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芭蕉葉是饑渴的,它們在喝太陽的光。
那上面一些水印,極細(xì)小。大水珠分解出來小水珠,像夢一樣清晰。留在他口齒之間,一個城市在那里。那些短暫的時間里,他留在那里,像火焰留下灰燼。有一天,他覺得自己從路邊一棵樹下迷失。
那天大霧,從外地回來,進入這個城市。走過街道、房屋,到了路口,突然就失去了方向。他不知道該怎么走,才能走到居住過多年的那所房子。站在路口,他為在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失去方向而恐慌。
“這是一個極其虛弱的人。他的肉體和靈魂都受到了嚴(yán)重創(chuàng)傷?!彼杂^那個外地,一個夢想之城,在他對未來的規(guī)劃里,是一個比天堂還好的地方。那里的際遇終于變成一種坍塌。一個熟悉的人形同陌路,許多姹紫嫣紅山川水泊,落幕于黑夜的到來。那么好的風(fēng)景,而人卻被空置了。那帶給他的疏離感,像是一次對自己的肢解。那些植物,空氣,飄散在道路上的氣息,全都被時間辜負(fù)了。他的存在,變成一場虛空。
好久之后,他回到家里。他不明白,失去方向的早晨,究竟說明了什么。他的感覺和識別能力,為什么會突然喪失。他確定是自己出了問題。他必須要再次回到那個路口。深夜,從家里出來,走入了那個地方。他以為閉著眼睛就能走到任何一個方位。他重新出現(xiàn)在那里,終于認(rèn)清了路口的格局。眼睛把自己帶回了熟悉的記憶里。
白天,他走進那條路口的一個巨大建筑里,穿過回環(huán)的走廊,到了一堵玻璃墻的后面。他站在那兒,面對街道,一只手在那里舉起來。哦,那個人一瞬間那么熟悉。他嗅到了大廳里一股水果汁液噴濺出的香甜氣息。一個吃著水果的孩子,口角是蘋果碎屑。孩子邊吃邊走,從他身邊走到遠(yuǎn)處。那個熟悉的人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夢里。
他從大廳里出來,沿著那條筆直的走道,進入房間。整個空間變得昏暗下來。墻壁的雪白色,在空間里和走過的人構(gòu)成交錯的影子。它們安靜到毫無聲息。過道里飄蕩著讓人說不出來的味道,那是一種奇異的香氣。那讓人覺得有些曖昧不明。但又是綿軟的,讓人對所有緊張的東西松弛下來。他走著走著,整個人就懈怠下來。
房間,初始是空洞的。給人的感覺是一場巨大的變動之后,一切都空寂下來。令人疑惑的是,之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已成了未知。房間留下被清掃過的痕跡,黑紅色地毯上,有一些深淺不一的水印,空氣中彌散著葡萄酒的味道。他先是坐在一張椅子上,朝窗口那地方看了一會兒,目光就適應(yīng)了整個房間的明亮度。那個條形花紋的窗簾,厚厚的,遮擋著色彩和光,也阻隔了外邊街道上的聲音。
他依稀熟悉。他覺得身體內(nèi)某個地方出現(xiàn)了問題。那個下午,他突然倒地,虛弱感淹沒了他。他已肌肉老損。而這一切是因為他不可抗拒地陷入一場內(nèi)心世界的變故中。當(dāng)光的影子從身體上斜著,慢慢過去很久,他蘇醒過來,捂著胸口,喊著“疼”。他像一個中槍的人。在身體之外,蓮花在幾百米之外開放。“只有在遠(yuǎn)處才能嗅到蓮花的香氣?!彼l(fā)現(xiàn)往事中某個情節(jié)片段,正在破碎之后復(fù)原。
