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帆
(1.武漢大學中國邊界與海洋研究院,武漢 430072;2.國家領土主權與海洋權益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武漢 430072)
民國時期(1912—1949),是我國近代地圖編繪、出版事業(yè)發(fā)展的重要時期。但這一時期公開地圖出版機構多系商業(yè)組織,以營利為目的,沒有開展實地測量獲取第一手制圖數(shù)據(jù)的實力與動力,且地圖編繪人員背景各異,制圖水平、理念參差,同時各家出版社的地圖編繪標準也不統(tǒng)一,使得出版地圖質量良莠不齊。為規(guī)范地圖出版,民國政府建立地圖審查制度。
近年來,已有學者對民國地圖審查問題展開研究。其中,除對20世紀30年代全面地圖審查制度推行后制度演變的整體脈絡予以梳理外[1],學者的關注點更多放在針對特定地區(qū)的地圖審查上,例如,地圖審查與涉南海地圖研究[2,3]。而少有學者關注地圖審查標準及與之密切相關的地圖編繪標準化問題。但事實上,這一點至關重要。
欲開展地圖審查,首先需明確審查標準,其中包括地圖繪制標準化。地圖編繪標準化涉及地圖制圖各方面,例如,地圖繪制參數(shù)標準、地名標注標準以及地圖繪制其它標準,如領土范圍繪制標準等。地圖編繪標準化要求由國家地圖審查責任機關提出,因而可視為代表國家意愿。因此,從中不但可以折射出一國的制圖技術水平,更可由領土繪制范圍標準映射出官方的疆域觀念,甚至具體領土主張。
綜上,對民國地圖編繪標準化展開研究,首先對補充及完善民國地圖的編繪、出版史具有意義與價值。其次,梳理其中映射出的國家官方疆域空間觀念,對了解國家疆域觀念變遷,甚至對現(xiàn)今維護國家領土與海洋權益都將有所助益。
民國地圖審查承襲自晚清教科書審查。1904年1月,清政府曾頒布《奏定學堂章程》,規(guī)定民間自行編寫的教材,須由學部審核通過后方可為學校選用[4]。審查范圍包括地圖。亞新地學社出版《中外輿地全圖》就曾通過審查,獲批可作中學教科書用[5]。
因此,自北洋政府直到南京國民政府初期,具體時間段為1912年至1931年9月,一直由教育部負責對欲作教科書使用的地圖進行審查。審查結果及意見在教育部出版的《教育公報》中公布。
后國民政府欲進一步規(guī)范地圖出版。1931年9月,以《修正水陸地圖審查條例》及《修正水陸地圖審查條例施行細則》的公布為標志,全面的地圖審查制度確立。這時地圖審查主要責任機關由教育部轉向內(nèi)政部,地圖審查對象從欲作教科書使用之地圖,擴大到所有公開出版地圖。除少數(shù)由參謀本部、海軍部等編制的地圖外,其它地圖“非經(jīng)審查認可不得注冊發(fā)行”[6]。這種全面、強制性地圖審查制度一直持續(xù)到民國末年。
與前段時期相比,內(nèi)政部負責地圖審查時期,地圖審查的制度建設更趨規(guī)范。
首先,內(nèi)政部牽頭組織或下設專門機構負責地圖審查。1933年,根據(jù)《水陸地圖審查委員會規(guī)則》[7]記載,內(nèi)政部牽頭、聯(lián)合外交部等6部委組成專門的水陸地圖審查委員會,負責地圖審查工作。后由于經(jīng)費及時局變化,1935年,水陸地圖審查委員會遭裁撤。但因地圖審查“關系至為重要,是此項審查責任,似不容廢置”[8],經(jīng)行政院決議:水陸地圖審查委員會由此前節(jié)存經(jīng)費維持,繼續(xù)工作[9]。到1936年9月,地圖審查工作完全交由“內(nèi)政部辦理”[10],由內(nèi)政部下設的地圖審查委員會專門負責。國民政府內(nèi)遷重慶后,1944年,又改由內(nèi)政部審圖科負責戰(zhàn)時地圖審查??箲?zhàn)勝利后,增設內(nèi)政部方域司,繼續(xù)公開出版地圖審查。
