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飛
墨爾本的戲水兒童。
天空清透蔚藍,飄浮著大朵大朵的白云,高高的桉樹舉著灰白色的枝丫,飄散著淡淡的桉樹精油的味道。這是12月的墨爾本,我在孩子學校外面等候他放學,這是我來到澳大利亞的第1700多天,我的孩子一個3歲來到這里,一個出生在這里。
在國內(nèi)的朋友紛紛曬出銀裝素裹、玉樹瓊枝時,我心里一邊感嘆著今年國內(nèi)冬天真早,一邊向往著即將開始的圣誕節(jié)和露營季。4年來,我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四季顛倒——中國的深冬12月,在澳大利亞的代名詞是陽光、沙灘和海邊。因為疫情封鎖,墨爾本人今年很長時間不能去海邊,于是最近解封了后大家都報復性地去海邊玩,而我們也準備去挖貝殼、釣魚、露營。
從地理地貌和生活方式來說,澳大利亞正如人們所說——孩子和狗的天堂。眾多海灘、公園、自然保護區(qū),到處都是免費的戶外兒童游樂場——粗粗一數(shù),我家附近就有四五個。越是比較熱門的海灘、自然保護區(qū),越有特別大特別好玩的戶外兒童游樂場,仿佛比賽著看誰更有創(chuàng)意,有更刺激的滑梯、更大的攀爬架、更有趣的噴水池和迷宮,不一而足。
澳大利亞玩具圖書館里的玩具。
澳大利亞的不少圖書館每年都會舉辦主題圖書閱讀活動,為了吸引小朋友,主辦方在閱讀日帶來了兩只真的羊駝。
澳大利亞人喜歡野餐、燒烤,很多公園都有BBQ的爐子。來到澳大利亞后,我?guī)缀鯖]有再去過付費的室內(nèi)游樂場,和朋友聚會也基本是陽光下攤開野餐墊,各家?guī)鲜澄?,大家一邊玩一邊聚?h3>有了選擇,就有了焦慮
當然。在這藍天白云之下,依然有真實的生活,父母依然需要賺錢、養(yǎng)娃,想辦法把娃培養(yǎng)成能夠獨立適應社會的人。同時在澳大利亞,為人父母面臨文化的差異、信息的缺失、選擇的多樣,于是難免有新的焦慮。
剛剛登陸澳大利亞時,我感受到的教育都是美好的——藍天白云、空氣清新,到處都有戶外兒童游樂場,各個區(qū)都有圖書館,所有圖書館每周會有各種年齡階段的故事會,甚至還有穿睡衣的晚安故事會、給小嬰兒的低幼故事會。在“玩具圖書館”(Toy Library),可以花少量錢租借玩具,假期的“STEM”(科學、技術、工程和數(shù)學教育)活動、繪畫、陶藝活動都很便宜。這些是常見的,我還看到過有針對自閉癥孩子的游戲小組,有針對移民孩子的課后志愿者補課小組(很多是緬甸、越南裔孩子,他們父母英文不好,在課業(yè)上對他們幫助有限)。
在這個國家呆久了,我就發(fā)現(xiàn)了“看上去很美”的另一面。最初我送孩子到家附近的一家幼兒園,看著孩子們玩耍,感覺很美好。然而慢慢了解了澳大利亞的幼教后,才知道那家幼兒園其實處于中等偏下水平。而涉及其他教育選擇,有的也是“看上去很美”,有的真的很美但未必適合自己的孩子。比如,有的小學是采用澳大利亞教育家Kathy Walker 的教育理念,每個年級混班式教育,開放教室,但即使一些澳大利亞父母也不喜歡這樣的教學法;有的教會學校的宗教熏陶很重;有的學校因為華人特別多,所以相對而言更注重學習;等等。
