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同文館英文館學習的日子使小金坨吃力不已,老師們琢磨著再有兩年他恐怕無法被委以重任。這精挑細選出來的十幾位學生都是被恭親王寄予厚望的,今年由衙門堂官舉行的考試恐怕他是要被降格或者留學了,別人要么被封了七品八品官,要么已經(jīng)同外交使團出訪任隨習譯員,他則每天除了惹事生非便是呼呼大睡。
小金坨是八旗蒙古中的一員,天資聰慧,但就是不用在正道上。讓他用英文翻譯一篇漢文簡直如同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反之,上天入地、招風引雨之事可謂摧枯拉朽,半點力氣不費。傅教習不止一次同小金坨的父親商議,希望他不要再學文,而是改為習武,保家衛(wèi)國、抗辱御敵,但是他的父親不同意,且一定要讓他成為一名文人,就像自己那樣,寫下滿腔熱血,呼吁百姓覺醒。
傅教習對小金坨說,如果此次考試不能通過,后果將會十分嚴重,首先過不去的肯定是你父親那一關(guān)。他暗示小金坨好好想想自己家里那間“思過房”,里面都有什么刑具。小金坨豈會怕老師,皮鞭子抽、鐵錘子敲、頭頂蠟燭被蠟油燒頭皮的折磨他也不是沒受過,他父親是什么人,是蒙古族中優(yōu)秀的“儒士”,文采豪情高過云霄,平日里要么沉默寡言,要么字字誅心。他對紙硯有仇,撕碎了好多,摔裂了好多,整天都是一副懷恨在心的神情。他指天問地,愁踱低吟,有時同僚前來拜望都不見,甚至發(fā)起瘋來還要跳井。
小金坨懶得理睬傅教習,他在醞釀一個大計劃,現(xiàn)在他需要一名“軍機大臣”來輔佐自己。他看中了王春益,此人腦瓜靈活,從不跟隨大家學習的節(jié)奏,但卻深得老師們的賞識,能用英文大談家國天下,愛鉆研算學,還會觀測天象,可推算出一個月后某日的準確天氣。有他相伴,大事可成,只是此人城府略深,不近人情,想同他熟絡(luò)還要費一番心思。
他把自己的想法向八爺說明,八爺若有所思。他思考著小金坨建議的那件事要不要做,對他有什么好處。要說做吧,那可是官家,前腳進后腳就得掉腦袋,要說不做吧,欠小金坨那個人情又不能不還,所以八爺決定使出萬全的“拖”計,先穩(wěn)住這個愣頭青,再曉之以理。
“名聲啊,威名?!毙〗疔缈吹贸霭藸敧q豫,因此要加把柴。見八爺不緊不慢地喝茶,他說道:“那就是個給洋人養(yǎng)狗的地方,咱們把那兒拿下,您可就威名遠揚了,到時候多少俊才不得歸您麾下?”
