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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結(jié)婚

      2021-04-08 03:23韓永明
      芳草·文學(xué)雜志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毛子金波小楊

      韓永明湖北秭歸人。出版長篇小說《大河風(fēng)塵》《特務(wù)》,中篇小說集《重婚》,散文集《日暮鄉(xiāng)關(guān)》等,在《當代》《十月》《鐘山》《芳草》等文學(xué)期刊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六十余種,多有轉(zhuǎn)載。曾獲《當代》雜志社文學(xué)拉力賽優(yōu)秀獎、湖北文學(xué)獎、《芳草》文學(xué)女評委獎最佳抒情獎等獎項?,F(xiàn)供職于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

      有的人傻,看不出來;有的能。譬如余大世,掃一眼就知道了。因為他的嘴一直大張著,嘴角流涎水,說話結(jié)巴,走路慢騰騰,還搖晃,像失去重心的樣子。

      他今年五十九歲,馬上就要步入花甲之年。這是他很高興的事。還在前年,他逢人就說他要滿六十歲了,他和誰誰誰是一年出生的等等,說完嘎嘎地笑。

      他如此盼望到六十歲,不是因為他即將過去的六十年有多么了不起多么不平凡。他的六十年,在外人看來簡直乏善可陳,甚至可以說很糟糕。他的耳朵前面長了一個小肉瘤,小指頭大小,紡錘似的,上學(xué)時是不少同學(xué)的玩具(他上過小學(xué)二年級)。二十多歲時,因為犯強奸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刑滿回來,父親死了,幾個聰明的兄弟外出打工的打工,上門的上門,成家的成家,過上了幸福生活,只有他和病兮兮的老媽共同生活,生計就靠他種地和在村上打短工。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十一二歲時,一個人獨自干完了一斤連環(huán)酥。那是他媽買回來過年的。他們兄弟五個,除了他,其他幾個都猴精猴精的,身手也像猴子一樣敏捷。為防他們幾兄弟偷吃,他媽費了不少心思:把連環(huán)酥包在一坨棉花里,放在大衣柜上一口裝衣服的木箱里。幾個猴精的兄弟沒找到,竟然被他找到了。一個人痛痛快快地將其干了個精光,半個環(huán)都沒留下。大年初一早晨,他媽洗了臉,讓一屋大小都坐在火邊等著她去拿難得一見的連環(huán)酥,可箱子里只剩下一堆棉花。當然后果也很嚴重,他有幾天沒吃飯,爹一巴掌扇過來,他的耳朵嗡了好幾天,什么都聽不到,兄弟們還唾了他幾天。

      他為何那么渴望六十歲?因為到了六十歲,他就可以拿錢了,九百三十塊錢,每個月都有,政府給的。這是文書小楊說的。

      小楊還說,如果他想去鎮(zhèn)上的養(yǎng)老院也可以。去了養(yǎng)老院,吃飯有人做,被子有人洗,什么都有人管,死了也由養(yǎng)老院負責(zé)安埋。

      這兩種方式都好,或者說都要比他現(xiàn)在的生活好。媽還在時,他是低保戶,每個月有二百三十塊錢,他媽有老人津貼七十塊錢,加起來每個月有三百塊錢。九百三,那是幾個三百?何況現(xiàn)在,媽死了,這九百三就他一個人花呢?

      九百三十塊,他身上從來就沒有過那么多錢,就連看到的次數(shù)也十分有限。他來錢的路子不多,種點地,打點苞谷或黃豆、紅薯和土豆,只夠他吃,夠養(yǎng)一頭豬,根本就沒有賣的,所以來錢的路就只有一條:在村上幫工??蓭凸み@種事,對他來說也不那么容易。他走路不穩(wěn)當,技術(shù)也沒那么好,所以,請他的人并不多,活也主要是些下力氣的粗活,譬如說給人家背柴、背糞等,工價也比別人低,別人一天三十塊時,他二十。別人一百五了,他才一百。而這錢,在他身上還揣不暖和,就要交給他媽了。家里要買鹽啊,買藥交電費啊,買鞋買衣服啊,他自己也要抽煙啊等等。所以,九百三十塊錢,他自己就有些擔(dān)心數(shù)不過來。

      他不打牌,也不看電視,唯一的樂趣就是在村子里瞎轉(zhuǎn)悠,“逛村”。從東家到西家,從一個屋場到另一個屋場。哪兒人多、熱鬧就往哪兒湊。遇上有聊天的、打牌的,他就“釘”那兒了。

      一般沒有人和他打招呼,也沒有給他讓座的。他來了來了,去了去了,人看見了當沒看見。他也不計較,旁邊有多的椅子,就坐下去;沒有,就站著??匆妱e人笑,他也笑,遇見別人講笑話,他笑得格外起勁,笑聲比誰都響亮,也不知道他到底聽懂沒有。他的下唇長,像撮瓢,笑時一收縮,蓄在“撮瓢”里的口涎決堤一樣掛下來,這時他會麻利地抬起手臂,在嘴上晃一下,然后甩一下手,那涎就像一縷絲,纏在手上,甩不掉,就在褲腿上擦一下。也有些輸了牌,心情不佳的人,說他擋了風(fēng),擋了運氣,他就往旁邊挪一挪,或者干脆離開,但是笑嘻嘻的。有人調(diào)侃他,他也不惱。刑滿釋放回來那陣,有人說現(xiàn)在進過局子的人都是狠人呢,你這回變成狠人了呢,比王天麻都要狠呢,他不僅不惱,而且很高興,笑得嘎嘎地,像鴨子叫。他也許以為別人真的是在夸他,也許是因為旁人都因為這事笑了,還笑得很開心。

      現(xiàn)在,每個月二百三十塊錢,要想天天“逛村”是不可能的。他還要適當?shù)胤N點田,甚至還要適當?shù)貛忘c工,那樣他才有飯吃,有煙抽。

      但有了九百三就不一樣了。田不要種,工也不需要幫,“逛村”就要成為他的工作,成為他全部的生活了。那應(yīng)該是很美的日子。

      唯一的缺陷就是要自己做飯。他是不喜歡做飯的。媽在的時候,飯都是媽做。媽做什么他吃什么。媽死了,沒人給他做飯了,他只能自己做了。先是斗火燒土豆和紅薯吃,燒鮮玉米棒子吃,吃膩了,吃完了,開始學(xué)燒灶火,學(xué)著煮稀飯,打面湯,不會做菜,什么東西都往粥里扔。一次扶貧干部小鄺走訪,看鍋里,黑乎乎的小半鍋,以為是豬食,問他怎么吃這種東西,他說是里面放了干鹽菜,別人送的。小鄺給他買了一個電飯煲,教他用電飯煲做飯,可他總弄不好,水放不合適,不是干了,就是稀了。又不洗內(nèi)膽,個把多月就燒壞了。

      所以,他覺得去養(yǎng)老院也好,要是去了養(yǎng)老院,做飯這種麻煩就不存在了。小楊給他仔細講過,住養(yǎng)老院,不僅到飯點了有飯吃,連洗澡水都燒好了,要洗澡只要自己把衣服一脫。

      小楊要他考慮好,考慮好了就告訴他。村里要往鎮(zhèn)里報,鎮(zhèn)里好安排??伤紤]了十幾天,也沒考慮好。

      村委會周邊有上十家店子,賣的東西都差不多。雖說買主不多,但仍是村里最熱鬧的地方。他在這兒度過了許多美好的時光。

      這天下雨,他又搖搖晃晃往這邊來了,聽到慶豐店里有人說話,就往慶豐店里去了。

      雨不大,狗毛雨,他臟亂的頭發(fā)上有一層細密的水珠。正要進門,手機響了,是小鄺,要他去村委會。

      他很喜歡小鄺來電話。小鄺打他電話總是有好事,要么是給他帶了衣裳,要么是帶了吃的。

      村委會辦公的大廳原是學(xué)校的一間教室,空間大,中間有隔斷,里面的那部分擺有幾張辦公桌和電腦,文書、紀檢委員、治調(diào)委員和工作隊員都在里面辦公,隔斷外面有幾張椅子,供辦事的人坐的。

      這時只有小楊和小鄺在里面。他們桌上堆了一些文件和表格。他一進去,小鄺就站起來,給他倒了一杯水,并叫了他一聲老余。

      小鄺人長得好看,說話也很好聽,還把他帶到青云的理發(fā)店里讓青云給他理過發(fā)。他很喜歡聽小鄺說話,尤其喜歡小鄺喊他老余。

      他大名余大世,戶口簿、身份證上的名字,但沒什么人叫,雨村的人也不喊他老余,而喊“余晃晃”或是“余哈兒”?!坝喙骸笔撬闲W(xué)的時候被人叫出來的,因為他十歲了才上一年級,有人就這么叫他了。小鄺這樣漂亮的姑娘喊他老余,他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

      待他接過水,小鄺又從衣袋里掏出一張紙巾遞給他,讓他把臉上的水擦擦。

      “是不是,要我……去,養(yǎng)……老院?”他望著小鄺,自作聰明地笑起來。

      “不是養(yǎng)老院的事,是我想請你幫個忙?!?/p>

      聽小鄺說請他做事,他很高興,忙問小鄺準備要他做什么。

      “是李桂家的事?!毙∴椪f。

      他臉一下子凍住了,笑意蕩然無存。李桂就是他曾經(jīng)強奸的那個人。他恨李桂。他覺得就是李桂讓他蹲了七年大牢的。

      “馬凱雄的事你應(yīng)該都聽說了吧?”小鄺說。

      馬凱雄就是李桂的兒子,是李桂跟一個走村串戶修電視機的男人生的,那時李桂三十歲了,沒嫁人,這個姓馬的男人就入贅了??蛇@個男人在馬凱雄牙牙學(xué)語、能叫爸爸的時候又離開了。李桂背著孩子找了幾年,實在找不到了才回來。