有一會兒,他在念詞?;蛘哒f他用念詞的方式看到,一片無聲的黑暗,一個人從那里走出來,懷著使命。“這世界到底有沒有使命?”他想。但除了這個詞,他不知道該怎么說。而他內(nèi)心卻那么嚴(yán)肅、莊重,它們來自于什么?摸著黑暗中一個小小的塑像,他覺得它們完全代表了某種聲音?!奥牪坏竭@個聲音,我活不下去了。”大約,他要走很遠(yuǎn),才能走到那條道路上。必須到達(dá)一個站臺,在交錯的鐵軌方向上,找到去向。那路邊深夜的燈,才會像一雙眼睛。它看著他,一個會移動的城市,正來到這個房間,正在空中飄過。
他在想:這世界是一個需要穿過的迷宮,等待人出去的一個隧道口。他完全陷入對一個出口的夢想里。如果一個人,不論從哪個方向來,只有站在隧道口,在夜晚亮著燈的指示桿下,才能看到結(jié)伴的人影。他們要沿著鐵軌的方向,走很遠(yuǎn)的路,抵達(dá)一個想去的城市。那里,模仿了他曾經(jīng)有過的記憶之夢。
很多日子之后,他在房間里,回想起和地域的疏離。一些幻覺正在那里喪失。一些夢想,在辨別方向,像霧氣中的水珠,被早晨的陽光蒸發(fā)。在失去出走的想法之后,那些美麗的夢,從另一個方向過來,像煙火,在燃燒之后,變成墜落的灰燼顆粒。仿佛要在,他迷失之后的,一天清晨,塵埃落定。
2
(他的影子來到我的烏有之鄉(xiāng),我們互為鏡像。)
現(xiàn)在回憶,我走過的地方,像一場虛幻,也像極了那誰的一次次失蹤。那一片空白,令人恐懼茫然?!拔沂欠裾鎸嵉卮嬖谶^?”在毋庸置疑的答案面前,找不到任何證據(jù)。我變成了被時間“謀殺”的人。我看見,沒有身體的衣服,掛在樹杈上,空空蕩蕩。
一陣急雨過后,秋天殘損的藍(lán)花草葉子上,掛著露珠。陽光不是那么明亮,正從游離的云彩中穿行。那明亮的光線,必然很快沖破云彩的遮擋,完全把它的光輻射到大地上。我站在草邊,抬頭看天,看鮮綠的草。我清楚感覺到光越來越多,光完全灑到這里之后,葉片上閃亮的露珠一點點地消失。露珠是干凈的,像從夜晚出來,和我相遇的另一雙眼睛。它明亮而熱烈地看著,并告訴我一切自然在人內(nèi)心凝結(jié)的本質(zhì)。它是一種最干凈的美。而它卻不能永遠(yuǎn)以一種姿態(tài)停留?;蛘唢L(fēng)穿過來也能把它帶走,而光在這個時候,卻扮演了一種掠奪的方式。光,它蘊涵的時間里,草葉依附露珠的美,帶著這么大的悲情。
我確信它們都會走的。這個念頭,令人難過。我想要一個人跟著我,在土地上走,在大街小巷走。在無數(shù)荒涼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自己的黑影,像一個幽魂。我經(jīng)歷過太多從東到西穿過一條大街的時間。我了解屬于一個人對世界的恐懼。我給自己說,世界的本質(zhì)是孤獨的。隨便存在的一棵草、一株樹,它們與自己為伍,接受外來的雨水和陽光,安靜地生長。那種安靜,像要等著一場渴望到來的終結(jié),而之后,喧嘩和熱鬧,把物象移植。我在想著,如此一場安靜中的抵達(dá),必是某一個人帶來的,一場火海。
