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谷香
初春的雨夜。
表妹程雪飛來電話約我外出喝茶的時候,我和兒子剛好吃完晚飯,在廚房洗碗。
“喂,表姐嗎?我剛下班。擇日不如撞日,要不我們找個地方聚一下?喝個茶?或者咖啡?”
窗外大雨滂沱,我心存猶豫:“雪飛好。要不改在明天我早一點出來,約在你上班的錢江新城附近?要不改天你來我家喝茶?”
表妹程雪飛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不行!明天我要去外地,再約遙遙無期。這樣好了,我找個你坐地鐵方便的地方,一會給你發(fā)地址,你現(xiàn)在差不多可以收拾收拾出發(fā)了?!?/p>
于是我說:“那好吧?!边w就這位表妹是以往我倆相處的常態(tài)。我們浙江古代便有“王子猷雪夜訪戴”的佳話,今日今時,為什么不能有程雪飛雨夜接見表姐的興致?
我卸下圍兜,換上外套,戴上口罩,跟兒子打了招呼便出門了。在我冒雨步行向地鐵去的途中,手機微信上便收到了茶館地址和地圖位置。是青藤茶館南山路店。
雪飛是浙江溫州人,其實我和她并無血緣上的親戚關系,她在上世紀90年代曾和我是同事。因為她畢業(yè)于浙大的前身杭州大學哲學系,是哲學碩士,以我們各自的母校而論,我們把當年的杭州大學稱之為復旦大學的“小妹妹”,應該不算過分吧?既然母校為姐妹,我們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表姐妹”,在那段時間我們親密無間?!氨斫忝谩钡挠H情應該歸功于母校的哲學專業(yè)傳承著共同的先哲思想,這使我們的三觀有了一致性和兼容性,玩在一起很親切。此外我們又有來自各自地域文化、審美情懷、知識偏好、生活習慣等等方面的差異性,這又使得我們有了相互仰慕或相互不屑的諸多樂趣。
比如在雪飛看來,我這個表姐是才華有余,略顯迂腐,沉溺閱讀過度,而追逐功成名就的野心不足。雪飛常說:“我要有你的筆頭功夫,老早把自己打點成知名作家了?!币囱╋w的邏輯,從那個時候起直到現(xiàn)在,我一直都在辜負自己所謂的筆頭功夫。
而在我看來,雪飛屬于財商有余,略顯浮躁,潛心閱讀經(jīng)典不足,尤缺做家務的基本功。最后這點她表示不屑:“家務算啥?如果有需要,家里可以請保姆。我有自己的價值排序,時間的意義最終在于創(chuàng)造財富的效率?!?/p>
我一開始很不明白,我們念大學的時候,書都看不過來,以至于宿舍熄燈之后還要在走廊看書,而杭州大學哲學系的雪飛怎么在大學念書階段就開始有精力有時間做生意賺錢?
后來我看到一個段子才明白。說俄國人為什么愛跟中國人做生意?因為中俄邊貿(mào)那旮沓主要是東北人,不愛講價;要是跟溫州人做生意,別說俄國人,就連猶太人都能賠到家。浙江溫州這塊沃土,就是能孕育出有生意頭腦的兒女,連哲學碩士程雪飛也不例外。
當時還有另外兩位文科女同事方曉菲和夏蔭林也和我們很投緣,我們四人名字的涵義又恰好與四季關聯(lián),當時我們還組織了“四季沙龍”,倡議讀書與寫作,定期聚會,輪流到各家玩,先一起做飯吃飯,大快朵頤。然后分享讀書心得,朗讀習作?!叭齻€女人一臺戲”,四個女人一臺大戲,非常熱鬧。當時除了雪飛,我們三個都已經(jīng)有家室了,“四季沙龍”活動時,要么遣散做東這家的夫君,讓他去外面打發(fā)時光,以便我們可以背后說說男人的丑陋,要么不遣散,我們可以當面說,很有一種把該夫君當成“對方辯友”的模樣,他一張嘴,我們四張嘴,哪里說得過我們呢?某種程度我們四張嘴一點也不遜于當下脫口界的“毒舌”金星老師和楊笠老師。我們自詡:“我們是蘭質蕙心,冰雪聰明的女子,對方辯友存在的主要價值在于讓我們認清什么叫蕓蕓眾生?!?/p>