      馬凱雄今年二十五歲了。因為李桂身體不好,就沒出去打工。他準備種香菌,兩個多月前,搭便車去鄰縣學(xué)技術(shù),車翻了,腰被車廂壓斷了,一直在縣醫(yī)院治療。到現(xiàn)在人都只能躺在床上,腰部以下不能動了。醫(yī)生說他神經(jīng)受損了,也許一輩子都只能躺在床上了。

      這是他“逛村”時聽來的。有一段時間,這事是雨村的熱門話題,無論走到哪兒,人們談的都是這。

      “曉……得?!彼曇艉苄?,就像說著說著話鉆到肚子里去了。

      “你能不能幫他把菌筒背回來?”小鄺說。

      馬凱雄出事之前,在自留山里砍了一些花栗樹,準備種香菌的,還沒背回來,人就出事了。現(xiàn)在,香菇是種不成了。小鄺請他去背菌筒,是想解決李桂家取暖的柴禾問題。馬凱雄出車禍后,李桂一直在縣醫(yī)院照顧他,家里的事沒人幫忙打理。

      小魯隊長昨天去醫(yī)院看了馬凱雄。馬凱雄喪失勞動能力了,就和王天麻商量,把李桂家當作貧困戶對待。聽李桂說家里沒有越冬的柴禾,便要小鄺幫忙想想辦法。馬凱雄就要回來了,李桂也是個老病號,不能他們?nèi)诉M門后,屋里連個火都沒有。

      要到年底了,表格和總結(jié)特別多,小鄺和小楊幾個人忙得昏天黑地。小鄺向小楊求助,小楊想了想說馬凱雄不是砍了些菌筒晾在坡上嗎,做菌筒的樹一般都是花栗木,那是好柴,請個人背回來就行了。

      可請人卻遇到麻煩,現(xiàn)在村上的男勞力太少了,在家里的,也一般都是不做體力活的,譬如開店的,或是辦廠的等等。問小楊,小楊張口就說:“余哈兒啊,一般農(nóng)戶要幫工,就找他。”可話音未落,又說,“算了算了,他不會干。”小鄺問原因,小楊便說起了他強奸李桂的事。

      小鄺也覺得小楊的顧慮有道理,要小楊想想其他人。小楊說,還有金波啊。小鄺打電話給金波,可金波說他在外面。小楊又說了幾個人,小鄺把電話打過去,都說有事。小鄺沒辦法,只好請他了。

      他想不到是這事。自從服完刑回來,他和李桂家的人還沒說過話。路上或是別的什么場合遇到李桂和馬凱雄,他臉一扭就走開了。有時候,他甚至想怎么報復(fù)李桂一次。

      “馬,凱雄……腰都……斷了,還種個,香……菌?!彼掳鸵宦N,把臉往旁邊輕輕一扭。他拒絕別人時就這樣。

      “烤火的。馬凱雄要回來了。他家里沒柴禾。屋里兩個病號,沒火不行?!?/p>

      “凍,凍死了……才,才好……”

      “我問了,你幫一天工,工錢是一百,我給你一百五,加一包煙?!?/p>

      他突然嘎嘎笑起來,“我要去……養(yǎng)……老院了。”

      他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個好托詞。

      小楊在匯總一些表格,把頭扭過來,“去養(yǎng)老院還沒,過年后的事,還有幾個月呢。”

      他急了,臉也紅起來,“我……去……養(yǎng)老院,就不要……錢了。不去養(yǎng)……老院,我一個月有九百三……”

      小鄺聽懂了。他的意思是,他不需要掙這個錢了。

      小鄺想不到他會這樣來想問題?!澳阆壬俦滁c回來行不行?或者就背一天?你力氣大,背一天,也就夠他們燒一陣了。等我們忙過了,再想別的辦法。”

      他不再說什么了。一口把杯里的水喝完了,把塑料杯子捏癟了,扔到椅子旁邊的字紙簍里,轉(zhuǎn)身出門了。

      小鄺望了外面一眼,雨變成了雪。小鄺望著他搖搖晃晃的背影說,“老余,你這不是幫李桂,是幫我,小魯隊長把這個任務(wù)交給我了?!?/p>

      他站住,轉(zhuǎn)過身看小鄺。小鄺說,“雪大了,你等等,我給你找傘?!?/p>

      小鄺找傘的時候,他又進屋來了,嘎嘎笑起來,“你說……是……幫,你?”

      小鄺說:“是啊。小魯隊長把這個任務(wù)交給我了?!?/p>

      “你說……幫你,我……背。我就是不……想……給馬凱雄……背……”

      他沒要小鄺遞給他的傘,走到雪地里時,只把脖子縮了一下。

      雪越下越大了,地上都白了,一串黑色的腳印印在院壩里,歪歪扭扭,特別醒目。

      種香菇的菌筒一般都是直徑十公分左右、一米長短的圓木。背這種圓木,木背架最好,菌筒往上面一擱,穩(wěn)穩(wěn)當當,不會滑下來。他專程回家去取了木背架,拿了打杵。看雪還在下著,戴了草帽。怕路滑,又在雙腳上扭了一道草繩。

      李桂家和他家都在一面山上,相隔不到兩公里,自留山卻遠,在河對岸,上上下下,有兩公里多。

      李桂家的自留山是一片很好的花栗樹林,花栗樹里愛長松菌,小時他去里面撿過松菌。下了河,站在河邊,他望了一眼那片林子,只見天灰蒙蒙的,雪花漫不經(jīng)心地在他眼前飛舞。

      自從勞改回來,他腳還沒踏進過李桂家,也沒踏進過李桂家的田地、山林。這么多年來,村上無論誰家辦紅白事,他都會毫不客氣地去蹭飯吃,唯獨沒有去過李桂家。他覺得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和李桂家發(fā)生什么聯(lián)系了。想不到這次要為她背柴。

      “都是小鄺!我怎么能不答應(yīng)小鄺呢?!彼搿?/p>

      走過一片撂荒的水田,就是李桂家的林子了。雪落在枯索的樹葉上,樹林里窸窸窣窣地響,一些小鳥嘰嘰喳喳地叫。他有點后悔答應(yīng)小鄺了。

      可站了一會兒,還是鉆進林中去了。“我怎么能不答應(yīng)小鄺呢?”他又說。

      馬凱雄把大栗樹都砍倒了,把它們鋸成了一個一個菌筒,粗的細的,橫七豎八地丟在樹叢里。他放下背簍,轉(zhuǎn)了轉(zhuǎn),這才看到菌筒滿山遍野,于是感嘆起來:“馬,凱雄,砍了這么多!要是把這些都……種了菌子,全村的人都吃不完。也不曉得賣出好多錢!”

      他感嘆了一陣,又笑起來?!翱墒恰瑪嗔?。腰斷了,你就種不成……香菌了?!闭f完又笑,嘎嘎地笑,就像馬凱雄腰斷了是一件令他高興的事。

      他在林中轉(zhuǎn)了轉(zhuǎn),找好地方架好木背架,然后去抱菌筒。上了手才知道,這些已經(jīng)晾了兩個月的花栗木還沒干透,沉得很,一個碗粗的筒子至少也有三四十斤。

      一次最多能背五筒。他想。于是放了五筒在木背架上,背起來往回走。

      李桂家的房子在公路上面,離公路只有幾丈遠。馬凱雄在房子旁邊平整了一大塊地方做菌場。他把背回來的菌筒就卸在菌場里。

      李桂家的門鎖著,他瞟了一眼,把背架卸下來。他想去茅房撒尿。可走了兩步,卻折身回來了,他突然覺得這泡尿應(yīng)該撒在院壩邊一棵核桃樹上。

      核桃樹很大,樹干比面盆都粗。樹上的刀口像一張張大嘴張開著。那一年他和李桂,就是在這核桃樹下。那是他幫李桂家打麥。天黑時把麥打完,往核桃樹跟前垛麥草。垛著垛著,他把揚叉一丟就抱住了李桂,把李桂摔到了麥草上,然后壓住了李桂,撕了李桂的褲子,可他正用一只手去扒自己的褲子時,有人來李桂家借糠篩了……想不到第二天下午就來了兩個警察,把他銬走了……

      他覺得自己很冤枉,自己褲子都沒扒下來,卻坐了七年牢,而且臉被李桂抓出了好幾道血口子,手指頭差點就被李桂咬斷了……

      他對準核桃樹撒了泡尿,心里感覺像好些了。這時才又把背架撿起,甩到背上。

      背了三回,肚子餓了。正想回家弄東西吃,小鄺來了。

      小鄺端了一碗飯,遞給他,滿滿一大碗,說早晨忘了給他說吃飯的事,她中午吃飯的時候才想起他沒飯吃,就在食堂打了飯,要他趁熱把飯吃了。

      他把飯接過來,坐到他剛背回來的菌筒上吃起來。他不斷用筷子把飯扒到嘴里,嘴脹得鼓鼓囊囊的了,還在用力往嘴里扒著,似乎要一口把碗里的飯全吃下去。

      “老余你慢點??!”小鄺說。

      “好……吃?!彼Я艘幌卵?,說話的時候,有飯粒從嘴里掉出來。

      小鄺有點心酸。今天在食堂吃飯的人不多,崔大姐沒做葷菜,就是一個炒土豆片,一個水煮蘿卜片。

      直到把飯吃完了,他才把碗筷遞給小鄺,碗里干干凈凈,一顆米都沒剩。他用手抹了下嘴,然后笑起來,“你說我……是住,養(yǎng)老院,還是……拿九百三?”

      這個問題,他其實已經(jīng)問過小鄺幾次了。小鄺每次都跟給他說去住養(yǎng)老院。這一是因為他不會做飯,他沒能力打理好自己的生活,二是村里和工作隊也可以少操心,像他這種人,錢能解決的問題其實不多了,更多的是錢解決不了的問題。

      “去養(yǎng)老院啊!”小鄺說。

      他又嘎嘎笑。樣子似乎并不是要聽小鄺的意見,只是想要和小鄺說句話而已,或者只是要把這事拿出來炫耀一下。

      “小魯……隊長,哪天……回,回來?”他突然跳到別的事情上。

      “可能明天吧,和馬凱雄一起回來。給馬凱雄訂的床還沒到,等床到了,人才能搬動。”

      他似乎沒懂。小鄺說,“馬凱雄只能放到床上才能弄上車,以后也只能睡在床上了。所以小魯隊長便給他訂了一張家庭護理床。”

      小鄺準備走,這幾天太忙了,她沒時間和他聊,只讓他晚上去村委會食堂吃飯,她會讓崔大姐給他把飯留著。

      他把木背架甩到背上,又把打杵掛到臂彎上,“那我……要多……背,幾回。少了,小魯……隊長,要扣你,工資的?!闭f著又嘎嘎笑起來。

      天黑了好久,他才去村委會食堂。小鄺把崔大姐給他留的飯放到微波爐里熱了端給他。他告訴小鄺,他下午背了五回。

      “謝謝你啊老余!你給我解決了個大問題。今天一定累了吧?累了明天就不背了?!毙∴椪f。

      他又嘎嘎笑起來,“給你背的,不累……我明天……還背,背……三天?!?/p>

      他想過明天不背了??涩F(xiàn)在小鄺謝了他,他覺得背一天有點對不起小鄺。

      出了村委會就回家。要在往常,這個時間他是不會回家的,他會像要完成功課一樣去村里逛一逛,反正回家也沒什么事情,又是一個人??山裉焖幌牍淞耍肫鹆艘患?,要洗個頭,還要把小鄺送給他的那件新棉襖換上。

      他不想讓李桂看到他太邋遢了。

      馬凱雄和李桂是第二天中午到家的,和他們一起回來的還有小魯隊長和王天麻。

      村里有不少人來看病人,有的看過后就出來了,站在院壩里。他背著菌筒經(jīng)過時,往屋里瞟了一眼,看有人望著他,就說,“我是幫……小鄺?!本拖袼芎ε聞e人認為他是在幫李桂。

      金波在那兒劈柴——就是他背回來的那些菌筒,太粗了,塞不進灶膛和爐膛里去,必須用斧頭劈開,劈成小塊。金波已經(jīng)劈了一陣了,柴塊整整齊齊架在階沿上。

      他把菌筒卸下,轉(zhuǎn)身就走。剛才小鄺打他電話了,要他到食堂吃飯。

      可金波卻叫住了他,“晃晃,還算有點良心啊,曉得幫忙背點柴禾”。

      “我……是幫,幫小鄺,小鄺……”他笑起來,覺得這是榮耀的事。

      “我還以為你良心發(fā)現(xiàn)了呢!”

      這話沒聽懂,他輪了金波一眼,用手抹一把臉上的汗。

      “沒懂?我問你曉不曉得愧疚?!苯鸩ㄊ掷餂]停下,他把斧子高高舉起,嗨了一聲,對準菌筒中間劈下來,菌筒“嗞”的一聲裂開了,“細說起來,人家這一輩子可是讓你給害了?!?/p>

      他有點知道金波是說什么了,把頭一扭,“我坐……牢了。”

      “你坐牢了就扯平了?”金波朝手里吐了一口唾沫。斧柄太光滑,唾沫可以讓他把斧柄抓得更緊,很多雨村人都這樣,但金波這口唾沫里卻分明有“呸”的意味。“人家可憐成這樣,你就心安理得?”

      “車……翻了,怪……我?”

      “翻車就與你無關(guān)嗎?有關(guān)啊,有關(guān)得很。如果不是你壞了人家的名聲,人家不會三十歲了還沒成家吧,也不會讓一個不靠譜的男人上門吧,也不會去找那男人吧。不去找那男人,不睡橋洞草坪,就不會得風(fēng)濕病吧。不得風(fēng)濕病,她兒子能外出打工,就不會在家種香菌吧,不種香菌就不會遇到車禍吧。我看你,嗨,就是他們家的災(zāi)星。”

      “我……坐牢了?!?/p>

      小鄺又打電話來,他才去村委會。

      吃過飯又繼續(xù)背。到天黑,把菌筒卸了,準備回家。經(jīng)過李桂門口時,他站住了。他想進去看看馬凱雄,看看他到底被壓成個什么樣子了。

      李桂住的還是老房子,兩間土瓦房,一間做堂屋,一間做廚房。去年,扶貧工作隊扶持她家粉刷了里外的墻面,堂屋還吊了頂。兩間房子都有樓,母子倆的臥房都放在樓上。

      此時,堂屋的燈亮著,門口有一個亮框。他現(xiàn)在就站在亮框里,地面上印著一個龐大的影子,像一只超級大黑熊。

      他把木背架卸下來,往門口一甩,腳跨進了門檻。

      馬凱雄的病床就放在堂屋角落里,旁邊是烤火的爐子。這種爐子雨村人稱作衛(wèi)生爐,爐上接了鐵皮煙囪,煙囪在房里拐幾個彎,鉆到屋外,可以把煙子排到屋外去。一張中間帶孔的桌面套在爐口上,可以放鍋做飯、煮菜,也可以擺菜盤。為圖簡便,也為了省柴,雨村人一到冬天,就在爐子上做飯,也圍著爐子吃飯。

      馬凱雄半躺在床上,李桂這時正站在床邊給馬凱雄擦身子。馬凱雄個子太大了,李桂瘦小,掀不動他,把一只手塞到他身子下面,把身子頂開一點縫,然后,另一只手把毛巾塞進去。他感覺李桂很吃力。

      “回來……了啊……”他走過去,腳步聲也像他說話,拖泥帶水。

      李桂知道是他,卻沒理他,自顧自在熱水盆里搓毛巾。李桂的頭發(fā)白了大半,綰在后頭,臉看起來更小了。

      他望了馬凱雄一眼。馬凱雄剃了個光頭,臉白生生的,眼睛閉著,樣子完全變了,像個死人。他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捅了一下。

      “他腰……斷了?治……不好了?”

      李桂輪了他一眼。要是別人,她就罵人了。這不是在罵人嗎?可對他,她不想說什么,什么都不想。她望了他落在地上的影子一眼,又去擦馬凱雄了。她很無奈。她沒想到小鄺會請他來幫她背柴。有好幾次,她都想叫他回去。她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可現(xiàn)在,要是沒柴的話,她和兒子怎么辦呢?

      “哎……”李桂長嘆一聲,像是應(yīng)答,又像是嘆氣。

      他沒有聽出李桂這聲嘆息的無奈。

      “真……可憐……”

      “你回去吧。你給我背了柴,我會給你錢。”

      “我……要去……養(yǎng),養(yǎng)老院了?!?/p>

      李桂輪了他一眼。

      “去了……養(yǎng)老院,就……不要錢了……”

      李桂這才懂了,他的意思是不要她的錢?!拔也幌胝寄惚阋?。”李桂把手抽出來了,給兒子把被子掖好。她覺得應(yīng)該倒一杯水給他。無論怎么說,他給她背了兩天菌筒了。

      爐子上水壺的水早開了,熱氣躥得老高。一次性的塑料杯子放在方桌上,她拿了杯子走了幾步,又轉(zhuǎn)身回去,拿起桌上的茶葉袋,撮了幾根茶葉放進杯子里。

      李桂走路慢騰騰地,走不動的樣子。而且她的手指也不能并攏,指節(jié)又粗又大,好幾個指頭最上面的一節(jié)都拐在一旁,比雞爪子都難看。

      他聽說過李桂患了風(fēng)濕的事,可想不到有這么厲害。她這個樣子還照顧馬凱雄!他在心里嘀咕了一聲。

      李桂把茶放在火爐子的臺面上,他坐了過去,端起茶杯就喝。茶很開,可他喝得呼呼響,就像他不知道燙似的。

      他瞟了李桂一眼,感覺她的臉小得很,像只有拳頭大,眼睛窩了進去,臉也黑些了,比兩個月前老了不少。

      李桂又坐到馬凱雄床上去了。側(cè)著身子,雙手伸到馬凱雄的被窩里。他只看到被子一拱一拱地,就像里面藏了一只小貓,小貓在里面打滾兒。

      “你在……按……摩?”

      “按摩”這個詞是他在青云理發(fā)店里聽來的。就是小鄺帶他去理發(fā)那次,青云問他要不要來個頭部按摩。他于是記住了。

      他說完這話就嘎嘎笑起來。為自己用了一個時髦的詞。

      李桂扭過頭,瞪了他一眼,手卻沒從被子下面抽出來,本來想解釋一句,卻沒有。

      “明天,你別再來背柴了?!彼f。

      “我……背,背三天。小鄺……說的?!彼韧瓯锏牟瑁驯幽蟀T了,扔到門角里,站起來走了。

      第二天早晨,他把菌筒背到李桂家時,李桂出來又跟他說別背了。他沒理李桂,把菌筒卸下又去了。

      又背了整整一天,天黑后才回去,走時也沒再進李桂屋里。

      李桂第二天在灶房做早飯時,聽到外面有卸菌筒的聲音,出來看,見仍是他,便問他怎么今天又去了。

      “我……想都……背,背回來?!彼f。

      “都背回來做什么?”李桂說話時眼淚下來了,聲音有點哽噎?!皠P雄,也許這一輩子,都不能站起來了。那些菌筒,只能當柴燒了,我們燒不了那么多柴?!?/p>

      見李桂流淚,他心里更加難受起來。之所以要把那些菌筒都背回來,是他覺得李桂太可憐了。

      昨晚上睡覺,他不知怎么還想起了李桂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她是蠻好看的。雖然個子又矮又小,可臉白白凈凈的,還喜歡笑,做事也很機靈。他還記得,在他強奸她之前,開店子的慶豐就追求過她。

      他隱隱約約覺得,金波的話似乎有些道理。他覺得應(yīng)該為李桂做點什么。做什么?把那些菌筒都背回來,讓她什么時候都有火烤。

      “我想要……你,有火……烤?!彼f著嘎嘎笑起來。

      “我沒錢給你,也沒工夫做飯你吃?!崩罟鹫娴牟幌胨俦沉?。

      “我不要……錢。養(yǎng)老院……什么都……有人管?!?/p>

      李桂沒有再說什么。她想,也許他背兩天就不會再背了吧。想不到他連著背了四五天,仍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這天做晚飯,她多舀了兩盅米。她想,晚上叫他吃頓飯吧。把飯煮著了,又去割了一截臘肉。她想應(yīng)該做一個好菜。他幫她背了這么多柴,她應(yīng)該做頓飯他吃。這頓飯既是她的謝意,也可以趁這個機會把話說明白,堅決不讓他再背了。

      天黑了他才回來,卸了菌筒,又把散在地上的菌筒碼到一起,碼整齊了才走。他搖搖晃晃從門口經(jīng)過時,李桂叫住了他,要他吃了飯再走。

      李桂把做好的菜都放在爐子臺面上。一盤炒土豆片,一盤炒辣椒,一盤豆豉炒臘肉,鍋里是豬油煮的蘿卜片。

      他坐到爐子跟前時,李桂正在侍候馬凱雄吃飯。馬凱雄半躺著,李桂把飯和菜都放在護欄上的一塊板子上。

      “你先吃吧!”她把臉扭過來對他說。

      飯盛好了放在爐子臺面上。他抓起筷子就吃起來。真香!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都沒吃過這么香的飯菜了。特別是豆豉炒臘肉,還是過年時在老三家里吃過。他特別喜歡那種又香又辣,油往喉嚨里漫的感覺。

      李桂一直坐在床頭看著馬凱雄吃飯,等馬凱雄吃完飯,才自己去盛了飯,坐到爐子跟前來。這時他已經(jīng)吃飽了,打著飽嗝。李桂說:“吃飽了?

      他嘴唇油光放亮,見李桂看他,用手背擦一下嘴,嘎嘎地笑。“你做的……飯真……好吃。”

      李桂放下碗,站起來,泡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懊魈炷憔蛣e再背了。柴都夠了。我今天弄頓飯你吃,是感謝你的意思。”

      “不背……就要……爛了,可……惜?!?/p>

      可惜當然是可惜。不說做菌筒,就說做柴吧,栗木火力硬還耐燒,是一等的好柴。雨村就有個說法:除了栗木無好火,除了郎舅無好親??伤龑嵲诓幌胨俦沉?。

      “我以后請人背?!?/p>

      “請別人……要錢。我……不要錢。”

      “不要錢,別人會說我欺負老實人。我不想別人這么說我。再說,你年紀也大了,這活也重,而且路也不好,你要出個什么事情怎么辦?我還真不好向人交代?!崩罟饹]把內(nèi)心的話都說出來。

      他沒想到李桂說的這個問題。他就是覺得自己要幫一下李桂。

      他瞪著李桂,嘴唇動了幾回,卻只有涎水掛下來。

      李桂吃完飯,拾掇碗筷時,他喝完茶,站起來走了。

      李桂滿以為他不會再來了??傻诙焖謥砹恕@罟鹣肓讼?,打了小鄺的電話。要小鄺給他說說。

      可小鄺的話他也不聽。

      李桂阻止不了他,只好由著他。李桂想,他一定要背,就讓他背吧。柴總是需要的。等上面的錢發(fā)下來了,給他錢就行了。

      這天他過來時,帶了一個小編織袋,裝著紅薯和土豆。他把袋子丟到李桂屋里,要李桂做飯時,就丟些在火爐子里烤熟,做他的中飯。他覺得李桂不讓他背菌筒,是不想他在她家吃飯。

      李桂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覺得自己太過分了。無論怎么說,他現(xiàn)在都是在為她下苦力。她應(yīng)該供他一日三餐。

      “以后,你飯就在我家吃?!崩罟鹫f。

      “每次,少背一筒。每天少背兩次?!崩罟鹩终f。

      “嗯……我喜歡背?!彼吲d起來。

      他確實是喜歡。也不知怎么了,他給李桂背菌筒時,感覺不到自己有多么吃虧。而且,他連逛村的興致也沒有了。他覺得背菌筒是一件快樂的事。

      從這天開始,他的一日三餐就在李桂家吃了。李桂菜也做得簡單,無非就是炒土豆片或土豆絲,或炕土豆塊,再是冬瓜湯、南瓜湯,炒蘿卜菜等等??伤款D都吃兩大碗飯,吃得津津有味。

      李桂每天都要給馬凱雄擦一次身子。他碰見了,就去搭把手,幫忙搬搬馬凱雄的肩頭。馬凱雄始終把眼睛閉著,不說話。他不想說。他聽說了他和他媽的事——上小學(xué)時他為此和同學(xué)們打過架。

      一晃過去了半個月,他背回來的菌筒已經(jīng)很多了。菌場堆得滿地都是,他把它們都一根一根挨墻垛起來,整整齊齊地,有一間房子那么大,有一層樓那么高。他對自己很滿意,覺得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這天他剛背了菌筒回來,小楊打他電話,要他去一趟村里。

      小鄺也在辦事大廳里??匆娝?,便問他是不是還在給李桂背菌筒,他說背呀,他要把馬凱雄砍的那些菌筒統(tǒng)統(tǒng)都背回來。小鄺問他為什么要都背回來,他說,那樣村里誰家的柴都沒有李桂多了,說完嘎嘎笑起來。

      小楊說:“厲害呀老余!我覺得你們現(xiàn)在蠻像一家人呢。”

      他愣愣地望著小楊,望了一會兒,急了起來說,“你……說,什么?”

      小楊見他臉紅了,忙說,“開個玩笑啊。今天要你來,是要你確定一件事情。究竟是去養(yǎng)老院還在家里拿補貼。你確定下來后,我們幫你填表,然后你在上面簽字按指印?!?/p>

      “你剛才……是……瞎說?!彼€在小楊說的那句話上。

      小楊笑起來,“不是說了是開玩笑嗎?”

      “這能開……玩,玩笑?”

      小楊這才說,好了好了,給你道歉還不行嗎?又說要他趕快確定是去養(yǎng)老院還是拿補貼的事。

      “我……確定了,要九百三?!彼患营q豫地說。

      “你不是一直想去養(yǎng)老院的?這事可不能開玩笑?!毙钫f。

      小鄺說:“老余,我建議你還是去養(yǎng)老院。你不會做飯,不知道怎么照顧自己,去養(yǎng)老院是最合適的?!?/p>

      小楊又說:“老萬和向婆婆都是選的養(yǎng)老院,你有熟人。在那里天天都可以看別人打牌,一天看到黑。”

      他說:“我……沒,沒開……玩笑?!?/p>

      讓他下決心不去養(yǎng)老院的原因就是李桂。他想幫李桂。譬如幫她掀一掀馬凱雄的身子,譬如幫她做點粗活。要是他去了養(yǎng)老院,就幫不上她了。

      小楊說:“你真的考慮好了?你一簽字一摁指印,再不能更改了哦?!?/p>

      “考……慮好了……”他嘎嘎笑起來。

      小楊又說:“要不你再想想,明天來簽字?”

      “我……想好……了。我現(xiàn)在,就……簽。”他笑嘿嘿地。

      小楊把一張表遞給他,又給一支筆他,指著表上的一個位置要他簽字。他接了筆,一筆一畫寫著,寫好了,小楊把印泥遞了過來。

      李桂正在爐子上煮豬食。看到李桂,他把蘸了印泥的紅指頭伸出來給李桂看,笑嘿嘿地說,“我簽……字了?!?/p>

      “簽什么字?”

      “我不去……養(yǎng)老院了。我要拿……九百三。”

      “你不是一直都說要去養(yǎng)老院嗎?”

      “我改……主,主意了。嘿嘿?!?/p>

      他說完背起木背架走了。

      李桂沒有多想他為何不去養(yǎng)老院了。晚上吃完飯,李桂拾掇好碗筷,和他一起給馬凱雄擦了背,李桂側(cè)身坐在床邊給馬凱雄揉腿的時候,他便望著李桂說:“我……不,去……養(yǎng),養(yǎng)老院了?!?/p>

      李桂把臉扭過來,“你中午說過了。”

      “我……我們結(jié)婚?!彼f。

      他和李桂結(jié)婚的想法,還真是受了小楊那話的啟發(fā)。小楊說他和李桂像一家人,仔細一想,還真的像呢。他還想,李桂對他是很不錯的。前幾天,看到他身上的襖子臟了,就把馬凱雄的襖子給他換,把他的襖子洗了,掉了的扣子也縫上了。李桂一定是忘記了過去的事了,都有幾十年了呢。再說,他也坐過牢了。

      更重要的是,他們坐在爐邊吃飯、烤火、說話時,真有一種一家人的感覺。他很喜歡這種感覺。

      李桂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么?”