第二,對地圖編繪標準的規(guī)定更加細致具體。內(nèi)政部及其相關部門曾出臺多種條文性規(guī)定,對公開出版地圖從制圖參數(shù)到疆域繪制范圍等進行編繪指導。這些條文性規(guī)定,從形式上而言可分三類。第一類是部門條文規(guī)范。主要包括各版《水陸地圖審查條例》《指示編制地圖應注意事項》[11]及《增訂指示編制地圖應注意事項》[12]等。第二類為對上述規(guī)范文件的解釋。主要有兩次:一為1935年,水陸地圖審查委員會曾發(fā)文,對上海書業(yè)同業(yè)公會有關《修正水陸地圖審查條例》的疑問予以解答[13]。二為1936年,水陸地圖審查委員會召集各地圖出版處所負責人談話[14],主要內(nèi)容也是涉及上述條文規(guī)范文件施行細節(jié)的解釋。第三類即是針對個別地方或者特定編繪事項,如地名標注規(guī)則、疆域標繪規(guī)范等的具體規(guī)定。如,公布南海諸島地名及位置圖,等。
最后,還需提及的是:民國地圖審查制度并非完善。在其存續(xù)期間,地圖審查制度一直存在制度及執(zhí)行上的缺陷,并未做到“有圖即審”。起初,教育部只負責欲作教科書使用的地圖審查,其它地圖則不必審,故到1931年全面地圖審查制度推行時,已有大量未經(jīng)審查的地圖流傳坊間。對此,雖然1931年《修正水陸地圖審查條例施行細則》要求早前出版的地圖也應送審,但只有少數(shù)地圖遵照要求補送審。故1935年1月,水陸地圖審查委員會重申,“業(yè)已出版地圖,限定二十四年六月底以前送會審查”[15],可從公布的審查結果看,效果依舊有限。此外,抗戰(zhàn)時由于交通阻斷,也有未經(jīng)審查的地圖擅自發(fā)行。對此,內(nèi)政部三令五申,仍屢禁不止[16]。了解上述缺陷,也是研究民國地圖審查工作,全面、客觀評價民國時期的地圖出版必須注意到的。
梳理民國時期有關地圖編繪指導的相關規(guī)定及地圖審查意見,可總結出,當時對地圖編繪的標準化要求主要包括制圖參數(shù)標準化、疆界繪制標準化以及地名標注標準化三者。
近現(xiàn)代地圖制圖的基本原理是根據(jù)一定數(shù)學規(guī)則,建立從地球球面到制圖平面一一對應的投影關系,進而得到地圖。這種投影關系使地圖可提供定位信息,可以被度量。制圖參數(shù)不同意味著度量框架不一致。這種不一致會給讀圖者帶來理解上的困難,同時,也不利于各地圖的拼合與比較,加大地圖使用難度。故有必要進行制圖參數(shù)標準化。
民國時期,在制圖參數(shù)標準化方面的推進主要有:統(tǒng)一本初子午線及地圖標繪采用公制單位。
經(jīng)緯度法是現(xiàn)代地圖進行地理位置確定的常用方法之一。不同于緯線有南北極和赤道的自然起訖,可確定全球統(tǒng)一的緯線基準,經(jīng)線基準,主要是本初子午線,可由人為確立。民國初年,我國公開地圖中的本初子午線標注主要有北京本初子午線、格林尼治子午線以及兩者同時標注三種。
對此,當時的地圖審查責任機關——教育部認為本初子午線選擇不一,容易致人混淆,且“中小學校學生,尤難記憶”,同時,也為符合國際通行規(guī)則,特于1930年發(fā)布訓令,要求“嗣后各坊間制造或續(xù)印本國地圖及編譯本國地理時,均應采用世界公認之通過格林威基(1)即格林尼治,下格林威爾亦同。天文臺之經(jīng)線為起點計算,以便記憶而促大同”[17]。從此,格林尼治子午線成為我國地圖中第一個統(tǒng)一的地圖參數(shù)標準。
