?剛才目光相觸的瞬間,顧淳迅速避開了他的目光,好像躲藏著什么。
莊周說,開門,打扮成這鬼樣子,門都忘了開了。
顧淳說,半小時前,外面有響動,以為你回來了,打開門,一陌生男人站在家門口抽煙,拿眼睛盯著我。你不在家,我一個小女人,能不害怕嗎?我馬上反鎖了門,想著戴副面具嚇嚇那色鬼。
是,回來晚了,你趕緊歇息。
這段時間你總這么晚回家,我習(xí)慣了,反正你不當(dāng)這是你的家。
怎么會呢?你說哪兒去了。
顧淳從酒柜里拿出一瓶XO,反正睡不著,陪我喝杯酒總可以吧?
這酒后勁很厲害,我怕你喝不慣。
但顧淳已經(jīng)把酒倒進莊周杯里,他們碰了一下兒杯。
不知是借了酒力還是顧淳喜歡突然來個單刀直入。她說,不知你從哪兒搞來的揭發(fā)材料,那告密的,是一個叫胡衛(wèi)東的人,我看了他寫的黑材料。我現(xiàn)在知道了是他當(dāng)年將我爸送進牢里的。
莊周愣了愣,這份材料你沒經(jīng)我同意,私下翻閱,不太好吧?
顧淳好像想遮掩什么,抽出一支煙,吸了一口。莊周透過煙霧,看到顧淳那慣于管控別人的眼神,顧淳不時瞥一眼莊周,力圖掌控談話的走向。
顧淳說,搞了這么長時間,終于真相大白,這告密者終于浮出水面,可以還我父親一個清白了。
莊周打斷了顧淳,胡衛(wèi)東也被人告發(fā)過,他也勞改了十幾年。
顧淳立刻對莊周的說法進行糾正,他蹲監(jiān)獄的性質(zhì)跟咱爸的性質(zhì)完全不同。他是一個真正的告密者,是他把我父親送進牢里的,這在他的交待材料里寫得一清二楚。你看他捏造事實到什么程度,說什么只要一個叫曹圓的女人出現(xiàn),我父親必定在后面跟著。他這樣說,目的不是很清楚嗎?他含沙射影我父親是個流氓。而這叫曹圓的女人,我見過。
莊周驚訝地盯著顧淳,曹圓是誰,現(xiàn)在在哪兒?
她瘋了,前天被人殺了。
莊周說,怎么就被人殺了呢?真是讓人意想不到,難怪你父親背著如此深重的罪孽感離開這個世界。
顧淳反駁說,胡衛(wèi)東誣陷我父親,你不去譴責(zé),還替他開脫。你想想,像胡衛(wèi)東這類毫不保留袒露思想的人,他又是如此忠心耿耿,怎么可能讓他去坐牢呢?難道也有人誣告他嗎?
莊周說,某種環(huán)境下,人人都可能成為告密者。
你會嗎?
顧淳吸了一口煙,透過煙霧顧淳迅速而又犀利地瞥了莊周一眼。
莊周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把一個假設(shè)性的問題拋給了顧淳,我們假設(shè),只是假設(shè),你和我,還有父親與胡衛(wèi)東,包括被人殺了的曹圓,都面臨槍決。唯一能免于一死的,就是把對方供出來。在這你死我活的處境下,你會怎樣選擇?
顧淳的鋒芒一下兒收住了,她仰脖把剛倒的白蘭地一飲而盡,接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說,莊周,你知道我今晚為什么要讓你陪我喝酒嗎?是我感到我其實是一個很脆弱的人。父親的檔案仍塵封于某一柜子的暗格,沒有人打開過。
莊周岔開話題說,你陪我一起去散散步吧。
莊周和顧淳在樓下的小區(qū)散步,突然莊周抄起一塊石頭朝藏在樹叢里的攝像頭扔了過去。顧淳嚇蒙了,莊周,你干什么?
