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機臣

庚子年對中國人向來不友好，特別又與鼠年相遇，大年初一就不太平。

一場突如其來的抗“疫”大戰(zhàn)拉開了帷幕……

疫情危急！中華告急！武漢三鎮(zhèn)人民的生命最危急！

九省通衢在流血，江城人民處在水深火熱之中。面對兇殘瘟疫，在民族危難之際，黨中央一聲令下，具有戰(zhàn)斗精神的中華兒女奮起參戰(zhàn)，迅速打響剿滅“疫”害的人民戰(zhàn)爭。

面對大敵，老英雄鐘南山橫刀立馬、威風不減當年，馳援江城;李蘭娟院士寶刀不老，身先士卒，掛帥親征，率廣大白衣戰(zhàn)士急赴戰(zhàn)場、英勇作戰(zhàn)……

而此時的我，卻只能宅居靜望。

據(jù)說，這也是一方戰(zhàn)場。

連日來，我深陷一種英雄情結不能自拔。置身戰(zhàn)場，透過窗戶，遙望劉公島對岸威海灣畔那片黑松林，腦海里，不時閃現(xiàn)出新中國誕生前夕，一個受黨的派遣、堅定走進這片“東沙汪”的治沙英雄……

我仿佛回到了那個年代，聽到一場大戰(zhàn)“東沙汪”的廝殺……

皇冠人別忘了老戴

1952年我出生在威海灣南岸楊家灘。打記事起，就認識東沙汪國營林場叫老戴的場長。他時常騎輛破自行車，或走過村的東西長街，或進村走街串巷忙個不停。每到這時，街上的孩子就扎起堆來，雙手打成喇叭狀，向他齊聲高喊：“老戴場長！老戴場長！……”只見他扭動著肥胖身軀，臉上洋溢著幸福笑容，一手把著車羊角（兒時方言即車把手），一手向孩子們打招呼。此時，他座下的車子被壓得搖搖晃晃，“吱吱吱”叫響，旁邊是孩子們一浪高過一浪的喊聲……

老戴是那個年代孩子心中的偶象。聽大人講，他是個老革命，建國前夕受組織安排來接管過去留下的個小苗圃。誰也沒想到，幾年下來，他帶領我們周邊幾個村子，在東沙汪空曠荒涼的海灘上建起了方圓近千畝的大林場。從此，這里一望無際的黑松林，既把我們村緊緊包裹起來，又與海對岸的劉公島隔海相望。每到秋天，老師帶領學生排起長長的隊來這里摘松果，松林就成了孩子的天堂，到處都是歡歌笑語;冬天到了，曬干的松球用來燒爐子取暖，剩下的松子賣給公社采購站搞勤工儉學。盡管如此，孩子卻怎么也體會不了過去這里海風海沙的兇殘和肆虐，更不明白老場長為這片綠洲付出的艱辛和那顆百折不撓的初心。

后來，我讀完村小又離開村去讀了完小和中學，再走進城里參加工作。幾十年里，老戴卻完全退出了我的視野。而今的我，對家鄉(xiāng)東沙汪這片黑松林情有獨鐘，幾乎每次回村都要到林子里走一走;更有甚者，我初寫散文時竟然以這片林子為素材，創(chuàng)作了《黑松緣》單篇散文，在國內(nèi)報刊發(fā)表，文章被收入曾獲首屆冰心散文獎的散文集《海隅印記》。不過那時的寫作，只是一種文學感覺和享受，對家鄉(xiāng)海岸松林帶美景的認知，只停留在樸素的生態(tài)和鄉(xiāng)愁情結上。面對眼下的美好生態(tài)和對其環(huán)境的涵養(yǎng)，缺乏本質上的認知和考量。

當年老戴場長是如何守住初心、根除沙患，干成了以往幾代人沒干成的事，在我心中一直是個謎。一晃幾十年過去了。

真正使我震撼并重新考量這件事，是幾年前為寫作《威海：中韓交流的門戶》這本書走進榮成成山林場調(diào)查時獲得的觸動。成片黑松林以成山角為界，由東向西環(huán)繞成山、泊于、崮山乃至我的家鄉(xiāng)北海岸，綿延百里;由北向南，跳過成山、馬道、尋山礁崖海岸，到桑溝灣沿岸海灘，莽莽黑松林就如飛龍護佑著這條東方最美海岸。讓我驚奇的是，在新中國成立前的上百年里，這里海灘沙患惡化程度令人窒息。僅成山林場的數(shù)千畝沙灘，傳說就被淹沒了九莊十八疃。其中，包括我多次來此尋找的金家莊。據(jù)傳，當年朝鮮半島南部的金家人，是在石島漁場捕魚時因海難逃生這里定居下來的。結果，他們的家被風沙埋沒了。在金家第四代孫金樹召大哥和朋友指引下，我終于在成山林場綠蔭中沙溝村西側的林子里找到了金家莊遺址。

據(jù)《榮成縣志》記載，清代末期，膠東沿海民生險象環(huán)生，災難頻仍，家園環(huán)境惡化日甚。特別到了乾隆晚期和嘉慶、道光年間，風沙、暴雨、大旱、蝗蟲、地震，等等，天災接踵，民不聊生。榮成北海岸成廂一帶以沙患最甚，百姓叫苦不迭。

有文字顯示，光緒十七年（1891），陽歷九月天，陽光和煦，海風輕拂。秋色中的成山北海岸，天高氣爽卻暗藏殺機，平靜之中露出了兇險和災難。一片茫無邊際的黃色風沙帶像潛伏在幼弱生靈面前兇殘無比的猛獸。它身披黃皮，身軀巨大，外依黃海之濱，內(nèi)纏無助的農(nóng)田、原野和村莊，張開血盆大口，貪婪地吸吮連綿的荒野，吞噬遍地生靈，把成片綠洲變成了黃色沙漠。

這讓我聯(lián)想到我的家鄉(xiāng)楊家灘。灘，即海灘、沙灘。十灘九要，最險為沙患。這或許是羅布泊現(xiàn)象東移膠東海岸？也許是塞罕壩沙化向這里的賡續(xù)！

然而，歷史是最好的教科書。清末至民國時期，榮成縣衙連年治沙患皆以失敗而告終;新中國成立后，在共產(chǎn)黨的領導下，人民政府組織當?shù)匕傩盏轿掖逭依洗鲌鲩L請教治沙辦法，最終鎖住沙蟒，避免禍及子孫。

眼前的莽莽林海，讓我對兒時記憶中的老戴場長突然萌生一種愧疚和歉意：對不起老英雄，您的功德雖然蔭及榮成乃至膠東全境，但人們卻把您給忘了！現(xiàn)在有誰還知道您的名字？！……

心底泛起一陣酸痛。

那是一種很痛苦的心疼，催人潸然淚下……

時代呼喚英雄！雖然現(xiàn)在的人都很忙碌，然而有什么比這件事還重要呢！

當年，我騎自行車進城后，在市中心的地方有個窩，就算是正兒八經(jīng)的城市人了;后來，隨老城改造和拓展，我不斷向城外搬遷;搬過幾次之后，越搬離市中心越遠，越搬居住條件和環(huán)境越好;沒想到，最后竟然搬到了當年東沙汪地盤上的皇冠街道——新建九龍灣公園南側的龍躍國際小區(qū)。

作為皇冠人，我盡情地享受著老戴場長當年在東沙汪為我開辟的幸福天地。每天清晨，行走于九龍灣公園海岸，既健身又能賞松林美景。

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公園中心地帶多了一景觀，走近視之，原來是剛建的空軍英雄王海雕塑，一股暖流霎時涌進心間。王海司令員是威海城里人，改革開放之初我曾陪市領導多次進京拜訪過他。幾天之后，我心底萌生新念頭：王海司令的雕像固然很有教育意義，可以建在任何場所，而當年的東沙汪這里如果建上老戴場長的雕像豈不更有意義？！

打這天起，我的這個念頭日益強烈。

我的心底涌起一種沖動：從調(diào)查老戴場長人生軌跡和英雄業(yè)績?nèi)胧郑?/p>

一個皇冠人的行動由此開始……

治理沙患走馬上任

1948年冬。

陽歷年前夕，大雪紛飛。

瑞雪兆豐年，預示著中國人民即將迎來美好的明天。此時的威海衛(wèi)，持續(xù)半年之久的保衛(wèi)戰(zhàn)勝利的喜悅，似一場久違的甘露潤澤著每一個角落。為了支援前線、解放全中國，全市軍民以極大熱情恢復生產(chǎn)、加快發(fā)展，到處勃發(fā)出無限生機和活力。然而，威海灣的水很深，也有人看不透的地方。

威海衛(wèi)南海岸楊家灘東沙汪茫茫無際，一片空曠沉靜。海灘上一棟海草房很陳舊，院落門口一側的方型白色牌子卻顯別致，雖已斑駁不堪，上面“威海衛(wèi)育林所”幾個大字卻清晰可見。貓在屋子里的幾個人無精打采，常常幾天不出門，他們總在私下嘀咕：“聽說共產(chǎn)黨又要派人來管這個地方了！”“嗨，英國人管不好，民國政府管不好，難道共產(chǎn)黨本事就大？”“等著瞧吧，好戲在后頭！”……

