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娟
(西北政法大學,陜西 西安 710063)
1.著作權法語境下的新聞作品與版權保護
在梳理新聞作品的版權保護之前,我們首先要明確著作權法語境下的新聞作品是如何定義的。事實上,新聞業(yè)界普遍將新聞作品理解為:新聞工作者通過采編等工作手段,將新聞事件匯總表達的作品。按照新聞業(yè)界的共識,新聞作品的體裁主要有消息、通訊、深度報道、評論、新聞專題、連續(xù)組合報道、新聞攝影、新聞漫畫、副刊作品、新聞名專欄、網絡專欄、新聞論文等。不難看出,新聞業(yè)界對于新聞作品的定義,涵蓋事實消息本身。但在著作權領域,新聞作品的定義則不然。按照《伯爾尼公約》的定義,所謂作品涵蓋了科學研究、文學寫作以及藝術創(chuàng)作等活動誕生出來的一切形式的作品,然而新聞事實本身并不屬于《伯爾尼公約》定義下的作品。與此同時,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以及其他法律法規(guī)中的相關規(guī)定,作品需要具備獨創(chuàng)性、可被復制性,而時事新聞并不屬此列,自然也得不到著作權法的保護。從這一點來看,新聞作品在法學層面的概念,指的是新聞工作者在新聞工作中創(chuàng)造的、具有獨創(chuàng)性且能夠獲得著作權保護的作品,而不是時事新聞。換言之,新聞作品不僅要以事實情況作為基礎,同時也應該由專業(yè)新聞工作者通過采編以及加工等方式創(chuàng)作,在此過程中為時事信息賦予獨創(chuàng)性,才屬于著作權法保護范圍。
2.新聞作品與時事新聞在著作權領域的區(qū)分
鑒于新聞實務界與法律界在新聞作品的概念上有著截然不同的解讀,所以在新聞作品的著作權保護上,除雙方的立場不同以外,在概念上的分歧也是引發(fā)爭議的重要原因。根據《伯爾尼公約》,時事新聞及其作為基礎的新聞事實,并不受到著作權法保護,因為它們并不屬于作品,不是由創(chuàng)作者創(chuàng)作呈現,缺乏創(chuàng)作的必要性。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以下簡稱《著作權法實施條例》),所謂時事新聞,僅僅就是對客觀發(fā)生的事件進行描述。從中可以發(fā)現,《著作權法》中相關規(guī)定是與《伯爾尼公約》相符的。所以,新聞聚合平臺復制、轉發(fā)、深層鏈接處理新聞的過程當中,如果內容屬于時事新聞,那么就不存在侵權行為。然而,由于《著作權法》以及其他法律法規(guī)中并沒有明確定義時事新聞的概念,也就導致新聞作品與時事新聞之間的爭議得不到解決。“財產最初是習俗的產物,司法與立法不過是在數千年里對它做了發(fā)展而已……”[1]如果新聞作品的著作權定義得不到明確,那么也就意味著新聞工作者以及新聞媒體的正當知識產權得不到保護,其新聞產出的價值正當性得不到認同。
在這一問題上,王遷提出,對時事新聞與新聞作品的定義區(qū)分,關鍵是要明確時事新聞為何不能夠被認定為作品。根據山姆·里基森與簡·金斯伯格的觀點,《伯爾尼公約》不但不會對事實進行版權保護,以事實作為基礎的新聞作品也不能夠成為保護對象[2]。換言之,只要是客觀存在的事實,都不會受到《伯爾尼公約》的保護。對客觀事實的簡單描寫不受保護,是法學界的共識。新聞工作者以客觀事實作為基礎,以新聞采訪與編輯撰寫出來的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作品,絕對是屬于著作權保護范疇的新聞作品,但是新聞作品是基于客觀事實寫就的,這一部分如果也屬于知識產權保護范疇,那么除首發(fā)作者外其他人根據客觀事實創(chuàng)作的新聞作品都屬于侵權,這顯然違背了著作權法關于保護知識產權、鼓勵他人創(chuàng)作的立法初衷。所以,不被著作權法保護的新聞應該理解為新聞寫就的基礎,即客觀存在的事實。比如一篇簡短的公報,僅僅是描述了客觀發(fā)生的事實情況,包括時間、地點、人物等信息,而不包括新聞工作者原創(chuàng)表達內容的行文,就不屬于新聞作品。當然,由于簡單的新聞報道本身就是高度基于客觀事實,即便是撰寫者不同,最終的新聞成品也會高度雷同,這也是時事新聞不應得到著作權法保護的原因。