“并非人人都如你這般英勇。”八爺說。
小金坨有些得意,他與八爺相識已久,是一段奇妙的緣分。一天晚上八爺潛入圓明園,被侍衛(wèi)追打,如果不是他小金坨出手相助,八爺早就命喪菜市口了。當時八爺還不是“爺”,只是一個小混子,干著偷雞摸狗的勾當。圓明園被英法聯(lián)軍燒了以后,他總想著進去順點什么出來發(fā)家致富,縱使現(xiàn)在也不死心。
“那窖金固然誘人,找窖金是要靠腦子的。”小金坨說。洪秀全當年在天京藏的財寶,據(jù)說“金銀如海,百貨充盈”,八爺覬覦了很久,但一直沒等來時機。這兵荒馬亂的年歲,別說起義需要錢財,保命更需要。小金坨看得出八爺沒什么大追求,只想把自己和手下喂飽,這也怪不得他,不是誰都如自己一般神勇的。
小金坨決定自己把王春益“拿下”。這天中午,大家飯后困頓,王春益突然仰天大笑,近似瘋癲,把所有人都嚇得不輕。接著他站在桌子上,說:“國之不國矣!”他的哀嘆使得同學們脊背發(fā)涼,紛紛垂首,搖頭掩面,有正在大聲背英文的同學亦突然緘默,氣氛緊張得很。
“咱們活得還不如那位旗手。”他又說。
“什么旗手?”小金坨問。
“八里橋之戰(zhàn),統(tǒng)帥僧格林沁的旗手。他孑然一身,在尸體和槍炮中間揮舞著大旗,半點不懼,毫不退縮?!?/p>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他死的時候,手依然緊緊握著大旗抽搐?!蓖醮阂嬲f。
小金坨本就敬佩僧格林沁,現(xiàn)在聽王春益講此事,他又佩服起這位無名英雄來。許是被王春益的悲壯所感染,他感到憤怒,而這憤怒又無處發(fā)泄。他瞪著王春益,此人學習第一好,常常被洋人夸贊,那時候喜笑顏開的他可沒見有現(xiàn)在這種覺悟。小金坨忍不住嘲諷地說:“有人假裝愛國,實際最是犬牙?!?/p>
王春益被小金坨激怒,他反駁:“我學英文是為了出去和洋人談判,為咱們爭權(quán)利,不像有些人,仗著父親會作幾首漢詩就忘了自己的本分,整天不務(wù)正業(yè),大清就是因為有你這樣的人才淪陷至此!”
小金坨可是有血性之人,豈能容忍別人這般侮辱,于是沖上去照著王春益的頭來了一拳,直接把他從石桌打到了地上,眾人急忙去攙扶王春益,竟沒有一人站在自己這邊。他們呵斥小金坨暴虐,有人急忙跑去找老師,好像遇見了魔。
傅教習見狀心痛不已,他最得意的學生被他最頭疼的學生給打了,他氣得不知道該講什么。小金坨被責令回家思過,沒得到王春益的原諒不可以返回同文館。此外,他還要抄書百遍,罰跪四個時辰。這些小金坨都不接受,他認認真真地在胸前比劃了一個“十”字,傅教習差點氣暈,就在這一團糟中,小金坨奪門而出,逃離了是非現(xiàn)場。
這種時候回家不是明智之舉,于是他決定到八爺那兒避兩天。八爺新添了一個小妾,一個勁兒地朝小金坨拋媚眼,搞得他暈頭轉(zhuǎn)向。八爺沉迷美色,看起來壯志全無,只想關(guān)起門來過日子,小金坨聽說這個小妾不是正經(jīng)人,這才覺得他們二人實乃絕配。他請八爺?shù)念^號武將呈拔山吃酒,要了燒雞、醬牛肉、白肉等硬菜,外加好酒一壇,尋思從此人身上下手。
呈拔山向小金坨評價八爺?shù)男℃f:“那個騷娘們兒,比狐貍還騷,你看那小腳,那繡花鞋一擰嗤,屁股左搖右晃,那小腰就往前走了?!?/p>
小金坨不是對女人不感興趣,他只是對這個女人不感興趣。他不喜歡窯子里的,而是喜歡大家閨秀,像田家三小姐那樣的姑娘,溫婉大方,美麗純潔。不過田家三小姐現(xiàn)在還不認識他——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家庭也不顯赫,空有一身抱負。
呈拔山酒過三巡,滿臉通紅,說自己以前是八爺小妾的???,那婊子現(xiàn)在竟然不認識他了。
小金坨一面吩咐店家拿兩只大餅來給呈爺壓壓酒,一面對呈拔山說:“我看您不必非得跟著八爺,他靠洋人撐腰,早晚要有他好果子吃?!?/p>
呈拔山說:“八腿子會鉆空子,我不會?!卑送茸泳褪前藸?,因為跑得快而得名。
“立威呀,立威?!毙〗疔绻逝摗?/p>
“咋立?”