橋頭通往威海衛(wèi)的路是當年秦始皇東巡時留下的馳道，素有官道之稱。此時，一位神秘人物身背行李，步履堅定，正匆匆走在新官上任的路上，他就是到威海衛(wèi)國營苗圃（林場）走馬上任的老戴。

威海衛(wèi)是一個歷史厚重而又富有傳奇色彩的城市。

育林所是一個新奇而不被普通人所了解的地方。

共產(chǎn)黨人是一批經(jīng)歷史選擇創(chuàng)造人間奇跡的人。

特別是走進近現(xiàn)代，威海衛(wèi)在中華民族發(fā)展進程中不斷演繹出悲壯的歷史篇目。甲午海戰(zhàn)敗北劉公島，導致英國強租威海衛(wèi)，造成殖民主義陰霾籠罩這座城市長達近百年。威海衛(wèi)國營林場前身就是這一歷史的產(chǎn)物。新中國誕生前夕，老戴突然空降到這里，來管理這個歷史遺留下來的爛攤子。這件事當時看似平常，卻極具傳奇色彩。然而，誰能料到，天方夜譚成為現(xiàn)實：歷史真的在老戴手里改寫了！他完全走出了一條與前人不同的路子，做成了幾代人沒有做成的事！

最初這里是一片海沙退灘地。西至楊家灘河和長峰河入?？?，東至老集河入?？冢现脸亲?、溝北通長峰的大路，北至東海，總面積約800畝。中間的小道原來只能人畜通行，英租威海衛(wèi)后通行大車（馬車），東部崮山、泊于及榮成北海岸的行人和商人經(jīng)此往返威海，此路與民間所稱的官道形成互補。

茫茫白沙灘中間靠近大路的地方，出現(xiàn)一片生長三梭草和青草芽子等雜草較密集的沙地，俗稱東沙汪。英國人來看過幾次后，用白石灰圈了一個圈，作為建飛機場用地圈起來，并埋下了界碑。因風沙為患，建機場不可冒然行事，有計劃先造防護林。但幾十年過去了不見動靜，場地雖在面貌依舊，直到威海解放界碑依舊在，后被村民永久收藏。

1930年民國政府收回威海衛(wèi)。出于政治需要，設立一級行政區(qū)，賦予省級規(guī)格轄屬南京行政院，鼓吹建成政治模范區(qū)，加強城鄉(xiāng)綠化。次年，公署社會科技師蔣立軒負責籌建公立苗圃，將之附在長峰農(nóng)場一起管理。初時從東山公園、三角花園、楊家灘等先后選調(diào)徐新發(fā)、楊清風、陶家梅和楊清竹等骨干，帶領一些管花木人員住在楊家灘開荒育苗，人手不足時找村里人幫忙。三五年時間，開荒80畝。聘能人楊清竹作把頭管生產(chǎn)。為防風沙掩埋苗木，自育黑松苗于苗圃北側植防風林。1936年建4間海草房，從此苗圃人搬出楊家灘。1938年日本人占領威海后，苗圃情形日趨惡化，砍伐偷盜成風，直到關門。

不可否認，威海衛(wèi)公立苗圃為城鄉(xiāng)綠化提供不少苗木。據(jù)記載，這期間有20多個品種近300萬株。有黑松、沙果、桑、刺槐、柞木、胡桃、側柏、白榆、中槐、紫荊、法桐、合歡等?？梢钥隙?，這些苗木主要用于城鄉(xiāng)綠化美化，為建設政治模范區(qū)服務，根本就沒有為老百姓治沙患而想。究其原因，本質是執(zhí)政黨堅持以什么為中心的問題。

40年代后期，國民黨政府搖搖欲墜，天象險惡，災難頻發(fā)，比清代末期有過之而無不及。1946年春，風沙狂飛，埋沒糧田，百姓深受其害。4月17日，陣風高達11級，僅老市區(qū)范圍內(nèi)就損壞漁船18條、45人遇難。

1947年，蔣介石大舉進犯膠東、威海衛(wèi)，戰(zhàn)爭形勢日趨惡化，威海衛(wèi)市政府于3月3日頒布《威海衛(wèi)市獎勵造林及林木保護暫行條例》，把治理沙患、為民除害納入重要議程。接著，派岳振卿帶領4名技術人員和工人接管混亂已久的苗圃，并把它從長峰農(nóng)場分離出來，正式成立威海衛(wèi)國營苗圃，同時增加了大車、手推車和鐵犁等生產(chǎn)設施和工具。根據(jù)上級部署，新的苗圃及時調(diào)整苗木品種，增加黑松苗數(shù)量，為下一步重點治理沙患做準備。

后來，為推進沙灘造林，國家選派得力干部加強國營苗圃。于是，就有了神秘人物老戴的出場。上任伊始，他盯住治沙造林不松手。他耿直，聽話，勤奮，肯干，組織主要是看好他這一點，放在哪里都放心。同時，人員由5人增至13人。又配備兩個年輕業(yè)務骨干：張啟文負責技術兼會計，高和邱負責管埋。

第一個會老戴就交了底：明年清明到谷雨這一個月，頭拱地也要把這兩年沒出圃的黑松苗全部搶栽上去，同時擴大面積搶畦黑松苗。為搶時間，今冬做好各項準備。主要任務是綠化荒灘，為百姓造福。老戴同時傳達了領導與他談話時的指示精神：這片海灘搞了幾十年，英國人、國民黨、日本人，都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今天我們不能不管！

雖然都是大實話，說大道理他也不會，可會議氣氛很好。13個人擠在一間屋子，火炕燒得熱乎乎的，屋子里也不冷，炕上炕下坐滿了人。屋外海風呼嘯，屋里人心熱乎乎。誰不想為全國解放做點什么？大家都七嘴八舌說掏心窩子的話。你一言我一語，像拉家常一樣，不知不覺把肚子里那點草料全倒出來了。老戴在一旁雖不言語，但好東西全記在了小本上……

行動大于啟蒙。

清晨，他冒著海風，踏遍退灘地每個角落，熟悉地形、潮汐、氣象和沙質，尋找異常，精細觀察，用已掌握的知識和思路，尋求境界和膽量的突破。

傍晚，他走進苗圃，蹲在地里，將前一天的學習資料與實物現(xiàn)場比照。技術員要全面幫助他不明白的地方，他卻不動聲色地自語：“不可能自己不學全靠別人?！弊哌M1933年公立苗圃建的那塊防風林，觀察土質變化，與林子外的沙質、風向、水分做比照，再與大家探討。

連續(xù)幾天，他串村走戶拜訪干部、黨員和長者，講上級的要求和打算，聽取不同意見包括反對的。與這片沙灘有聯(lián)系的村全走遍，進村一天不出來，中午自帶干糧。

有時助手主動陪他，有時他帶人，但多是自己行動。凡自己能干的不耽誤別人工夫。

很快，外行變懂行，他有了獨立見解，大事不糊涂，指揮得當。

每天早、晚上下工時13人碰頭，由兩位助手負責技術和進度。13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這樣還有干不成的事？

一個龐雜的行動計劃雛形初步顯現(xiàn)。

鎖住沙蟒為民除害

一冬的心血用16個字概括：運籌帷幄，如履薄冰;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大戰(zhàn)在即，已經(jīng)聞到了火藥味和腳步聲。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他共鳴著此時民眾的心聲！

過了大年，春的腳步聲聲走近，老戴表面鎮(zhèn)定自若，心里卻波瀾起伏。一場大戰(zhàn)即將打響，幾輩人做不成的事情將在共產(chǎn)黨人手里完成！每到此時，作為農(nóng)民兒子的他雖然內(nèi)心像鼓足的風帆般卯足了勁兒，卻不露聲色地悶著頭往前拱……

做任何事都不可能一帆風順，何況這破天荒的壯舉。

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努力，各種預案有條不紊地向前推進。在殺馬靠墻的時候，有人跳出來干擾糾纏：“海灘是老輩傳下的，封林后就成國家的了?！薄袄习傩粘龃罅υ詷鋰医o多少錢？”“大白天說夢話，白沙灘能栽活樹？！”，等等。以此挑撥唆使不明就理的群眾反對封灘造林，甚至堵上門來要老戴給個說法。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最兇的是楊家灘。“十灘九要”是說凡灘就有要掣人（厲害人），其實哪里都有類似的人。

一開始，大家緊張。老戴就說，放心，有他在，大家盡管按預案辦。說完他就走了，一頭拱進了楊家灘，一待就是幾天。誰也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法兒，不知不覺地就把事搞定了！他開會，支部會、黨員會、群眾會、階級斗爭分析會;談話，和書記談、黨員談、群眾談;訪貧問苦，揭露壞人的劣跡，宣傳黨的政策，震懾階級敵人搗亂破壞……

頭天還天清氣朗，第二天就雪花飄飄。其實清明雪只是一種祥兆和意境的預示，不會耽誤任何事情;可以理解是天佑此舉，而此時感動上蒼的人正是老戴。于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場面，以大海藍天和雪花飛舞做背景，在這片退灘地上拉開了大幕……