從這一點來看,內容與表達的獨創(chuàng)性就成為新聞作品認定的重要依據,新聞寫作要獲得著作法權保護,就需要去掉新聞報道中具有共性的、一般性的新聞事實描寫。從這個角度來判斷新聞聚合平臺是否侵犯新聞作品著作權,理論上只需要判斷新聞聚合平臺深度鏈接復制、轉發(fā)的新聞內容是否具備獨創(chuàng)性。但在司法實務中,要判斷新聞報道是否具備獨創(chuàng)性并不簡單,這是因為新聞報道本身必須具備真實性,但在具備真實性的基礎上撰寫出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新聞作品十分困難,如果新聞報道不能夠堅持客觀、真實與不干預事件發(fā)展的原則,便有悖于新聞倫理。一些記者為了獲得社會各界的關注(不一定以個人利益為初衷),除了記錄外還會干預事件的發(fā)展,比如一些與公安機關合作的調查記者,其本身的調查行為也是新聞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其調查結果也對最終的案件偵破產生影響,那么這種只有該記者才能具備的視角與觀察、心路歷程的整合,也確實屬于新聞作品[3]。因為這些作者拍攝以及接下來的新聞報道都具有很明確的目的性,在報道撰寫過程中也具有其他新聞報道所不具備的內容,也就具備了獨創(chuàng)性(盡管新聞界對其報道過程是否違背新聞倫理有所爭議),屬于新聞作品,受著作權法保護。所以,在判定新聞聚合平臺是否侵害了新聞作品的著作權時,就需要綜合運用各種方法去判斷報道本身是否具有獨創(chuàng)性。
3. 現行法律法規(guī)對新聞聚合平臺侵權制約無力
眾所周知,盡管立法工作需要有一定的前瞻性,但互聯(lián)網信息技術的快速發(fā)展,在很多時候已經遠遠超出了立法工作的前瞻范圍,一些侵權行為甚至是權利本身都無法在法條中得到體現,通過技術手段規(guī)避現行法律的方式多如牛毛。如新聞聚合平臺使用的深層鏈接技術出現侵權爭議時,就無法被我國現行的法律法規(guī)制約,這是其技術特點所決定的。所以,新聞聚合平臺引發(fā)的爭議事實上和過去的“臨時復制”(RAM)爭議較為相似,都是因為立法前瞻性跟不上技術發(fā)展的速度,導致經濟活動呈現出“無法可依”的狀態(tài)。恰恰是因為深層鏈接作為一種全新的技術,對新聞作品的傳播以及“關鍵字閱讀”的呈現有別于傳統(tǒng)的“抄襲”,因此新聞聚合平臺確實能夠在不暴露原網站、不讓用戶跳轉的情況下抓取原網站內容以供瀏覽,甚至能夠讓用戶在不需要搜索的情況下,就自行抓取互聯(lián)網當中的內容向用戶提供。誠然,用戶通過這種技術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瀏覽新聞時切換不同APP或網站的不便,但為用戶提供便利的新聞聚合平臺卻并沒有承擔內容創(chuàng)作的成本和風險,僅僅是通過技術手段規(guī)避法律制約,如此一來,不免會對傳統(tǒng)新聞媒體的采編生態(tài)造成毀滅性影響,甚至有竭澤而漁之嫌。
可以說,新技術的誕生與應用,在為用戶帶來更好、更便捷的新聞閱讀體驗的同時,也確實對傳統(tǒng)新聞行業(yè)的利益分配產生了巨大沖擊。最關鍵的一點在于,盡管新聞聚合平臺確實侵犯了傳統(tǒng)新聞媒體的合法權益,但在我國現行法律框架下,新聞聚合平臺的所作所為并不屬于信息網絡傳播行為,所以也無法通過《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保護傳統(tǒng)新聞媒體的新聞作品著作權。