“從教堂、學校開始都行,最好先從學校開始。”
呈拔山一副聽天書的樣子,大餅上來幾口就塞進了肚。
小金坨湊到他耳根子前,小心翼翼地說:“咱們把同文館給它燒了,咱就成英雄啦!”
呈拔山忽然清醒了許多,當他確定小金坨沒有開玩笑后,果斷地說:“行!掌柜的,再來一盤白肉,汁兒里多放點蒜!”
小金坨有些心疼自己的錢,今天這頓吃完估計未來幾天他都要餓肚子了,但是給呈拔山的面子必須要足。他繼續(xù)說道:“下個月同文館全部學生都跟著老師去游湖,此乃大好時機,傷不著人?!?/p>
“行!”呈拔山一面吃一面爽快答應(yīng)。
小金坨半信半疑,他覺得這人不可靠,想必在耍自己。他面露慍色,想找個機會溜走,讓他自己結(jié)賬。
“我答應(yīng)你?!背拾紊酵蝗幻俺鲞@么一句,又讓小金坨喜出望外。不過他說的下個月師生游湖之事純屬瞎編,他只是想試探呈拔山究竟有沒有這個魄力?,F(xiàn)在人家如此爽快,倒是把小金坨架上了火堆。如今他得想個辦法在下個月前說服教習帶大家出去玩,否則呈拔山和八爺兩邊自己都沒臉混了。為此他決意“忍辱負重”,先承認之前犯的錯誤,順著老師的毛來。
小金坨回到家。剛進門,還沒站穩(wěn)就遭到了父親的追打,往常他抱頭鼠竄,如今有大計在心,他整個人也多了些成熟穩(wěn)重,對于父親的教誨選擇默默承受。這一點倒是令父親十分驚訝,仿佛他鞭子底下不再是那個臭小子,而是一個男子漢了。
晚上,父親過來同他商量去王春益家里賠罪的事。父親備了一塊上好的硯臺,讓小金坨畢恭畢敬地送給人家。
“你再堅持堅持,等到出人頭地了,你想要什么都能實現(xiàn)?!备赣H囑咐道。他很少這么和氣,像受了什么刺激,反倒令小金坨汗毛倒豎。
“到時候你就有條件娶薛大人的千金了,有他們家撐腰,你在朝中起碼能占個位子?!?/p>
小金坨見過薛家姑娘,長得太丑了,他看一次就反胃一次,要拼命想著田家三小姐好幾天才能緩過勁來。薛大人是父親的至交,屢次向太后夸贊父親的漢文風采,也是在他的幫助下父親才有了升遷的機會,有了能向太后諂媚的途徑。他瞧不起父親,無論是從做人還是到作文,他認為父親除了在遺忘自己身上流著什么血這方面很努力以外,別的地方都不怎么樣,而且還十分自大,認為靠吟誦幾句破詩,夷人就不侵略了。
“我知道你想征戰(zhàn)沙場,但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你去送死的?!备赣H強調(diào)。
“死了也比活受罪強?!毙〗疔玎洁煲痪?,他不敢大聲,為了大計。
當晚,父親領(lǐng)著小金坨親自前往王府,見到了臉上還有淤青的王春益。小金坨已經(jīng)做好了被人家百般責難的準備,怎料王春益十分禮貌謙遜,吩咐下人泡上好的茶,又拿出太后賞給王家的糕點來招待,種種舉動令小金坨十分迷惑。
“金兄,你不必同我道歉,那件事是我有錯在先,我還沒有向你賠不是?!闭f著,他起身作揖。還沒等小金坨反應(yīng)過來,父親便已回了一個更大的禮,作為長輩他腰彎得實在太低了,如果不是王春益急忙扶起,他頭都磕到地面了。小金坨感到憤怒,就因為王春益的父親官階高,自己的父親便在一個晚輩面前如此低三下四,簡直丟死人了。
父親對王春益說:“還請看在我的面子上,向傅教習美言幾句,讓我們家金坨子能早日返回同文館,我保證,他一定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闭f著他拿出硯臺遞給王春益,說是某某文豪用過的,如何來之不易。