鏡頭一。海風徐徐，浪花拍岸?？諘缂帕鹊臇|沙汪，突然聚起近百號子人。1945年日本投降以來，人民政府帶領人民走組織起來的路子，自由散漫了幾千年的農(nóng)民從此團結起來了。楊家灘210戶人家，組織起七八十人，分南莊、北莊、西頭、東頭4個隊;每隊十幾人、2人一組，一人鐵锨鏟窩、一人栽苗。根據(jù)預案，按樹苗數(shù)量和海灘權屬，兩年內(nèi)將楊家灘東沙汪280畝全部綠化。據(jù)此，劃片包干，務實應戰(zhàn)。各隊領頭的幾天前就確認了范圍，熟悉了地形。時辰一到，各就各位，責任到人。這種戰(zhàn)法是共產(chǎn)黨人的老戰(zhàn)法，每戰(zhàn)必勝，趕走了日本鬼子，打垮了蔣介石！老戴親力親為，精細策劃，一戰(zhàn)成功。

鏡頭二。頭幾天，苗圃就組織十幾號子人，把兩年壓在圃里的黑松苗子，嚴格按進度出圃并采取保護措施。各隊抽出專人負責運苗，運轉良好。

鏡頭三。各隊抽調(diào)強壯勞力組成挑水隊，附近自尋水源經(jīng)確認后（怕海水成分重），各隊隨栽隨澆。連續(xù)多日，挑水隊伍頗為壯觀。

鏡頭四。中午組織婦女做飯送飯到工地。每到午時，大閨女小媳婦穿紅戴綠，挑起擔子結伴穿行于河岸海灘，成為一道靚麗風景。

鏡頭五。勞動場面有序。不用干部指手劃腳、現(xiàn)場指揮，老戴和村里干部一樣，混在老百姓中勞動?，F(xiàn)場沒有哪個干部溜達著去搞瞎指揮，有個總調(diào)度竟然是村里的能人楊清竹（后曾任村書記和小鄉(xiāng)鄉(xiāng)長），他做過多年公立苗圃的把頭，既懂育苗造林，又熟悉海灘環(huán)境及村民情況，總調(diào)度非他莫屬。

有了天時地利人和，大干一個春天，首戰(zhàn)告捷。造林140多畝，完成兩年計劃的半數(shù)。與此同時，老戴死盯突擊育苗，邊出圃邊育種，重點擴大黑松苗，為下一輪持續(xù)大面積造林做準備。人困馬乏適當休整之后，集中兵力連續(xù)作戰(zhàn)。面對護林壓力，老戴依靠村民力量，組織一線護林專業(yè)隊，爭分奪秒，精細操作，整理林地，突擊補栽，定時補充澆水，最大限度提高成活率;同時設立禁入?yún)^(qū)，加強管制，非管理人員不得進入。

養(yǎng)護比大規(guī)模造林難，稍有不慎就前功盡棄。禁入?yún)^(qū)管理尤其讓老戴寢食不安，稍不留意，來自南莊北疃趕海的、拾草的、閑逛的就闖進去了，哪一天都得毀壞幾十棵苗子。春季天旱，前面澆后面就干了，哪一天也得枯死幾十棵。最后，死了沒有法兒，過了時節(jié)補上也活不了，何況沒有苗了！老戴只能干上火，有勁使不上！

一氣之下，老戴干脆天天蹲在林地里，誰有事就到這里來找他。

冬去春來，兩度春秋，迎來國慶。東沙汪黑松林種植終于成功了，成為亮眼的國慶獻禮，引起社會廣泛關注，多次受到市領導表揚。然而，老戴沒有陶醉，國慶之后，他無聲無息地又走進聯(lián)村治沙退灘地……

1951年春來早。全國人民為支援抗美援朝開足馬力拼搏，老戴更拼，一頭扎進老集村做工作。長期沙患猛于虎，老集人亦深受其害、苦不堪言。楊家灘東沙汪的事實擺在面前，老百姓心服口服，就等這一天了，何況聯(lián)起手力量更大。大家躍躍欲試，老戴卻將心底的興奮和骨子里的沖動深埋，輕松地走出老集村向楊家灘走去……

老戴開始探索建立長期造林機制?？偨Y經(jīng)驗，接受東沙汪大兵團作戰(zhàn)教訓。培養(yǎng)專業(yè)骨干，組織相對穩(wěn)定隊伍，樹立長期作戰(zhàn)思想。不打無靶之仗，科學安排苗木計劃、種子調(diào)配、水源地和勞動力等問題。從實效出發(fā)，不搞大呼隆，堅持邊造邊管、管造同步、缺苗補栽的造林方針，科學養(yǎng)護，防治病蟲害。很快，老戴找到了一條正確路徑，實現(xiàn)造林治沙的良性循環(huán)。

1951年開始，每年造林100畝;1949年到1955年，7年徹底根治楊家灘海灣沙患，為膠東半島乃至新中國北方沿海根治沙患提供了成功范例。

老戴并沒就此止步。他相繼北走長峰，東進城子、海埠，把這一帶凡有海灘的地方全部栽上黑松;繼而，老戴“造林治沙法”向東走進了榮成沿岸，成山人很快創(chuàng)造出驚人業(yè)績。成山林場成長出“一生聽從黨安排”的英雄人物沈秀芹……

誰承想，當年老戴場長逐村向東推進沙灘造林時，走到海埠村竟成就了一段“書記終生造林護林”的傳奇佳話。

2007年威海市建市20周年?！锻Ｍ韴蟆吩凇皩ふ胰ナ览瞎Τ肌睓谀浚瞥鲆黄端麨楹笕肆粝乱黄G蔭》的專訪，講述了造林老功臣、村黨支部書記邵景池的故事：他一生治灘治山不止，最終“長眠林中、精神永存”。

海埠，故名思義，本來是個碼頭，三面圍山，北臨海灘。這種風口沙灘為害最甚，世代百姓不知吃了多少風沙之苦。村里多少有本事的人，想治理卻不知從哪兒下手。

海埠早年屬榮成縣。英租威海衛(wèi)后，被劃為租界，村民抄近路進威海衛(wèi)城里，必經(jīng)溝北、城子走東沙汪。剛代理海埠村黨支部書記不久的邵景池，初出茅廬、雄心勃勃。第一次路過時，見到這里的一片黑松苗，頓生敬意，深深為老戴的精神所打動，當場立下誓言：此生不根治北海灘，枉為一個共產(chǎn)黨員！這個海邊成長起來的漢子，歷經(jīng)狂風惡浪磨礪，生性剛強、意志堅定，說話擲地有聲，一諾千金。一天，邵景池專程登門拜訪老戴。二人一見如故、惺惺相惜，當場簽訂同志加兄弟的終身造林護林鄰邊結盟條約。次日，老戴騎車走進海埠，邵景池陪他一頭扎進北海灘……自此，威海海灘上多了一位忠貞不渝、終生造林護林的書記。專訪中是這樣寫的：

提起邵景池，現(xiàn)年75歲的海埠村村民邵景哲面露贊嘆之色。“那個人可是鐵面無私，愛樹如命。我記得，當時誰要是砍了樹或者破壞了樹，馬上，村里的黑板報上就會公布這人的名字，并記下扣多少工分，到了年底算工分的時候，這部分錢一分不會少扣。也許正是由于邵書記的保護，這片黑松現(xiàn)在才會長得這么好?！?/p>

……

1989年1月的一天，邵景池帶著對故鄉(xiāng)山林的眷戀，離開了這個世界。家人遵照他的遺愿，把他的骨灰埋在了黑松林里，讓深沉的松濤聲陪伴他長眠。

一個愛樹如命的老支書走了。在他的身后，留下了大片郁郁蔥蔥的松林。如今的海埠，再也不是當年飽受沙患折磨的村落了，成為風景優(yōu)美、滿眼綠色的美麗村莊。

有老戴和邵景池這樣的共產(chǎn)黨人，很快，這條靚麗的黑松帶便環(huán)繞著膠東半島海岸不斷地向前延伸……

在成績和榮譽面前，老戴沒有張揚，也不到處去做報告。唯一變化的，是他外出辦公騎上了自行車。

在以后漫長的日子里，每當我乘飛機起落經(jīng)過膠東沿海那一剎那，或驅車馳騁在膠東海岸黑松林里的高速路上，膠東大美的感受總是特別強烈。這時，我的眼前總浮現(xiàn)出兒時記憶中把自行車壓得“吱吱”響的老戴……

原來老戴是老八路

老戴這人一直是個謎。

五六十年代，在我們周圍幾個村，凡提起老戴場長沒有不認識的，沒有不翹大拇哥的。特別是我們村，大人孩子都知道。時光走過一甲子，他的業(yè)績和影響越發(fā)凸顯，我越是想了解他的身世，并萌生出要調(diào)查寫作他的念頭，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念頭越發(fā)強烈。然而，當我問及身邊當年認識他的人時，問了幾個，都是一問三不知：不知其姓名、不知其籍貫、不知其出身。