是的,幻覺是那一滴露珠,看著自己存在于某個沉迷而清靜的時刻。而又知道那僅僅是短暫的一個過程。是草留不住露珠,還是露珠拋棄草。沒有答案,把露珠的安靜攪亂了,而光仿佛也帶著一種令人絕望的使命,把露珠帶走。在這僅有的時間里,答案看起來又并不重要。那些來自陽光之外的力量,是脅迫了,還是拯救了它們?在這里,它們變成了美的傷。那份天光之下的完美,要走了。那個時刻收容了一個人全部的靈魂,而當(dāng)它們離別,卻是靈魂從肉體撤離的現(xiàn)場。你怕走近,又渴望走近。最后終于扔掉那份怕,帶著全部的愛,進入了那份美的核心。而之后,卻是一次盛大儀式和內(nèi)容的退場。
天色黑下來,我將如何退回到一間收容自己的屋子?看到障礙,多么巨大,它幾乎在一瞬間,喪失了自我。此時,露珠變成了一場回憶,光輝燦爛又模糊不清。它從一面鏡子里竄來竄去。黑夜和時間,在我朝向回憶中的露珠,站成了一堵墻。那面墻上,浮出凌亂的畫像。我撫摸著那些線條,那些棱角,那些進入柔軟而具有吸力的畫面,它們變成了內(nèi)心洶涌的潮水,推搡著搖晃不定的墻體。腳下也變得搖晃不定,我隱隱覺得,許多力量集合著,朝我撞擊。胸口上,一陣陣發(fā)怵而疼痛。我是否還能站得?。吭诩贝俚暮粑暲?,感受到巨大的搖晃,產(chǎn)生了倒地的危險。——那時,我已精疲力盡,癱坐在地上。
現(xiàn)在,看著過去。我在我的烏有之鄉(xiāng)。沸騰過的水,冷涼過的水,原本都在一個容器之內(nèi)。隔著透明的玻璃看著一次安靜下來的水。我想著,多少次被它們燙傷。那份熱烈和灼痛,像畫在墻上的圖案。在接下來的,某個時刻,再一次面對水,我該如何小心地,看著杯子,水在時間里冷卻下來,想它變成一杯合適而溫暖的茶水,在夜晚或者白天供我飲用。我想象,那杯水在我的體內(nèi)安然存在,肉體獲得生命,它們是屬于身體的。他們說趁時間還來得及,那些水,我愛的那些水,就一起埋在身體和靈魂中。
太陽走了,那些露珠飛走了。在夜里的夢中,我看到一雙手,把人推到天空。那只手只負(fù)責(zé)把你推上去,而不管你落下來。夢是我的烏有之鄉(xiāng)。透過它,我看到,那些走在道路上,被飛翔折磨得消瘦的人。那些生活,那些制造過夢的細(xì)節(jié),就像一個個尋找夢想的人,他們把自己推到了天空之上,而我要找到那個梯子,月亮玄墜的天梯。我回土地上,重新做回莊主,安心地在那片土地上,種植花草?;蛘?,百年的人生,到了后期。而不管如何,第二年春日都會來臨,草,重新長滿腳下。
我不在意,那些看到這樣的夢而又笑話它的人。這畢竟是一個秋日涼爽的夜晚。露珠在雨水過后,留在草上,秋天的早上,也并不僅依靠雨水,它們飛走后,河里的濃重的水霧,重新回到草葉上。它們被賦予了自然之命,在經(jīng)歷聚合、分散、回歸、再分散的命運。有許多極其重要的東西,都在流浪。它們喪失了故鄉(xiāng)而尋找著自己的方向。它們其實懷著對烏有之鄉(xiāng)的巨大熱情,行走在尋找幸福的道路上。
3
(我在尋找:你是那里一個缺席的人。)
你看得見一個房間之外全部的風(fēng)景,以你虛弱的身體,心肌炎的病痛,一雙大而清澈的眼睛。囚禁你的白色房間轉(zhuǎn)換了好幾個,它們無一例外地成為你在時間里的另一種存在。
我可能在這個城市的某個地方見過你。每天經(jīng)過的西街上,白天、傍晚,或者夜里,你都會出現(xiàn)。你時常讓我驚醒。你消滅了時間。躺在一張床上,一年多了,病情反復(fù)。最近一次咳吐,一口鮮亮的血噴出,把人嚇住。沒人知道你的病因。我常在就職的一家醫(yī)院走廊上,走來走去。每一扇打開和關(guān)著門的病房,好像都有你的影子。你說的話,常常在冥思的地方,微弱而清晰地出現(xiàn):