王春益無論如何都不收,這在小金坨看來再正常不過了,王府什么好物件沒有,一個硯臺怎能入人家的眼。王春益說:“我早就仰慕伯父詩文,蕩氣回腸,余音繞梁,不如以后有機會您來教我作詩,那是再好不過了?!?/p>
告離王府,父親一路沉默不語,小金坨也滿腔怒火。回到家時,他忍不住把憋了一路的話說出來:“王春益怎么不是你兒子呢?”本來他想說“你怎么不是王春益的爹呢”,在開口之前還是換了個順序。
父親說:“我可沒有這個福氣?!?/p>
第二天來到同文館,王春益把替小金坨領(lǐng)的膏火銀塞給他,使得他這才感到了一絲難為情。那天自己確實不該下那么重的手,那力氣應(yīng)該留著對付洋人。再者,他打的不僅僅是王春益,同時還是一名八品官,人家不追究,也算是幫了自己一個大忙。中午吃飯的時候,王春益還特意坐到了他旁邊,兩人一邊涮鍋子一邊聊天。
“金兄,你教我打拳吧?”王春益提議。
見小金坨不解,他說:“我覺得,文不如武,我現(xiàn)在連保護自己的本事都沒有,還怎么保護大清?”
小金坨說:“你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現(xiàn)在開始學,晚了?!?/p>
“那你就教我一些簡單的,我雖然沒有你力氣大,即便是花拳繡腿也比什么都不會強。”
小金坨想了想,說道:“那你得先增強體力?!?/p>
王春益很高興,連忙大口扒拉菜和肉。
小金坨說:“不是這樣的,你得鍛煉。要不晚上你先跑十里路看看,中間不能停。”
二人約定好,到了晚上,王春益換了一套便裝,和小金坨一起從同文館出發(fā)漫無目的向西跑去。小金坨說:“京城真好,要是沒有洋人就更好了。”
“誰說不是呢。”
“咱們應(yīng)該讓教習搞一次游湖,趁著天兒還不太冷?!?/p>
“這個主意好?!?/p>
“可是我去說,傅教習肯定不同意。”
“這是好事,我去說?!蓖醮阂媾牧伺淖约旱男馗?。
小金坨長這么大還沒交過什么真心實意的朋友,他覺得王春益這人有氣度、有見識,并不是不近人情,可以成為至交,所謂不打不相識。既然他一心要學拳,他就把自創(chuàng)的那套“擒寇拳”傾囊相授,將心比心。
二人跑完步后,肚子餓了,于是在路邊各自要了一碗面吃。不遠處正遇見田家三小姐和她的母親匆匆經(jīng)過,小金坨眼睛都看直了。王春益順著他的目光瞧去,只看見了美人一閃即逝的裙角,他說:“金兄好眼光?!?/p>
“你都沒看見人?!?/p>
“非也。我能從她的裙角推斷出她走路的姿態(tài),從而知道她的腰身有多細,個子多高。”
小金坨笑著說:“那是田家三小姐,長得忒漂亮,你沒看她娘帶她出門都是低頭疾行嗎?”
王春益來了興致,問是哪個田家。小金坨說就是倒騰罌粟的田荃的女兒。王春益一聽到罌粟就氣得摔了碗,義憤填膺地說:“鴉片亡我大清!”
面館掌柜走過來,一面安撫王春益一面笑著說:“小后生,這是怎么了,好好一碗面,浪費了可惜?!?/p>
“膏腴水田,遍種罌粟,而五谷反置諸磽瘠之區(qū),咱們早晚得餓死!”
掌柜把王春益灑在桌上的面條重新夾到碗里,給了旁邊的叫花子,又起鍋下一碗面,不緊不慢地熬著,濃湯飄出肉香和麥香,小金坨不禁瞇起了眼睛。在模模糊糊的一道縫里,他看不見憤怒的王春益也看不見道上的行人,只能看見紫禁城的上空盤踞著陰云。今年的第一場雪就要下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凍死在路邊了。
面端上來,小金坨又給了掌柜的十文錢,他讓王春益消消氣,因為生氣也沒用,還不如先把飯吃了。小金坨就著湯面的熱氣把臉湊近王春益,神秘兮兮地說道:“你知道田三小姐干過什么事嗎?”