莊周不說話,又抄起一塊石頭向攝像頭擲過去,罵道:砸瞎這些賊眼,整天監(jiān)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你瘋了嗎?
莊周抱著頭說,我頭疼得厲害。
顧淳扶著莊周趕緊回家躺在床上歇息。
莊周不再與顧淳說話,他沉默了。像是一個人很安靜地待在房間,對著一面墻發(fā)呆,顧淳在身邊,好像陌生人一樣,他不吭不響。顧淳拿到房間來的飯菜,熱的變涼,涼了又熱,莊周好像碰都沒碰過,顧淳越發(fā)擔(dān)心,連她自己好像也不認識莊周了。莊周變得不知冷不知熱,不知飽不知餓。
顧淳走到他身邊問,餓了嗎?先吃飯吧。
莊周站起來,走到一面墻前,看了一會兒,不知什么時候,他搞了幾桶油彩回來,“唰”的一筆油彩刷到墻上,顧淳來不及制止。莊周又把油彩潑灑到墻上。莊周連續(xù)幾天在墻上畫畫,不停地在墻上揮霍著油彩。
顧淳一天不下十次哄莊周說,我?guī)闳タ匆幌曼S友善,做一次徹底的檢查,不管什么病,及早治療,都能治好。
莊周打破沉默說,我沒病。你整天偷偷記錄我的行蹤,安了攝像頭監(jiān)視我,究竟想干什么?你把我的病歷還給我,我不希望有人私底下篡改我的病歷,捏造我是瘋子。
這怎么可能呢,誰監(jiān)視你了?你放心好了,你的醫(yī)療檔案,醫(yī)院會給你保管好,沒有醫(yī)院領(lǐng)導(dǎo)同意,病人和家屬都不能翻閱你的醫(yī)療檔案。
終于莊周的畫筆停下了,他從房間的一端向畫墻走去,那上面剛畫了一條通往遠方的道路,他到了畫墻前,退回來,又朝畫墻上那條遠方的道路走去,倒過來走回去,走回去倒過來。
顧淳喊他,莊周,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你老婆。莊周似乎沒聽見,依然從房間的一端走向畫墻的另一端。
顧淳沖上前抱住他說,你不要這樣,你這樣我會很難過的。你知道嗎?我是多么糾結(jié),我這心好痛,我不想這樣,不希望有這樣的結(jié)局,但我又無法控制,我恨我自己,但我也恨你。我跟蹤你的行蹤,是我也想知道事實的真相,但我又非常害怕。不管父親是不是曾經(jīng)做過告密者,你把他的全部秘密挖出來,你和我能接受能面對那樣一種真相嗎?誰,由誰來承擔(dān)這罪責(zé)?你能夠充當(dāng)起這個審判者的角色嗎?我們這些當(dāng)兒女的,揪著我們父親的衣領(lǐng)說,你是個罪人,難道就證明了我們的良知,我們就是圣徒了嗎?顧淳全身發(fā)抖,捶打著自己,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她沖過去抱住莊周,搖撼莊周,你是凡人,你只是一個凡人,不是那位圣者莊周,說話呀,莊周,你為什么不說話呀?!
莊周就像木樁一樣,任憑顧淳搖晃他瘦削了很多的身軀。過了一會兒,莊周掙脫了顧淳,依然如故地向那畫墻走去。
顧淳請來她信任已久的精神病專家黃友善,這位讓很多精神病人得以康復(fù)的專家,走進莊周的房間。對于這位陌生的來客,莊周沒搭理他,仍凝視著自己墻上的畫作,再一次拿起筆修改。黃友善大夫走到布滿油彩的畫墻前,欣賞起莊周的畫作。他摘下眼鏡,拿起放大鏡,跟蹤一只在畫面的大街上穿行、翅膀發(fā)出藍紫光的蝴蝶。很快,他非常理性的邏輯判斷發(fā)生了位移。他帶著贊賞的語氣對莊周說,你畫的這蝴蝶很有名,叫作卡納藍蝴蝶。它的翅膀會發(fā)出海一樣的藍紫色光芒。
顧淳一再追問黃友善醫(yī)生的診斷結(jié)果,黃友善大夫沒有給顧淳明確的答復(fù),只是笑笑說,他畫的是他的圖騰,你就讓他畫吧。
顧淳聽了黃大夫這個診斷,第一次冷靜下來,走到畫墻前,忽然呆住了,說,你什么時候到過這里?