      “我,我們結(jié)婚!”說完他嘎嘎笑起來。

      李桂的手停下了。她聽明白了,很驚愕。她怎么也想不到他會有這種想法。

      她還很氣憤。難道他忘了自己對她做過什么了?難道他背柴是為了這?

      自從那年夏天之后,他一直就是她心里的一塊陰影。什么時候想起他,她心里都會涌起綿延不絕的恐懼和痛恨。她覺得這一生就是被他給毀了。如果不是他,她這一生可能會是另一個樣子。

      現(xiàn)在,她心里的恨和恐懼并沒有消,只不過淡了。

      她想挖苦他,甚至罵他,可掃了一眼他的傻相,就把話咽了下去。

      “你不……同意?”他說。

      李桂的喘息粗重起來,瘦小的身子一鼓一縮??梢粫?,喘息又平和起來,身子的收縮也沒那么明顯了。她藏在被窩里的手又動起來?!澳阏媸莻€傻子!”

      “你才……傻……”

      李桂把手抽出來了,瞪著他說,“這話你不要再提了。我不會同意的。你聽我的,過了年就去養(yǎng)老院。你走吧,回去,明天也別再來了。”

      他走了好久,李桂心里的氣都沒消。她怨自己太遲鈍,竟然沒想到他哼哧哼哧給自己背菌筒居然是抱著想法的,而且是這么荒唐的想法。

      氣了一陣,又想,她拒絕了他,明天他就不會再來了。只要他不再來了,事情也就結(jié)束了。到時候給他些錢就兩清了。

      沒想第二天早晨做飯時,李桂又聽到了倒菌筒的聲音。出去看,正是他。問他為什么又去了,他說,他說了要背完的,就要背完,反正他是不去養(yǎng)老院了。

      “你別傻了。我怎么都不會答應(yīng)你的。我們都這么大年紀了,說出來別人會笑死。”

      他又把指頭伸了出來給李桂看,食指上的印泥顏色還沒褪盡,還有點淺紅,就像女人臉上涂了薄胭脂?!澳悴淮饝?yīng)……我也……不去養(yǎng)老院了……我都……簽字了?!?/p>

      “簽了字可以改啊。”

      “我不改……只,只要在,在村上,我就……能幫你做……事,還有……九百三……我也給……你……”

      “我平白無故要你的錢,平白無故地要你做事,那別人會怎么看我?還不把我罵死?”

      他瞪著李桂:“是……我的……錢……”

      他說了這一句,轉(zhuǎn)身又去背菌筒了。

      李桂想了想,去找小楊。要小楊把他弄到養(yǎng)老院去,無論如何要把他弄到養(yǎng)老院去。

      小楊說:“我也想他去養(yǎng)老院啊,可他不去啊。這事我們只能聽他的。”

      小楊說時,意識到了什么,“是不是他……又想……搞什么壞事?”

      “那倒沒有?!崩罟鹈φf,“我就是覺得……他去養(yǎng)老院好。他腦子不靈醒,做不了這個主。”

      李桂原本是想把他要和她結(jié)婚的事說出來的,可這話出不了口。

      小楊答應(yīng)李桂,他會再找老余做工作。

      中午,李桂做飯時,又多舀了兩盅米。

      他中午背著菌筒回來后,李桂叫他吃飯了。他甩了木背架進屋,見到爐臺上擺著熱氣騰騰的飯菜,一坐下就風(fēng)卷殘云般吃起來。

      馬凱雄的飯李桂今天已喂過了。她也坐在爐邊吃飯。看他狼吞吐虎咽,吃得那么香,她喉嚨有些發(fā)哽,眼也一下子濕了。

      他早晨的話,在她心里鬧騰了一上午。她是真的沒想到他會想著要幫她。她一直以為他就是那種只知道干活和吃飯,沒有腦子也沒有心的人。

      更讓她有些慚愧的是:她和村里許多人一樣,只在嘲笑他的傻,甚至去利用他的傻,卻從來沒有把他當作一個需要照顧的人。

      根本就看不到他的難和苦,對他沒有一點同情,似乎這一切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尤其是她自己,這幾十年來,心里對他除了恨還是恨……

      他怎么想到要跟自己一起過?!

      她真的接受不了。她可以不再恨他,可以同情他,但和他在一起生活,她真的做不到。雖然現(xiàn)在,馬凱雄癱在病床上,她連給馬凱雄擦身子都感到吃力,她的風(fēng)濕病越來越厲害,田里的活基本都干不了了,很需要他這么一個人來幫幫她,可是她卻不想答應(yīng)。她不想面對他,也不想面對過去。她感到恐懼,也感到羞恥。

      而像他所說,接受他的幫助,甚至接濟,更不妥。

      她嘆了一口氣,夾了一箸土豆片到他碗里,“你慢點吃,吃飽。吃完了我有話給你說。”

      他手沒停,嘴也沒停,碗口還靠在唇上,只眼皮往上跳了一下。繼而,筷子在碗里旋轉(zhuǎn)起來,他把碗里的飯都搟進嘴里,然后把碗和筷子丟在了爐臺上。

      “我們不可能在一起過,凱雄是個廢人,我也算個廢人,”李桂把碗放下,把自己的手伸出來給他看,又把褲腿提起來,把襪子褪下去,讓他看她紅腫的踝關(guān)節(jié),“我的風(fēng)濕病很嚴重,一遇變天腿腳都腫,有時連走路都難。你和我們一起過,會拖累你?!?/p>

      他把嘴里的飯咽下去,“我……曉得?!?/p>

      “我們不在一起過,你幫我做事,把供養(yǎng)金給我,這也不行。你也老了,有些重活你也做不了了,而且供養(yǎng)金本來就是政府給你養(yǎng)老的。你給了我,你呢?而且旁人都會指責(zé)我。你這不是幫我,是在害我。所以,你最好的選擇還是去養(yǎng)老院。你早點去村里給小楊說,讓他幫你改過來?!?/p>

      他用手背擦了一下嘴,然后把右手的食指伸出來給李桂看,“改……不了……嘎嘎……”

      李桂一直想種點土豆。土豆是個好東西,既可當菜,又可當飯。她和馬凱雄都喜歡吃。每年的這個時節(jié),她和馬凱雄就會在橋河邊一塊承包地種些土豆??山衲?,馬凱雄幫不上忙了,她也因為天氣冷,風(fēng)濕病又犯了,手腳都腫了,所以一直拖著?,F(xiàn)在,放在家里的土豆種都發(fā)了芽,再不下地,季節(jié)就過了。

      種土豆,豬欄的糞做底肥最好,過去都是馬凱雄掏,馬凱雄背。她掏不了也背不了。她想過請余哈兒幫忙,可這念頭只在腦中閃了一下,就飄走了。她不能讓他幫忙,不然,他把菌筒背完后也會沒個完。于是就決定用復(fù)合肥。她把土豆種切好裝進竹籃里,然后把半包復(fù)合肥擱在背簍上,提了挖鋤就到田里去了。

      雖說也在河邊,但下河的路和余哈兒背菌筒走的卻不是同一條。余哈兒知道她去種土豆還是馬凱雄告訴他的。那時已經(jīng)下午三點多了。他進屋找水喝,馬凱雄便和他說他媽栽土豆去了。馬凱雄之所以要和他說這事,是因為他餓了,而他打他媽電話,他媽也沒接,他想請老余幫忙去看看。

      余哈兒喝足了水,就背著木背架慢騰騰地往橋河那條路去了。

      李桂家的這塊田是個坡地,最下面有一道石碚,石碚下面是亂石窖。他找過去時,只看到李桂的背簍和竹筐在地里,往下面找,才看到李桂坐在石堆上。

      石碚也就一人高的樣子,沒有下去的路,他把背架一卸,一閉眼跳了下去。跳下去時摔倒了,一只手在石塊上割破了。

      血漫出來,他甩了甩手,在石碚的石塊上抓了一把土堵在血口子上,就去拉李桂。

      河邊風(fēng)大,李桂凍得瑟瑟發(fā)抖,嘴都烏了。李桂站不起來,他往下一蹲,一把把李桂扯到背上,背起李桂就走。

      一口氣背到村衛(wèi)生室才把李桂放下來。屈幺子看見他手上還滴著血,先用酒精給他洗了兩遍,再包扎,然后才給李桂檢查。屈幺子說李桂可能是踝關(guān)節(jié)摔壞了,要去鎮(zhèn)衛(wèi)生院看,并給小鄺打了電話。

      小鄺來了,找人陪李桂去鎮(zhèn)衛(wèi)生院。他要去,小鄺沒讓,要他在家照護馬凱雄。因為他是男人,照顧馬凱雄,女人不方便。他說不會做飯,小鄺答應(yīng)給他們找一個做飯的,他這才答應(yīng)了。

      幫他家做飯的是陳婆婆,距離李桂家不到一百米。每天的飯做得很準時,早餐八點,中餐十二點,晚餐六點,飯點和村委會食堂一樣。

      照顧馬凱雄,事并不多,就是每天給馬凱雄擦背,照護他大小便。他想起李桂的土豆還沒栽完,第二天吃過早飯就去幫李桂栽土豆。畢竟是個男人,又好腳好手,那田塊也不大,他兩天就栽好了。

      就又去背菌筒。

      這天吃過晚飯,侍候馬凱雄大小便了,給馬凱雄擦了背了,就瞪著馬凱雄說:“我給你……按……摩?”問完便嘎嘎地笑。

      馬凱雄過去是很討厭他的。這種討厭,一半是因為他害了他媽,還有一半是他的傻。所以,即使他幫他背了那么多菌筒,他對他也沒有好感,他甚至認為,那是他該做的,是他應(yīng)該付出的代價。