對于很多家長而言,最大的焦慮就是如何在信息的海洋中遨游,作出選擇。墨爾本的小學分幾類:公立學校、教會學校和私立學校,公立學校基本免費,每年只需幾百澳幣的雜費;教會學校則是每年幾千到近萬澳幣;而私立學校一般上萬,且對排名要求很嚴。因此,若希望孩子上某所教會學?;蛘咚搅W校,至少孩子兩三歲時要開始考慮報名。公立學校亦有相當優(yōu)秀的,然而如同北京、上海,公立教育都是按學區(qū)入學,優(yōu)秀的公立學校往往等同高昂的房價。
選學校也要考慮接送問題,我身邊的很多朋友都有因為孩子入學而換房搬家的經(jīng)歷。中學亦然,可以上公立學校、教會學校和私立學校,同時多了獎學金考試和精英班幾個選擇。如果要考獎學金,則家長需要從長計議,是偏向音樂、藝術還是體育?如果是音樂,選擇小提琴還是鋼琴(流行的說法是小提琴比較容易獲得獎學金)?若是無關音體美、主攻學術的話,就要去參加一些額外的數(shù)學競賽等——是的,澳大利亞也有數(shù)學、物理、科學等方面的競賽。
澳大利亞很多高中生畢業(yè)后不選擇去大學讀書,而是去“TAFE”(職業(yè)學校) 學習電工、烹飪、攝影、縫紉。
澳大利亞很多高中生畢業(yè)后不選擇去大學讀書,而是去“TAFE”(職業(yè)學校) 學習電工、烹飪、攝影、縫紉。
澳大利亞很多高中生畢業(yè)后不選擇去大學讀書,而是去“TAFE”(職業(yè)學校) 學習電工、烹飪、攝影、縫紉。
澳大利亞很多高中生畢業(yè)后不選擇去大學讀書,而是去“TAFE”(職業(yè)學校) 學習電工、烹飪、攝影、縫紉。
澳大利亞的學生們,在放學后都會選擇與同學一起打球、游戲,許多男孩很快就彼此熟悉。
這其中有很多層次,每個家庭可以在不同層次上作出選擇,而每個選擇都涉及房子、搬家、接送或者工作、生活上的協(xié)調(diào)。我想,很多時候,中產(chǎn)階級父母的焦慮往往是這樣產(chǎn)生的——他們有一定的精力和財力,可支持一定的選擇,然而財力又不夠充裕地支持孩子的任意選擇或不斷試錯,所以,如何把有限的精力、財力投注在最適合的地方,就造成了選擇焦慮。若是如我們的父母、祖父母,能夠把孩子養(yǎng)活就是勝利,那自然沒時間因為這些虛浮飄渺的東西而焦慮。
雖然同樣存在擇校的壓力,然而就我個人理解,這種壓力在澳大利亞也許小一些??傮w而言,澳大利亞學校雖然有差別,但差別并不是天上與地下,試錯成本也不算太大,總可以通過轉(zhuǎn)校、升學等各種方式進行調(diào)整。同時,澳大利亞的藍領收入和社會地位都很不錯,很多高中生畢業(yè)后不選擇去大學讀書,而是去“TAFE”(職業(yè)學校)學習電工、水工、蓋房子等,反而是有些大學畢業(yè)后的年輕人求職不那么容易。因此,家長們也不必一心求極高的學業(yè)成績——就像有的家長所說,只要以后不讀律師和醫(yī)生,就不用太大壓力。在想明白孩子的人生路徑之后,如果不是極度追求精英教育,其實是可以放松一點的。
來到澳大利亞,另一個焦慮是孩子的身份認同問題。最初的擔心是孩子“全盤西化”,不再說中文、不了解中國。關于孩子的身份認同,見仁見智,也許有的父母不在意孩子“全盤西化”、不講中文,而我則很希望孩子還能傳承對中國文化的親近感,況且他的祖父母不講英文,如果他不學中文,那么祖父母就越來越難以和他交流了。這是我的一個心結(jié)。剛來澳大利亞時,有次在停車場遇到一個媽媽,她正和自己十幾歲的女兒講中文,而女兒則毫不在意地回答她英文,并且一臉不耐煩的樣子。我當時正處于登陸澳大利亞蜜月期結(jié)束、磨合期開始,這個心理沖擊讓我不由得想:難道這就是十幾年后我和孩子的狀態(tài)嗎?因為文化、語言的差異,慢慢地我就不能和他們有共同語言了嗎?