越是撲朔迷離，我越下決心揭開這個謎底。

半年來，經(jīng)多次走訪特別是走訪與他共過事的老人，并通過官方和民間查檔等途徑，終于厘清了他的真實情況——

1900年。庚子事變，八國聯(lián)軍占領紫禁城。

馬井泊。早年屬文登縣溫泉都六里，1898年英國人強行租占威海衛(wèi)，庚子年四月，這里被劃為英租界。不久，鄧家從西字城搬過來了。

9月，鄧家有喜，一男孩出生。9月添丁，家中老人隨口取名九子，大名鄧汝賢。孩子出生后多大了也不愛說話，但遇見看不慣的事卻直言不諱。大人說他缺心眼，脫口叫他九彪子。彪，就是傻的意思。其實他一點也不彪，那只是他的為人風格。

7歲那年，英國人在他家門口（臨泉河河套）連續(xù)兩天槍殺29名抗埋界的中國人，自此，九子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種子。

11歲他開始讀書。家里孩子多，日子拮據(jù)，書也讀得一般，讀了3年就停下了，跟著大人學農(nóng)活。農(nóng)閑學做生意，幫家里糊個撲克牌，到威海衛(wèi)倒騰點白布、紙張等回來串鄉(xiāng)趕集，成家后也沒擱下這生意挑子。后來，街上傳聞共產(chǎn)黨為窮人撐腰打天下，他想接觸卻找不到門路。

迷茫時，離他家很近的天福山爆發(fā)了武裝起義，他的家鄉(xiāng)迅速點起抗日烽火。一次，他去西字城老丈人家，偶遇剛從仁川回來的進步青年劉錫榮，兩人一見如故，鄧汝賢從此走上革命道路。

1938年9月，劉錫榮由王臺介紹入黨。他在大水泊西南臺村以開豆腐坊為掩護開展工作，并發(fā)展鄧汝賢為抗日救國會會員。鄧汝賢以地下交通員身份，負責橋頭、大水泊等文榮威邊區(qū)與敵占區(qū)（威海衛(wèi)）的情報傳遞，同時，為八路軍駐前長灣村機關搞物資供應。為了保密，他化名為“戴仁義”。從此，人們只知他的組織名，不知他原名。打這時起，他時常用新名字鼓勵自己：為了家國大義不惜殺身成仁。

一次，他為八路軍搞到一批布匹，由一位女交通員負責接貨。結果女交通員被特務盯上了，特務緊跟在她身后想抓捕同她接頭的人。當她走過來時，戴仁義一時大意，問她：“布匹今天不一并帶走嗎？”結果，女交通員假裝沒聽見，迅速向他使色眼發(fā)警報。這時，戴仁義反應敏捷，一個急轉身逃脫了敵人的追捕。

又一次，他為敵占區(qū)八路軍轉送子彈。當把子彈送給村里負責交接的沙永昌家里時，沙永昌把子彈暫時放到炕上。這時一個鄰居過來串門，發(fā)現(xiàn)了炕上的子彈！鄰居一出門，戴仁義馬上叫沙永昌把子彈藏在另一屋的糠缸里，要求他當晚馬上把子彈轉移走并躲藏起來。說完戴仁義立即轉移，沙永昌卻麻痹大意沒有走。結果，第二天一早就被敵人抓走，最后犧牲了，造成重大損失。

又一天夜晚，戴仁義同鄰村的黨支部書記接頭。剛見面，敵人就圍上來了，他急中生智，翻過院墻就跑。后面敵人邊追邊打槍，情形危急。夜間白衣服容易暴露目標，他迅速脫下扔掉，光著身子跑了，又躲過了一劫。

盡管如此，他為八路軍從敵人眼皮底下販貨，還是被溫泉湯崗樓抓到兩次，但是每次都以商人身份裝愣充傻，最后被關了幾天就混過去了。

……

此時，正值膠東東海二次起義之際，斗爭形勢很殘酷復雜。面對生死，戴仁義已經(jīng)成熟起來，成為一名堅定的革命者。1940年9月，經(jīng)劉錫榮介紹，他光榮地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

抗戰(zhàn)到了最艱難的時候，1941年膠東八路軍在許世友司令員的指揮下，重拳打擊境內(nèi)反動派頑固軍隊，扭轉危局，打開了抗日戰(zhàn)爭的新局面。這年，根據(jù)斗爭形勢需要，戴仁義走進了前長灣村參加八路軍，在部隊機關干炊事員。后任后勤干事時，經(jīng)?；b到敵戰(zhàn)區(qū)采購物品。

1942年，日偽軍對膠東發(fā)動了春冬兩次“大掃蕩”，妄圖將東?？谷瘴溲b和各縣抗日力量包圍壓縮至半島盡頭予以消滅。形勢危急，城鄉(xiāng)處在一片恐怖之中，群眾情緒低沉，根據(jù)地人民有的甚至懷疑八路軍是否還能回來，以至于拒用抗日政府發(fā)行的北海幣和糧票。面對這種危局，東海區(qū)委領導認為，必須捕捉戰(zhàn)機，打亂敵人“掃蕩”陣腳，以提高廣大軍民反“掃蕩”信心。此時，已是威海衛(wèi)特區(qū)抗日大隊大隊長的劉錫榮，找來司務長戴仁義，要他立即偽裝潛回村摸清馬井泊據(jù)點情況，在村等他陪同東海軍分區(qū)副司令于得水前去搞地形偵察。戴仁義只身偽裝偵察，在預定時間和地點向首長報告了情況后，隨后化裝成農(nóng)民，拾糞時偵察地形，進行戰(zhàn)斗部署：由東海獨立營擔任主攻，威?？谷沾箨牨謨陕纷钃艨赡茉鲈臉蝾^和溫泉之敵。當天晚9時許，東海獨立營趁夜色掩護，出其不意，一舉攻克馬井泊據(jù)點。俘虜偽軍小隊長杜云章等40多人，繳獲機槍、沖鋒槍、步槍、手槍共34支和子彈、手榴彈一批，并將據(jù)點3座炮樓燒毀。天亮后，橋頭、溫泉一帶人民奔走相告：昨晚真是神兵天降，放心吧，八路軍還在咱這里！

1944年，抗戰(zhàn)轉入全面戰(zhàn)略反攻態(tài)勢，隨斗爭形勢和工作需要，為充實加強一線部隊，戴仁義調(diào)任特區(qū)獨立營后勤干事，負責后勤保障。獨立營配合東海獨立團，劍鋒直逼日偽設防特區(qū)周邊的60多個據(jù)點。任務艱巨，時不我待，他晝夜兼程、長途跋涉。為了加強戰(zhàn)勤保障，戴仁義既是戰(zhàn)斗員，又是指揮員，身體力行、忘我工作。為了方便工作，他便裝不離身，穿梭于敵戰(zhàn)區(qū)與解放區(qū)，冒風險發(fā)動群眾運送采購物資，保證作戰(zhàn)部隊物資充足。

月黑風高，夜深人靜。二次夜襲攻克蒿泊據(jù)點由威海獨立營和文西獨立營合作。文西獨立營在賈幫元營長的帶領下，400多人由西線雙島星夜兼程，急行軍一夜奔襲蒿泊。兄弟部隊進入特區(qū)作戰(zhàn)，作為負責后勤保障的戴仁義按作戰(zhàn)計劃，提前徒步抵達指定位置，協(xié)助兄弟部隊，秘密動員地方黨組織和群眾做好各項后勤準備。次日凌晨2點，戰(zhàn)斗按時打響并迅速結束。

拔除長峰據(jù)點和竹島據(jù)點，是掃除威海衛(wèi)外圍據(jù)點的最后一場戰(zhàn)斗。1945年8月1日，根椐東海分區(qū)統(tǒng)一部署，東海獨立團攻打長峰，特區(qū)獨立營打完竹島，就只剩下市里南大橋據(jù)點。這是東海區(qū)抗戰(zhàn)最后的戰(zhàn)斗。戴仁義接到任務后，憑借對地形和人脈的熟悉，化裝潛入，作好戰(zhàn)地后勤保障準備，勝利完成首長交給的任務。15天后即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威海衛(wèi)重新回到了人民的懷抱。

1941年至1948年，戴仁義在威海衛(wèi)特區(qū)抗日大隊和獨立營，先后擔任司務長、后勤干事和招待所副所長，為黨和人民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共產(chǎn)黨員時刻聽從黨召喚。

威海衛(wèi)保衛(wèi)戰(zhàn)勝利不久，他接到任橋頭區(qū)糧庫主任的命令，上任3個月后又接到新的命令：新年前赴威海衛(wèi)楊家灘國營林場（苗圃）任場長。

接到命令，他打起背包就出發(fā)了。

搶救歷史貴在行動

老戴的一生是一個平凡人的一生。

老戴的一生又是一個平凡人無法超越的一生。

他平凡得像一粒沙子，歷史的車輪一旦碾過就會被湮沒。他平凡的人生和事業(yè)，成就了那個時代一大批政治家、軍事家、戰(zhàn)斗英雄;而唯有他，查找史冊沒有名字，查看史書上沒有文章，查閱檔案沒有記載……真實的歷史和生活離了他不行，而記錄歷史沒有他更不行。甚至連他的兒孫，他們竟然全都說不清父輩和祖輩的事情。因老戴寡語的性格和長期保密保性命形成的自覺，他又長期不與家人一起生活，兒孫不知道實在正常。

這就是歷史和現(xiàn)實。也許出于一種道義和責任，也許是鄉(xiāng)愁作祟，我決意挑戰(zhàn)這個選題，搶救歷史還原人生，因為這或許可以呼喚人性的回歸！

立足搶救，貴在行動，一刻也不能等。

去年夏天一個星期天的早晨。當我在電話里把這個想法同村的福強叔和國友哥說時，立即引起他們的強烈共鳴。他倆是比我早兩年的中學生，是村里的明白人，孩提時起對老戴就尊重有加。于是我們當場約定，分頭聯(lián)系我村和老集當年跟老戴共事的當事人。當時，我們?nèi)藢洗饕彩鞘裁炊疾恢?，只知他姓戴。他是哪里人、叫什么、原來干什么、后來去哪了，等等，誰也說不清。很快，都回電話了。國友哥電話查詢回話快：“兄弟呀，我去找的倆人，谷八神志不清了，找也沒有用了。老集叢新滋84歲了，頭腦清醒，在鳳林敬老院，我把他電話給你……”一會兒，福強叔來電話：“機臣，我剛從文斗（楊清恒）哥家回來，他84了，頭腦還清楚。他說，老戴叫戴仁義，是他的組織名，真名叫鄧汝賢。老戴退休是他趕馬車送回家的，老戴是橋頭馬井泊村人。不過說時間長了也不行……”

當時，這些信息已令我驚奇不已。我馬上開車，拉著老福叔就重返文斗叔家;下午，接著國友哥倆，驅車來到鳳林敬老院找到叢新滋老人……

經(jīng)過同兩位老人的訪談，我搞清了老戴人生的主要輪廓，從而堅定了搶救這段歷史的信心?？上确乓环盼⒂^調(diào)查，先把老戴和楊家灘國營林場（苗圃）的歷史和主要過程搞明白。過去，就有這個苗圃是英國人和民國時留下的說法，因此大家都以為這個林場（苗圃）是建國后才收為國有的，老戴是50年代初來任職的。就連剛訪問的兩位當事人也是這么說的。不見文字記載，不好妄下結論。因此，這次必須從苗圃的源頭去追溯。

改革開放后，隨著城市化的進程，經(jīng)過20多年的建設，原來林場（苗圃）的地盤已被一座現(xiàn)代化的新城所取代，黑松林被建成了九龍灣公園，不見有育苗的苗圃。苗圃哪去了？經(jīng)多方查尋，聽說搬到竹園村多年了，這村原來屬經(jīng)區(qū)地盤，又是山村，適宜搞育苗。20世紀70年代初，我剛出道時曾在蒿泊公社工作過，對這些村都熟悉，這次去調(diào)查苗圃亦可尋故。將當要成行時，對方來話說苗圃早搬到溝北村了，電話聯(lián)系又說早搬到崮山了……

為此我只好求助官方。經(jīng)區(qū)管委辦公室盧樹剛主任，十分重視歷史文化特別是紅色印跡的挖掘，他馬上聯(lián)系主管部門，我很快與苗圃王佳強主任取得聯(lián)系。在一個周六的上午，一大早，我和福強叔驅車來到崮山，與抽調(diào)駐崮山的市鄉(xiāng)村振興服務隊的王主任接上了頭。

王佳強，一位新中國成立前過來管理國營苗圃的傳人。1993年萊陽農(nóng)學院果樹專業(yè)畢業(yè)后，被分配到環(huán)翠區(qū)農(nóng)業(yè)局;1995年調(diào)崮山鎮(zhèn)果樹站三年后任站長;2010年調(diào)任國營苗圃主任，隸屬經(jīng)區(qū)管委農(nóng)經(jīng)局。同年秋季，根椐城建規(guī)劃，苗圃搬遷至竹園村，租用育苗地100畝，職工15人;2015年土地租期到期，苗圃搬遷溝北村;2017年苗圃改革，改為林業(yè)苗圃站，屬事業(yè)單位，職工7人。

可能出于對老戴場長和苗圃的感情，我和福強叔見了王主任格外親。他也很熱情，一陣寒暄后，拿出一本久藏的手寫本《國營威海苗圃志》遞給我，說這是接手苗圃時傳下的。接過來，我翻看不停，當翻到“一九三零年至一九四七年苗圃狀況”這個標題時，我當場就激動了……

這本手寫的苗圃志，于1982年8月13日脫稿，由當時的技術員田兆本書寫。而且是一份原始草稿，用的是當時很流行的一種信紙。16開，紙面印著紅線條，上下限是兩條橫粗線，中間行距間隔線上實下虛;左側豎印裝訂線，右底有標明頁碼的空格;首頁題目右上角標明“草稿”二字和時間，結尾落款時間和作者，頁碼標明18頁，后面附有大量表格，頁數(shù)不少于正文。的確是草稿，從字跡和大量涂改上可作此認定。

這是孤本，具有重要文獻價值。翻看后我的第一反應是得出這個結論。為此，我提出復印兩份：村里一份，給我一份。王主任略加思索后說，好，不用全印，節(jié)選歷史部分和主要表格。他很明白我的意圖，主要是為搶救這段歷史而來的。結果不虛此行，收獲頗豐。

墻上的時鐘走到了11點，本來返回家吃午飯正好。為了搶時間，我和福強叔一商量提前進馬井泊村，中午搞調(diào)查。村書記是老戴的孫子，幾天前通過鎮(zhèn)上約定今天來，誰料竟趕上了個晌午頭。

路上，福強叔還為上午的收獲高興不已。本來上午國友哥也要來，他突然有事，我商量讓福強叔回去復印一份給他，以此提振大家的精神、拓展調(diào)查視野……轉眼間，我們穿過溫泉，車進橋頭街，停在一家小二黑水餃店，吃完了就起程向老戴的村莊跑去。

有路標導向，車順利進村了。正猶豫時，迎面走來一位中年漢子，我急忙下車問找書記怎么走?！澳阏視洠　彼徽摽诙?。我告訴他來調(diào)查老戴的事。他說：“我知道了，這么早，不是說二點開始嗎？”我問：“你是書記？是老戴的孫子？”他說：“是孫子不是書記?！蔽矣终?！他見狀對我說：“我哥是書記。”真巧了，進村就撞見了老戴的孫子！難道老天有靈！

眼前的老戴孫子鄧炳勝，本分厚道，也挺健談。我見時間尚早，就同他拉起他爺爺?shù)募沂?。言談中我得知，老戴現(xiàn)在唯一的小兒子鄧樹清已76歲，住在這條路的西一側。我說想見見他，鄧炳勝立馬去把老人請來。世事滄桑，命運難料，老人剛失去老伴，二個孩子都在威海工作定居，他一個人過日子顯得憔悴。不過見了我，滿臉堆笑，主動帶我去看看一路之隔父親的老祖居。一片菜園地里的四間房破爛不堪，看樣子多年已無人經(jīng)管，任憑風吹雨打，見了讓人心酸！我不好再說什么，端起相機為老戴場長的房子拍下幾張片。

下午，村里來了五人：老戴的小兒子鄧樹清，孫子鄧炳順、鄧炳勝，本家侄子和一位老者。我先把為什么調(diào)查老戴的想法說了，接著聽大家說。這種場合，作為孫子和村支書的鄧炳順，雖已年至6旬，卻顯出一種謙遜和本分。他客氣地對我說，先請老人說吧，我作為孫子不稱職，俺爺?shù)氖挛艺媸钦f不上來。話音剛落，一旁89歲的車士彬老人就開了腔。他頭腦清楚，思維敏捷，對老戴早年做地下交通員和村里的聯(lián)系說得有板有眼……為節(jié)省時間，老人說得差不多后，我開始提問題，大家來討論。一旁的書記一言不發(fā)插不上話，看來真的不了解。其實這很正常。最后，下一步怎么進行？大家集中了三條：回去繼續(xù)收集，過幾天還回來;根據(jù)需要和方便，可單獨找誰到外面談;最后到墓地去看望老戴場長……

中間，借去橋頭有事之機，我插空單獨把鄧樹清和鄧炳勝請到橋頭街上，并一起去找年過百歲的老親戚……原打算抽時間再找車士彬老人，結果這年春節(jié)老人走了。這越發(fā)說明，搶救歷史貴在“搶”字……

通過和老戴家人的多次接觸，我起碼搞清了他的家庭狀況。老戴一生有四子一女，前妻只生有一個兒子叫鄧樹錚，早年出走東北了。后妻生的老大叫鄧樹楠，早年當兵，轉業(yè)北京，已故，78歲走的;老二鄧樹茂英年早逝，59歲走的，撇下三子一女：長子鄧炳友退休定居威海，二子鄧炳順在村干書記，三子鄧炳勝在村務農(nóng)，女兒鄧炳英退休職工，57歲;老三鄧樹清，今年76歲，兩個兒子都在威海工作定居;女兒鄧樹鳳尚健在，82歲。

盡管經(jīng)過突擊搶救，掌握了一些東西，由原來一張白紙到初步形成了線性概念，但關健節(jié)點問題還是說不清。比如，他的入黨時間，哪年參加八路，這之前的主要經(jīng)歷，哪年到國營林場（苗圃）任職的，等等。這些節(jié)點不搞清楚，就是對歷史的褻瀆。于是，我開始瞄準查他的人事檔案。這本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問題，但涉及跨地區(qū)查閱，費了一番周折，只查到兩張個人履歷表。想再往深里查，人家以此檔沒有解密為由，讓我只好就此作罷。

履歷表是用鋼板刻印的。1950年和1952年兩次填報，都是老戴自己寫的，雖然鋼板字和老戴的字很小，經(jīng)過復印很難識別，但對我來說卻如獲至寶;盡管兩張表對其在部隊任職時間說法不完全一致，但其人生基本情況和主要歷史脈絡可以搞清楚。

鄧汝賢，1900年生于橋頭馬井泊，1911年在村小學讀書，1915年務農(nóng)，1940年入黨，1941年參軍（先后任威海抗日大隊炊事員、威海獨立營司務長、東海指揮部招待所副所長），1948年3月任橋頭區(qū)糧庫主任，12月任國營楊家灘林場場長。

特別是劉錫榮提供的相關史料，對研究搶救老戴的歷史有重要價值。據(jù)鄧炳勝講述，爺爺退休后，在西字城定居的劉錫榮經(jīng)常過來和爺爺在一起。有資料顯示，劉錫榮因身體原因，建國后大部分時間在地方國營農(nóng)場和園藝場工作。雖然老戴到林場比劉錫榮早，但說明他倆自始至終都有密切的工作聯(lián)系和個人交集。這些，對搶救極少有歷史記載的老戴的經(jīng)歷來說，具有重要參考價值。

當事人口述錄四則

2019年11月1日下午2時，在馬井泊村調(diào)查，后根據(jù)退伍老兵車士彬先生的發(fā)言記錄進行的整理——

我是一個抗美援朝老兵，今年89歲，比戴仁義小二十歲。他參加革命時不到40歲，我不到20歲，一個村的人是了解的。他原名叫鄧汝賢，后因做地下交通員化名戴仁義，村里人稱這是組織名。西字城一個老黨員，找他主要負責敵占區(qū)工作。馬井泊和西字城相隔很近，據(jù)說只有二里半。當?shù)厝硕贾?，自清代晚期開始我們這一帶屬“三不管”地帶（泛指歷史上的橋頭、大水泊、文登營、天福山等地，因處在文登縣、榮成縣、威海衛(wèi)三地邊區(qū)位置，這種特殊的位置和環(huán)境形成膠東革命最初的發(fā)源地和根據(jù)地），戴仁義經(jīng)常去西字城，一來二去熟了，受這村人的影響（西字城村有幾多：早年讀書人多，投身革命的多，出烈士多，出大人物多。當年介紹理琪由上海來膠東的，是在河南省委工作的鄧汝訓，就是西字城村的;開國少將劉中華也是這村人），走上了革命道路。

當時，即天福山起義前后，西字城人最出名的是劉錫榮。他擔任膠東特委地下交通員，為護送報名青年西上參加“三軍”，成為出了名的“鐵交通”，主要負責威海衛(wèi)一帶敵占區(qū)。后來擔任威海衛(wèi)工委書記、辦事處主任和抗日大隊大隊長兼政委，直到新中國成立前，都是在“邊區(qū)”和敵占區(qū)這個范圍活動。戴仁義雖然地位和職務不高，但他同大多數(shù)參與者一樣，是革命隊伍的一分子。他的革命活動始終沒有離開這個范圍，與劉錫榮有著廣泛的工作聯(lián)系和親密接觸。

日本人來了，在我們村西山建起兩座崗樓，是控制威海衛(wèi)、文登和榮成三地的重要據(jù)點。戴仁義小時候就做生意，參加革命后以做生意為掩護，往返于“邊區(qū)”與“特區(qū)”之間，商道、人脈和社會資源都通路，干起來順手。他干地下工作，做交通員經(jīng)常在我們家鄉(xiāng)這一帶活動，對村里工作很支持，在村里發(fā)展黨員。為了給八路軍轉送子彈、棉布和日用品，他經(jīng)常半夜回村，安排好后馬上離開，使我們村成為一個重要轉送點。村里也有漢奸，二狗子時常進村抓人。我家門口有兌家窩子（搗米用的石臼），有活動地場，村里搞什么活動都經(jīng)過我家門口。

有天晚上，老戴突然回村。他把一些子彈送到沙永昌家，并囑咐一定藏好，盡快轉送駐前長灣村的八路軍。沙永昌麻痹大意，把子彈放在炕上，也沒有及時藏起來。結果，老戴前腳走，后腳一個鄰居來串門，看見了炕上的子彈。這時，沙永昌應馬上把子彈轉移走并藏起來，結果，第二天早晨天剛亮，二狗子就進村把鄧永祥、沙永昌等7人抓起來，集合在俺家門口，當場宣布沙永昌給八路軍送彈藥，當要犯押走。后來放回兩個，幾個重要的死在威海和青島。但這并沒有嚇倒抗日群眾，反而更激起了村里人的抗日決心……

在老戴他們的影響下，我17歲報名參軍;走進東海軍分區(qū)司令部警衛(wèi)營，參加過孟良崮戰(zhàn)斗;1948年春奉調(diào)進京加入中央警衛(wèi)團，肩負保衛(wèi)中央機關任務;1951年入朝參戰(zhàn);1954年回國轉業(yè)參加地方建設。

2019年10月24日上午，在楊家灘社區(qū)金域世家小區(qū)采訪，根據(jù)威海國營苗圃退休職工楊清恒的談話記錄進行的整理——

我1935年生于楊家灘村。老戴場長背個鋪蓋卷剛來苗圃時，我不足20歲，在家里趕大車，除下地外，對外也接生意送貨。老戴來了后為改造東沙汪，發(fā)動村民造林治沙，白天黑夜跑我們村，走訪群眾，開黨員會，參加支部會，找老人了解情況，很快同村里大人孩子熟悉起來。我老爹楊錫香、二哥楊清林（村黨支部組織委員，分管青年），都對老戴干這件事很支持，自然我也十分敬重老戴場長這個人。不出幾年時間，把東沙汪近千畝沙灘全部綠化完了，后來給榮成成山造林送黑松苗子。深秋送去，冬天悶在地里過冬，來年春天到雨季都可以栽植。在我們村雇四五輛大車，有楊錫行、楊錫炎、楊清民和我，幾個人里我的年齡最小。四五輛大車都是個人家的，走一百多里路，當天返回，連送幾趟，每趟每車給五六塊錢。

1958年，苗圃上了一輛汽輪騾子大車，原來趕車的得大麻瘋病去住院，急需趕車的。老戴看我年輕，給人的印象也不錯，就找我爺商量要我去。從此，我就成了國營苗圃的一名職工。

老戴這人不愧是老黨員、老八路、老革命。我跟他干了幾年后，調(diào)到威海雙島林場干了13年，劉公島林場干了8年，后又回到苗圃干副場長，最后到蒿泊鎮(zhèn)干林業(yè)站站長，轉了這么多地方，無論在哪，凡提到老戴場長大家都翹大拇指。

特別是初來時，他這種精神一般人做不到。大面積育苗沒有種子不行，他盯住采集種子這一關不放。松樹種子從采集到晾曬專業(yè)性很強，不能有半點馬虎。據(jù)說當年英國人在劉公島時，是我們村一個跑船的買回一包日本黑松種子，在劉公島試種成功。為秋天采種子，老戴費了不少心思，動了不少腦子。有了種子，從育苗到栽植，一直盯住不放。里里外外一把手，對外聯(lián)系，領著干活，處處起模范帶頭作用。東沙汪全部干完后，可以休息休息，他為保證成活率，多次到村里和干部一起開會研究，如何調(diào)動老百姓護林的熱情。最后，同村里合作，共同護林，每年砍下的柴火七成分給老百姓當燒柴。我們村遠離山區(qū)，燒柴是大事，由此老百姓護林積極性很高。

本來，干完自己地盤的事就行了。老戴是真正的共產(chǎn)黨人，繼續(xù)革命不停步，在威海的海灘治沙育苗造林后，又為榮成、文登、牟平等地送樹苗?？梢哉f，膠東沿海的黑松林都是他育的苗?，F(xiàn)在看，老戴真的功勞不小！今天我們有如此幸福的家園，真不能忘了老戴場長當年的付出！

1962年，老戴場長退休時，是我趕大馬車，把他和來照顧他生活的老伴送回老家的，送到橋頭馬井泊村。

2019年10月24日下午，在鳳林老年公寓采訪，根據(jù)苗圃退休職工叢新滋的談話記錄進行的整理——

我家住老集村疃西頭。1956年，我21歲，讀完完小回村干了4年活。那是秋天的一個傍晚，我在家門口臨街的輾子旁輾地瓜干面，只見老戴場長從西面騎自行車過來了。我停下輾子打招呼：“天黑了！老戴場長還不下班？”他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我來村里開黨員會。我問苗圃是否招人，他說明春要增育鄉(xiāng)間綠化苗木，想增加個人。我說我要去，他說等當天晚上商量一下，這事他自己說了不算。結果，第二天吃早飯時，我忘了這件事，突然老戴場長來到我家。他先坐下來吃了個地瓜，就說這事他和村里商量了，村里的意思叫我侄兒去，因為他媽剛病逝。我媽說我也是可憐孩子，場長定誰去吧。戴場長說：“這事是你兒子要求的，自己愿意去肯定能干好！”我媽就答應聽場長的。戴場長對我說：“你想去今天就去吧……”這樣，我背起媽媽打起的鋪蓋卷兒，當天就走進了威海國營苗圃。

走了一個小時，9點到了。孫會計給安排住宿，換了飯票，接著就跟著老工人去干活。為明春育苗做準備，剪法桐和楊樹條。每根20公分，100根捆一捆，挖露天窯子8捆一排存起來。先埋4寸土悶起來，冬天埋一尺厚，來年清明出窯插條。

早晨起來干活，時間不一。剛去時，凌晨三四點起來翻豬圈，共有五六個圈，一人翻一個，干一個半小時，二十天左右翻一次;6：30早飯，餅子、熱菜，8分錢。上午11：30午飯，4兩豆餅子，一碗燉蘿卜塊，8分錢。中午12：00午休;下午1：30剪條;4：30收工;5點吃晚飯，餅子、地瓜、稀飯，五六分錢;晚6：00學習，戴場長參加，讀報紙，完了研究生產(chǎn)，開會用罩子燈，宿舍點小煤油燈;7：30結束;8點熄燈。定期改善生活，半月吃一次餃子，一角五分到兩角，五天一次白面饅頭，一角二分到一角三分。

我來以后，海灘造林基本完成了，育黑松苗很少。但我記得十一二歲時，剛上一二年級，大約1950年前后，學校組織我們來楊家灘東沙汪栽過黑松苗。根據(jù)需要，當時主要為鄉(xiāng)間綠化育法桐和青楊苗。每年清明后壓一個月苗，三畝地出苗1.8萬棵，用苗單位來拉。為增加收入發(fā)展果樹，二畝果園有小國光、大國光、紅香蕉、金帥等。還要發(fā)展養(yǎng)豬，每年出圈十八九頭肥豬，食品公司拉去殺。養(yǎng)豬和果樹收入上交財政。

剛參加工作時，每月工資20元，三個月后26元，老戴場長48元。以后水漲船高，逐步增長。退休前，我每月80元，退休后40元，現(xiàn)在5300元。

一晃，我在苗圃干了38年。1994年退休，現(xiàn)在在鳳林敬老院安度晚年。當年，我一個乳臭未干的愣頭青一句話，老戴場長就圓了我的人生夢想，我感謝老戴場長，感謝共產(chǎn)黨。

2019年秋冬和春節(jié)期間，現(xiàn)場電話采訪戴仁義孫子鄧炳勝，根據(jù)談話記錄的整理——

爺爺退休時我八九歲。那時農(nóng)村窮，日子很苦，爺爺在村里算有錢人，對我家生活幫助很大，也時常買糖果、點心等稀罕物給我們兄弟幾個吃。我年齡最小，爺爺格外疼愛，時常跟在他的身后打轉轉。

跟爺爺看露天電影是當時最大的樂趣。每到夏天夜晚，在打麥場，還有街上，凡是周圍有村莊演電影，我總是纏著爺爺都我去。其實，爺爺比我還愛看那個時候的戰(zhàn)斗片，《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永不消失的電波》《南征北戰(zhàn)》……不管演幾遍，爺爺總領著我去看?，F(xiàn)在明白了，那是爺爺那代人的生死情結，是他們?nèi)松男叛龊拖Ｍ？赐觌娪暗诙?，我就纏著爺爺講他當年的故事，特別是做地下交通員、化裝成買賣人、到敵戰(zhàn)區(qū)送情報送物資的故事……

爺爺愛集體、愛勞動的品質為我樹立了榜樣。老人為革命操勞大半生，退休后總是閑不住。在爺爺眼里，集體的事再小是大事，個人的事再大也得服從集體。小時候，爺爺親我，慣我，寵我，但有損集體利益、損壞公家東西的底線不能突破，一旦犯了錯，爺爺就翻臉了，甚至很兇。有一次帶我去大田里干活，不小心踩倒了幾棵小苗，結果爺爺對我兇得很厲害。還有一次去地里拾麥穗，我掐了田里幾穗麥穗，結果爺爺毫不留情地罰我站大半天。從此，我嚴格要求自己，小時候做熱愛集體的好孩子，成人后做熱愛集體的好社員。

爺爺對村里人有求必應。這種優(yōu)秀品質在村里有口皆碑，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那時，農(nóng)民最大的難處是手里沒有錢，可花錢的地方很多。孩子結婚要花錢，蓋房子錢不夠，孩子上學買自行車沒有錢……爺爺每月領50多塊退休金，大家知道爺爺心腸好，有了事就跑來找爺爺。不管誰來，爺爺從不打人家的臉，自己有難處也是想法子幫鄉(xiāng)親一把;借出去的錢，有的還了，有的根本沒能力還，但只要他手里有錢，只要人家找他，他就幫。

他一生嚴格要求自己從不搞特殊。爺爺做為一個老黨員、老八路、老革命，轉業(yè)到地方大小是個領導，手里也有權，但他從不以老革命自居搞特殊。當國營苗圃場長十幾年，從沒安排一個孩子出來工作，孩子都留在農(nóng)村當農(nóng)民。

當人民群眾遇到生命危機時他能挺身而出。小時候聽媽媽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爺爺剛到威海國營苗圃時，一個清晨，天剛蒙蒙亮，爺爺起床后，依舊保留在家做農(nóng)民的習慣，用鐵锨撅起糞簍子去拾糞。剛出門沿一條小路走出不遠，突然，前面?zhèn)鱽硪魂嚵钊丝謶值呐思饨新暋瓲敔斄ⅠR警覺起來，操起鐵锨向前撲去……老遠，發(fā)現(xiàn)黑乎乎的影子在地上扭動翻滾！原以為有人在跟壞人搏斗，靠近一看，是一個女人在嘶叫，才明白是個產(chǎn)婦要生孩子！這時，爺爺意識到這產(chǎn)婦有生命危險，馬上跑回宿舍抱出自己的行李，并拿來一把剪刀，給產(chǎn)婦鋪上和蓋好被褥后開始接生……事后才知道這產(chǎn)婦因大意，天不亮起來走娘家，結果在半路上生了。多年后，這家人還把爺爺視為救命恩人，直到爺爺退休回家后，人家兩口子還專門到村里來看望我爺爺。

孤本苗圃史志摘選

一九三〇年前，苗圃所在地是一片海沙退灘地。西至楊家灘河和長峰河入?？冢瑬|至老集河入?？?，南至城子、溝北通長峰的一條大路（當時可走大車，崮山、城子、溝北一帶的商人、行人皆經(jīng)此路與威海往返），北至東海，總面積約800畝。

那時海灘一片白沙，大部分面積零星長些三梭子草，群眾稱東沙汪。在靠近大路旁雜草較密的一片沙地，英國人用白石灰圈了一個圈，在此地落飛機，即英國人的飛行場。此場一直存留，間斷使用到解放為止（見現(xiàn)存飛機場界碑）。

一九三〇年國民黨接收威海衛(wèi)，立即在此處籌建苗圃（見《威海衛(wèi)行政工作報告》）。當時苗圃歸長峰農(nóng)場代管，因此叫長峰苗圃。

國民黨專署社會科蔣立軒（都叫他蔣技師）組織威海公園（現(xiàn)東山賓館所在地）、后營（現(xiàn)北大倉部隊營房）、三角花園等處培育花木的一些人，到東沙汪開荒籌建苗圃，由徐新發(fā)負責（以上見楊清福、徐振開記述）。地點選在大路兩旁，英國人飛行場以南雜草較多的地方，那兒地下水位一米，水質鹽分較多，到處是荒草、坑洼，是一片亂葬崗之地。

當時的苗圃既無房子也無水井，蔣立軒叫徐新發(fā)領著威海管花木的一些人來開荒地，有時拿干糧住在楊家灘，人手不夠，就找楊家灘村的人來幫忙。

育苗以片松、黑松為主，其他洋槐、國槐、法桐少量，總面積也很小。

一九三二年，蔣立軒為加強育苗，把不懂培育苗木的徐立新調(diào)走，把在威海三角花園培育苗木的陶家梅調(diào)到長峰苗圃負責，找楊家灘楊清竹當把頭正式經(jīng)營苗圃。共有地五十畝，開墾了二十二畝，育苗十三畝多，并且還詳細記錄了播種日期、面積、發(fā)芽期及生長高度。當時育苗有黑松、沙果、桑、剌槐、柞棵、胡桃、側柏、白榆、中槐、紫荊、法桐、合歡等22種苗木（見《威海衛(wèi)收回第二周年工作報告書》第五節(jié)），并且陶家梅為防止海風吹來的沙埋沒了苗木和糧田，就用苗圃育的黑松苗，在苗圃北栽了一處防風林，并種柞棵（見楊清福記述）。此防風林至今尚存，伐樹看輪確有近五十年。