王春益見小金坨一臉壞笑,十分鄙夷。
“我對姑娘家的紅杏之聞不感興趣。”
“王兄,她確實干了出格的事,不過不是你想的那樣?!?/p>
王春益擺擺手,把頭轉(zhuǎn)向了一邊。
“她把她爹的倉庫給燒啦?!毙〗疔鐫M面春光,王春益在他的眼皮上看見了雀躍的愛情。他感到詫異,但是更多的卻是悔恨。他急忙站起來,往田三小姐離去的方向追了追,試圖再看一看那倩麗的背影。
小金坨過來搭住王春益的肩說:“別看了,人家都走遠了?!?/p>
王春益捶了捶手,不肯回去,“沒能一睹芳容,可恨!”
“你可不能跟我搶,這種事咱得講究個先來后到?!?/p>
王春益無奈地搖搖頭,自言自語道:“開禁,被人打怕了?,F(xiàn)在洋藥稅厘分征,地方官員們消極抵制,一些人以洋藥混為土藥,或千方百計地將稅并入厘金,地方之間稅源爭奪,各關(guān)口暗地里減成征收,以示招徠。稅收流失,所收的洋藥厘金遠不及進口洋藥稅,且土藥對洋藥的沖擊等于助長了百姓種罌粟的邪風……”
小金坨不想和他探討鴉片,這個問題由來已久,水深得很,總之只有把洋人趕出去,一切才會好。他怕王春益恨意上來就不去游湖了,于是順著他的毛捋,一邊聽他的雄心壯志,一邊好言相勸,岔開話題。
王春益沒有食言,他果然說服了教習,但是效果卻不是小金坨想要的。王春益預(yù)測后天天氣晴爽,正是游湖好時機,傅教習也覺得此事沒什么不可,二人一拍即合,定奪了下來。
小金坨把事情搞禿嚕扣了,現(xiàn)在也沒有回旋的余地了。要讓呈拔山后天行動,人家人都湊不齊,更別說家伙事了。思來想去,他決定一個人完成此次壯舉,誰也不求,成者為王敗者寇,不就是放一把火嗎,剩下的聽天由命。
還剩一天時間,他要準備好足夠的猛火油。八爺那兒倒是有油,但遠水解不了近渴。他需要的油量足夠引起別人懷疑,就怕事情不成反被抓去牢里。得找個穩(wěn)當?shù)姆ㄗ?,最好能神不知鬼不覺,不留痕跡,也好給自己留條后路。
一路上,小金坨沉思是否應(yīng)該先從飯?zhí)靡?,造成失事假象。但恐怕火勢只能維持在局部,無法“顧全大局”。要想把整個同文館都付之一炬,除了要有大量的油,恐怕還要一個猛火油柜。但那可是老物件兒了,別說難找,就是擺在眼前他也不會用。現(xiàn)在興洋槍洋炮,這叫“師夷長技以制夷”,小金坨做夢都想有一把洋槍,但也就是做做夢而已。
愈思考,他愈覺得此事過于草率了,這是件大事,得從長計議,決不能意氣用事。這時一只鴿子瞧見了步履匆匆的小金坨,朝他俯沖下來。是八爺?shù)男砒潱绻皇鞘f火急,八爺不會用這種方式在京城內(nèi)召集兵馬。小金坨急忙拆開傳書,八爺果然有要事相商。
夜里,老地方,小金坨、呈拔山,還有其他幾位“好漢”如約而至。八爺神色哀傷,他的小妾被幾個毛孩子推下水,害了重寒,不幸離世。奇怪的是,小妾原來那騷狐貍的形象,一瞬間便從小金坨的腦子里灰飛煙滅,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世凄慘的良家婦女。他心頭一沉,眼睛瞥向呈拔山。呈拔山對八爺說:“大哥,咱去把那幾個兔崽子宰了,你為啥攔著我?”