于是,我開始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首先,保持在家說中文、讀中文書。我開始從當當買書,一箱一箱中文童書漂洋過海運到家里,我們家逐漸有了個規(guī)模不小的書房,兒子聽過的中文繪本沒有一萬也有幾千。如今,雖然寫中文對他仍然是個辛苦活兒,但他對中國的神話傳說有興趣,說起去哪里玩,他說最想回中國。我這才漸漸放下心來一點。隨著我的“自家中文之旅”的開展,我也開始在澳大利亞的周末中文學校教中文,接觸了很多華人孩子,發(fā)現(xiàn)自己當時的觀念有點被恐慌性放大——大部分小學階段的孩子,雖然中文不特別熟練,但都在磕磕絆絆堅持學中文、看“孫悟空”、愛中國菜,熱衷于分享自己或者父母來自中國哪個城市……
但是,家長們的擔心是不會停止的,甚至還會暗想:作為華裔孩子,和澳大利亞孩子相處會有隔閡嗎?會受到霸凌嗎?兒子上幼兒園時,放學后大家都會到附近游樂場玩一會兒,許多澳大利亞小男孩彼此都很熟悉的樣子,常常一起玩耍,父母們也會熱烈地聊天,我兒子則是一個人爬上爬下玩各種游樂設施。我會鼓勵他去和他們玩,他則默默地搖頭。那段時間,他反而是和班上的澳大利亞小女孩玩得更多。
有一次,他幼兒園班上的澳大利亞小男孩路過游樂場時跟他說了一聲“bye”,他沒有按習慣回答一聲“bye”,而是做起了夸張的表演——跑來跑去做鬼臉,大笑,然后假裝摔倒在地上,當時他4歲多,這對他而言并非常見的表現(xiàn)。我后來和同事——一位資深幼教老師聊起這個場景,她帶著深深的理解說:他覺得不好意思,不知道如何和朋友互動。她建議我給孩子更多機會,讓他在學校之外和他的朋友們玩耍。
于是,在兒子入學“Prep”(學前班)時,我有一段時間相當焦慮,如何幫助孩子融入,我自己給自己施加了很大壓力:不能缺席任何一場同班同學的生日聚會,因為任何一個生日聚會都可能是兒子建立至關重要的朋友關系的機會;早晨盡量早到,給孩子一點適應的時間;放學后會帶著孩子在學校游樂場逗留,給他機會和朋友多玩一會兒;跟他們班同學的媽媽聊天,爭取通過認識媽媽來幫他結(jié)交朋友;我甚至把他們班的同學搞得一清二楚,常常在課下問他誰是他的朋友,然后在遇到他的朋友時熱情打招呼;若是發(fā)現(xiàn)他們學校流行什么,比如足球卡、魔幻陀螺,就趕緊買給他,好讓他帶到學校去分享……
度過了兒子上學的第一年,再回頭看看,覺得自己那是多么典型的“送第一個孩子上學”的新手媽媽的焦慮啊!其實,即使是澳大利亞本地的媽媽也有這種狀況,如果是老大上學的話,媽媽們往往會更熱衷社交、在放學后攀談、參加生日會或者組織聚會;如果是老二甚至老三,很多媽媽接孩子時候都不下車,出席生日聚會的頻率也不那么高。這大概是人類的共性,對于不了解的事物,都會有點焦慮,會想辦法去獲取更多信息。
新冠病毒剛剛開始出現(xiàn)在澳大利亞的時候,澳大利亞的報紙上出現(xiàn)了一個頭條,赫然寫著“中國孩子回家去!別來學校!”這其實是起源于華人家長的一個情愿,要求從中國回來的孩子隔離14天再來學校,然而這個事件被本地媒體關注到后,采用了這樣一個大標題。
當時關于新冠病毒,全球范圍內(nèi)對于中國的攻擊不少,很多華人媽媽都很憂慮——怎么應對學校可能出現(xiàn)的霸凌?我也暗暗有點擔心,雖然沒有和兒子直接討論,但每天都很關注他上下學的情緒狀況,遇到機會就問他學校同學是怎么談論病毒的。有一天他放學回來告訴我說:“我們學校里有人說,中國人很多,所以有的人沒有食物,有的人就吃蝙蝠,于是從蝙蝠身上感染了冠狀病毒……”這大概是他和高年級同學交流時得到的“新冠病毒新知識”,他甚至有點得意洋洋,并沒有因為自己的身份而感覺有什么不同。我告訴他,事實不是這樣,中國人雖然很多,但吃蝙蝠的是極個別人,而且他們吃蝙蝠并非因為沒有食物吃,而是把它當成一種所謂的“野味”。蝙蝠只是病毒的一個宿主,并不是意味著人們一定是吃了蝙蝠才得了這個病……
兒子后來再沒有談起過這方面的話題,也沒有新冠病毒和自己身份密切聯(lián)系的感受,因此我的擔心漸漸平息下來。我想,兒子學校里的教育還是比較正面的,家長們在家的討論應該也很注意限度,因此從高年級孩子那里來的“流言”,雖然含有很多誤解,但也還不包含種族攻擊的內(nèi)容。
然而之后,隨著特朗普開始稱“新冠病毒”為“中國病毒”,美國推動封禁微信,澳大利亞媒體上也開始有很多關于中國的負面報道。那段時期,我和很多在澳的朋友都覺得,西方媒體報道中國時已經(jīng)有了一種“政治正確性”,不同的聲音甚少發(fā)出,即使是批評也批評不到點兒上。我有時會想,到兒子開始上高中、大學時,他看了這些負面的報道,會不會對中國印象改變?會不會跟我有大相徑庭的認知……或者他們會不會像之前網(wