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仁高娃
(新疆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 新疆 烏魯木齊 830017)
[內(nèi)容提要] 本文選取史詩《江格爾》兩個俄譯本中的序詩為語料,以生態(tài)翻譯學為理論基礎,從語言維度、文化維度、交際維度的“三維”轉(zhuǎn)換視角對兩個俄譯本進行對比分析,探討兩位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適應性選擇轉(zhuǎn)換的得與失,以期為史詩《江格爾》今后的翻譯及研究工作提供新視角。
《江格爾》是蒙古族衛(wèi)拉特部的英雄史詩,主要流傳于中國、蒙古國、俄羅斯等三國衛(wèi)拉特蒙古人中。史詩《江格爾》在民間口耳相傳,保持活態(tài)傳承,因流傳時間、地點及演唱者不同而版本眾多,本文選取以卡爾梅克地區(qū)江格爾奇鄂利揚·奧夫拉演唱版本為原文的兩個代表性譯文進行對比分析。一個是俄羅斯詩人兼翻譯家利普金(С.И.Липкин)的譯文①С.И.利普金俄譯、В.А.法沃爾斯基繪畫:《江格爾——卡爾梅克民間史詩》,卡爾梅克圖書出版社,1978年。(以下簡稱“利譯”),一個是俄羅斯民俗學家、民間文學家比特克耶夫(Н.Ц.Биткеев)及奧瓦洛夫(Э.Б.Овалов)等人的合譯本②H.Ц.比特克耶夫、Э.Б.奧瓦洛夫等俄譯:《江格爾——卡爾梅克英雄史詩》,俄羅斯科技出版社,1990年。(以下簡稱“比譯”)。
史詩《江格爾》常以序詩開篇,介紹故事背景及主要人物,揭示故事的主題思想,是史詩的楔子。本文擬從生態(tài)翻譯學的“三維”轉(zhuǎn)換視角對比史詩《江格爾》兩個俄譯本的序詩部分,分析其整合適應選擇度,旨在為史詩《江格爾》拓展研究視野,并為其再譯提供參考、借鑒。
生態(tài)翻譯學發(fā)軔于2001 年,是由中國學者胡庚申首倡的譯學研究視角,具有“生態(tài)學”和“翻譯學”跨學科交叉研究性質(zhì),基于翻譯適應選擇論①胡庚申:《翻譯適應選擇論》,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發(fā)展而來?!胺g生態(tài)學立足翻譯生態(tài)與自然生態(tài)的同構隱喻,是一種從生態(tài)視角縱觀翻譯的研究范式?!雹诤辏骸渡鷳B(tài)翻譯學:建構與詮釋》,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29頁。
生態(tài)翻譯學認為,翻譯是“譯者適應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選擇活動”,其過程是以譯者為主體,通過譯者的主體意識和主導作用完成。為維持原語生態(tài)和譯語生態(tài)環(huán)境,譯者運用不同翻譯策略作出最佳適應和優(yōu)化的選擇,使得產(chǎn)出的譯品能夠在譯入語的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中“生存”“長存”。
譯者在“適應性選擇”轉(zhuǎn)化過程中需要考慮多維度、多層次、多方面的因素,如詞匯、句式、語篇、語用、風格、文化、美學、交際、讀者需要等,它們在不同程度上相互交織、相互聯(lián)動。綜合來看,“適應性選擇”轉(zhuǎn)化過程主要聚焦在語言維、文化維和交際維等三個維度的轉(zhuǎn)換,即“三維”轉(zhuǎn)換。③胡庚申:《生態(tài)翻譯學:建構與詮釋》,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14~115頁。
生態(tài)翻譯學的翻譯方法基于“多維度適應和適應性選擇”原則,主要聚焦語言維、文化維和交際維的“三維”轉(zhuǎn)換。史詩《江格爾》屬于口承文學,不同于一般的書面文學作品,在轉(zhuǎn)換跨文化信息的過程中,不僅要求保持原文的語言生態(tài)平衡,還需要有效傳遞其中的文化內(nèi)涵和交際意圖?!叭S”轉(zhuǎn)換往往相互交織、互聯(lián)互動,并非相互獨立。下面我們就兩個譯本的“三維”轉(zhuǎn)換通過舉例進行對比分析。
語言維的轉(zhuǎn)換主要是從語言形式上進行適應性選擇。④胡庚申:《翻譯適應選擇論》,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34~135頁。英雄史詩《江格爾》結構宏偉龐大,在語言上,融匯了口頭的韻語和散文形式上的精華。
作為詩人,利普金在翻譯過程中十分關注史詩《江格爾》的節(jié)奏、韻律及結構特點。在“利譯”的譯者后記中利普金寫道,起初在閱讀《江格爾》時,他并未捕捉到其中的韻律,但在親自聆聽過江格爾奇的演唱后,他發(fā)現(xiàn)通過江格爾奇唱詞時對音節(jié)的重讀、詩歌的節(jié)奏和格律變得十分穩(wěn)定。因此,利普金的翻譯是基于“江格爾奇”演唱的音樂旋律完成的。句首韻(每個詩行的起首字母相同,也稱頭韻)是史詩《江格爾》韻式的顯著特點,而這種韻式在俄語押韻體系中并不典型。因此,為了維持史詩《江格爾》的原文生態(tài),使讀者對卡爾梅克詩歌有所認識,利普金在譯文中大量使用句首韻,同時也運用了尾韻和腹韻等韻式。⑤С.И.利普金俄譯,В.А.法沃爾斯基繪畫:《江格爾——卡爾梅克民間史詩》,卡爾梅克圖書出版社,1978年,第366~372頁。
比特克耶夫的翻譯工作主要基于文學功能對等原則完成,他力求精準傳達史詩的內(nèi)容及藝術特點,尤其注重保留史詩的修辭特點。他對江格爾奇演唱的內(nèi)容未做任何刪減,采用逐字逐句的方式翻譯文本,未保留原詩的韻律和韻腳,目的是為了避免詩行冗長。由于俄語與卡爾梅克語的語言特點差異較大,在翻譯過程中無法保留原詩句的句法結構,因此比特克耶夫?qū)υ~序進行調(diào)整,使用不同的動詞來替代形動詞與副動詞短語,將構成圓周句的復合句拆解成簡單句。①Н.Ц.比特克耶夫、Э.Б.奧瓦洛夫等俄譯:《江格爾——卡爾梅克英雄史詩》,俄羅斯科技出版社,1990年,第6頁。
例1:
原文: D?n orogchi nasandaan,
D?rb?n ih bairin am ebdej,
D?rd?ng ikh Har Mangas haaniig
nomdaan oruulsan
利譯: В четвёртое лето вступив,
Четырёх крепостей врата
Разрушил нойон—сирота,
Дердинг Шар-мангаса покорив.
比譯: На четвёртом году,
Разрушив врата четырёх больших крепостей,
Могучего Дерденг Шара мангас-хана
подчинил своей власти.
此段詩句采用句首韻的韻式,前三句均押頭韻“D?”,描述的是江格爾剛滿四歲,便沖破四大堡壘,將大黃魔杜力棟收入麾下的情景。兩個譯文均忠實于原文內(nèi)容,但表現(xiàn)形式不同,“利譯”為韻文體,利普金為滿足詩詞的格律要求,采用尾韻的抱韻形式,其中一、四句押尾韻“ив”,二、三句押尾韻“та”,每句詩有7~9個音節(jié),句式整齊、韻律和諧、朗朗上口,為讀者再現(xiàn)了史詩《江格爾》說唱的節(jié)奏和韻律感?!氨茸g”為散文體,采用逐字翻譯的方式,摒棄韻律,平鋪直敘,語言相對樸實,缺少一些詩的節(jié)奏和韻味,但更注重原文的語言形式及意義的對等。整個序詩原文共280句詩行,“利譯”共370行,“比譯”共280 行,可以看出“利譯”有過度創(chuàng)作的嫌疑,他對原文的內(nèi)容或增或減,改變了原作的面貌。因此,從語言維的適應性選擇轉(zhuǎn)換程度來看,兩譯本各有優(yōu)缺。
作為百科書式的巨作,史詩《江格爾》蘊含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和精湛的藝術風格,它全方位地展現(xiàn)了傳統(tǒng)衛(wèi)拉特蒙古族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風俗、生活圖景等。
每一種語言都承載著一個民族的文化,由于蒙古語和俄語的文化生態(tài)在性質(zhì)和內(nèi)容上存在較大的差異,為了正確傳達原文的內(nèi)涵,除了注重語言維的轉(zhuǎn)換外,還需要適應蒙古族的文化生態(tài),要關注文化內(nèi)涵的傳遞,這就是“文化維的適應性選擇轉(zhuǎn)換”。②胡庚申:《翻譯適應選擇論》,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35~137頁。
例2:
原文: Aranzal Zeerdiin üree tsagt
利譯: Аранзалу-его коню-было в то время только два
比譯: когда был трёхлеткой его[конь]аранзал Зэрде
此句中“Aranzal Zeerd”指的是江格爾的坐騎——阿蘭扎爾,是其生死相托的戰(zhàn)斗伙伴?!皑箁ee”一詞指的是馬的年齡,利普金將此句譯為“當他的馬——阿蘭扎爾只有2歲時”(筆者譯);“比譯”為:“當他的(馬)赤焰阿蘭扎爾3歲時”(筆者譯)。顯然,兩個譯文在馬的年齡上出現(xiàn)了分歧。
作為游牧民族的蒙古人自古以來對馬有著特殊的情感,故而蒙古語中有關馬的語匯十分豐富。蒙古族對馬的年齡的描述不用數(shù)字表示,而是用其他稱謂來表示。在蒙古語中馬的總稱是aduu,兩歲的馬稱daagan,其中公的稱er daagan,母的稱küüken daagan;三歲的公馬稱üree,母馬稱baidsan。需要特別說明的是,上述有關馬的年齡稱謂均為衛(wèi)拉特部蒙古語,其他蒙古族部落的相關表述有所不同。由此分析,利普金可能是由于未考慮到衛(wèi)拉特部蒙古語及其他蒙古族方言的差異,在原文解讀過程中出現(xiàn)偏差,從而導致在適應性選擇轉(zhuǎn)換過程中出現(xiàn)了誤譯。
例3:
原文: Naran garah üd hoyriin hoorond baidag
利譯: Меж Востоком и Югом ханство его
比譯: Жившего между восходом солнца и полуднем
此句描述的是江格爾的夫人阿蓋公主的家的方位?!袄g”采用意譯的翻譯策略,將此句譯為“他的汗國位于東南方”,為讀者減少了潛在的閱讀障礙,增加了譯文的可讀性,是高度依歸于譯語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處理結果。“比譯”采用直譯的翻譯策略,將此句譯為“生活在初升太陽和中午太陽之間”,這種方位表示法對于不熟悉蒙古民族文化的讀者來說是相對陌生的,可能會使讀者產(chǎn)生理解障礙,因此譯者在書后對此句加注說明:“即東南方。古時卡爾梅克人(蒙古人)觀察太陽在天空中的運動軌跡,根據(jù)光照的方向來確定方位。”①Н.Ц.比特克耶夫、Э.Б.奧瓦洛夫等俄譯:《江格爾——卡爾梅克英雄史詩》,俄羅斯科技出版社,1990年,第453頁。以此消除跨文化所造成的潛在理解障礙,可以說是最大化地保持了原語生態(tài)。筆者認為,兩位譯者的翻譯方法均有可取之處,可謂利弊并存。
交際維的適應性選擇轉(zhuǎn)換主要關注的是“原語系統(tǒng)里作者的總體交際意圖是否在譯文中得以體現(xiàn),以及原文語言、文化形式、文化內(nèi)涵的交際意圖是否傳遞給了譯文讀者?!雹诤辏骸斗g適應選擇論》,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37~139頁。史詩《江格爾》中具有豐富的特性修飾語,與出場人物緊密結合,用以描述人或事物的特征。如朝戈金所說,史詩中的各類人物,無論是出場頻繁的主要人物,還是偶然登臺的次要人物均以這種方式引出,是史詩中的“固定單元”,結構穩(wěn)定,是具有程式特點的人物姓名單元。這些姓名“還有著某種與意象和形象相關的特點,有著口承文化社會所具有的將任何事物都具體化、具象化的傾向”③朝戈金:《口傳史詩詩學:冉皮勒〈江格爾〉程式句法研究》,廣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40頁。。這些看似普通的修飾語,都蘊含著作者深刻的交際意圖,兩位譯者對特性修飾語采取了不同的處理方法。
例4:
原文: Hüngke-yin Altan Cheeji
利譯: Алтан Цеджи
比譯: ясновидец Алтан Чэджи
例4中Hüngke-yin Altan Cheeji指的是胡恩格·阿拉譚策吉,他是《江格爾》中年齡最長的英雄,足智多謀,洞察世事,是出色的預言家。“利譯”將特性修飾語Hüngke省去,采用直譯的轉(zhuǎn)換手法,將其名音譯為“Алтан Цеджи”,沒有將該人物的特點體現(xiàn)出來,缺失了作者原本的交際目的;“比譯”將Hüngke意譯為“ясновидец”(有預見的人),將其名音譯為“Алтан Чэджи”,向讀者展示了該人物“未卜先知”的能力,可謂較好地傳達了作者的交際意圖。
例5:
原文: Arban zurgaatai[aagai]shabdal
利譯: Шестнадцатилетняя жена.