而在全面的公開地圖審查制度推行后,這一制圖標準依然沿用。在1933年《編制地圖應注意事項》及1935年《增訂指示編制地圖應注意事項》中,均寫明:所有公開出版地圖“各國經(jīng)度,以通過倫敦格林威爾天文臺之經(jīng)線為零度起算”[11,12]。
民國時期,有關制圖參數(shù)標準化的另一項規(guī)定,是地圖標繪強制采用公制單位。在《編制地圖應注意事項》及《增訂指示編制地圖應注意事項》中,規(guī)定地圖比例尺,“應以公里(一千公尺)為標準”。圖中可加注市里或英里比例尺,“但不得缺公里之標準尺”。不僅如此,翻譯自外國地圖,無論原圖如何標注,“亦應附注公尺公里”[11,12]。并且,在1935年的《增訂指示編制地圖應注意事項》中,更強化了公制單位的使用:不僅地圖比例尺需用公制單位標注,并且,地圖中的圖表乃至地圖文字說明中,凡涉及長度、距離以及面積內(nèi)容“應一律用公尺公里方公里”[12]。
通過推行上述制圖參數(shù)標準,首先,從地圖制圖角度而言,改變了民國初年地圖中多種子午線、比例尺單位并行的混亂局面,提高制圖整體水平。同時,加速了傳統(tǒng)制圖標準退出歷史舞臺,在客觀上促進了我國地圖制圖與國際通行標準接軌。其次,從地圖使用者角度而言,制圖參數(shù)統(tǒng)一的地圖便于識讀記憶,也便于課堂講授。這有助于地圖普及,擴大地圖的使用范圍。而使用者漸廣,又能間接促進地圖出版業(yè)的發(fā)展與擴大。
20世紀30年代,地圖審查制度由部分審查轉向全面的公開地圖出版審查,其中一個重要誘因是:坊間部分地圖的疆界繪制存在問題,已造成不良社會影響。例如,民國初年繪制一些地圖,將西沙群島中的特里屯島(2)特里屯島,又名土萊塘島,漁民稱螺島,英文名Triton Island,為今西沙中建島。繪為我國南至點。以至“九小島”事件爆發(fā)后,法國駐華使館竟宣稱“法國所占之島,系在安南菲律賓婆羅洲之間,在中國極南國界特里屯島之南,相距至數(shù)百海里,故與中國無涉”[18]。
有鑒于此,1931年出臺的《修正水陸地圖審查條例》中,將“疆界位置”審查列為審查事項第一項,為重中之重。此條例經(jīng)1936年、1947年的兩度修正,該項一直保持。在1947年9月,還以行政院令形式重申,由于既往出版地圖國界繪制不符造成嚴重后果,要求“全國軍政各機關,除各書局、各輿地學社所出版地圖,應照水陸地圖審查條例送審外,凡印本國地圖之涉及國界線者,亦應一律先送本部審查以期慎妥”[19]。不僅如此,1935年,內(nèi)政部地政司司長鄭震宇也在《水陸地圖審查委員會會刊》的“發(fā)刊詞”中明確指出,地圖中凡有與軍事國防、外交材料有關,“關系國土之完整與安全,民族利益之維護,尤為本會審查之重要目標”[20]。這可說明,地圖中的疆界繪制審查,無論在政策文本中,或者是在政策執(zhí)行者的心目中,均占有重要位置。
欲執(zhí)行地圖疆界繪制審查,首先需明確審查標準。公布國家標準地圖,是厘定疆界繪制審查標準的重要方式之一。而形成國家標準地圖的前提,是有全國較為精確的實測地圖。但當時并沒有這樣的成圖。雖然,早在1914年,北洋政府就曾編訂“十年速測計劃”,希望測繪全國地圖。但計劃推進不順。截止到1929年,僅完成全國五十萬分之一、一百萬分之一以及四百萬分之一的小比例尺地形圖編繪,其余二十萬分之一、十萬分之一及五萬分之一實測地形圖完成有限[21]。并且,這批地形圖的繪制標準極不統(tǒng)一,造成制圖誤差較大,各圖幅間無法拼合[22]。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1930年,在原“十年速測計劃”基礎上,參謀本部重新報送了為期10年的“全國陸地測量計劃”[23]。故在全面地圖審查工作推廣,欲進行地圖中的疆域繪制審查時,尚無已完成的全國標準地圖可供使用。
對此,負責地圖審查工作的水陸地圖審查委員會首先委托參謀本部“編制百萬分一標準地圖,以為審查圖表之準繩”[24]。為此項工作順利推進計,還在全國范圍內(nèi)公開收集各種行政區(qū)劃圖、道路圖、物產(chǎn)圖等[25],為參謀本部標準地圖的繪制提供盡可能的幫助。
其次,鑒于標準地圖未完成,水陸地圖審查委員會還以指導意見形式,先行公布有地圖中未定邊界繪制的基本原則。1933年,水陸地圖審查委員會編制的《指示編制地圖應注意事項》規(guī)定,對于未定界,“應以向外劃為原則,不得任意向內(nèi)劃,或逕作已定界”[11]。到1936年,水陸地圖審查委員會在解釋各規(guī)范性文件施行標準時,進一步細化了適用“外劃”原則的未定邊界段包括“新疆云南之未定界”,并且解釋這么做是為了“以免引起對外交涉之困難”[14]。
第三,1935年,水陸地圖審查委員會還曾針對上海書業(yè)同業(yè)公會對于全國性實測標準地圖尚未完成前“疆界位置正確”難有依照的問題,特別說明,“在標準地圖未制定前,遇有坊間出版輿圖發(fā)現(xiàn)錯誤時,本會隨時加以糾正”[13]。這表示,地圖審查責任機關可利用多種方式,例如,頒布針對個別地方或專門問題的部門文件、對送審地圖給予批示意見等方式,對所發(fā)現(xiàn)的疆界繪制錯誤問題予以糾正。
除此以外,地圖審查責任機關還先后公布兩處未定界地區(qū)標準樣圖,供地圖編繪出版機構參考。
2.2.1 中國南海標準地圖
1933年,法國侵占我南沙“九小島”,國民政府旋即提出抗議。同年,《指示編制地圖應注意事項》特別規(guī)定“南海有東沙西沙南沙等群島及現(xiàn)法占之九小島均屬我國,凡屬中國全國及廣東省圖均應繪具此項島嶼,并注明屬中國”[11]。為進一步明確我在南海諸島的主權,國民政府還派出海軍海道測量局對南海諸島進行實地測量。
1935年4月出版的《水陸地圖審查委員會會刊》刊發(fā)了《中國南海各島嶼圖》[26],其中,不僅包括領土主權受到威脅的南海“九小島”,更包括當時所知的南海諸島之所有島礁。這說明此圖并非只是對“九小島”事件的反制,而更進一步的是對南海諸島海洋權益的主動主張,意味著當時官方對于南海島礁領土主張包含東沙、西沙、中沙及南沙群島的全部。此后一段時間,該圖既是水陸地圖審查委員會對涉南海地圖的審查標準,也是私營地圖出版機構涉南海地圖的編繪參照。
第二版中國南海標準地圖是在二戰(zhàn)勝利、我國收復南海諸島主權后的1947年,由內(nèi)政部方域司公布的《南海諸島位置略圖》。根據(jù)國民政府內(nèi)政部所藏文件,該圖具有明確的標準地圖效用?!艾F(xiàn)西南沙群島范圍既經(jīng)確定,自應依照前項決議案將南海諸島位置繪制詳圖并將名稱重予擬定,以便通告全國周知,并據(jù)以審訂各級教科書及輿地圖”[27]。
在此版《南海諸島位置略圖》中,南海海域繪制十一段斷續(xù)線,線內(nèi)分別標注東沙、西沙、中沙和南沙各群島名,同時標注有曾母暗沙及部分島礁名稱,更特別在南海海域注明“中華民國”。與1935年公布的《中國南海各島嶼圖》相比,此圖島礁繪制更加細致,同時,增繪斷續(xù)線,表明對海洋權益主張范圍的進一步明確。直到現(xiàn)在,該圖都是我國海洋權益維護的重要史料。