雪飛那個時候尤其古靈精怪,倚小賣小。故意遲到,逃避下廚房勞動,還口出金句:“做人就要盡量學會偷懶。能躺決不坐,能坐決不站,能站決不走,能走決不跑?!币虼顺3J俏覀冊诿β?,她斜躺在沙發(fā)上和我們聊天。還為自己經(jīng)常不完成閱讀和寫作任務找各種借口。
一開始她偷懶在我眼里有點令人發(fā)指,好在我足夠勤快利索。就算她們三人都不動手,我一個人張羅一頓飯,還不是什么事兒。直到我去過她的宿舍,才發(fā)現(xiàn)這簡直屬于不可救藥了!她在收納方面的技能幾乎是零,她的宿舍簡直就是我眼里的災區(qū)。穿與不穿的衣服都堆在床上,鞋盒放在過道上,紙板箱隨處可見。第一次去我還以為她這是準備搬家,以后去多了我也習以為常了。她搬過幾次家,后來搬到杭州市中心黃金地段的兩室一廳,但是房間的面貌還是老樣子。她應該是習慣了,因為她肯定不缺請保姆或鐘點工的錢。她一直單身,其間有過感情生活,但終究沒有一位“對方辯友”能讓她走向婚姻。不知道是不是目睹了我們以往婚姻生活里包含了“七年之癢”,包含了一地雞毛,種種茍且,給嚇怕了。又或者,這是她自得其樂的人生選擇,就如她以前一直掛在嘴邊的話:“吳儀就是我的偶像,我希望自己老了也要有她的風度氣質。”她口中的吳儀恰是一位單身女強人,曾任國務院副總理。
后來我看見某位心理學家論述過,人在談戀愛的時候智商下降,激情上升,是有助于人們走向婚姻的,也應該是人類種族繁衍的需要。我不負責任地想,雪飛作為一個智商財商都高的女性,估計在談戀愛的時候下降不到該有的水平,頭腦太過清醒。
當年我們“四季沙龍”除了玩,還自告奮勇替單位干了一件漂亮的事情。在工行成立十周年之際,在各分行和我們直屬學院搞大型征文活動,我們四個人主動承包了單位的征文,寫了一篇單位“篳路藍縷,以啟山林”事業(yè)歷程的敘事抒情長文,公開發(fā)表在主流報紙的一整個版面,榮獲征文一等獎。單位同事因此管我們四人叫“才女”,她們三位又先后離開了我們單位,出國的出國,跳槽的跳槽。以至于我一個人沿襲了“才女”之名到退休,現(xiàn)在想想或者有些單方面沽名釣譽的意思。
有一次我得急性闌尾炎,雪飛一個人送我去醫(yī)院,忙前忙后伺候我,直到我先生趕到醫(yī)院。事后我問她:“你不是最愛偷懶嗎?怎么在醫(yī)院幫我的時候一點都不怕臟不怕累?”雪飛真誠地說:“是能偷懶才偷懶,不能偷懶就不偷懶。做人得講義氣,所謂‘義薄云天’,眼下照顧好你,肯定要高于我自己的舒適度?!?/p>
雪飛后來跳槽到另一家國有金融企業(yè),從邊緣業(yè)務做起,后來進入核心業(yè)務領域,此后,從職業(yè)到業(yè)余愛好都把自己的財商發(fā)揮到了極致。至于哲學是什么,可能忘了一大半,也可能早已以智慧支持的元素融入了她的財富人生之中。話說回來,哲學對我又意味著什么呢?哲學對我的智慧支持又體現(xiàn)在哪里?難道就是當下令我賦閑在家的“小隱”人生嗎?再換個角度想想,我們的復旦哲學系“母親”和杭大哲學系“姨媽”,有的是優(yōu)秀兒女傳承母業(yè),著作等身,成名成家,榮耀門楣。或者也并不差我和雪飛一對表姐妹能成什么大器,我能效仿古人,小隱林泉,看書喝茶,隨性隨喜;雪飛能混跡于富庶的浙江大地,不顯山不露水地踐行自己的財富人生,還不乏在核心期刊及各類期刊上發(fā)表論文,也不算太給我們母校丟臉吧?至少我們也可以向母校報一聲平安,任何時候都維系一種“別來無恙”的底線。
雪飛很早就評上高級經(jīng)濟師,且延遲退休,至今奮戰(zhàn)在單位的核心業(yè)務第一線。至于她名下的財富究竟幾何?我也不清楚。但至少,不動產(chǎn)里包括多地多處住宅和商鋪。
