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明
魚王或以夢為魚
我少年時在鄉(xiāng)間生活,有多次捕魚的經(jīng)歷。魚在水中捕食或逃命時,也像是花樣溜冰或耍雜技,那種猛烈的轉(zhuǎn)折或拐彎真如繃緊的彈簧在伸直或箭矢脫離拉滿的弓弦。即使是在網(wǎng)眼或釣鉤上拼命掙扎,除了柔弱、哀憐和苦楚,沒有更多暴烈及瘋狂,猶如櫻花在漫天大雪中飄降,繽紛、凄美而無助。這當然是一種假象。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法則,在魚類世界同樣適用。但我寧可相信農(nóng)業(yè)時代的魚是優(yōu)雅的,至少魚的游動是優(yōu)雅的。這是一種女性氣質(zhì)的優(yōu)雅,看上去較少雄性動物與生俱來的攻擊性或毀滅的暴戾。魚作為脊椎動物,大多體形流暢、優(yōu)美(即使是小丑魚,也萌態(tài)可掬),看上去不像蛇、蜥蜴等爬行動物兇殘,也不像蚊子、馬蜂、螳螂等昆蟲“獸性”大作。當然,鯊魚是一個例外,這種巨形魚類堪稱海上霸王。淡水魚通常比深海魚溫馴,這猶如食草動物和食肉動物之間的區(qū)別。魚的俊朗外表,固然是造物主出于其暢游方便的設(shè)計,也使其跟流水相得益彰。魚水之歡,在《西廂記》中比擬為男女過性生活,此后遂跟顛鸞倒鳳或巫山云雨變成了性愛的代名詞。如今,魚歡安在?進入污水橫流的工業(yè)時代,河流里的魚必將呼吸維艱,優(yōu)雅盡喪。
我對大河里的魚類一無所知,也難以覓其蹤影,但我仍固執(zhí)地認為,深淵中藏有不可觸摸的大魚。這不僅是猜想,當然也無從證實。就像UFO或外星人及其家園,你雖然沒有見過但也無從證否。你天天在地球上,當然見不到外星人,就像我年少時住在粵西鄉(xiāng)間而沒見過馬和羊。盡管不少魚類在大河上逐漸減少乃至絕跡,但肯定還有無數(shù)魚類存活,憑什么說沒有大魚?大魚坐在蓮花般層疊的波浪之中,面向虛空,背對人類與城市,猶如在萬丈紅塵中苦修的圣者,跏趺而坐,雙目垂簾,手捏法印,不言不語。也許河流或魚類的世界,跟人類的世界剛好顛倒——河流的底部或邊界,并非接近地底,而是接近水面或陽光(此處更接近危險的人類,魚的天敵顯然是人類而不僅是更大的魚與猛禽),也就距離大魚的“安全屋”最遠。我想,這樣的大魚,已不僅是徒具軀體的有形之魚,而成為抽象性的魚王或魚的魂靈。《莊子·逍遙游》說:“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边@是莊子的想象之魚,或以夢為魚,卻接近于神靈。這是魚之神,或魚的共同體。只要河里還有一尾魚存活,它就不會魂飛魄散。對于魚類來說,世上已無一條干凈的河流了,骯臟的河流,已成為流動而不可拆解的地獄。如此,大魚小魚已不可能再作逍遙之游;“濠梁”上的人,也再難覓逍遙之樂。即使無人捕撈,魚也只有等死,無處可逃。
在現(xiàn)實之中,壽命最長的魚類是狗魚,能活200多年。松花江就有這種魚類。當一尾活了幾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狗魚順著河水途經(jīng)沿岸的城市,它對水質(zhì)的變化肯定會有敏銳的感受。據(jù)報道,那條北方大河屢遭化工污染,最近的一次是2013年,在吉林永吉縣,七千多只化工桶被沖入松花江,上萬人攔截,城市供水管道被切斷,這幾乎是五年前吉林石化爆炸的翻版。彼時,以兇猛掠食著稱的狗魚,將如何用餐并呼吸?我不該提這樣的問題。正如我2015年冬天在一個北方城市的公園里,落木蕭蕭,觀看一個戴著口罩的男子在鋪天蓋地的灰霾中操練太極拳,也沒有問他如何吐納。