1. 新聞聚合平臺的不正當競爭事實與現行法律的矛盾
新聞聚合平臺之所以會導致新聞作品著作權糾紛,主要是因為新聞聚合平臺在設置深層鏈接、內容優(yōu)化轉碼的過程中,會直接導致原網站失去用戶瀏覽機會,從而失去廣告機會。用戶如果使用新聞聚合平臺來瀏覽新聞,只需要點擊新聞聚合平臺提供的新聞事件標題或摘要,就可以讓新聞聚合平臺瞬間完成內容或鏈接的優(yōu)化轉碼,將不同新聞站點關于特定新聞事件的新聞報道進行內容整合,最終展現給用戶。如果就觀感而言,新聞聚合平臺此行為,不外乎是對不同新聞站點的內容進行摘抄,但問題在于通過新聞聚合平臺重新整合的新聞,與所有的原站點排版完全不同,會統(tǒng)一呈現為新聞聚合平臺的頁面,同時也會安排由新聞聚合平臺提供的廣告位,附上與新聞聚合平臺合作的廣告和評論,盡管一些新聞聚合平臺會為不同的引述內容表明原網站地址,但由于新聞聚合平臺已經將其中最關鍵的內容抽取呈現,很少會有用戶點擊重復瀏覽,導致原站點的用戶瀏覽量下降——而傳統(tǒng)新聞站點的廣告收益是與其內容瀏覽量息息相關的。盡管《中華人民共和國反不正當競爭法》(以下簡稱《反不正當競爭法》)當中未能明確界定新聞聚合平臺的業(yè)務行為是否屬于侵權,但其未經授權使用他人網站資源盈利,并造成了具有排他性的結果,理應被認定為不正當競爭事實。
所以,對于新聞聚合平臺的業(yè)務特點導致的爭議,國內外學術界皆有觀點提出新聞聚合行為的不當之處,其中不少國家的現行法律法規(guī)也明確了覆蓋、刪除原網站廣告與廣告鏈接的行為屬于不正當競爭。當然,就我國現行法條來看,新聞聚合平臺上述行為的性質很難界定,但從新聞聚合平臺的業(yè)務實現過程來看,它的確是通過其他新聞網站的內容資源滿足了用戶的閱覽需求,同時也阻礙了內容創(chuàng)作方獲得合理收益,在內容供給行為上與傳統(tǒng)新聞門戶網站形成競爭關系,所以也理應被視為不正當競爭行為。例如,燈塔財經信息有限公司與浙江核新同花順網絡信息股份有限公司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一案①見《燈塔財經信息有限公司與浙江核新同花順網絡信息股份有限公司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一審民事裁定書》[(2018)鄂01民初2405號]。中,被告燈塔公司便是通過跳鏈等行為不正當地利用原告核新同花順網絡公司的數據,分流了其用戶流量。然而,《反不正當競爭法》并非制約新聞聚合平臺的靈丹妙藥,其制約作用主要是通過規(guī)制新聞聚合業(yè)務的附帶行為導致的侵權,如通過“爬蟲”技術竊取加密網站信息數據、覆蓋原網站廣告數據等,但仍然未能明確新聞聚合平臺本身的業(yè)務是否屬于侵權,也無法厘清鏈接雙方的法律關系,難以應對將來可能出現的類似糾紛。
2. 歐盟《數字版權指令》引發(fā)的思考
近年來,新聞聚合平臺的業(yè)務特點導致的版權爭議,在國內外都十分常見。鑒于傳統(tǒng)新聞媒體在互聯(lián)網時代保護自身權益的無力,歐洲各國開始紛紛嘗試通過不同方式來制約新聞聚合平臺。如2016年,歐盟就出臺了《數字化單一市場版權指令》(Directive on Copyright in the Digital Single Market,以下簡稱《數字版權指令》),其中第十一條就明確規(guī)定,為新聞出版機構提供了一項新的鄰接權,在傳統(tǒng)新聞出版物被數字化使用時,使用者必須在獲得新聞出版機構許可并向其支付報酬的情況下才能夠使用;而第十三條則明確規(guī)定,即便是在獲得出版機構授權的情況下,網絡服務的供應商也不能商業(yè)性地使用其提供的內容,也不能隨意獲取新聞出版商的內容[4]。2019 年3月26日,《數字版權指令》最新版草案獲得通過,上述兩條款在此期間經過多次修訂,并引發(fā)了歐洲各界對于新聞聚合行為的廣泛爭議。
學術界對于這一法案的出臺也態(tài)度各異,擔任騰訊研究院版權研究中心秘書長的田小軍提出,新聞出版者鄰接權的出現,有助于幫助傳統(tǒng)媒體增強版權議價能力,而隨著網絡服務商甄別處理信息能力的不斷提升,需要適度提高其注意義務標準[5]。也有學者認為,歐洲各國為了制約新聞聚合平臺以及搜索引擎出臺的“谷歌稅”,在思路上是值得立法者借鑒的,這是為了讓新聞媒體能夠具有接受與拒絕聚合平臺、搜索平臺授權申請的權利,也是為了讓新聞媒體在授權后能夠獲得合理報酬。不僅如此,在互聯(lián)網世界早已進入WEB 2.0時代、即將進入WEB 3.0時代的今天,許多學者也認為過往立法制約網絡知識產權的“通知權利方、要求侵權方刪除”的思路并不能夠適應當代互聯(lián)網環(huán)境,也不利于運用互聯(lián)網信息技術實現新舊媒體的融合發(fā)展。
而回顧《數字版權指令》的“鏈接稅”時,可以發(fā)現新聞出版者權利本身是一種鄰接權,鑒于我國《著作權法》一直以來未曾根據時代發(fā)展增加這一鄰接權類型,而我國新聞作者的作品屬于“職務作品”,著作權在兩年內歸屬其所屬單位。因此,當爭議出現時,記者、編輯等新聞工作者作為鄰接權主體,其鄰接權可以由新聞出版機構代為行使,由單位作為適格主體參與訴訟,借由鄰接權保護新聞作品。
《反不正當競爭法》一般在各國都被作為知識產權爭議的兜底法律,因此往往也會在司法實踐中成為新聞機構與新聞從業(yè)者的提訴依據。對于新聞機構與新聞從業(yè)者來說,新聞聚合平臺通過自身創(chuàng)作的成果來展開商業(yè)運營、賺取商業(yè)利益,但并沒有為新聞機構與新聞從業(yè)者的創(chuàng)作成本付出報酬。不僅如此,新聞機構與新聞從業(yè)者還認為新聞聚合平臺減少了他們的閱讀流量、降低了新聞采編的收益。這是因為無論新聞最終呈現出來的內容是否達到“新聞作品”范疇,其核心價值仍然是新聞事實,對于讀者來說不管是從什么平臺獲取新聞,他們閱讀新聞能夠獲取的核心價值并不會改變,特別是對于時事新聞來說,哪怕是加入了社論或評述,也不代表新聞機構與新聞從業(yè)者的采編工作價值高于新聞事實本身。同時,由于新聞本身作為一種一次性的信息消費,很少有讀者重復瀏覽同一新聞,所以當這種一次性消費的窗口被其他傳媒(如本文的新聞聚合平臺)所竊取,投入了大量時間、精力與版權費用的新聞機構與新聞從業(yè)者就很難再次吸引讀者購買其報刊,也很難通過新聞機構的官方平臺去再次閱讀。特別是對于習慣于推出電子版報刊或在社交平臺上發(fā)布門戶網站鏈接的新聞機構來說,除非他們用特殊技術手段防止文章被抓取,否則其投資與勞動成果就會為新聞聚合平臺所竊取。所以各國的新聞機構與新聞從業(yè)者都紛紛抗議新聞聚合平臺減少了其原網站的點擊閱讀量,直接影響了他們的廣告收益,同時新聞聚合服務也具有排他性,自然屬于不正當競爭。
當然,對于讀者與用戶來說,新聞聚合平臺的“不正當競爭”手段,卻是讓他們能夠更便捷、更全面接觸不同新聞媒體對同一新聞事實報道的渠道。新聞作為一種信息傳播服務,本身就需要面對信息廣泛傳播、無目的性傳播的本質,即“自由是信息的天性”①Melvile B.Nimmer & David Nimmer,Nimmer on Copyright,Matthew Bender & Company,Inc.,Chapter 12.04[A][2](2003).。站在讀者與用戶的立場來看,新聞機構與新聞從業(yè)者作為信息供給者,自然會有著壟斷新聞事實來牟利的動機,這種壟斷顯然是與信息技術發(fā)展以及傳媒融合的時代潮流相悖的,新聞機構與新聞從業(yè)者反而是通過信息壟斷剝奪了讀者與用戶的付費選擇權。