一九三四年，因陶家梅與楊清風不和無法工作，蔣立軒把陶家梅調(diào)到溫泉湯工作，暫留楊清風負責。他繼續(xù)擴大育苗地達40余畝，育苗仍以片松、黑松為主。

一九三六年蔣立軒把楊清風調(diào)到阮家寺帶了一大幫人去造林，又把陶家梅調(diào)到苗圃來管苗木，并撥款蓋了四間海苔房，挖了一眼水井，精心經(jīng)營苗圃。育苗地擴大到70畝，育苗品種達24種，產(chǎn)苗木達2298607株（見《民國二十五年工作報告書附長峰苗圃苗木株數(shù)表》）。那時，楊清竹當把頭負責記工，領著從楊家灘找來的人干活。他們的工資都是從威海領來，每月工資10元。威海總負責會計是夏仁重，他也時常到苗圃來檢查。每到清明各村都來搬苗植樹，陶家梅見威海開的單子發(fā)苗，不收款。

一九三八年日本侵占威海，開始接管苗圃，發(fā)工資，但是不重視苗木的培育，育苗的種類和數(shù)量、畝數(shù)都有下降。過了幾年戰(zhàn)爭激化，日本人也不發(fā)工資了，楊清竹也因日本人的恐嚇不干了，陶家梅只好靠種地打糧為生。

一九四五年威海解放。那時苗圃基本荒蕪，雜草叢生，有些零星樹苗夾在雜草中。社會也非常混亂，一些壞人流氓分子白天砍伐樹木，晚上進行搶劫。有時陶家梅種點地打點糧食都被搶走，就連鍋里烀的幾個粑粑也被搶走。無法，陶家梅只得把家當搬到楊家灘村，白天來苗圃干活。

當時，長峰村南大路東有一個農(nóng)場代管苗圃。我圃老工人宋炳仁一九四四年來到長峰農(nóng)場，一九四五年農(nóng)場派他領一些人來苗圃用鐵犁耕荒種糧食作物。那時陶家梅仍在苗圃耕種糧，沒有進行育苗，說明當時育苗全停了。

一九四七年，人民政府正式成立國營苗圃，并把苗圃從長峰農(nóng)場分出去，派岳振卿來當場長，鐘玉敏為技術員，并調(diào)來三個工人，共五人正式管理苗圃，重新開始整地育苗。配備大車一輛、手推車一輛、鐵犁一套。經(jīng)兩年努力逐步開了荒，開始育上各種樹苗。

一九四八年底，岳振卿被調(diào)到柳溝東夼果園，上級又派戴仁義來負責。他帶了兩個文書，張啟文負責技術兼會計，還有高和邱當管理員，干部共7人，工人有張啟奎、張啟周、楊學子等6人，共13人。主要是加強管理苗圃，擴大苗圃面積和種類。

戴場長來后非常重視育苗造林。他認為，單純靠原來的黑松、柞棵防風林帶是不能解決海風帶來風沙的危害的。于是在上級的指導下，開始在海灘上造黑松林280畝。那時群眾覺悟很低，戴場長在前面領著栽黑松苗，群眾就在后面刨草根連小樹苗都帶下來。群眾認為在這樣純白沙灘上能植樹是胡說八道。根據(jù)這種情況，場長干部工人多方聯(lián)系群眾，宣傳教育。戴場長常常晚上到楊家灘村，參加村干部會議，并和楊家灘村黨支部一起過黨的生活。他一有空就抓緊宣傳造林的好處和沙灘植樹一定能成功的道理和先例，使群眾有所覺悟。經(jīng)過一次又一次的補植保護，終于成功地封灘造林280畝，而且樹苗生長良好，轉變了群眾對白沙灘不能植樹的認識。

群眾認識轉變了，戴場長就請示上級組織人力把海灘全部封灘育林。群眾出力，苗圃出苗，合作造林，提成分紅。經(jīng)一番努力，自一九五一年到一九五五年又封灘植樹520畝，把這800畝的荒灘白沙全部綠化起來。同時，戴場長還四處奔走，提供苗木，說服發(fā)動，將長峰、老集、城子的海灘直到崮山衛(wèi)家灘也都封了灘造了林。還成立了護林委員會，定期召開防護造林會議，保護林木生長?，F(xiàn)在，這些黑松樹高二丈有余，綠樹成帶，蔭及子孫，造福人民。

從此，黑松林解決了群眾燒柴、木料問題，糧田受益，沿村一帶群眾時常念叨戴場長當年的造林功績！他們說，現(xiàn)在我們是從戴場長辛勤勞動的結晶中受益??！

一九五〇當?shù)乇荒陝澣胛牡强h十五區(qū)，故改印章為文登縣苗圃。

一九五六年九月當?shù)乇粍潪橥Ｊ?，印章為威海市苗圃。原長峰農(nóng)場34畝地劃歸苗圃，將果園邊界的40畝地換了過來。一九五五年又租楊家灘地9.3畝，各種苗圃地45.3畝。

一九五九年以前主要以育黑松苗為主，僅當年總計育苗86.8萬株，黑松苗占40萬株。威海、文登、榮成、牟平等都用本圃苗造林，成山林場的黑松苗都是本圃供應的。

上述記載，選自封存40年之久的孤本手寫《國營威海苗圃志》草稿。1982年8月，時任威海國營苗圃技術員的田兆本，完成了這本志書的草稿。不知什么原因，脫稿后連抄寫工作都沒做。時隔40年之久，當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這本草稿志，一種無名的沖動，驅使我把“一九三〇年至一九四七年苗圃狀況”這一鮮為人知的歷史選摘下來，以披露真相、見證歷史、彰顯初心，奉饗前輩時賢。

田兆本，威海羊亭南小城人，畢業(yè)于山東農(nóng)學院，曾先后擔任國營威海苗圃技術員、第八任苗圃場長、威海市林業(yè)局原副局長、張村鎮(zhèn)人大主任。2011年病逝，時年69歲。

眾望所歸家園靜好

寫作到了尾聲，繃緊的弦一放松，夜里的覺睡得也香，不久我就進入了甜美的夢鄉(xiāng)……

春暖花開，英雄凱旋。皇冠街道萬人空巷，人們穿上節(jié)日盛裝，走出封閉已久的家門，在九龍灣公園廣場集會，慶抗“疫”大捷，迎英雄歸來！

我隨著擁擠的人群，來到公園廣場中心。只見鐘南山、李蘭娟、陳薇及威海赴鄂抗“疫”英雄，身披彩帶，頻頻向前來歡迎的人群招手致意。

突然，有人高喊：“老戴場長回來了！老戴場長回來了！”

聽說英雄回來，沸騰的人群一齊朝著喊聲的方向涌去……

透過熙攘的人流，遠遠望去，身材魁梧高大的老英雄站在廣場中央。睿智堅毅的目光投向遠方，臉上洋溢著自信和善的神色……我和村里的孩子又聚攏起來，朝著向我們微笑的老英雄圍了過去，雙手罩成喇叭狀，放聲大喊：“老戴場長！老戴場長！”

然而，此時的老戴卻不理會我們，依然在那里一動不動……

突然，眼前的老戴化作了一尊雕像，面帶微笑，目視遠方。四面八方的人向雕像圍攏過來，紛紛三鞠躬以示敬意。我排在隊伍中緩緩走來，鞠躬之后不舍離去，圍著雕像繞了三圈，最后，把目光聚焦到醒目的文字簡介上。精工細作的漢白玉基座正面，陰刻的楷體燙金字清晰可見：

戴仁義（1900—1978），原名鄧汝賢，威海橋頭馬井泊人。

1940年入黨，1941年參軍。曾任地下交通員、戰(zhàn)士、后勤干事、副所長、國營威海苗圃場長等職。1978年9月去世，享年78歲。

1948—1962年任場長期間，他艱苦奮斗，為威海、文登、榮成、牟平乃至膠東沿海封灘造林、造福百姓做出重大貢獻。

使命擔當，功高千秋，立此志銘，以釋眾念。

2020春立

轉眼之間，我見老戴場長又回來了，他像當年一樣，帶領大家走進茫茫黑松林，把所有的空閑地都補栽上了黑松樹……

第二天一早醒來，大夢方覺。風和日麗，陽光普照。顧不上吃早飯，我戴上口罩，下了樓，出小區(qū)，直奔九龍灣公園而去……來到公園中心位置，明知是自做美夢，卻依舊不甘，硬是在這里呆立一陣子。向海岸松林走去，也是心存僥幸，想去看老戴場長剛補栽的黑松苗子。來到公園核心——海岸風光景區(qū)，走到空軍英雄王海司令雕像前，只見海堤里被海浪淹死的草坪地空空如也，令人心焦。

這里原來是村里的漁窩棚。小時，秋天常來拉大網(wǎng)，熬到深夜，可以吃一碗海燕魚燉茄子。鄉(xiāng)愁驅使，沿當年走過的小路（公園林蔭小路），我來到老戴場長當年辦公的地方，那遺跡清晰可見，一種親切感頓時撲面而來……

一路尋覓，但愿夢想成真。

眾望所歸，但愿家園靜好。

告慰英雄，如今的東沙汪，像一顆皇冠上的明珠鑲嵌在威海灣南岸，熠熠生輝……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