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
每一座茫茫的大海之上,都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島嶼。燈塔,乃是每座島嶼上的必備之物。它的作用,就是指揮夜晚從島嶼旁邊來往的船只,出入小心,靠近繞行。
那樣一座座燈塔的存在,對夜晚泅渡的船只,是領(lǐng)引,是慰安,是勸誡,是救贖。那海上的微光,仿佛神靈的手指,指引著茫茫無邊的海上的生命。
就像寺廟里的燃燈者,都是最低階的僧侶,海島上點燃和守護燈塔的,其實是卑賤的工人。為了給別人帶來光,他們孤懸于島上,忍受著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既要躲避蚊蟲叮咬,長蟲騷擾,生活不便,又要忍受似乎要把天地撕碎的臺風的騷擾,和與世隔絕的像鐵銹一樣的孤獨的侵蝕。《中國沿海燈塔志》有關(guān)于守塔人的工作的描述:“處境岑寂,與世隔絕。一燈孤懸,四周幽暗。海風挾勢以狂吼,怒潮排空而襲擊?!瓪庀箅U惡,誠足以驚世駭俗也?!?/p>
清朝光緒年間,浙江岱山年輕漁民葉來榮,因為某種機緣,成了舟山群島某座孤島上的一名燈塔工。
岱山四面環(huán)海,是個海島。俗話說,靠海吃海。海島上的人們,干著與大海有關(guān)的事情,結(jié)網(wǎng),捕魚,搖櫓,開船,還有就是燈塔工。這是海上人家的命運,人人唯有遵循。
葉來榮上了海島。葉來榮從人群里撤出,走上了只需一兩個人守護的小小海島。他的工作,是維護燈塔的正常運轉(zhuǎn),適時給燈塔上燈油,把燈塔玻璃擦亮,讓燈光可以照得更遠。每天寫工作日志。給靠岸的船只提供盡可能的幫助……
他怎樣來忍受燈塔上那種遼闊的無邊無際的孤獨?他是否喜歡讀書,或者愛上了喝酒?他是否經(jīng)常自言自語,或者對著大海大聲唱歌?那遼闊的大海之上,是否經(jīng)常有海市蜃樓這樣虛幻的美景來犒勞他?自從他上了島之后,人們對這個人了解得越來越少。偶爾在陸地上見到以探親休假為由返回的他,人們會聞到他身上遠比普通人要濃郁的大海氣息,以及燈塔工特有的燈油氣味。
光緒變成了宣統(tǒng)。清朝切換成民國。人們的長辮子剪成了短發(fā)。身上的長袍換成了短褂。葉來榮也在時光的淘洗中長大和老去。他用工作所得娶妻生子。他從一個有著無限可能的人變成了一個職業(yè)的固定的人——一個活潑愛笑的小伙子變成了沉默寡言木頭木腦的中年人,一個遠離人群與大海相伴或者說是被大海囚禁的人。
無須回避的是,守護燈塔不過是一份普通卑微的工作。燈塔工的人生其實是默默無聞的人生。沒有身處都市的熱鬧繁華,沒有用來慰勞英雄的鮮花掌聲,沒有傳說中的江湖俠客的快意恩仇,這樣的人生,因為過于冷寂和無趣并不值得羨慕,這樣的工作,因為缺乏世俗的歡娛并不被大多數(shù)人們所向往。
然而葉來榮似乎對人們對燈塔工這一行的看法并不以為然。有一天,葉來榮把他業(yè)已成年的兒子葉阿岳也送上了海島,做了一名和他一模一樣的燈塔工。
這一對父子間發(fā)生了什么?葉來榮怎么向兒子介紹自己的工作,然后獲得兒子的認同?他是否會把一座小小的燈塔描述成輝煌的宮殿,把自己描繪成一個坐擁大海的王者,把他的工作描述成具有世襲價值的美差?他是否對這黑漆漆的夜晚動蕩不安的海面上由自己點燃升起的燈光的名狀和意義進行了極端夸飾,把它描述成可以讓東海漁民崇拜的天后娘娘顯形的追光,可以無數(shù)次讓行船化險為夷的傳說中的神燈?