“都是孩子。”八爺苦笑。
“孩子怎么了,天子犯法亦得與庶民同罪!”
八爺擺擺手,說:“他們得長大?!?/p>
呈拔山狠狠嘆了口氣。小金坨詢問八爺此次把大家伙兒召集過來,究竟有何要事。八爺說:“咱得干一票?!?/p>
眾人來了精神,以為八爺這是要發(fā)一筆財好給小妾風光下葬,也許和洪秀全的窖金有關(guān),沒成想八爺說:“干一票像張宗禹那樣的,威震八方,四海皆知?!?/p>
小金坨詫異,這張宗禹諢號“小閻王”,是捻匪頭頭,殺了英雄好漢僧格林沁和其馬隊萬人,據(jù)傳,僧王在疆場上是手疲不能舉韁索,便以布帶束腕,系肩上馭馬。自己父親為此曾絕食三日,輟筆不文,自稱蒙古鐵騎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如此說來,那也是自己的頭號仇人。
“八爺,您是想與這捻子交好?”
“哼,不過是一群游民燒油捻紙作法發(fā)家,要不是饑民太多,他們這把火也燒不起來?!?/p>
“那您是打算替朝廷除去這……”
“你傻啊,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知道八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八爺湊近小金坨,說道:“你說,你想火燒同文館,我看還是算了吧,就算你燒了一個,沒多久他又蓋起來一個?!?/p>
“您這火,究竟要往哪兒點?”小金坨問。
“點自然是要點的,但是咱們須點得巧,點得妙,點得呱呱叫?!?/p>
大家更費解了:“您快說吧,就別賣關(guān)子了!燒什么,您一句話!”
“好!咱們就燒紙!”
眾人一頭霧水,被八爺?shù)膲阎鹃W了腰。
“燒紙?八爺,您這是什么意思?說來說去,竟還是要效仿捻匪?”小金坨從樹上跳下來,月光中,他的臉像是一匹狼。
有人站出來反駁:“我說金坨子,你別老‘匪呀‘盜呀的,這捻軍揭竿而起,雖說給老百姓帶來了不少災(zāi)難,但人家把龍椅搖得也算是叮叮當當?shù)?。咱們八爺英明,你別跟這兒瞎揣摩。”
八爺仰頭看了看月亮。一陣寒風襲來,小金坨縮緊了脖子。
“點活人的火沒意思,咱們得把這火燒給死人。我要把全京城的紙錢都買來,燒給所有死在這世道里的人?!卑藸斂犊卣f。
“可這全京城的紙錢,加起來恐怕也燒不多旺。”
“那就把能燒的紙都攢過來,燒他個三天三夜,把這活人和死人的路都給他照得通通亮亮?!?/p>
小金坨眼前一亮,許多想法如同火星子躥了出來。八爺要紙,這令他嘴角露出了一絲自信的笑容,他感到自己回到了小時候,每到過年之時總是偷家里寫春聯(lián)的紅紙去換糖吃。他開始盼望游湖之日快快到來,那些高矮相稱、肥瘦均勻的同學們盡興而歸,而父親從宮里回到家中,長久地吁了一口。
【責任編輯】王久瑩
周燊,1991年生,滿族。復(fù)旦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碩士畢業(yè),在校期間獲復(fù)旦光華獎學金、復(fù)旦中文系一等獎學金及“復(fù)旦大學優(yōu)秀畢業(yè)生”,現(xiàn)為魯東大學文學院講師。7歲開始發(fā)表作品,十歲出版詩集《彩色的孩子》,有7首詩歌編入九年義務(wù)教育小學《語文》教材和香港小學《語文》教材及教輔,現(xiàn)已出版長篇小說《多麥家族》《尼爾與多麥家族》(臺灣版)《愛在八點半》《永恒之阱》四部,小說散見國內(nèi)文學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