      這幾天他的想法有點變了,“算了,你休息。其實……你也蠻辛苦的?!?/p>

      “我曉得怎么……揉……”他又嘎嘎笑起來。

      笑時就把手伸到了馬凱雄被窩里。

      拾掇完碗筷,準備回家的陳婆婆便笑他:“沒看出來你還蠻會侍候病人呢,曉得給人捏腿?!?/p>

      “我要……把他的腿……捏好……”他笑得更起勁了,一道白涎從嘴上掛下來。陳婆婆說,“快點把嘴上擦干凈,別掉到鋪蓋上去了?!?/p>

      李桂在鎮(zhèn)衛(wèi)生院住了半個月就回來了。她的踝關(guān)節(jié)未折斷,只是脫位了。本來這種病手術(shù)復(fù)位后至少要休養(yǎng)三至四周才能下地活動,可她強烈要求回家,醫(yī)生覺得她家的情況太特殊,讓她出了院。

      李桂還不能走路,只能撐著雙拐在屋里跳一跳。她之所以要回來,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不想拖累陳婆婆和在衛(wèi)生院照護她的劉艷,學(xué)校要放寒假了,她們家里都有孩子上中學(xué),現(xiàn)在孩子要回家了。

      還有就是他。她不想他一直在她家里做這做那。

      他又背菌筒去了,天黑回家,看李桂夾著雙拐在屋里跳去跳來,嘎嘎笑起來。

      陳婆婆瞪了他一眼。

      “她像……只……斷了一只……腿的雞……撲騰、撲騰……”說完他又笑起來。

      陳婆婆說道,“又犯傻!什么不好比?!?/p>

      李桂笑了一下,對陳婆婆說,“這次多虧他,不是他把我背回來,我差點就凍死了。算他救了我一命?!?/p>

      “要是……要我去栽……洋芋,就不得……傷?!?/p>

      李桂坐到火爐邊,雙手抱著那只打了石膏的腿前伸,放平?!耙彩前?,真應(yīng)該請你去幫忙?!?/p>

      陳婆婆把飯做好了,先給馬凱雄盛,李桂抓起雙拐站了起來,要去給馬凱雄送飯??蛇@時才發(fā)現(xiàn),她雙手要抓雙拐,根本就辦法端碗。

      淚刷地從李桂眼里滾下來了。她本想著,侍候馬凱雄,做飯這些事,自己拄著拐棍是能做的,想不到卻做不了。

      他走過來,把陳婆婆手里的碗接了過去,給馬凱雄送過去。

      吃過飯,陳婆婆把碗筷拾掇好就回家了。李桂便要他也走,并要他明天不要來了。

      “我……不來,哪個……給馬凱雄喂飯?”

      “我行。今天可能是坐了車,明天就好了。”

      “好個屁。我看到了,你流……眼睛水?!?/p>

      “萬一不行,就打電話喊陳婆婆,她說了,有什么事就喊她?!?/p>

      “那他……要……撒尿呢?”

      “我叫別人啊,這點小事,哪個都可以來幫忙的。”

      他卻不走。爐子上的水開了,他站起來,去桌上拿了塑料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我給你……把洋芋……栽完了……把菌筒……都背回來了……你曉不……曉得?”說著嘎嘎笑起來。

      “凱雄都打電話給我說了。凱雄還說你把他照顧得蠻好,還給他按腿,真感謝你為我們做了這么多?,F(xiàn)在,你的事也都做完了,我們家的事就不要你再管了。你回家去,好好把自家的房子收一收……”

      “沒……完。我要……種香菌……我曉得……怎么種。要是把菌子……種成功了,你就……有好多好多……錢……那就可以,把你的……病治……好了?!彼f完站起來,背了背架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李桂打開門時,見他蹲在門邊,問他一大早有什么事情,他說:“你找到……幫馬凱雄……撒尿的人了?”

      李桂想不到他會惦著馬凱雄撒尿的事。

      這確實是個問題。昨晚他走后,她就試過,她沒法蹲下去擺弄面盆,想給馬凱雄擦背和按腿也根本不可能。她打金波電話,請金波幫忙找人,金波要她就讓余哈兒干?!澳鞘撬摳傻??!苯鸩ㄕf。

      “沒呢。正準備打你電話的。”她覺得再有一周她的腿就完全好了。

      “我……說嘛。”他嘎嘎笑起來,不知道是因為他的先見之明,還是因為他可以來幫忙了。

      爐子里火還沒生,李桂生火時,他抱了些柴塊進來?;鹕饋砹?,他就提了壺去打水。水熱了,他倒了水給馬凱雄擦臉。

      李桂做飯,一只腳跳去跳來拿鋼筋鍋,坐在椅子上淘米、炒菜,他幫忙去倒淘米水,幫忙去拿碗碟。飯做熟了,盛了飯他去喂馬凱雄。

      他一邊侍候馬凱雄吃喝拉撒,給他擦背、揉腿,一邊在那些菌筒上打眼——是馬凱雄教他的,馬凱雄的意思是讓他有個事,好拴住他。

      他每天晚上侍候馬凱雄大小便后就回去。他走后,李桂會跳到馬凱雄床邊,和兒子說說話。

      這天,李桂問兒子:“他想跟我們一起過,你看呢?”

      這幾天,這個問題在李桂腦子里活躍起來了。她覺得她把他想得太壞了。她一直以為他要和她結(jié)婚是因為他孤單,因為他一輩子還沒碰過女人??涩F(xiàn)在,她不這么想了。她覺得他雖然人傻,卻心好。他真是為了幫她。而且,她家現(xiàn)在這個狀況,真的需要有這么一個人來幫忙。可是卻又顧慮重重。他擔(dān)心旁人笑話她,甚至在人前人后戳她脊梁骨。還覺得他年紀大了,來她家下苦力,侍候他們母子,對他太不公平了。

      馬凱雄不吱聲。他知道媽的難和苦。

      李桂嘆了一聲。

      “你是還記著過去的事?”馬凱雄問。

      李桂搖頭,“他該受的懲罰也受了?!?/p>

      馬凱雄說:“你是怕旁人說他那么害你,你現(xiàn)在還和他成一家人?”

      李桂又搖頭,“我是覺得……這樣,我們心太硬了,太不仗義。他是個傻子。我們現(xiàn)在這樣了,需要他了,就讓他來給我們下苦力,我自己心里過不了這一關(guān)?!?/p>

      馬凱雄說:“他不是說,不在一起過,他也要幫我們做事,而且還要給一些供養(yǎng)金我們的嗎?他是老實人,說什么就會做什么。要是那樣,我們不是更對不起人家?他和我們一起過,至少有一口熱飯吃?!?/p>

      李桂想起他每次吃飯的情景來:無論她做的什么飯,有菜沒菜,他總是狼吞虎咽,就像那是他從未吃過的山珍海味。這時眼睛就濕了。

      “那我明天就給他說吧?!?/p>

      可第二天晚上他走的時候,李桂卻沒有給他說。

      一晃一周過去了。這天晚上,李桂下定了決心。因為李桂的拐杖還甩不了,而侍候馬凱雄的事仍然做不了。

      “這陣子,我和凱雄幸虧有你幫忙。真不知道怎么感謝你。”

      他嘎嘎笑起來,“我……喜歡……”

      “你真的想和我們一起過?”

      “我不……想了?!?/p>

      李桂想不到他會改變主意,但聽他這么說,嘆了一聲,“好吧。你幫我家做事了,照顧馬凱雄了,這些事,我都記著,待村里把貧困戶的補貼發(fā)下來,我就給錢你?!?/p>

      “你們……有我……錢多?再過個把月,我就可以拿九百三了,”他說著嘎嘎笑起來,“我拿了,就給……你?!?/p>

      “那絕對不行。我不會要。我要了是犯法的?!?/p>

      他臉色一下子變了,“犯……法……會……坐……牢?”

      李桂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嚇著他了,解釋說,“只有一家人才行。”

      他瞪著李桂,就像沒懂李桂的話。

      李桂說:“我是說,如果我們成了一家人,那就合理合法了?!?/p>

      “你說……不行?。俊?/p>

      “我改變主意了。你要是不怕我們拖累你,我們就一起成個家……”

      “你是說……我們……結(jié)婚?”

      “是啊?!?/p>

      “你沒……哄我?”

      “嗯?!?/p>

      “那我們……去……領(lǐng)證?”

      李桂說:“嗯。等我甩了拐棍就去?!?/p>

      他笑得渾身都抖了起來。他很高興。他想不到李桂又同意了!

      李桂要他從現(xiàn)在起就在她家睡覺,免得每天抹黑回去??伤麚u頭,“沒領(lǐng)……證呢……”

      第二天吃了早飯他就去村委會找小楊,問辦證的事。小楊問他辦什么證,他說:“結(jié)婚證。我要……結(jié)婚。”小楊愣了一下,“結(jié)婚?和誰結(jié)婚?”