但在研究這部分涉南海地圖審查史時,需要注意到:受當時的行政能力所限,在地圖審查執(zhí)行的具體過程中,存在標準執(zhí)行不到位的情況。根據(jù)《指示編制地圖應注意事項》,要求全國圖和廣東省圖均繪制南海諸島。1935年,《中華民國郵政輿圖》送審時卻發(fā)現(xiàn):該圖集未按要求繪制中沙及南沙群島,遂被要求改正。但交通部辯稱“全國總圖已付印”,最終,僅在廣東省圖中添繪有“南海島嶼附圖”[28],全國圖未加修改,即通過終審。
2.2.2 滇緬北段未定界標準地圖
除南海外,另一個曾被公布標準地圖的邊疆地區(qū)是滇緬北段未定界,即北緯25o35’之北的中國云南與緬甸邊界段。由于“信息尚未全備”[29],在晚清簽訂的《續(xù)議滇緬界務商務條款》及《續(xù)議滇緬界務商務條約附款》中,對此段邊界均約定“俟將來查明該處情形稍詳,兩國再定界線”[30]。清末民初,英國殖民者不斷在這一區(qū)域向中方一側蠶食,邊界事端頻發(fā)。民國地圖審查機關曾對這一界段兩度編發(fā)地圖繪制指導意見,并發(fā)布標準地圖。
第一次是在1929年,英軍侵占江心坡引發(fā)國內(nèi)輿論關注后,當時的地圖審查責任機關教育部就曾發(fā)布訓令,認為江心坡屬于中國,并指出部分坊間地圖以恩梅開江作為滇緬北段未定界,“殊屬錯誤,自應即行更正”[31]。但該訓令并未對應指出此段未定界的正確畫法為何。
也就在這一年10月,國民政府外交部任命尹明德為調查專員,負責調查滇緬北段未定界界務。整個調查過程歷時11個月。返程后,尹明德提出“尹明德建議線”。根據(jù)其建議,應將“由北緯二十五度三十五分之尖高地起,循石峨河(又名深卡溝)西去,沿恩梅開江順流而下,至與邁立開江交會處。再向西經(jīng)盤欒,循戶拱南界,至拿戛部落(NAGA TRIBES)與曼尼坡(MANIPUR)及阿薩密交界處。然后沿戶拱、坎底與阿薩密交界之巴開山、龍崗多山直上,至西康與阿薩密交界處止”[32]的全部地方,作為爭議范圍,與英方進行交涉。但由于時局紛擾,國民政府未與英緬政府作進一步交涉,滇緬北段未定界問題一直未有定論。
注意到坊間流傳地圖對滇緬北段未定界繪制不當,1942年11月,行政院再次發(fā)布有關滇緬北段未定界線繪制標準的訓令。其中明確地圖中的滇緬北段未定界繪制范圍為:“系自尖高山附近,中緬已定界線之三十九號界樁起,西迄于印屬拿戛部落南端之中印界線止?!盵33]范圍具體走向與此前“尹明德建議線”一致。隨訓令發(fā)出的還有滇緬北段未定界位置圖,要求“自奉到本圖之日起,凡用圖繪示上項未定界線之位置或以文字敘述其位置或修正現(xiàn)有地圖者,在本段未曾決定界線前,無論機關或私人須以本圖為準”[34],說明該圖具有標準地圖效用。
為落實滇緬北段未定界標準繪法,內(nèi)政部還曾發(fā)布仁壹字第三四四四號訓令,要求遵照標準地圖,繪制滇緬北段未定界。同時,訓令還點名查處了上海亞光輿地學社《中國分省精圖》等在內(nèi)的8種滇緬北段未定界線繪制有誤的地圖,要求改正后再行出版[35]。
綜上所述,自20世紀30年代,全面的公開地圖審查工作推廣以后,地圖中“疆界位置”繪制正確與否一直是地圖審查機關關注的重點內(nèi)容之一。為推進這項工作,一方面,地圖審查機關委托參謀本部繪制全國標準地圖;另一方面,制定地圖中的疆界位置繪制指導原則,并在局部重點地區(qū)先行發(fā)布標準地圖。
地名標注標準化是民國地圖編繪標準化的又一重點關注方向。梳理民國地名標準化要求,可以看出,對于國內(nèi)地名標注,其主要關注點在于地名標注與現(xiàn)實相符、邊疆及海洋地名標準化以及地名需準確表達遭侵占領土狀態(tài)三者。
2.3.1 地名標注與現(xiàn)實相符