美人魚
因為污染,河里的魚逐漸減少。那么海洋里的魚呢?海洋幾乎是所有河流的終極目標或歸宿。當河流被污染,海洋又豈能幸免?猶如藍色的液體巨木,當伐木者手持刀斧逼近,無法挪動半步,退無可退,只能引頸就戮。海洋里的物種無以計數(shù),但也像陸地上的生物在呈加速度消亡,正在走向無法逆轉(zhuǎn)的大規(guī)模滅絕。也許,最終只有美人魚得以幸免。因為美人魚是真正的虛空,反而無法摧毀。與其說美人魚生活于海洋,毋寧說其生活于古今文獻的汪洋大海之中。美人魚的始作俑者,絕對是一個偉大的創(chuàng)造者,若非天啟,必得神諭。美人魚,是詩學、夢幻與生物學在超現(xiàn)實的坩堝中析出的結(jié)晶。
美人魚是神奇的“海產(chǎn)品”,就像鳳凰、麒麟、貔貅、龍及其九子是神話中的禽獸,美人魚也是傳說中的精靈,跟半人馬相映成趣。世界各國自古以來都有無數(shù)相關(guān)的傳說、史料或作品,至于發(fā)現(xiàn)乃至得到美人魚活體或化石的“報道”也層出不窮。老普林尼在其名著《自然史》中說:“至于美人魚,也叫做尼厄麗德,這并非難以置信……她們是真實的,只不過身體粗糙,遍體有鱗,甚至像女陰的部位也有鱗片?!蔽覈偶喽嘤杏涊d,例如“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干寶《搜神記》卷十二);又如,“海人魚,東海有之,大者長五六尺,狀如人,眉目、口鼻、手爪、頭皆為美麗女子,無不具足。皮肉白如玉,無鱗,有細毛,五色輕軟,長一二寸。發(fā)如馬尾,長五六尺。陰形與丈夫女子無異,臨海鰥寡多取得,養(yǎng)之于池沼。交合之際,與人無異,亦不傷人?!保ā短綇V記》卷四六四引《洽聞記》)。證據(jù)泛濫成災(zāi),只能說明取證的輕率與兒戲。但較之于科幻片的寵兒外星人來說,人們似乎更愿相信美人魚的存在。有歐美科學家發(fā)表研究成果:美人魚并非虛構(gòu)之物,卻是在古猿進化為人類的過程中,一部分古猿進入海洋生活進化而成的類人猿,與人類有共同的祖先,只是在漫長的進化歲月里,人類將其遺忘,遂成為傳說。英國海洋生物學家安利斯汀·愛特支持此一觀點。關(guān)于美人魚的原型,公認的說法是儒艮(即海牛),真是大煞風景。據(jù)說,哥倫布得到海牛并被告知就是美人魚后大失所望,將其整成了晚餐。
無論如何,至少美人魚一直存在于史籍、報道、音樂、繪畫、小說或電影等載體之中。陳綺貞有一首歌叫《魚》,說是坐在椅子上看“日出復(fù)活”的魚,實是失戀的女人在夢囈。小帕也有歌曲叫《城市里的魚》,還是借魚說人,我只喜歡這首歌的標題。早逝歌手張雨生有一首歌《一天到晚游泳的魚》,說的該是海魚了,至少也是在情海中泅渡的“美人魚”,為了愛情(或情人)而不得不停地游泳、跑步或練瑜伽,以塑造并保持身體的健美。2016年,周星馳導(dǎo)演的《美人魚》票房逾33億,被地產(chǎn)商填海工程逼得走投無路的那幫男女人魚(這多少擺脫了美人魚為雌性的思維定勢),就隱居于毗鄰城市的海灣。我想美人魚都是深海魚,不會輕易靠近人類的聚居地。西方電影有不少關(guān)于美人魚的成功之作,多打愛情喜劇牌,伊恩·巴里導(dǎo)演的《怒海嬌娃》(《Mermaids》)糅入了犯罪及動作元素,這是好萊塢的窠臼,好在那三條人魚還算迷人。傳說,美人魚沒有靈魂,像咸苦的海水一樣無情。安徒生童話《海的女兒》里的美人魚有情有義,卻下場悲慘。