      “李桂啊。我……要和李桂結(jié)……婚?!?/p>

      “老余,你沒開玩笑吧?這種事可不能開玩笑。小心李桂罵你?!?/p>

      “你才開……玩笑……”他嘎嘎地笑起來。

      小楊猜想可能是李桂哄他,想把他支走,“辦證你一個人來不行,要和李桂兩個人來。先到村里開證明,然后去鎮(zhèn)政府辦?!?/p>

      “她腿……沒好,腿好了就去辦?!?/p>

      小鄺來上班,小楊把余哈兒要和李桂結(jié)婚的事當笑話講給小鄺,小鄺說:“老余不會開這種玩笑吧?他本來就是個老實人,而且這陣子他一直幫李桂家做事,說不定幫著幫著,就幫出感情來了,幫出想法來了?!?/p>

      小楊說:“我打賭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小鄺不想和小楊爭論,處理了手頭上的事,就去李桂家了。

      李桂還不知道余哈兒和小楊說了他們要結(jié)婚的事,聽小鄺說了,就笑起來,“看把他急得,都給他說清楚了,等我腿好了?!毙∴椔犂罟疬@么說,知道這事不假了,連忙恭喜李桂,說這是件兩全其美的事,李桂多了個幫手,老余也有了歸宿。又說想見見老余,李桂便說他在菌場那邊給菌筒打眼。小鄺問:“他要種香菌?”李桂說:“他說凱雄會好的,他要先幫他把菌筒打好?!?/p>

      他已經(jīng)打了不少菌筒了。他釘了好幾個木架,木架上擱了橫桿,將打好的菌筒一根一根靠在橫桿上,看起來已經(jīng)有了一些規(guī)模??吹叫∴?,他停下手里的活,“你來……看我打……菌筒?”小鄺說:“是啊。你很能干啊?!彼赂滦ζ饋?,走到小鄺身邊,“我……要結(jié)……婚了。”小鄺裝作不知道似的,“真的嗎?那恭喜你??!”他笑得渾身直抽,“我結(jié)……婚……請你……吃……喜糖……”

      小鄺回來,跟小楊說去了李桂家的事,小楊便說,“那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啊!”小楊笑了一陣說,“那有點不好辦啊。余晃晃差一個多月就滿六十歲了,可以領(lǐng)取特困供養(yǎng)金了。發(fā)放特困供養(yǎng)金的對象,原則上是孤寡老人,要是他和李桂結(jié)了婚,他就不是孤寡老人了。李桂那邊也是,李桂比他小幾歲,因為馬凱雄喪失勞動能力,她滿六十歲也可以享受特困政策,可要是和余晃晃結(jié)了婚,她就只能按一般貧困戶對待了。還有一個問題是脫貧問題,像余哈兒這樣的人,脫貧只能靠年紀,到了年紀就自然脫貧了。現(xiàn)在他有了家庭了,不能拿供養(yǎng)金,就仍是貧困人口。”

      小鄺說:“你是說他們不能結(jié)婚?”

      小楊說:“要結(jié)婚就不能拿供養(yǎng)金,要拿供養(yǎng)金就不能結(jié)婚?!?/p>

      小鄺說:“就沒有別的辦法?”

      小楊說:“有啊。不辦結(jié)婚證。他們要在一起生活就一起生活。戶頭還是兩個戶頭。反正他們年紀也都大了,不會有孩子了。這兩個戶都是你包扶的,你有時間轉(zhuǎn)下去,給他們說說政策。”

      小鄺覺得這有點棒打鴛鴦的意思?!八麄兌歼@么可憐了。這話我不說。”

      小楊說:“你不說不要緊。等他們來辦證時,我來給他們說?!?/p>

      這事沒落實,擱在心上不舒服,吃了晚飯,小鄺又去了李桂那兒。她想聽聽老余和李桂的想法。

      李桂還在做飯,人坐在椅子上,佝著身子在爐子上炒菜,那只傷腿直直地伸在前面。余哈兒坐在床上給馬凱雄揉腿??匆娦∴椚チ耍罟鸨愫坝喙合词纸o小鄺泡茶。

      小鄺頓時有了他們就是一家人的感覺,越是不忍心說小楊說的那些話了,就像是要拆散他們似的。想不到余哈兒問她話了,辦結(jié)婚證要多少錢。

      小鄺腦子轉(zhuǎn)了一下說,“你們不是都生活在一起了嗎?一定要辦證嗎?”

      李桂笑了一下,動了一下嘴,卻沒說出話來,望著余哈兒。

      “那……當然……要辦……管教說了,要……和女人一起……睡覺,要有證,沒有證……就坐牢?!?/p>

      小鄺想不到是這樣。

      隔天早晨上班,小鄺把這事說給小楊。小楊說,“這事麻煩了,必須找天麻同志,或小魯隊長了?!?/p>

      王天麻和小魯隊長慰問貧困戶去了,晚飯前才回來。吃晚飯時,小鄺就說了老余要和李桂結(jié)婚的事。王天麻開始以為自己聽錯了,聽小鄺說了幾遍,才相信了,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筷子在碗上敲出當?shù)囊宦暎骸翱輼溟_花了啊!這不是緣分,還是什么?”

      小魯隊長說,“好事啊。老余有點智殘,但身體好,能干體力活。李桂腦子好使,可身體差。他們兩人結(jié)合正好可以互補。李桂和馬凱雄有個人照料,老余也有個歸宿。這就是現(xiàn)在說的抱團取暖?!?/p>

      小鄺說:“就是有個政策問題不好處理。他們結(jié)婚了,老余就不能拿供養(yǎng)金了,他們的生活不會有改善,而且又成貧困戶了。”

      王天麻這時也想起來了,給小魯隊長說他們結(jié)了婚余哈兒就不能拿供養(yǎng)金的事,最好的辦法是他們不辦結(jié)婚證。小鄺轉(zhuǎn)述了余哈兒的話,王天麻又敲了一下碗,“對對對。我把他坐牢的事忘了?!?/p>

      小魯隊長說,“實事求是吧。老余想拿結(jié)婚證,合理合法地和李桂結(jié)婚,原因可能還不止他記著改造時管教干部的話。他馬上就步入花甲之年了,可這卻是他第一次結(jié)婚。我們應(yīng)該理解他的心情。所以,我們要想辦法讓他實現(xiàn)他的愿望。這里的矛盾就是供養(yǎng)金的問題,他們的情況太特殊了。我們專門寫個請示,幫他爭取。我相信政府會靈活處理這個問題。萬一政府處理不了,我們再想別的辦法?!?/p>

      王天麻說:“好!”

      小鄺高興起來,“其實老余和李桂要是一起生活了,馬凱雄的香菌還可以繼續(xù)種下去。種香菌最費力的事就是弄菌筒,現(xiàn)在老余已經(jīng)把菌筒弄回來了,而且給不少菌筒都打眼了。剩下就是接種、澆水、采摘、晾曬這些了,除了接種這事老余可能干不了以外,其他的老余都可以干。接種的問題,其實也好解決,我們可以幫他請個技術(shù)員?!?/p>

      小魯隊長說:“可以啊?!?/p>

      王天麻說:“真的可以。余晃晃傻,可傻有傻的長處,做事丁是丁,卯是卯,不偷奸?;?。只要有人給他搞技術(shù)指導(dǎo),說不定他還真能把香菌種成了。”

      他又扭過頭對小鄺豎了個大拇指,“小鄺,你行,你這點子蠻有含金量?!?/p>

      小楊笑起來,“論起來,她還是紅娘呢。要是她不讓余晃晃給李桂背柴,余晃晃和李桂哪里會有在一起生活的想法?”

      小鄺也笑起來:“還真是啊。我要找老余要喜糖?!?/p>

      太陽出來了,大地明晃晃的。尤其是李桂剛粉刷了的白墻,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余哈兒打菌筒時,感到身上暖洋洋的,就回屋去,要李桂出來曬曬太陽。

      李桂想不到他還會想到這些,有點感動,“好啊,你幫我搬一把椅子出去?!?/p>

      他拎了一把椅子到外面,回來弄李桂,他擔(dān)心李桂拄著雙拐跳不過門檻。李桂拄著雙拐站起時望了馬凱雄一眼,“凱雄,我出去曬曬太陽,要喝水就叫我?!?/p>

      “把他也……弄出……去啊?!彼俸傩ζ饋?,“那個床……可以滾……我曉得?!?/p>

      李桂說:“你會弄?”

      他走到床邊,蹲下來,李桂也跳過來,用一只拐指著輪子上方的卡子,教他。教了一陣,床就可以推動了。

      他把床推到門口,自己先出門,抬起床的一端,讓床的一頭先過去,再進屋抬起另一頭,很利索地就把馬凱雄弄到了院壩里。馬凱雄這時教他怎么把床固定好。他弄了一陣,推著試了試,覺得穩(wěn)當了,才轉(zhuǎn)身進屋。

      李桂這時也撐著雙拐跳出來了。

      李桂這房子是南北向的,太陽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貢裨谠簤卫?。核桃樹葉子落光了,枝枝丫丫的影子從地上一直印到墻上,就像是誰用淡墨畫上去的。

      他見李桂坐好,就又往菌場那邊走。李桂喊他,要他歇會兒。

      他這就一屁股坐到階沿上。

      “老余,我們把證辦了吧?”

      李桂這兩天一直在想這事。她想他早點住到她家來。天冷,路上結(jié)冰,他每天晚上回家去住,跑上跑下,她有點擔(dān)心他摔了。

      “你……沒……好。”他嘎嘎笑起來。

      李桂說:“這拐棍可能一時半會兒甩不掉了。辦了證,你就可以在我們家睡覺了,免得你天天晚上跑去跑來?!?/p>

      他高興起來,“明……天?”

      李桂要他先去問問小楊,看看鎮(zhèn)上是不是天天可以辦,她記得過去不是隨時都能辦的。

      第二天吃過早飯,他就去村委會找小楊。小楊說:“李桂腿好了?”他嘿嘿笑起來:“沒……可她說……要辦……”

      小魯隊長交代過小楊,說老余和李桂來辦手續(xù)時,要多幫助。他們家里有個病人,不能花太多時間,老余認字不多,找個地方就難。所以,最好先跟鎮(zhèn)民政聯(lián)系一下,幫他們找個車,讓他們?nèi)チ司娃k。

      “你們是不是決定今天就去?”

      “嗯?!?/p>

      小楊讓他回家去等,把身份證和戶口簿都準備好,他一會兒叫毛子去接他們,村里的手續(xù)他交給毛子。

      他往外走時,小鄺進來了。小鄺叫住他,要他明天去,今天在家理個發(fā),刮個胡子,這樣看起來人年輕、精神一些。

      他望著小楊,小楊說,“小鄺說得對啊,要照相的,要收拾收拾,像個新郎官??!”