無論如何,作為一種新的技術手段與新聞業(yè)態(tài),新聞聚合平臺的興盛的確催生了一種新的公共利益:獲取新聞的便利性與全面性,根據學術界對其“有益使用(Beneficial Use)說”的觀點,新聞聚合平臺所催生的公共利益,“重要性甚于對版權人的侵權所帶來的負面影響”②Keiyana Fordham,Can Newspapers Be Saved? How Copyright Law Can Save Newspapers From The Challenges Of New Media,Fordham Intellectual Property,Media and Entertainment Law Journal,Spring 2010.。當然,在司法實踐當中,即便是非大陸法系的美國,其高院在審理相關案件時也否認了“有益使用說”能夠正當化新聞聚合平臺的抗辯理由,并提出即便技術本身代表了進步也能產生新的公共利益,但是在它與知識產權所有人的利益產生沖突時,出于對市場經濟與商業(yè)規(guī)則的尊重,也不能正當化其行為。
從各方對新聞本身的業(yè)態(tài)競爭與權利主張來看,反不正當競爭法作為一種兜底性的法條,確實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否定新聞聚合平臺商業(yè)模式的正當性。然而,由于新聞作品本身具有特殊性,以及新聞聚合平臺所采用的技術在不斷進步,因而認定新聞聚合平臺的行為屬于不正當競爭,或認定其行為屬于哪一類型的不正當競爭,都存在很大困難。
從商業(yè)模式來看,新聞聚合平臺本身并不從事采編工作,只有在新聞機構與新聞從業(yè)者對外發(fā)布了新聞作品后,新聞聚合平臺才能通過傳播產生價值,對于新聞機構與新聞從業(yè)者來說,這無疑是一種“搭便車”(Free-riding)的行為。然而,包括我國在內,絕大部分國家的《反不正當競爭法》的提訴理據都要求原被告存在競爭關系,但新聞聚合平臺是否與新聞機構以及新聞從業(yè)者存在競爭關系呢?這一點在司法實踐中非常難以認定,因為新聞機構與新聞從業(yè)者是內容生產者,也是內容傳播者,而新聞聚合平臺則是純粹的信息傳播媒介,部分重疊的業(yè)態(tài)也讓雙方是否存在直接競爭變得模糊。在美國,The BARCLAYS CAPITAL INC.,Merrill Lynch,Pierce,Fenner& Smith Inc.,and Morgan Stanley & Co. Inc.v.THEFLYONTHEWALL.COM,INC.案[6]就體現了這一難題,在此案件當中美國法院選擇了通過重申美國普通法當中保護新聞自由的“熱點新聞原則”(Hot News Doctrine),明確否定了以知識產權作為保護新聞機構與新聞從業(yè)者“舊商業(yè)模式”的正當性,它采用了一種聯(lián)邦法先占原則(州法律與聯(lián)邦法律沖突時,優(yōu)先遵循并僅遵循聯(lián)邦法律的原則)來進行審理,并聲明雖然不難理解原告公司BARCLAYS集團提訴新聞聚合平臺Fly的理由是為了維護他們的商業(yè)模式,但是BARCLAYS集團本身是新聞內容的制造者,而Fly平臺則是傳播者,兩者并不存在直接競爭關系。尤其是在Fly并沒有將BARCLAYS集團生產的新聞作為自己平臺的新聞推送,而是明確標明了BARCLAYS集團作為信息來源并附上鏈接后,很難去判斷Fly是否對BARCLAYS集團的業(yè)務造成了負面影響,也沒有直接證據表明BARCLAYS集團的廣告收益是因為Fly平臺出現了下滑。
當然,上述案例并不能夠完美揭示新聞聚合平臺與新聞機構之間競爭關系認定難題的根本,因為其最終判決的重點放在了聯(lián)邦法先占原則上,而沒有明確說明新聞聚合平臺本身是否存在“搭便車”行為,以及這種行為是否屬于直接競爭。但是法院最終判決表示很難明確新聞聚合平臺的行為是否造成了新聞機構的廣告收益損失,由此也能夠看出即便是發(fā)達國家也很難直接判定新聞聚合平臺和新聞機構的競爭關系,所以新聞機構不可能直接采用《反不正當競爭法》對新聞聚合平臺提起訴訟。
所謂的鄰接權(Neighboring Rights),指的是權利相關(Related Rights),根據世界知識產權組織(World Intellectual Property Organization,以下簡稱WIPO)的定義,表演藝術家對表演作品具有權利、錄音作者對錄音制品具有權利、廣播電視等傳統(tǒng)新聞傳媒對其制作節(jié)目具有權利等,而在我國,鄰接權一般專指著作權的相關權利。在WIPO層面的鄰接權,是專門指表演者、創(chuàng)作者(Performer)對表演或創(chuàng)作作品的錄音、演出以及音像制品、廣播電視的相關新聞報道具有權利,而在這一層面的鄰接權,就是指傳播作品的工作者與載體同樣享有權利,盡管并非具備同樣層級的創(chuàng)作背景,但由于其載體的特殊性,所以也具有表達者的權利[7]。在英美法系國家和地區(qū)的著作權相關法案中,并沒有“鄰接權”的概念,這是因為英美法系當中表演和錄音錄像本身就屬于作品,根本不需要“鄰接”。當然,這種保護的程度并未達到文學藝術作品的著作權保護程度。而對于報刊等新聞出版行業(yè)來說,新聞工作者的權益并不完全屬于WIPO所定義的“鄰接權”,因為新聞工作與傳統(tǒng)的創(chuàng)作有所區(qū)別,但鑒于新聞作品本身需要新聞工作者才能傳播,所以新聞工作者才能被視為鄰接權的主體。
根據德國新修訂的著作權法,報刊出版者的互聯(lián)網傳播權被明確為一種鄰接權,并明確了這一權利的行使不能夠干擾作品作者或者其他鄰接權人行使自身權利,這項規(guī)定的產生,就是為了讓德國的著作權法案與《羅馬公約》的內容相一致①《羅馬公約》第一條中即明文規(guī)定:“本公約給予之保護將不觸動并不得以任何方式影響文學和藝術作品的著作權保護”。,確保作者的著作權不受侵犯。當然,歐洲學術界也對德國修訂后的著作權法能否實現立法初衷表現出了疑慮。因為鄰接權如果建立在這一前提下,那么就要求新聞作品需要通過著作權人、大部分鄰接權所有人的許可才能被使用。然而,用戶為特定內容所愿意付費的額度是相對固定的,如果需要獲得許可的主體增加,那么相對來說每一個權利人能夠獲得的費用就會攤薄。比如說如果德國的一家報紙刊登了某個記者的作品,那么一家新聞聚合平臺想要使用這個作品,不僅需要獲得這位記者的授權,同時也要獲得刊登報紙的授權。不過因為報紙本身已經和作者簽訂了合同,所以通??窃趫蠹埳系淖髌肪褪菆蠹埅毾硎褂脵嗟淖髌?,在這一背景下報紙享有的著作鄰接權甚至比作者更多,一些歐洲學者認為這會產生法理上著作權人權利位階低于授權機構的悖論。
而就我國實際情況來看,上述新聞著作權導致的鄰接權爭議并不存在。因為我國的新聞編輯、新聞記者本就供職于傳統(tǒng)媒體機構,專門負責生產新聞內容,其本職工作就是新聞采訪、新聞稿撰寫與編輯、新聞作品制作,所有報社都會為記者與編輯下發(fā)年度、季度、月度的新聞工作任務,他們獲取的薪酬就是用于償付他們的工作,所以我國一切新聞工作者的作品都屬于“職務作品”[8],其版權雖然屬于記者、編輯等作者,但新聞機構有權在新聞作品創(chuàng)作發(fā)表后的兩年時間內優(yōu)先使用,而且由于新聞作品對時效性的高要求,一般不會出現新聞工作者與新聞機構就“職務作品”版權產生糾紛的情況。換言之,在我國,新聞作品的著作權是包括新聞發(fā)表權在內的,新聞機構有權決定新聞作品是否發(fā)表、在什么時候發(fā)表、通過什么載體發(fā)表等。由于著作權是伴隨創(chuàng)作活動與作品完成產生的權利,所以新聞機構既可以發(fā)表新聞作品,也可以不發(fā)表新聞作品,新聞作品只要誕生,新聞機構就擁有了新聞作品的著作權[9]。正是因為新聞機構擁有這一權利,所以對于新聞機構來說,新聞聚合平臺通過深層鏈接的方式為用戶呈現新聞機構所發(fā)表的新聞作品,完全違反了著作權人的意愿,使得作品發(fā)表在了著作權人未授權的地方[10]。
我國對于作品之外的知識勞動成果及其創(chuàng)作者保護程度不高,現行《著作權法》當中明確了4種不同的鄰接權,即表演者權、版式設計權、錄音錄像制作者權和廣播組織者權。除版式設計權以外,其他的著作權鄰接權都能夠在《伯爾尼公約》當中找到,也是公約成員國必須遵守的基本要求。但我國在后續(xù)的立法工作中卻并未真正為作品之外的知識勞動成果及其創(chuàng)作者提供足夠的保護,自1990年《著作權法》頒布以來,無論是2001年的第一次修訂還是2010年的第二次修訂,再到2014年公開的第三次修訂案送審稿,我國鄰接權的種類與保護范圍都沒有任何變化,一直是這4種。
而德國等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qū),由于著作權相關法律法規(guī)有著漫長的發(fā)展歷史,因此在立法過程中也根據實際需要創(chuàng)建了許多鄰接權種類,從照片的鄰接權到較新的數據庫鄰接權都有較深入的立法探索,這也說明鄰接權的發(fā)展體現了許多國家和地區(qū)著作權發(fā)展需求,其中當然也包括新聞作品的鄰接權制度。在德國、西班牙等歐洲國家,都發(fā)生過因為新聞作品被轉載、被提取關鍵內容片段呈現的情況,也因此發(fā)生了對谷歌新聞等搜索引擎提起的訴案。而在我國,今日頭條等新聞聚合平臺也曾被許多媒體起訴,其中包括鳳凰網、《廣州日報》(實為其網絡傳播權所有者廣州市交互式信息網絡有限公司)、搜狐新聞、騰訊新聞等新舊新聞機構。這些都表明,信息技術的發(fā)展以及新聞業(yè)態(tài)的豐富,需要法律在新聞作品著作權的鄰接權制度上進行完善。以新聞聚合平臺為代表的互聯(lián)網新聞載體確實迎合了當代用戶的碎片化閱讀習慣,也讓用戶能通過此類平臺免費獲取關鍵內容,但新聞聚合平臺也確實侵犯了傳統(tǒng)新聞出版機構的合法著作權,擾亂了既有的新聞出版行業(yè)秩序。在技術驅動市場發(fā)展、市場規(guī)模不斷擴大的情況下,傳統(tǒng)新聞機構與新聞聚合平臺之間的爭議越來越多,卻都很難通過現行法律法規(guī)條文準確判斷。我國可以參考歐盟近年來在著作權與鄰接權上的發(fā)展,根據技術發(fā)展與時代需要,創(chuàng)立更多的鄰接權相關規(guī)定[11]。
在互聯(lián)網背景下,信息搜索技術以及新聞聚合平臺已經徹底改變了新聞內容的傳播方式,也因此使得社會各界對如何獲取新聞內容有了全新的認識:當搜索引擎與新聞聚合平臺可以通過“爬蟲”、深層鏈接的方式將新聞內容呈現給用戶時,自然會出現針對新聞作品的著作權爭議。由于國際條約以及許多國家都明確將新聞的客觀事實排除在新聞作品范疇外,因而新聞聚合平臺如果在爭議中采用這一方式進行抗辯,在一些案例中也確實出現了“合理使用”成立的情況。在這一背景下,《反不正當競爭法》以及現行《著作權法》因“避風港”原則導致的局限性就十分明顯。
為確保傳統(tǒng)新聞出版商的知識勞動成果不受侵犯,近年來許多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qū)都通過設立新聞作品鄰接權的方式,對新聞作品的著作權給予了保護,盡管也引發(fā)了一些爭議,但整體上效果仍然較為突出。新聞聚合平臺以及搜索引擎對新聞作品的摘抄式使用、臨時復制,對傳統(tǒng)新聞媒體的商業(yè)模式、新聞采編的利益分配造成極大沖擊,以相對新聞采編工作來說極低的“抄襲”成本,獲得了更多新聞讀者與廣告流量,這也是為何一些歐洲國家以及歐盟在立法與司法過程中設立、援引鄰接權制度的原因,新增設的新聞鄰接權種類,將避免新聞行業(yè)秩序被徹底顛覆的前提下,為新聞出版行業(yè)在新技術盛行背景下的新利益分配格局提供有序博弈的框架??梢哉f,新聞作品鄰接權的存在即是反不正當競爭法的補充、兜底,同時也彌補了反不正當競爭法在司法實踐中訴訟成本過高、局限性較大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