民國成立后,在行政上施行省、縣、鄉(xiāng)三層級制的管理制度。但由于國家疆域廣闊,涉及更改地名眾多,地圖更改不易,新地圖中仍頻頻出現(xiàn)舊地名。故在進行地圖審查時,教育部就對其中的地名標注是否與現(xiàn)狀相符格外關注。1914年,商務印書館送審的《中國地圖》[36]及中國圖書公司送審的《本國地圖》[37]中,由于地名標注仍然沿用清朝時的府、州制的政治轄區(qū)名稱,被要求更正。類似的,1915年,對于亞新地學社送審的《大中華民國京省道縣詳圖》,教育部同樣要求按照當時內(nèi)務部新制地方行政區(qū)劃表改正后,方可作為教科書地圖使用。并且,還特別要求:此后也應隨時注意根據(jù)情勢變動及時完善、修正地圖[38]。
20世紀30年代,公開地圖全面審查制度推開后,對地圖中的地名標注現(xiàn)勢性問題同樣重視,更提出了統(tǒng)一的規(guī)范化要求。要求地圖中對現(xiàn)行行政區(qū)劃及地名標注,應根據(jù)“內(nèi)政部最近所頒布者”標注名稱。并且特別指出有些地方若不同歷史時期,名稱不同,應標注現(xiàn)名。如確需標注舊地名者,“則舊名應用較小之字,并加括弧”。這項要求,只對于歷史地圖除外。歷史地圖中的地名標注,“應按照某時代原名,于必要時,原名之后,附括今名”[11,12]。
2.3.2 邊疆及海洋地名標準化
民國地圖審查機關有關地名標注的另一關切點是邊疆及海洋地名標準化。當時的藏、蒙等邊疆地區(qū)以及南海等海洋國土中,很多尚缺乏標準中文地名,容易造成地圖中的地名標注不一。而更為嚴重的是:一旦遇到領土爭端,需對外交涉時,很容易陷入指鹿為馬的被動局面。如南?!熬判u”事件剛爆發(fā)時,有關“九小島”的具體地理指向不清。甚至于國民政府外交部需要通過照會法國,要求包括島嶼名稱、經(jīng)緯度等在內(nèi)的相關信息[39]。因此,地圖審查責任機關認識到有必要統(tǒng)一審核邊疆及海洋標準地名,以正視聽。在當時,曾先后公布過西康及西藏部分標準地名以及南海諸島地名。
20世紀30年代,水陸地圖審查委員會就委托蒙藏委員會負責核定蒙藏各行政區(qū)中文標準地名,后根據(jù)當時的行政區(qū)劃,分別編制《西康行政區(qū)漢文地名一覽表》及《西藏行政區(qū)漢文地名一覽表》,并將此二表“轉發(fā)全國各地圖出版處,查照辦理”[40]。其中,包括西康地名31個、前藏各宗地名30個、后藏各宗地名17個以及阿里各宗地名13個。
除此以外,影響更大、更加具有標志性意義的是內(nèi)政部曾兩度公布的南海諸島標準地名。
“九小島”事件后,民國政府開始全面調查南海諸島的地理、歷史、管轄等資料,并于1935年公布《中國南海各島嶼華英名對照表》。其中,正式將南海諸島分為四部分:東沙島(今東沙群島)、西沙群島、南沙群島(今中沙群島)和團沙群島(今南沙群島)。并公布島、礁、灘、沙標準地名共計132個[41]。這是第一次由國家官方公布的南海諸島規(guī)范地名。
此后,公開出版之涉南海地圖,多援引此《中國南海各島嶼華英名對照表》,對各島嶼名稱予以標注,地圖中的南海諸島名稱標注漸趨規(guī)范。
第二次在1947年二戰(zhàn)結束,南海諸島主權收復后,經(jīng)國民政府最高層審核通過,公布《南海諸島新舊名稱對照表》。與上一次的地名公布相比,此次公布的地名對照表呈現(xiàn)兩個特點。第一,地名數(shù)量更多,命名更細。此次公布的島礁名稱一共有172個,較前次多36個。島礁命名更加系統(tǒng)。此次命名中,根據(jù)各群島在南海中所處的地理位置調整了南海諸島的群島命名,改“團沙群島”為“南沙群島”,“南沙群島”為“中沙群島”。并且,在四大群島內(nèi)又作進一步劃分,增加表示島、礁總稱或聯(lián)稱的地名共計9個,還對此前僅做籠統(tǒng)命名的“危險地帶”作進一步劃分,命名島、礁、沙共計40個。