比譯: Шестнадцатилетней ага*Шавдал
例5指的是永遠像16歲的少女的阿蓋·莎布德拉,她是東南方諾敏·特古斯可汗的女兒,是江格爾的夫人。利普金將該句譯為“Шестнадцатилетняя жена”(十六歲的妻子),忽略其姓名。筆者猜測利普金是出于阿蓋公主是江格爾在征服她父親時所獲的戰(zhàn)利品的考慮,想從側(cè)面體現(xiàn)當時社會體制中女性社會地位較低,是男性財產(chǎn)的一部分,姓名似乎不重要,故采取這種處理方式,但筆者認為譯者應當忠實于原文,不應隨意刪減原文的信息量?!氨茸g”采取直譯加文外注釋的方式,對“aagai”進行了解釋:“貴族的女兒或妻子”①Н.Ц.比特克耶夫,Э.Б.奧瓦洛夫等俄譯:《江格爾——卡爾梅克英雄史詩》,俄羅期科技出版社,1990年,第460頁。,明確了該詞的內(nèi)涵,向讀者交代了該人物的身份。
例6:
原文: Dogxin Har Sanal
利譯: Темноволосый Строгий Санал
比譯: Санал Смуглолицый Строгий
例6 指的是性格暴烈的哈爾·薩納拉,他聰明、英勇,意志堅強,文武兼?zhèn)??!癶ar”在蒙古語中指“黑色的”,利普金將其譯為“темноволосый”(黑發(fā)的),比克特耶夫?qū)⑵渥g為“смуглолицый”(面孔黝黑的),其實此處姓名“har sanal”在蒙古語中意思是“黑的心腸”,無關膚色與發(fā)色,可以說兩位譯者均未能完全理解原文的蘊含意義。筆者認為,將“har”一詞音譯為“хар”即可,但需要多加關注的是形容該人物特征的特定修飾語“dogxin”,該詞在蒙古語中是多義詞,有“殘酷的;脾氣暴躁的;兇猛的(未馴服的馬);烈的(酒)”等意義,兩位譯者均將該詞譯為“строгий”(嚴格的;嚴厲的;嚴格遵循……的;端莊的),未完全將該人物在戰(zhàn)場中殘酷、暴烈的性格特點表現(xiàn)出來,換言之,在傳達作者的交際意圖方面表現(xiàn)欠佳。
本文基于生態(tài)翻譯學理論,從“三維”轉(zhuǎn)換視角對史詩《江格爾》序詩的兩個俄譯本進行了對比分析,兩位譯者出于不同的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為了適應不同的翻譯目的和讀者對象,他們在適應性轉(zhuǎn)換上做出了不同的選擇。在語言維度,“利譯”流暢圓潤,節(jié)奏感強,但對原文的信息量有增有減,文本的語言生態(tài)有些失衡;“比譯”更忠實于原文,詞義基本準確,盡量保持和傳達原文的寫作風格和結構,美中不足的是缺少音樂感。在文化維度,“利譯”更傾向于“依歸”譯語生態(tài)的適應性選擇轉(zhuǎn)換,照顧到譯語讀者語言閱讀和欣賞習慣;“比譯”傾向于“依歸”原語生態(tài)的適應性選擇轉(zhuǎn)換,保留和傳達了大量文化意象。在交際維度,《江格爾》作為口傳史詩,常通過說唱、彈唱等形式呈現(xiàn),節(jié)奏輕快,韻律鮮明,經(jīng)過文字記錄并轉(zhuǎn)換后,便失去了這種音樂性質(zhì)的交際意義?!袄g”運用文字的韻律、節(jié)律,彌補了部分遺憾,使讀者產(chǎn)生了史詩說唱的聽覺效果,但他對部分特性修飾語進行刪減,不僅未能體現(xiàn)人物性格特征,也破壞了史詩的程式化結構,未能全面展現(xiàn)原語作者的交際意圖;“比譯”通過文內(nèi)、文外加注等方式,將作者的交際意圖清晰地傳遞給譯文讀者,但由于注釋較多,有時會影響閱讀的連貫性,降低了可讀性。
翻譯生態(tài)學理論中的“三維”轉(zhuǎn)換原則為史詩《江格爾》的翻譯和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和視角。在史詩《江格爾》的翻譯過程中,需要從多維度出發(fā),動態(tài)調(diào)整翻譯策略,以適應并達到原語和譯語的生態(tài)平衡,使譯品能“生存”和“長存”,讓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