莊周終于說話了,這是你的家,碉廬街九號六乾居廬,我在那兒碰到曾經(jīng)告發(fā)你父親的胡衛(wèi)東。
十三
顧淳不得不承認莊周精神出了毛病,經(jīng)過多次向黃友善申請,終于讓莊周住進了精神病院。我的靈魂悲哀地望著莊周走進精神病院的背影。莊周與蝴蝶最后一次在夢里相會,是進精神病院之前,他去尋找已成一片廢墟的碉廬街和六乾居廬。這座中西合璧的雙子樓和其它騎樓被拆后,在廢墟上面鋪設(shè)了新的馬路。莊周望著滾滾車流從碉廬街和六乾居廬原址輾軋過去。莊周回到夢中,蝴蝶負載著他和我的靈魂,穿梭于現(xiàn)實與夢幻兩個不同的空間。莊周的靈魂在夢中由蝴蝶負載著飛翔,顯得自由,我的靈魂卻一直感受到他的肉身是多么沉重,實際上莊周無法承托起我已經(jīng)變得很輕盈的靈魂。
在病床上,莊周按時吃藥,望著四面雪白的墻壁,他無法拿起畫筆表達他內(nèi)心豐富的夢的圖景,不過那只納博科夫?qū)ふ疫^的卡納藍蝴蝶翅膀上的藍紫色光芒撩撥著他。他在夢里對蝴蝶說,蝴蝶握住我的手,帶我重啟一次非現(xiàn)實之旅吧。他把手伸向窗戶,但精神病院關(guān)得非常嚴實的窗戶和鐵欄桿阻擋了他。
顧淳將莊周送進精神病院后的一個星期,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對方第一句話就問,是不是顧彤先生?
顧淳感到唐突,她原想告訴這女人,沒有顧彤這個人,但這名字似曾相識。
那女人又問了一次,你是顧彤先生的女兒嗎?
顧淳選擇了沉默,她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有一個自稱胡諜的人將一份名字寫著顧彤的檔案交給她,托她轉(zhuǎn)交給莊周。
顧淳把這份檔案帶到精神病院。莊周撕開這份檔案的封條,顧淳沒有制止莊周。
莊周翻開檔案的第一頁,名字一欄赫然寫著:顧彤,原名,顧左。
莊周欲繼續(xù)翻看這份檔案時,顧淳的手伸了過來,摁住他的手。
莊周很奇怪地望著顧淳說,檔案既然打開了,為什么不看一下記錄了些什么內(nèi)容?
顧淳搖了搖頭說,我們可能都是有罪的。誰能保證,在殘酷的環(huán)境下,能抵御到最后一刻,不出賣任何人呢?
顧淳將這份屬于一個叫顧彤的,實際是她父親顧左的檔案重新放回檔案袋中。走出莊周的病房,在門口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回頭對莊周說,你在這兒安心養(yǎng)病,等你病情穩(wěn)定了,我就接你回家。
杜璞君: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散文創(chuàng)作委員會《粵海散文》編委,廣東文學(xué)院第5屆簽約作家。在《青年文學(xué)》《山花》《作品》《散文》《百花洲》《廣州文藝》《陽光》《延河》《作品與爭鳴》《中州大學(xué)學(xué)報》《青海湖》《中華散文》《散文百家》《紅豆》《海燕·都市美文》《文藝報》《羊城晚報》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和評論。作品曾獲廣東省第3屆“九江龍”優(yōu)秀散文獎,出版中篇小說集《月亮灼傷了誰》、散文集《窺探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