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秀偉 白櫟影
內容提要 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建設過程本質上是大運河相關文化記憶重構與文化空間生產的過程。文化記憶重構與文化空間生產的多維度交互,最終形成推動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內生動力。依托文化表征性空間進行集體記憶建構,建設記憶之場推進空間生產實踐,推動大運河文化記憶升華為國家記憶,通過“熱”回憶實踐促成空間表征傳達,構成了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邏輯遵循。該邏輯實現(xiàn)了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中文化記憶與空間生產的有效連結。秉持空間正義性原則,推動文化記憶和空間生產的互促與同構是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方向。據此提出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建設路徑:通過文化記憶融合提升空間生產包容性,引導記憶主體參與建設保障空間生產民主化,依托文化記憶實踐以創(chuàng)新空間生產情境。
建設國家文化公園,是黨中央加強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發(fā)展的重大決策部署,是推動新時代文化繁榮發(fā)展的重大工程。早在2017年1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發(fā)布的《關于實施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發(fā)展工程的意見》中,就提出“規(guī)劃建設一批國家文化公園,成為中華文化重要標識?!薄秶摇笆濉睍r期文化發(fā)展改革規(guī)劃綱要》 進一步將國家文化公園建設列入中華文化傳承工程,明確以大運河、長城等歷史文化遺產為依托對象。黨的十九大以來,國家文化公園建設逐漸由理念構想變?yōu)楝F(xiàn)實實踐。2019年7月,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員會會議審議通過了《長城、 大運河、長征國家文化公園建設方案》,對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目標任務、功能區(qū)劃、時間節(jié)點等作出具體要求,正式從頂層設計層面開啟了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宏偉敘事。2020年10月,建設長城、大運河、長征、黃河國家文化公園被寫入《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第十四個五年規(guī)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標志著高質量推進國家文化公園建設成為“十四五”期間文化領域的重要戰(zhàn)略部署。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作為首批建設的國家文化公園,立足深入闡釋大運河文化價值、大力弘揚大運河時代精神的目標,旨在推動具有千年人文積淀的大運河文化風貌的整體再現(xiàn)和沿線文化遺產的系統(tǒng)性保護。在此共識下,大運河沿線省市紛紛啟動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希冀將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成展示中華文明、彰顯文化自信的亮麗名片。
作為一項創(chuàng)新性的文化工程,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建設受到學界高度關注。龔良在闡釋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內涵的基礎上,提出統(tǒng)籌規(guī)劃與試點實踐相結合、創(chuàng)新形式重塑運河文化、從點做起生動展現(xiàn)等建設策略。①王健等著眼于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中存在或潛在的問題,明確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文化內涵,提出理清事關全局的五重關系,建立完備的統(tǒng)籌機制等理論要義。②王健、彭安玉撰文提出,建設好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應實現(xiàn)從地理空間到文化空間、從自然生態(tài)到人文精神、從線型遺產到園帶展示、從生產生活到文化旅游轉換的重要論斷。③趙云、趙榮在研究國家文化公園價值實現(xiàn)過程時,觀點鮮明地指出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價值實現(xiàn)過程的本質是沿線區(qū)域的文化整合④,論述精辟深入。夏錦文從促進運河沿線城市協(xié)調發(fā)展的角度提出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對策,如強化文化產品供給、構建文旅融合新格局、 創(chuàng)新沿岸社區(qū)治理模式等都極具有借鑒意義。⑤彭兆榮撰文指出,國家文化公園建設是一種工具性的實踐和實驗,并提出“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建設需要與聯(lián)合國運河遺產相協(xié)同,突出大運河的文化本色,在大運河兩岸形成文化多樣性景觀”等創(chuàng)新性觀點。⑥鄒統(tǒng)釬等從推進大運河國家文化地標建設、 做好文化遺產保護傳承利用、 跨部門跨地區(qū)協(xié)作等方面論及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建設策略。⑦路璐、吳昊將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作為巨型表征性空間⑧,探討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呈現(xiàn)的空間形態(tài),對研究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從地理空間向文化空間的轉換具有啟發(fā)意義。劉曉峰等在對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結構特征和實踐探索分析的基礎上,從省域管理的角度提出“組建實體管理機構、明確多元主體關系和完善管理運行體制”等對策建議。⑨上述關于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探討發(fā)出了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先聲,為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提供了富有洞見的理論思考和深具啟發(fā)的對策建議。
通過文獻梳理,可將已有研究歸納為理論和實踐兩個層面:一是通過對大運河文化發(fā)展脈絡、文化遺產特征及價值的闡釋,從理論上論述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內涵和特質,分析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內外關系、體制機制;二是通過對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實踐及現(xiàn)存問題的分析,從不同角度提出建設對策。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建設過程本質上是大運河文化記憶重構和沿線區(qū)域文化空間生產的過程。立足包括文化遺產在內的各類文化資源,通過文化記憶的復原和文化場景的營造重塑大運河沿線文化景觀及其所處的文化空間的結構形態(tài)是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關鍵。因此,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建設離不開對大運河相關文化記憶的挖掘與復現(xiàn),也需要特定文化空間作為文化公園的內容和文化記憶的載體。然而,已有研究對空間視域下大運河文化的展演和變遷規(guī)律著力不多,較少從文化記憶的角度論及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文化的歷時性建構與延續(xù)問題。缺少對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中整體或局部空間形成過程的分析以及國家文化公園建設對大運河文化空間塑造影響的闡述也是已有研究的薄弱之處。這將使得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缺乏清晰的邏輯理路。對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研究離不開時間維度上與之相關的文化記憶的解構與重構、 空間維度上文化空間的生產與管理問題的研討。只有將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置于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下審視,方有助于全面把握大運河文化在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中的歷時延續(xù)、空間演變和時空關系,從而深刻理解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邏輯遵循和基本路徑。因此,本文從文化記憶與空間生產的雙重視角探究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邏輯理路,并探索相應的路徑。