葉阿岳走上了海島。這一切與多年前葉來榮得到燈塔工的工作是何等相像。只是葉來榮當上燈塔工是在清代光緒年間,而葉阿岳是在民國。如果不出意外,若干年后,葉阿岳就會變成現(xiàn)在的葉來榮,他們父子倆個,將擁有同樣的人生。
然而命運也許不喜歡安排重復(fù)的結(jié)局。有一次,強烈的臺風襲擊小島,海浪瘋狂地拍打著海島,仿佛一頭餓瘋了的野獸。葉阿岳從燈塔中走出想把系在岸頭的補給船轉(zhuǎn)移到島尾時,一個浪頭打來,葉阿岳不見了。
葉阿岳不見了。蒼茫的大海成了一個年輕燈塔工的墳?zāi)?。他守護的小小海島空無一人。只有那座燈塔,還在亮著,亮著……這燈塔,對海上往來的船只,是一種生的信念,對葉阿岳的靈魂,是一種死的祭奠。
意外的死亡肯定讓葉來榮一家措手不及。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讓人肝腸寸斷。死亡提醒了燈塔工這一工作的危險性,加重了這一工作的悲劇感。這一工作表面波瀾不驚其實隱含了不祥,如果岱山葉家過去對燈塔工心存美好,那現(xiàn)在,他們是否要對這一職業(yè)進行重新估算?
葉阿岳死后,為了便于看管,他的兒子、葉家第三代子孫葉中央被祖父帶到了海島。不管葉來榮愿不愿意,從小在海島陪祖父守護燈塔的生活,并沒有讓葉中央嫌棄海島,反而讓葉中央在他19歲那年走上了海島,成為了葉家第三代燈塔工。
葉中央對自己5歲時父親葬身大海的往事一定有著切膚之痛。葉中央對燈塔工這個工作一定有自己獨到的理解。讓人匪夷所思的是,他怎么還成了一名燈塔工?他的家族,怎么就與這樣一個并不起眼的工作較上了勁?
從岱山燈塔博物館及網(wǎng)上的關(guān)于葉中央的照片可以看出,葉中央不是猥瑣的,偏執(zhí)的,指望獲得憐憫生存的人。相反,他濃眉大眼,相貌堂堂。即使老年,白發(fā)、平頭、面目慈祥的他,也是帥得不行。長著這樣一副體材的人,肯定是一個需要和情感都十分正常的通達的人。這樣的人,我相信,年輕時干什么都會是一把好手。這樣的人,怎么就選擇做了一名燈塔工呢?
這個家族一定有什么密碼,與燈塔工這一行業(yè)對應(yīng)。一定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左右著這個家族的命運,堅韌地維系著他們與燈塔工這一職業(yè)的聯(lián)系。
有人會認為葉家?guī)状烁蔁羲さ男袨槭沁@個家族的從業(yè)慣性使然。而我寧愿認為葉家這一歷經(jīng)三代的從業(yè)選擇隱藏了神性。我愿意認為守望燈塔為生命導航本來就是神靈在場的工作。他們世代從事這樣一份表面卑微的工作,其實是冥冥中執(zhí)行了神的旨意。這份工作的艱難無與倫比,可往往是在最艱難的地方,在最為卑微的人身上,神性才得以充分發(fā)揚。
每一座燈塔都住著一個神靈。祂給往來的船只以生之希望,給茫茫黑夜以光明的引導,給無邊大海以岸的提示,給獰厲死神以火之驅(qū)逐。
而燈塔工,就是被神靈選中了的人。他們面目模糊,卻與神靈相通,為眾生慈航引渡。這樣一份表面卑微的工作,其實有自己的道德、倫理、信念和秩序。那是與陸地上的人們不一樣的道德、倫理、信念和秩序。這一份工作蘊含的操守與精神,總是通過秘密的途徑傳承,與此無關(guān)的人,根本無從知曉。