我下了地鐵,雨還在下,比出門時小一些,但綿綿密密,濕冷刺骨。
延安路車水馬龍。街頭路燈和霓虹燈被濕漉漉的地面反射成五光十色的圖案,人行道雨傘和雨傘接踵而過,人潮如涌??粗矍暗男腥?,我莫名覺得其實每個人的百年人生就是他人眼里匆匆而過的風景,又莫名聯(lián)想起以前看過的美國電影《這個男人來自地球》。里頭的主人公約翰先生是來自石器時代的洞穴人,迄今活了14000年,他不是穿越,是一直活著。只是每10年要換一個地方謀生,以免被別人看出來他不會變老。于是在他的記憶里,百年風云往往屬于一閃而過的事情。他說:“我遇到某個人,知道了他的名字,說了幾句話,然后他就死了?!彼劾锏摹八恕钡纳鼘嵲谔虝毫耍惨驗槎虝憾兊梦⒉蛔愕?,或如草芥,或如螻蟻。遠不如地球氣候變暖,森林被毀,物種瀕危,城市變遷,宗教,革命……那些話題更值得他與各個領域的專家們津津樂道。
自然,電影內容是虛幻的,相比之下我們的今生就太局促了,我們與多數(shù)陌生人也就是擦肩而過的緣分,與多數(shù)熟人也只是保持可以有聯(lián)系途徑的擦肩而過,比如成為彼此的微信聯(lián)系人,手機號碼聯(lián)系人,不聯(lián)系才是常態(tài)。每個人都行走在自己的路上,別人只是自己生命里的過客,能為誰停留片刻都屬不易,秉燭夜談就奢侈了。就如我與表妹程雪飛的青藤茶館之約。
我來到青藤茶館。雪飛已經(jīng)到了,在一個臨窗的卡座就坐,這個位置白天應該看得見西湖山水。茶館人不多,算是幽靜,有個穿漢服的女子在大堂彈古箏,喝茶的人也都輕聲細語。雪飛放下手機,見我就說:“表姐好。多年不見,保養(yǎng)得真好,一點不見老。我剛剛和表弟打電話,處理了一點生意上的事情。還沒有點吃的呢。你看要喝什么茶?”我說:“反正我們是以聊天為主,我就要一個隨意浸泡的花茶即可。要認真品茶的話下次還是來我家好了。”雪飛說:“那是當然,你是行家,下次去你家好好品茶?!彼o我點了一款野生花茶,自己點了柚子茶,一并點了一桌子茶點。并介紹說:“反正茶點都是自助的,不吃白不吃。疫情期間和以前的區(qū)別只是現(xiàn)在都有服務員送,以前是自取。我一般談事都到這里,熟門熟路?!?/p>
雪飛也沒有變得更老,她衣著考究,舉手投足還真有幾分吳儀的氣度,她說話時常帶著笑意,她的笑意似乎七分真誠爽朗,三分古靈精怪,和年輕時候一樣。我們一別數(shù)載,是心心念念的冒雨相聚,但見面之后的話題卻并沒有什么宏大敘事,也不需要彼此再度給出‘義薄云天’的相助,相反,我們的話題都顯得細碎平常。這可能說明我們人生都漸入順境了,沒有大消息,就是好消息,因為無須狂喜大悲,別來無恙即可。
比如我匯報了家里兩位蔣先生,老蔣也挺好,小蔣也不賴。比如我打探她近期有無“感情生活”,她不帶一秒鐘遲疑地說:“并沒有,呵呵?!?/p>
比如我說:“對了,我學了一些插花,也一直基本保持‘斷舍離’,我家除了和以往一樣一塵不染,還更漂亮了。以后歡迎多來?!?/p>
雪飛說:“這點一直佩服你。一直記得想當年你家住2樓的時候,有一次小偷光顧你家,偷走了所有的唱片、現(xiàn)金和好些首飾。我來給你送錢,邊安慰你,邊吃瓜子。你邊哭邊整理房間。最后在我走的時候,你還順帶把我吐得一茶幾的瓜子殼都擦干凈,還在送我的時候把垃圾倒了。收拾房間成了你的本能。而我的窩還是亂七八糟,我懶得整理,反正沒人光顧,有事到青藤茶室談。老家親戚來了我可以請他們住賓館?!?/p>
我在心里鄙視她:“你這個人走戶外體體面面,你住的地方也是寸土寸金的。把它收拾成精致的單身貴族公寓不香嗎?”