文化記憶源于1925年法國社會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提出的集體記憶概念。他首次把對記憶的研究引入文化學和社會學領域,為文化記憶理論的提出奠定了基礎。同時期的德國學者阿比·瓦爾堡(Aby Warburg)在文化研究中率先使用了“社會記憶”一詞,把圖像這一文化形式作為記憶載體,進一步豐富了文化記憶的研究。在此基礎上,20 世紀80年代皮埃爾·諾拉(Pierre Nora)把哈布瓦赫的的“集體”延伸為“由超越時空的象征媒介來自我界定的抽象的共同體”。⑩由此引發(fā)了學界對空間記憶研究的關注。此后,德國著名學者揚·阿斯曼(Jan Assmann)和阿萊達·阿斯曼(Aleida Assmann)將哈布瓦赫的集體記憶進一步區(qū)分為交往記憶和文化記憶,正式提出了文化記憶理論。隨著地理學對文化記憶空間研究的倡導,文化記憶研究的空間化轉向逐步得到認可,推動了文化記憶理論體系的完善。?當前,文化記憶已成為一個跨學科的多維研究領域。文化記憶理論被廣泛應用于城市空間規(guī)劃、 鄉(xiāng)村文化復興、旅游空間構建、建筑景觀設計、文化遺產保護傳承等主題的研究中。文化記憶理論不僅對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中如何重構文化記憶,并據此實現(xiàn)國家文化公園空間中記憶之場的重建具有指導意義,而且對建立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地方關聯(lián),激發(fā)當?shù)孛癖姷奈幕J同感,促成基于共同記憶的身份建構有著諸多啟發(fā)。
空間生產理論的開創(chuàng)者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認為空間生產就是空間被開發(fā)、設計、使用和改造的全過程。?空間的實踐、空間的表征和表征性空間構成了三元空間生產的分析框架,架構了空間生產理論的基礎。20 世紀60年代,大衛(wèi)·哈維(David Harvey)、愛德華·蘇賈(Edward W.Soja)繼承了列斐伏爾的衣缽,從不同角度發(fā)展了空間生產理論。哈維研究了當代社會空間生產的過程和意義,并對各種空間形態(tài)進行了探討。?與此同時,蘇賈在空間生產理論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空間本體論”、“第三空間”等概念和空間正義理論。?謝爾茲(Shields R.)、埃爾登(Elden S.)和麥瑞菲爾德(Merrifield A.)等人亦先后對空間生產理論作出研究,推動了空間生產理論的完善。?空間生產理論的提出和完善引發(fā)了學界從研究空間中的文化生產轉向探討文化空間本身的生產。城市建設、文化旅游、傳統(tǒng)社區(qū)、特色小鎮(zhèn)建設甚至虛擬空間設計中的文化空間生產先后受到關注。?以空間生產理論探討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有助于深化對大運河文化空間生產與建設的認識??臻g生產理論中關于空間權利、社會關系、主體性和歷史意識等批判思想對深入剖析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邏輯,探索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路徑具有指導意義。
文化記憶理論與空間生產理論具有顯著的內在聯(lián)系。早在文化記憶理論提出之初,關于記憶與空間關系的討論就不絕于耳,記憶的空間化一度成為研究的主流。如哈布瓦赫認為集體記憶以一個處在一定空間和時間內的群體為載體,?并進一步闡釋了記憶與地點的關系以及記憶的空間化趨向。揚·阿斯曼認為“集體回憶注重時空關聯(lián)性,正是因為空間在回憶文化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記憶之場的概念才應運而生”。?阿萊達·阿斯曼進一步指出:“記憶的空間隱喻具備了越來越多的時間性,在加強時間因素的時候,遺忘、非連續(xù)性、損毀和重構就來到了前臺”。?空間恰似記憶儲存的強大后臺,空間生產中的特定儀式能夠幫助回憶??臻g生產強調人的主體性和空間在文本含義、 符號象征和精神導向等層面的意義。把文化記憶與空間生產研究相連結是把握空間生產物質、 精神與社會同一性的內在要求。文化記憶是理解空間生產過程的重要指示符。一定空間敘事框架下的文化記憶不僅促成了文化的延續(xù),也重塑著空間的形態(tài)與特性。文化空間生產、營造與演化的過程與文化記憶的形成及再現(xiàn)緊密相連,文化記憶的延續(xù)和重構對于促進文化空間的生產發(fā)揮著積極作用。
米歇爾·???Michel Foucault)將文化空間看作一種多層次、歷時性的積淀,而記憶是歷史事件在時間中的構建。文化記憶不僅通過指涉歷史形成一個歷時性的時間軸?,而且只有通過群體和個人在特定時間和社會政治文化背景下進行的記憶實踐才能存在。立足時間角度,文化空間是同一時間內文化記憶實踐的物質結果,文化記憶實踐的同時性接合聚攏使文化空間擁有了社會意義和象征價值。從這一層面而言,文化空間的形成與生產就是文化記憶的積淀與重構。此外,文化的歷時性變遷和文化空間結構不能割裂開來,二者總是能動地關聯(lián),并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文化記憶代表了時間維度上的文化演變,文化空間測度著空間維度上的文化生產。因此,從文化生產、播衍的角度,文化記憶與文化空間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首先,文化記憶具有時空關聯(lián)性。隨著歷史的變遷,文化記憶的形成依賴于物理空間的共時性占有。但在歷時演變的方向上,記憶服務于文化的傳承延續(xù)。其次,文化記憶具有群體關聯(lián)性。人們圍繞著承載文化記憶的場所,共同從事指向文化記憶實踐的各種活動,不但能夠逐漸產生民族文化共同體意識,并且這種意識能夠擺脫特定的時空限制,成為人們內心恒久的身份歸屬象征。最后,文化記憶的可塑性進一步拓展了空間的功能向度。文化記憶引導著人們在同一時間內進行文化空間生產實踐,實現(xiàn)了特定時期社會結構和社會關系的再生產,進而推動了文化空間的重構。
文化記憶的形成與延續(xù)不僅仰賴空間實踐,而且規(guī)定了文化空間的內涵和底蘊,從而在時間維度上成為推動國家文化公園文化空間生產的主要動力。文化空間既能夠承載文化記憶所蘊含的歷史、情感、意義和符號,又體現(xiàn)出建設實踐中人與人、人與空間的多元互動關系,從而在空間維度上界定了國家文化公園的本質形態(tài)。國家文化公園建設在時間和空間維度上分別表現(xiàn)為文化記憶重構和文化空間生產的過程。在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中,文化記憶重構與文化空間生產緊密交織在一起,體現(xiàn)出典型的記憶與空間的互構關系。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只有實現(xiàn)時間和空間維度的統(tǒng)籌,處理好文化記憶與文化空間的互構關系,才能促成時空復合屬性的彰顯與多重功能的實現(xiàn),避免打造中華文化重要標識的目標流于形式。這也是認識和理解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邏輯理路的前提。
無論是立足大運河文化保護、 傳承和利用的宏愿,還是著眼于以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塑造國家文化形象的使命,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都離不開基于文化和身份認同意識的文化記憶重構行為與建立在空間生產和再造基礎上的文化空間生產活動。文化記憶與文化空間在不同時空下的交互不僅構成了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內容,形成的一個個以歷史切片形式存在的場域也在無形中對當前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產生著直接影響。雖然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始于國家公權力和社會力量的共同推動,但由歷時性的文化記憶和連貫性的文化空間的交互所形成的內生動力才是推動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關鍵。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首先受到國家公權力的引導和推動。建設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是國家層面通過對與大運河相關文化記憶的發(fā)掘和激活實現(xiàn)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在當下的傳承和發(fā)展,以此達到維系文化認同和國家認同的目的。從文化治理的角度,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頂層設計和協(xié)同推動也是國家推進文化治理的重要實踐。國家文化公園的建設邏輯鮮明地體現(xiàn)了國家運用公權力重整文化秩序、譜寫時代話語、完善文化治理的目的和導向。在這種主張下,國家資本和各類社會資本先后涌入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中,驅動著大運河文化空間的生產和文化景觀的再造,加速了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進程,并引發(fā)了文化記憶和文化空間的力量交互。
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正是文化記憶與文化空間力量交互的場域。文化記憶與文化空間的交互作用激發(fā)了大運河文化的融合力、凝聚力、創(chuàng)新力三種內在張力。融合力指涉大運河多元文化包容共生的能力。融合力的發(fā)揮增強了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文化空間的集聚效應和線性統(tǒng)籌效能。一方面實現(xiàn)了不同空間形式的共存,不同文化空間在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空間內集聚的同時,文化空間和自然空間得以融合。另一方面,加速了文化記憶與新生文化空間的融合,新生的文化空間成為文化記憶的載體,文化記憶則賦予新生空間內涵與意義。凝聚力即大運河文化潛在的感召民眾、激發(fā)民眾身份認同的能力。凝聚力的發(fā)揮能夠引發(fā)群體性的文化記憶實踐,達成召喚大運河文化記憶之場的作用,使得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擁有文化情感激發(fā)和身份認同建構的力量。創(chuàng)新力意味著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不是簡單地重建歷史和復活過去,而是在當前新的時空條件下多元文化生產方式的創(chuàng)造。通過對大運河文化記憶的形塑和喚醒以及對大運河文化空間的生產和管理,實現(xiàn)多元文化形態(tài)的塑造,進一步提升大運河文化的吸引力、創(chuàng)造力和輻射力。融合力、凝聚力、創(chuàng)新力三種力量構成了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內生動力,共同塑造著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結構和布局。這也充分顯示出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中文化記憶凝聚性結構與文化空間生產性邏輯的天然交織。