我從小就不吃肉。每一種肉食,在吃它們,我會看到本源。一塊雞肉,是一只雞,一片豬肉,是一頭豬,一片羊肉,是一只羊。我吃不下去。我會看到它們悲憐的眼睛看著我。
弱肉強食,一個巨大的循環(huán)食物鏈,人是最高端的那個。我無力反對別人吃肉。我因不吃肉,成為一個近乎植物的身體。你看我像一根瘦弱的草,躺在病床上。一直以來,我的身體維護了它很好的平衡。我吃所有的谷物,身體所需的微量元素都能滿足活著的需要。我因心疼而心痛。它是生理的,還是心理的?我想是雙重的。別人可能只是心理的,我更為直接,作用于生理。
我不是故意想一個人。故意是一種能力。我沒有這樣的能力。那些東西掌控了我。我到今天,不覺得我對,也不覺得我錯。我對自己沒有辦法。他的出現(xiàn),讓我沒有了“我”的概念。我是后來才知道那是愛一個人。幾年之后,我到處找他。我看到他留在這個城市的痕跡,他的照片,寫在某些媒體上的文字。我一看到他,就說“是這個人”。他嘴角的笑,無人可知的孤獨,一下子,全部在我的面前呈現(xiàn)出來。我好奇這個人,他怎么會那么痛。那天,那條大街上,迎面走過來一個人,他不認(rèn)識我,而就那一眼,我就覺得我們認(rèn)識好多年了。
我奇怪,他看都沒看我一眼,但在我卻覺得他會發(fā)現(xiàn)我。當(dāng)我停住,無法走動時,他旁若無人地走過去,我才知道,他并不認(rèn)得我。我挪不動腳步,忘記了自己在哪里。人流和汽車?yán)鹊穆曇簦谀且豢倘肯?。有一個影子朝我撞過來,我摔倒的一瞬間,一個男人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以為是他,一瞬間看到他的面孔,卻又驚醒得無比羞愧。
“你沒事吧,對不起?!边@個男人的聲音溫和。我連話也說不出來。這個男人扶我到路邊站住,我重新聽到街道上的聲音。那些嘈雜的聲音重又在我耳朵里響起來。
在我這里,愛是比愛人大的東西。它就是它自己。既不大于,也不小于。在我以前的成長日子里,那么多年,沒有那個人,少年時我就沒遇見過他。他是不在的,所以他不是。
病了之后,害怕想一個人??晌乙褑适Э刂颇芰?。我像一根草,長出來就是這樣子。這樣思念一個人,身體陷入了病痛。我對不起生養(yǎng)我的父母。媽個小,不足1.6米,頭發(fā)灰白。她坐在我面前,努力打起精神,緊張地看著我。我愧疚極了。他們在我身邊,我還是不能制止想念。我非常不安。我覺得不能思念。我害怕自己,討厭自己。那一會兒,我能把自己怕死,手腳冰涼,不能動。媽一離開,我又拼命地想。覺得這樣想,真好。
為什么想一個人,想他做什么,我要怎樣。我不知道,不能理解,不能掌控。它以從來沒有面目的出現(xiàn)——我不可遏制地想找到這個人,沒有力量質(zhì)疑自己的行為。我一次次跑到那張照片前看這個人的樣子,不斷地跑開,又不斷地回來。到處找他留下的蛛絲馬跡。
到底是什么讓我這樣?那是一個巨大的東西。一開始我就不能承認(rèn)這個東西的存在。但是它足夠完整,足夠強大。對于我而言,已沒有可分擔(dān)的地方。它們?nèi)空加辛宋?。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從來沒有具體地面對一個男人,沒有過任何細(xì)節(jié)經(jīng)驗。