在祖國的舟山群島,有一個個小得就像是《小王子》里描述的那樣只能一個人容身的星球的島嶼。那是岱山燈塔葉氏家族的領(lǐng)土。那守著一座座燈塔的葉家子孫,是世襲的無比尊貴的國王。
這世界除了皇帝和燈塔工,還有許多事是需要世襲的方式在血脈這條古老的道上傳遞。那都是一些與精神有關(guān)的事業(yè),比如古代的信使,鄉(xiāng)路上的郵差,最偏遠地方的鄉(xiāng)村教師,少數(shù)民族的民間藝人,自織的藍布上的繡娘……
可上天對葉家的考驗還沒有停止。1971年的春節(jié),已經(jīng)快一年沒回家的葉中央,為了讓同島的燈塔工回家團聚歡度春節(jié),就寫信給妻子,讓她帶女兒到島上過年,就在葉中央期盼著團聚和歡樂時,突然,傳來了一個噩耗,妻子女兒在來島的途中,乘坐的船翻了。
死亡再一次襲擊了葉家。1971年陸地上的新年祝福聲不斷,可葉中央所在的孤島上悲聲響徹。大海成了葉家的墳場。神靈似乎在考驗這個家族的信仰。葉中央內(nèi)心的痛楚是深重的。悲痛欲絕的老母親也勸葉中央:“兒子,下島吧!哪怕種地也能圖個安穩(wěn)?!?/p>
可葉中央勸說母親:“燈塔的活總得要有人干!我不干別人也得來干?!彼皇窍蛏霞壱笳{(diào)換到另一座海島,繼續(xù)擔任著燈塔工的工作。
事總要有人干,可因為自己的家族有過數(shù)十年的從業(yè)經(jīng)歷,干起來會比別人順手些。這個工作有危險,作為熟手,他們會比別人操作得更加安全。他們把危險攬在自己身上,別人就安全了。——這是葉氏家族數(shù)十年形成的職業(yè)倫理之一么?
1984年,葉中央已高中畢業(yè)的獨生子葉靜虎也上了一座孤島當了燈塔工。對于別的燈塔工來說,守護燈塔,不過是一個卑微的工作,可對于葉靜虎來說,那可是一份祖業(yè),一份歷經(jīng)三代經(jīng)營了近百年的祖業(yè)。對他來說,每一座燈如同供奉了祖先的祠堂供奉了菩薩的廟宇,而他,就成了寺廟里焚香的僧侶,宗祠里禱告的孝子賢孫。
——從清朝光緒年間至1984年,岱山葉氏家族用上百年時光、四代子孫和三條人命煉造了一種守望的精神,把一個普通的叫作燈塔工的工作做成了讓許多人感慨不已的偉業(yè)。那舟山群島中的許多孤島上閃爍的燈塔,是他們家族共同的徽記。
那一個海上燈塔的百年守望故事,流傳至久,那種來自民間的具有悲情色彩的堅守,讓人嘖嘖贊嘆而又唏噓嘆息。
在包括舟山群島在內(nèi)的許多大海中央的島嶼之上,有一些以守護燈塔為職業(yè)的人。他們沉默寡言,他們離群索居,他們與大海為友,用照徹黑夜的燈光說話。他們貌似遠離了人群,可從他們身上,更讓人體會到什么叫世道人心。
在遼闊的民間,有許多即使在機器時代依然執(zhí)守手工業(yè)時代的倫理和道德的人。他們不在喧囂繁華的時代現(xiàn)場,而在適合遺忘的陰影之中邊緣之外。他們遵循著古老的、日漸式微的傳統(tǒng),以平民慣有的犧牲精神,承擔著表面普通其實非凡的使命。他們表情木訥,但很可能,他們對已經(jīng)遺落的許多人類的美德,心領(lǐng)神會;他們與傳說中的神靈,聲息相通……
(選自《散文海外版》2020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