時間維度下文化記憶重構和空間維度下文化空間生產的交匯,不僅形成了推動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內生動力,也構筑了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底層邏輯。文化記憶通過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中三元一體的文化空間生產過程實現(xiàn)了空間屬性的表達。借助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空間結構和功能區(qū)劃,文化記憶實現(xiàn)了儀式化傳播、空間化串聯(lián)、集體性延續(xù)與現(xiàn)代性激活。同時,文化記憶也是推動文化空間生產的關鍵要素。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空間生產過程不僅暗含著文化記憶主體與周圍環(huán)境的關聯(lián)與互動,文化記憶也成為確定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空間布局的重要依據。文化記憶實踐引領著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文化空間生產的秩序變革。依托文化表征性空間進行集體記憶建構,建設記憶之場推進空間生產實踐,推動大運河文化記憶升華為國家記憶,通過“熱”回憶實踐促成空間表征傳達,構成了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具體邏輯。
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所依托的現(xiàn)有文化空間是大運河文化的表征性空間,具有鮮明的地域屬性和強烈的地方特征。文化記憶是表征性空間的精神和靈魂,表征性空間承載和蘊藉著不同類型的文化記憶。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以表征性空間為載體進行文化記憶的重構。融入表征性空間的集體記憶是表現(xiàn)空間意蘊和內涵的積極因素,在明晰地方認同方面有著重要作用。大運河集體記憶以大運河沿線民眾為主體并標識著群體身份。哈布瓦赫認為集體記憶并不是一類天然既定的事物,而是一個社會建構的概念,集體記憶的構建要服務于當下。對于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而言,建構集體記憶即把大運河文化記憶引入國家文化公園這一公共場域,成為大眾可接觸、可談論的對象。最終通過大運河文化記憶的重構,激發(fā)人們對歷經千年積淀的大運河文化的認同,并以大運河文化認同熔鑄于國家認同,塑造中華民族共同的文化身份。
只有把建構集體記憶作為大運河文化記憶重構的核心任務,才能從根本上突顯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國家性,并有效保障打造中華文化重要標識這一建設目標的實現(xiàn)。集體記憶的建構也成為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內核與關鍵。如果說大運河文化帶建設的根本是大運河的主體文化建設,主體文化以運河沿線居民為核心,重視調動強烈的地方性記憶,那么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根本則是熔鑄了集體記憶的國家文化標識的建設。國家文化標識又以形成集體身份認同為核心,重視集體認同感的激發(fā)。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不僅是彰顯大運河文化表征性空間深層內涵的一種有效方式,而且通過建構集體記憶對原有的表征性空間亦產生了影響,實現(xiàn)了表征性空間的再生產。
建設文化記憶之場是推進空間生產實踐的主要方式。文化記憶具有可塑性,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為重構文化記憶提供了宏大的空間生產實踐框架。在新的時空條件下,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發(fā)展受到空前重視,大量承載傳統(tǒng)文化的文化記憶之場被創(chuàng)造出來。按照已有規(guī)劃編排、串聯(lián)、整合的文化記憶之場不僅重塑了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文化記憶的空間形態(tài),同時也推進了文化空間的生產實踐。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是在國家權力主導下建構起的文化記憶空間。雖然記憶空間的開放性特征把大量“記憶殘留物”卷入其中,但具有紀念、教育、宣傳等特殊功能和意義的記憶之場仍然是文化記憶空間的主體。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物理空間內分布著眾多沉淀、 凝聚文化記憶的記憶之場。這些記憶之場外在地表現(xiàn)為核心文化展演區(qū)、文化集中展示帶、特色文化展示點等多種形態(tài)。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中的記憶之場一方面作為大運河文化保護傳承的載體,為公眾文化交流與集體記憶的激發(fā)提供了空間場所,以應對文化記憶的塵封甚至流逝。另一方面也充分顯示了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是由一個個被創(chuàng)造的、儀式化的記憶之場構成。它們不僅見證了變遷中的文化記憶,還可以通過持續(xù)性地敘事與傳播,鞏固集體的文化認同感和歸屬感。皮埃爾·諾拉指出,記憶之場是同時具備實在性、象征性和功能性的場所。例如,位于揚州市的三灣核心展示區(qū)作為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文化記憶之場,建設和運行過程也是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空間生產實踐過程。展示區(qū)內的中國大運河博物館、大運河非遺文化園等公共文化空間共同構成了大運河文化記憶的再現(xiàn)場所。通過公共服務、非遺傳承、文化教育、旅游休閑等多種功能的發(fā)揮,大運河文化保護、傳承和利用的空間生產實踐將得以持續(xù)。
空間表征是對空間的概念化想象,體現(xiàn)出管理群體的權力、知識與意識形態(tài)。對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而言,空間表征是理想化的空間建構。這種建構由政府的建設規(guī)劃與政策推動、 資本力量的介入和空間中的文化生產共同引領。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空間表征不僅規(guī)定著文化空間生產的方向,同時體現(xiàn)了文化記憶重構的最終指向是通過國家記憶的生成,將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塑造為國家話語的表達空間和民族文化的承載空間。因此,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中空間表征的有效傳達不僅僅由大運河文化記憶的解構與重構促成,更在于借助公共空間中詩性自覺的記憶塑造機制,使大運河文化記憶升華為國家記憶,從而實現(xiàn)大運河文化記憶與國家話語的交融共生。歷史上,作為穿越南北的水運大動脈,大運河對繁榮社會經濟、促進文化交流、維護國家統(tǒng)一發(fā)揮著重要作用。當前,大運河因其重要的航運、灌溉、生態(tài)價值以及難以估量的遺產價值,已成為國家空間戰(zhàn)略布局的紐帶和體現(xiàn)中國人民創(chuàng)造精神的國家名片。大運河文化記憶已然成為國家記憶的一部分。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過程中的“熱”回憶實踐是傳達空間表征的主要途徑,也是生成國家記憶的主要來源。“熱”回憶不是單純地把大運河文化記憶當作時間層面的歷史要素,而是在承認大運河文化記憶奠基意義的基礎上,通過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賦予大運河文化記憶的當代敘事方式,把大運河歷史內化為社會發(fā)展的動力。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有著大運河文化記憶的儲存、 整合與展現(xiàn)的多重功能,能夠潛移默化地塑造人們的社會文化觀念,為“想象的共同體”的形成提供現(xiàn)實基礎。經由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重塑的大運河文化記憶增加了政治意味與象征功能,能夠得到更多社會價值認定,進而進入國家記憶的范疇。同時,將大運河文化記憶生成國家記憶,促成空間表征的具象化表達,對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服務于國家形象宣傳、 中華文明展示和文化自信提升發(fā)揮重要作用。
當前,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中快速推進的空間生產行為和滲透著多元主體博弈關系的文化記憶實踐與理想中文化記憶和文化空間的交互狀態(tài)存在偏差。造成偏差的原因,一方面是因為借助外部力量快速推進的空間生產活動極容易導致文化空間生產的表面化、 文化空間自身的商業(yè)化和文化空間情感的缺失,甚至會引發(fā)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斷層和異化風險。另一方面因空間需求存在差異化和群體分化,文化空間生產過程難以維持文化記憶的象征性和功能性的協(xié)調與平衡,文化記憶空間的完整性難以保證。正如哈維所言:“在空間生產過程中,個體的時間和空間并不自動地與占統(tǒng)治地位的公共意義保持一致”。這些潛在問題都可能影響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進程,不利于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目標的實現(xiàn),甚至導向大運河文化空間的非正義。因此,應當秉持空間正義性原則,在推動文化記憶和空間生產互促與同構的基礎上探索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建設路徑。
空間生產正義性要求空間表征上的人性化和多元性,即文化空間生產的包容性。包容性對于文化空間而言至關重要,具備包容性的文化空間方具有無限的生產動力,也將更加符合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現(xiàn)實需要。大運河自古以來發(fā)揮著溝通南北風物、促進文化交流的作用,使得大運河文化在本質上表現(xiàn)為一種融合性文化。通過不同地域文化間的交流碰撞,實現(xiàn)了多元文化的兼容并蓄。這一特點決定了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中文化空間生產的包容性特征。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文化空間的生產有賴于大運河文化記憶的喚醒和重構。因此,對不同時期、不同類型的文化記憶的容納與存蓄是提升大運河文化空間生產包容性的關鍵。大運河融通了沿線的地域文化,使得文化記憶擁有復雜的層級體系。推動個體記憶與集體記憶、地方記憶與共同記憶、民間記憶與國家記憶的互通融合,使大運河文化記憶在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中重新實現(xiàn)社會價值認定。在此基礎上,實現(xiàn)基于日常生活的、關注人的身體和情感的非表征文化與基于社會關系、 關注符號和意義的表征文化的融合,從根本上奠定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空間生產的包容性基調。
根據西方空間批判理論,空間生產的權利是實現(xiàn)空間正義的關鍵密鑰。在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中,有特定權力或資本加持的群體往往擁有更多的空間生產權利,在文化空間生產中處于強勢地位。作為文化記憶主體的普通公眾雖然是推動空間生產實踐的重要力量,但往往淪為空間生產中的弱勢群體??臻g生產權利的公平分配是保證空間生產民主化的基本原則,公眾擁有參與權利和參與正義才能真正實現(xiàn)空間生產的民主化。因此,保障空間生產民主化要向普通公眾賦權并引導他們參與空間生產活動。公眾既是創(chuàng)造、延續(xù)大運河文化記憶的主體,也應該成為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共建共享者和日常維護者。推動公眾由文化記憶主體向空間生產主體的角色轉變,引導記憶主體廣泛參與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是優(yōu)化文化空間生產權利分配的現(xiàn)實舉措。雖然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是在公權力主導下大運河文化記憶的建構,屬于表征文化空間生產的范疇,但自上而下的建設需要融入大眾生活,得到大運河沿線居民的集體認同。首先,應將公眾參與機制納入具體建設規(guī)劃,讓公眾成為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建設性力量,營造出公眾與國家共同在場的氛圍。其次,保持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開放性,及時向公眾傳遞相關信息,暢通和規(guī)范公眾空間訴求的表達渠道和機制,在規(guī)劃、建設、運營、管理等各環(huán)節(jié)都要注重征求公眾意見。第三,文化空間生產的動力源于人們生存和發(fā)展的需求,文化空間生產以人的發(fā)展為終極價值指向。因此,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中應尊重公眾的價值追求和需求表達,在空間生產中充分發(fā)揮公眾的主體性。
空間生產情境的創(chuàng)新是規(guī)避空間生產表面化和同質化的有效手段。大運河沿線文化資源本來具有一定的同質性,當前各地圍繞景區(qū)景點開發(fā)、建設的文化敘事模式具有一定的趨同性,這進一步加劇了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中空間生產的同質化程度。空間生產情境既是構成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場景,同時規(guī)定著文化空間生產的語境。盡管文化記憶具有極強的穩(wěn)定性,但它可以適應不同的空間生產情境。因此,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中的文化記憶實踐是空間生產情境創(chuàng)新的依據。同時,不同空間生產情境為文化記憶提供了具體生動的轉化平臺,使大運河文化記憶在特定的空間生產情境中傳承、解構與重構,使得文化記憶得以延續(xù)、文化空間得以活化。在人類生活的文化定向中,記憶作為一種強大的文化要素承載著空間生產的邏輯原點,建設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要以文化記憶實踐為依據,確定文化空間生產的方向,進而設計出不同的空間生產情境。首先,文化記憶實踐講求真實性,真實的場景可以幫助回憶。真實性原則要求空間生產情境的具體化、豐富性和日常性,使人們獲得更加真實的文化體驗,促進人們對文化的理解與認同,進而實現(xiàn)身份的感知和溯源,真正形成記憶共同體。其次,文化記憶實踐需要情感刺激。通過創(chuàng)設廣泛參與、深度體驗的空間情境,培養(yǎng)人們的情感,增強空間生產情境的凝聚力和感召力,激活大運河文化記憶之場的引力和慣性,以達到重構大運河文化記憶精神價值的作用。最后,國家文化公園承擔著展示中華文明、宣傳中國形象、彰顯文化自信的深層使命。因而,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空間生產情境要實現(xiàn)文化記憶實踐與時代話語的對接,就應深化文化記憶的內涵,最終達成整合性敘事的效果。