我看過太多人世故事,愛情有無數(shù)樣式,從書里看到過,聽說過,以為懂了這一切,覺得千真萬確地懂,所以,我從來沒覺得自己需要愛情。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以前的我不過像風(fēng)一樣從上面漂過去,沒有任何自身的聯(lián)想。
一個人拒絕和這個世界發(fā)生沖撞并傷害,他(她)就只有放棄任何有目的的行為。每個人,都和時間一起成長,而我卻沒有和時間一起成長。這是很罕見的。一個聰明的大腦,安在一個虛弱的身體上?,F(xiàn)在,它們是一種什么結(jié)果?大概就像我這樣吧。上帝開始懲罰我了吧。如果我死了,這些問題都解決了。
好多人當(dāng)我是轉(zhuǎn)世的人,以為能給很多人保佑,真是可笑的一件事情。很久以來,我在大腦里屏蔽掉很多東西,我對除他之外的人,失去了表達(dá)的欲望,只有看著天空的藍(lán),無限曠野的綠,我才覺得自己飛翔起來,那時我的身體被輕掉了,——知道存在,而感覺不到存在。我不是佛,我現(xiàn)在執(zhí)迷于一個人,執(zhí)迷于一種東西,就不是佛,佛講究放下。
我不是寫字的人,文字落后于人的思維速度。人處于思維狀態(tài)時,是不能寫下來的。那樣跟不上大腦的思維速度,影響了思考。所以,你記錄吧。
——現(xiàn)在,我知道她大腦反應(yīng)是超速的。她還認(rèn)為,寫字是一種有目的的行為,而她拒絕一切有目的的行為,是為了讓自己安全。無目的行為,對這個世界沒有傷害,也沒有沖撞。而我覺得,她的考量和行為,已成為一種無比悖論的存在,和這個世界的本質(zhì)一樣。或者她缺席的愛人,和她一起,成為陷入這時間深處的一面鏡子。我在一旁看到這些,像某一日走過西街,看到一個大人抱著孩子,孩子眼里留出兩行淚水,而那孩子為什么哭呢?
4
(現(xiàn)在,我在寫這個無約之書。)
一輛車開走了,許多輛車開走了,那天的黃昏就來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回去,但我在不知道中,沿著一條道路回來了。我又一次失去了和一些事物,在內(nèi)心的約定。如果我期待約定如期到來,而約定常常也會背道而弛。在諸多窗戶的關(guān)閉和打開中,我看到一朵花枯萎,另一朵花開放,它們共同擁有一個山坡。其實,這些都是無約的。
有人說每一次完成都是失敗,人在失敗中長大。我看見了光,它不再是馴服的,也不是一半投降,另一半藏在一個巨大冰山背后而不能動彈。對于我而言,它是一個完整的球體。一個從散步領(lǐng)地上,上升起來的太陽。我在一邊看著,光和熱力。不像過去那樣,總有一種頑疾控制著,我熱愛的事物,一邊是沉陷的溫柔,一邊是離別的悲傷?,F(xiàn)在,它們像山間長滿荊棘的野草,在那天空下,新鮮而散布著濕漉漉的水汽。
我的約定,在那片蒸騰的云之上,下面長滿新鮮的夏日之草。它們追趕著一些朝向前方的事物。我告訴自己:“這個夏天,哪怕多么卑微,只要能以一種明亮而深邃的安靜,呆在身體里,世界就會變得美好,我就會發(fā)現(xiàn)更多和過去不同的東西。它們生長在我的文字里,也一并生長在我的身體里?!?/p>
在那條小街走著的下午,想到后來某天晚上,我來寫無約之書。我不知道誰將看見,或者最應(yīng)該看到的人看不到。一想到這,就覺得人生的許多徒勞。人走在去天堂的路上,抓著當(dāng)下的瞬間,對于身后的一切成為陷阱和枷鎖,深覺無力。幾年前,從現(xiàn)實與心理夾縫中,爬出的過程,就像刀刀見血的割裂。我知道很多人畏懼喪失生命的一線光亮,不敢前行。