      他笑得渾身抽了起來。

      小鄺這時就把他往理發(fā)店帶,又給李桂打電話,說一會兒讓青云也去給李桂弄弄頭發(fā)。

      第二天一早,毛子把車開到了李桂家門口接他們。小鄺也來了,小鄺給李桂說,照顧馬凱雄的事,她給金波說了。馬凱雄要喝水要吃飯什么的,打金波電話就可以了。

      因為是專車,小楊事先跟鎮(zhèn)民政辦又聯(lián)系過了,又有毛子帶著他們辦,手續(xù)辦起來很快,下午三點鐘不到,結(jié)婚手續(xù)就辦好了。

      李桂這時便跟他商量,要去買點糖買點煙。他嘿嘿地笑,笑了一陣說還要買幾個花炮,一炸,砰,沖到天上,滿天都是星星。

      毛子知道他的意思是想買煙花,帶著他們買了糖后,又把車開到賣煙花爆竹的店子,幫他們挑了兩個煙花。

      下午五點,他們就回家了。

      金波正在那里。他給馬凱雄送午飯,馬凱雄要和他說說話,就沒走。聽見車響,他從屋里出來,正看見余哈兒背著李桂進屋,便去車上拿了李桂的兩根拐杖。

      金波進屋時,余哈兒剛把李桂在椅子上放好。金波把拐杖放到李桂身邊,坐下來,還沒說話,余哈兒便把一直拿在手里的結(jié)婚證給金波看,“你看,結(jié)婚……證?!?/p>

      金波接過去,打開,“漂亮!”余哈兒生怕金波認不出照片上的人,指著照片說,“看到了……沒?這個,我,這個,她?!苯鸩ㄕf,“不錯啊,蠻像那么回事的?!庇喙焊赂碌匦?,“都說……比我……真人好看,年……輕”。金波說,“你要請我吃喜糖。不吃喜糖不算?!彼f,“好?!?/p>

      毛子這時把喜糖和煙花都拎進屋了,放在桌子上。余哈兒走過去,把袋子撕開,抓了一把喜糖給金波,并把金波手里的結(jié)婚證拿了過來。

      金波問李桂:“你們還準備辦?又買糖又買煙花?”

      李桂笑笑說,“辦什么啊,都這么大年紀了。村里說了,我們領(lǐng)了證回來,他們要來坐一坐?!?/p>

      又說煙花是老余要買,他覺得煙花很好玩兒。

      金波這時就望著余哈兒說,“老余你厲害啊。我今天仔細看了你打的那些菌筒,眼打得正,蠻深。小鄺讓我來教你種香菌,我答應(yīng)了。等過了年,天氣暖和了,我就來幫你搭菌棚,接種?!?/p>

      吃過飯,李桂拾掇碗筷,他去給馬凱雄按腿,突然想起沒把結(jié)婚證拿給馬凱雄看,就把結(jié)婚證拿過去,遞給馬凱雄,“你要……快……點好……呢,好了……找個媳婦,拿個證?!瘪R凱雄把結(jié)婚證還給他,嘆了一聲。他把證放到桌子上又坐回來,見馬凱雄眼里來了淚,說,“你……哭了?”馬凱雄拿手把淚抹了,“我——高興?!?/p>

      正在這時候,小魯隊長、王天麻帶著工作隊和村委會的干部進門了。小鄺和小楊一人手里提了一包東西,放到桌子上。

      小魯隊長說:“老余,李桂,我們工作隊和村委會祝賀你們來了。大家湊錢買了點糖、被套,祝你們家庭幸福!”

      余哈兒站著,憨憨地笑。李桂說,“你請客人吃糖啊,抽煙啊?!闭f了幾次,他這才拎著袋子,走到他們面前,抓了糖往客人手里塞。又拿了一包煙來開,可這煙跟他平時抽的不同,外面封了一層塑料紙,他怎么都撕不開,急得他送到嘴里咬起來。

      咬也沒咬開,還是小楊接過去,才幫他打開了。

      李桂撐著雙拐站起來,要跳到桌邊拿杯子泡茶,被小鄺按下來了。

      小魯隊長剛坐下來,余哈兒便拿出了結(jié)婚證,要小魯隊長看?!拔摇凶C了……我可以……和李桂……睡了……”

      大家哄地笑起來。

      小魯隊長把結(jié)婚證還給他,“老余,你和李桂現(xiàn)在是夫妻了,是一家人了,你要好好照顧李桂,照顧馬凱雄。有什么困難,就找小鄺,或者找我,找老王、小楊?!?/p>

      他嘿嘿地笑,“我……曉得……”

      “爭取把香菌種成功,脫貧致富?!毙◆旉犻L說。

      “菌筒……我……都打得……差不多了?!彼f。

      小魯隊長他們坐了一陣兒,就站起來看馬凱雄。

      這時他才想起煙花還沒放,于是抱起兩個煙花跑到外面,放到核桃樹下點了。砰的一聲,一團火光沖上去,爆出五顏六色的光焰來,天空刷地亮了,屋里、人的臉上像潑了油彩……

      過完年,李桂才把拐棍甩了。李桂記得正月十六是他生日,十五晚上,便說要給他慶生。他高興得像個孩子。他這一生,還沒人給他慶過生。他只記得很小的時候,他媽在他生日那天,給他煎過一個雞蛋,因為他媽聽人說小孩生日吃個雞蛋后少生病,可他媽把那個雞蛋鏟到他碗里后,眼疾手快的兄弟們都把筷子伸過來了,他只聽到一陣筷子打架的聲音,雞蛋便像一塊塊飛毯一樣飛到兄弟們的嘴里去了,只在他飯碗里留了一股煎雞蛋的香味。

      更何況六十歲對他來說是一個特別不一般的年紀。

      李桂問他想不想請幾個朋友來,他說請金波和毛子,金波和毛子是他最好的朋友。李桂又問要不要把他老三請來,他說好。

      可他老三卻不來。

      李桂做了不少菜,爐子的臺面上都放滿了。又讓他去買了白酒、啤酒和煙。金波和毛子來后,他給他們敬煙、泡茶,說今天他要喝酒,李桂說了。又說,酒很好喝,過年時李桂讓他喝過了。他喝了半杯,就是頭有點晃。金波說,他和毛子今天就是專門來陪他喝酒的,六十歲是大生,他和毛子今天要敬他的酒,還要祝賀他新婚大喜。說得他笑得渾身抽筋一樣抖起來。

      李桂先給馬凱雄盛好飯,夾了菜,端過去后,他拿了一個塑料杯,突突倒了半杯白酒,給馬凱雄端了過去,要馬凱雄今天喝點酒,因為今天他就六十歲了。

      吃完飯,毛子和金波就走了。想起今天還沒給馬凱雄揉腿,他就坐在馬凱雄的床邊,把手伸進了被子里。

      “我今天很……高興。你呢?”

      馬凱雄啊地叫了一聲。

      李桂正在抹桌子,聽到馬凱雄叫,趕緊過來了?!皠偛攀莿P雄在叫?”

      馬凱雄說,“我感到疼了?!?/p>

      李桂眼里來了淚,“凱雄,你有救了。醫(yī)生說,你腿有感覺了,就有希望了?!?/p>

      她又把被子撂開,扭頭問他,“你剛才按了哪兒?你再按按?”

      他不記得剛才按了哪兒,胡亂在馬凱雄膝腿上按了一氣,馬凱雄又叫了一聲。

      李桂這時抱住了馬凱雄的頭,哭了起來,“兒啊,你總算有希望了……”

      見李桂哭,他也抹起淚來,又拉李桂起來,用手幫李桂抹眼淚。

      李桂這時讓他去請屈幺子來。屈幺子過來看了后說可以給馬凱雄扎扎針灸試試。屈幺子給馬凱雄扎了一個多月針灸,馬凱雄的腿就能活動了。又扎了半個月,他居然能拄著拐棍慢慢走幾步了。金波來教余哈兒給菌筒接種時,馬凱雄居然能拄著拐棍慢慢騰騰挪到菌場看他們接菌種了。

      一晃到了秋天,菌筒出菌了。先是一個個棕色的小圓點從菌筒上拱出來,接著便長到了豆子大,密密麻麻的。金波帶了毛子過來幫他們疏菌、排架。不幾天,香菌就長大了,像一個個鋼盔,盔上有烏龜背一樣的花紋。

      這天金波來教他們采摘,毛子也跟過來看。毛子繞著菌場轉(zhuǎn)了一圈,嘴里嘖了一路,見到余哈兒便豎大拇指,“老余,你厲害啊。我真沒想到你會把香菌種成功。”

      “都是金……波。”他嘎嘎笑起來。

      他又問毛子,“你說……把這些……香菌……收了,可不可以……給馬……凱雄……說個……媳婦兒?”

      毛子說:“那當然能。給雄子找個漂亮媳婦兒。”

      馬凱雄的腰夏天就好了,菌場的事,基本能做了。給馬凱雄說媳婦的事,他還沒給馬凱雄說過。

      馬凱雄聽他這樣說,感覺有點好笑,也有點感動。

      “還可以……給李桂,治病,建……磚房子?”他問毛子。

      毛子說:“像這樣種幾年就行了。”

      他笑得渾身抽了起來。

      歇息的時候,余哈兒和馬凱雄進屋里去了。毛子和金波說,“憨人有憨福不是?想不到他到最后有了家,還撿了個兒子?!?/p>

      金波說:“世上,好些都是聰明人辦糊涂事,也有糊涂人辦聰明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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