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為大運河文化提供了時間性延續(xù)、群體化傳承、空間化建構的媒介,引發(fā)了大運河文化在時間、 空間和社會等多個維度上的嬗變。以文化發(fā)展的時空觀切入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研究是題中應有之義。通過引入文化記憶理論和空間生產理論,結合時空交互分析視角,揭示出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中文化記憶與文化空間的互構關系,據此分析了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邏輯理路和基本路徑。
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不僅在時間維度上重塑了大運河文化記憶,改變了大運河文化記憶的空間形態(tài),而且在空間維度上促成了文化空間的生產,營造了新的大運河沿線文化空間。文化記憶重構實踐與文化空間生產過程交織在一起構成了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時空邏輯。空間正義性原則要求實現(xiàn)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空間表征上的人性化、多元化,文化空間生產權利的公平分配和空間生產民主化實踐,以及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空間生產情境的不斷創(chuàng)新。從大運河文化記憶融合、文化記憶主體參與、文化記憶實踐等方面著手,方能滿足空間生產正義性的客觀要求,從而激活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內生動力,順利推進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
大運河貫通南北、聯(lián)通古今,蘊含著中華民族悠遠綿長的文化基因。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多重功能的發(fā)揮和復合屬性的顯現(xiàn)將對大運河文化的歷時性演變與空間形態(tài)的塑造產生深遠影響。根據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積極推進的現(xiàn)實,從文化記憶和空間生產的雙重視角探究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背后隱含的文化動因和邏輯遵循,有利于推動具有千年人文積淀的大運河文化風貌的整體再現(xiàn)和文化遺產的系統(tǒng)性保護,使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成為生動呈現(xiàn)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深厚底蘊和獨特創(chuàng)造的重要載體。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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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王健、彭安玉:《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四大轉換》,《唯實》2019年第12 期。
④趙云、趙榮:《中國國家文化公園價值研究:實現(xiàn)過程與評估框架》,《東南文化》2020年第4 期。
⑤夏錦文:《建設國家文化公園促進沿運城市協(xié)調發(fā)展》,《群眾》2020年第1 期。
⑥彭兆榮:《文化公園:一種工具理性的實踐與實驗》,《民族藝術》2021年第3 期。
⑦鄒統(tǒng)釬等:凝練大運河文化 構建流動的國家精神家園,《中國旅游報》2019年12月24 日。
⑧路璐、吳昊:《多重張力中大運河文化遺產與國家形象話語建構研究》,《浙江社會科學》2021年第2 期。
⑨劉曉峰、鄧宇琦、孫靜:《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省域管理體制探略》,《南京藝術學院學報 (美術與設計)》2021年第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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