我依舊記得,我那次被小偷光顧后,雪飛不僅給我送來了現(xiàn)金,還送我一條配毛衣的水晶項鏈,非常漂亮,她說希望我劫后不要壓抑一顆愛臭美的心。
接著她說了一個事:“昨天晚上也下雨,我加班加到精疲力竭了。覺得自己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開車回小區(qū)的,還一路遇堵車,一路遇紅燈,好不容易把車開到小區(qū)。我常停車的幾個位置都被占了,左找右找找不到位置,最后只能把車停在馬路邊,而且是堵住了小區(qū)的出路,今天一早只能很早起來把車挪走,生怕吃罰單。你都很難相信,我居然用盡最惡毒的語言,對占我位置的車主進行‘腹誹’,‘國粹’臟字都用了,如果出聲的話,就算潑婦罵街了吧?我那個時候的面貌一定是猙獰丑陋的吧。今天我一直在自責,我怎么可以如此沒有慎獨修煉呢?”
我先是安慰她:“你不會的,咱們都到了相由心生的年紀。你慈眉善目,說明你的內心也并不猙獰丑陋。再說你事后已經(jīng)自責了,說明你依舊自律。對得起先哲的慎獨祖訓?!?/p>
隨后為她這樣分析:“那可能真的是你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我相信我們大學同學發(fā)明的‘器官參與思維’一說,身體狀況不好,情緒就不好;情緒不好,思維也容易偏執(zhí)。確保精力充沛,不過度透支體力是多么重要的事。”
雪飛表示同意:“這才是唯物主義?!?/p>
我向她描繪了這幾年以茶會友結識不少年輕貌美的全職主婦,她們也都是大學畢業(yè)生,但接觸下來,感覺我以前編輯部的年輕女同事要比她們睿智得多,視野不同,境界也不同。雪飛表示認同。她說起她老家也有不少女同學仗著家里有錢,早早退出職場,感覺到她們遠離社會,遠離時代,好像重新返回洞穴時代似的,都變傻了,再和她們聚會,已經(jīng)沒什么可以交流的話題了,所以現(xiàn)在都謝絕參加這一類聚會。這點我也有同感,我也謝絕了大部分聚會。
就此我們還交流了勒龐的《烏合之眾》,對于書中相關論述群體的金句發(fā)出會心一笑。諸如:“人一到群體中,智商就嚴重降低,為了獲得認同,個體愿意拋棄是非,用智商去換取那份讓人備感安全的歸屬感?!薄叭后w的疊加只是愚蠢的疊加,而真正的智慧卻被愚蠢的洪流淹沒了。”
我們差不多同時得出結論,遠離低質量的社交就是自愛。時間如此稀缺,總得用于對自己身心健康有所裨益的事情上。
我接著剖析自己:“說到‘慎獨’,可能我還遠不如你。我退休開始還去朋友的公司里干,后來終因和當老板的朋友三觀不合打道回府,從此也開始當全職主婦,雖然還能寫稿,但職場斗志肯定是消磨殆盡了,生活節(jié)奏變慢,人的生存智慧用進廢退。對了,我是不是在你眼里,變成一個思維遲鈍的老太太了?”
雪飛說:“還好吧。光憑你還能警覺自己的退化,就比別的老太太睿智。其實你一直對自己的才華自信滿滿,所欠缺的還真的一直就是追逐功成名就的野心,該出的文集可以出了呀!我要是你,我絕不會1個月只寫1篇文章,我會寫4篇,甚至更多,多得一點稿費也好,知名度也需要發(fā)表量的積累啊?!毖╋w依然“毒舌”,且依然直擊我的弱點,依然“恨鐵不成鋼”,呵呵。問題是,改造這把年紀的我,可行性有幾何?估計約等于零。就像我早已放棄讓她接受“斷舍離”,學會收納的念頭一樣。且讓我們這一對表姐妹保持對彼此的些許失望吧。
我們一直坐到茶館關門,我婉拒雪飛開車送我,打車回家。
夜已深了,雨還在下著,我有種興盡而歸的快意,或可以和古人王子猷的心情媲美。但愿我與表妹后會有期,隨興好了,幾個月以后可以,幾年以后也可以。別來無恙便不錯,能有更好的消息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