關(guān)于美人魚的小說有很多,必須對創(chuàng)造者給予感謝,是他們無中生“有”,以生花妙筆一再捍衛(wèi)了不存在的真相。美人魚無法被證實,但伴隨著美人魚而來的種種神秘與美,卻并非是美人魚不存在的雙腿。日本女作家川上弘美寫過短篇《不放開你》,兩個男子因為無法承受美人魚在身旁的巨大壓力而將其放歸大海——“不放開你!”這是美人魚分別對他倆說過的話,聲音鏗鏘、魅惑,猶如塞壬的歌聲。王小波在早期短篇《綠毛水怪》中,虛構(gòu)了另一種海底人類?!段饔斡洝吩恤~怪蛇怪乃至龍女,可惜沒寫到美人魚。我忍不住想象,蒲松齡、愛倫·坡、博爾赫斯或安吉拉·卡特筆下的美人魚,又該是怎樣的呢?美國女作家歐茨也許有相近的想法,她索性代替愛倫·坡寫了一篇足能以假亂真的日記體短篇《愛倫·坡遺作》或名《燈塔》,一個獨眼的雌性兩棲動物成了作家、鰥夫兼燈塔守望者愛倫·坡的愛侶,并一胎生下八個光禿無毛的“嶄新物種”。這種獨眼獸顯然是美人魚的變形。
1957年,意大利作家蘭佩杜薩去世前數(shù)月寫成了短篇小說《莉海婭》:“然后她輕輕滑進船中:她的身體從小腹和臀部以下和魚一樣,覆蓋著一層珠母色和湛藍色的細鱗,最后是一條分叉的尾巴,正在慢悠悠地拍打著船艙的底板?!粌H在交歡時表現(xiàn)出一種與動物的發(fā)情完全不同的喜悅和溫柔,而且講起話來感人肺腑,我只發(fā)現(xiàn)為數(shù)極少的幾位大詩人講話能有這樣的水平。她在所有方面都不愧是卡利奧佩的女兒:盡管她什么文明也不懂,什么知識也沒有,對任何倫理束縛都感到憤慨;然而她是各種文明、各科知識、各種倫理觀念的源泉的一部分,善于用極美的辭藻表現(xiàn)她在這方面的天生優(yōu)越性?!沂且磺?,因為我是沒有意外事件的生命之河;我是不朽的,因為從鱈魚到宙斯的宇宙萬物逝世后都匯集到我身上,死亡在我身上聚合后重新變成生命,一個不再是屬于個體的、特殊的生命,而是屬于萬物的因而也是自由的生命。”(袁華清譯)這樣的筆觸貫通時空,上天入地,出神入化,窮盡了“魚美人”與男人類相戀的深情、變幻以及神秘,莉海婭在延續(xù)千年的少年時代里愛上不少凡人,儼然是愛情或大海的雙重化身,既大美無言,波平如鏡,又變幻莫測,氣勢磅礴——最真實的愛情如幻覺浮現(xiàn),最穩(wěn)定的愛情像狂風吹刮,最狂野的愛情卻進入了絕對的停止或空白,死寂得猶如卷入了時間的黑洞——最甜美的愛情也露出了苦膽,明明濃得化不開,牢固如金剛石,卻又在剎那間破碎如露珠并飄散于無形——愛情是一種不可言說的言說,是它自身無法解決的悖論,它同時在贊同又駁斥,在捍衛(wèi)又顛覆,在塑造又摧毀,宛若漩渦中無窮盡地旋轉(zhuǎn)的波濤,每一朵浪花都同時在怒放又凋零——愛情與美人魚相互詮釋又相互掩藏——當愛情的風暴襲擊而又消逝,像老教授拉·丘拉這樣的親歷者只會黯然銷魂,又失魂落魄,無法忘卻,又無力掌握,從此看破紅塵,余生沉溺于對歲月與往事的追憶之中,最終蹈海追隨美人魚而去。
只是,后工業(yè)時代的新浪潮在翻滾,海洋已成墓園。美人魚,還能詩意地在海底棲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