第二,增加了南海諸島地名命名中的“中國元素”成分。此次公布的地名,改變了前次命名時以英文地名的音譯為南海島礁名稱的做法,更多采用中國封建王朝年號、歷代出任南洋使者名稱、地方詞匯等極富中國色彩的名稱[42]。采用這樣的島礁命名,能夠讓讀圖者更容易產(chǎn)生文化上的認同感,也更有助于強化南海島礁屬我的主權意識。
2.3.3 地名需準確表達遭侵占領土狀態(tài)
民國時期,邊疆危機頻發(fā),國土不斷淪喪。地圖,以圖形化方式直觀展現(xiàn)國家疆域,是令讀者了解國家嚴峻形勢,喚起民眾愛國熱情的有效手段之一。而地圖中的地名標注也是表現(xiàn)國土狀態(tài)的重要方法,備受地圖審查機關關注。根據(jù)當時所公布的地名注記標準化原則以及查閱到的相關地圖審查批語,可以看出:審查機關要求地名注記準確反映受侵占領土狀態(tài)。具體體現(xiàn)在:一方面,對主權屬我而被殖民者以各種手段強行租借之土地,在地名標注上應特別注意,準確表達。首先,要明確其“租借”屬性,避免混淆。例如“旅順大連九龍廣州灣等租借地,請注明‘日租’‘英租’‘法租’等字樣,不得僅注一‘日’字‘英’字‘法’字”。再者,租界屬國應有清晰表達。如漢口只有日租界與法租界,這種情況應“分別標注,不得僅混注租界二字”。第三,對于已回收租界,如漢口、九江英租界,漢口、天津俄租界等,“不必再注舊英租界,舊俄租界等字樣”。另一方面,不得以侵略者之命名標注被侵占的領土。諸如“關東州、間島、滿洲等,為日人所用名詞,不得附注圖內(nèi)”[13]。遇特殊情形,確需標注者,需加注“偽”或“偽國”字樣。
這些規(guī)定不僅僅停留在紙面上,在具體審查過程中也發(fā)生過直接標注侵略者命名而遭查處的地圖案例。1935年,東方輿地學社送審的《中華民國國恥地圖》,就因“載有‘滿洲國擅設興安省’”[43],而遭禁止發(fā)行。
綜上,對于地圖中的地名標注標準化,民國地圖審查機關從兩個層面提出要求。第一,對于內(nèi)地地區(qū)地名,需要根據(jù)最新行政區(qū)劃,正確表達。第二,對于邊海疆界地名,一方面公布標準地名,另一方面,要求準確標注遭受侵占的領土地名。
民國時期,為規(guī)范地圖編繪出版,推行地圖審查制度。欲施行有效審查,需說明審查規(guī)則。其中,包括大量地圖編繪標準化要求。透過這些標準化要求,一方面,在地圖制圖技術層面,有助于地圖成圖水平提升。并且,可以令地圖成圖更加統(tǒng)一、規(guī)范,便于讀圖者學習閱讀,因而也便于地圖普及。另一方面,相繼出臺的疆域繪制范圍標準化以及地名標注標準化要求,也說明:由于地圖能夠日益準確地反映空間要素,其作為國家版圖的象征性甚至是證明作用也越來越受到民國官方重視。因此,疆域繪制范圍以及地名注記標準化中的很多要求,既是民國官方在領土權益遭受侵犯時所采取的應對措施之一,也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官方當時的疆域觀念。故對這部分內(nèi)容,還需要根據(jù)相關史料以及地圖,并結合當時的時代背景,進行更加深入、細致的研究。但同時,也如文中所述,民國地圖審查制圖存在制度缺陷,不能做到“有圖必審”,也時有標準執(zhí)行不到位的事例出現(xiàn),了解并掌握這些,才能更加全面、客觀評價民國地圖審查以及地圖編繪標準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