在訴說之前,那段黑暗和混沌,從心里走出的語言已沉寂,像一個肉身變成焚化的塵埃,散落在大地上。這些碎片和千百年來腐化的物體一起,變成共同的塵土。從眾多離去的事物里,某件神秘的影像被目光窺視,原來它是一個人。那些有著因果關(guān)系,原本一體的碎片,忽然之間被某種神秘力量集合起來,重新有了一次清晰還原。我感動于它們的重現(xiàn)。
我還是離開了。作為一棵水稻,在故鄉(xiāng)的秧田里,也作為被移植的樹,跟著車奔跑。遠(yuǎn)方的人,把他(她)的語言交給我,說,溫暖的風(fēng)如何吹拂大地,泥土下的種子如何醒來。在一片混沌的生活里,遇見是多么具有生機。而那些廢墟上,世事遠(yuǎn)離,在災(zāi)難和疼痛面前,失去表達(dá),或者任何表達(dá),都不足以成全我們。
一座人來人去的小橋附近,時間空置了的一間屋子,忘了外邊的世界。一個人的軀體被一個長久不變的空間收留,似乎成為了我一直以來的夢想。只是,那間不足十平方米,白天黑夜亮著燈的小小空間,在某個時候,因為某件事某個人,流水一般遭遇到突然被截停的時刻,最后被埋進了廢墟。
一步步地走,低頭、抬頭,從東到西,走過去。背后的空間越來越大,道路越來越長。天光略微灰暗,緩慢流逝的時間甬道里,某些事件閃電一樣劃過大腦。模糊和清晰之中,一些面容悲傷和歡樂交替呈現(xiàn)。那些恒定的東西,被我的“永恒的微言”描述過,從沉渣中泛起。我熱烈地愛過它們,在類似起伏的水的波光中,我和它們一起浮沉。
幻想站在那兒,永不離開,像小時候父母的關(guān)愛,永不離開家。事實上,那只存活于瞬間,或者說很短的一個片段內(nèi)。體察到每一個生命的必然離去,父母的容顏,見證了生的蛻變,死亡的念頭會蹦出來,落在父母身上,突然驚嚇得失魂落魄。到后來,變成一個人守在內(nèi)心里的疼,一種警醒在內(nèi)心的夢。
那個長大的孩子,眼里充滿驚恐和害怕。那時,她的渴望睡醒了。她想要一束花,一個人的聲音,還有一個人的眼神,一只手撫摸她的額頭。為什么要這些東西,而又那么重要。事實上,她沒有得到這些。她被時間懸置在一種虛無里,而想的結(jié)果卻是痛楚的。于是,一轉(zhuǎn)身,就那樣出現(xiàn)了故障,直至她以失蹤的方式,告別了際遇。
現(xiàn)實是一個張著嘴的獸口,伸向事物的牙齒都是雪白而尖利的……形體隱藏在每一次朝向世界伸出手的姿勢,就像她從一個畫面里走出來,說:“每次夢見你穿深藍(lán)色衣服,你就會走的。你為什么總穿藍(lán)色衣服呢?!痹谀莻€黑夜里,她無辜、懦弱,影子也那么小,躲在春天陽光照不到的黑暗墻角里,一個影影綽綽的小人兒。樹要成長,人也要成長。無法成長的樹和無法成長的人,是多么悲哀的一種存在呢。
下雨了,那些弱小的草,不畏懼搖晃和雨點的擊打,獲得長高的能力。它們告訴我:黑夜就在那里,各種意外近乎無可掌控。那些失去軌道的東西,跌落、粉碎,毀滅、消失,或者經(jīng)歷重創(chuàng)仍能承受而復(fù)活。在那條道路上,一些被強行改變的東西,逐漸把過去變成,一點一滴消失了疼痛的傷痕。你看到,一切都沒有約定。
婆娑的風(fēng)景寫在去天堂的一段道路上;令人刻骨銘心的文字,來自于那些物語;你是抒寫者,也是閱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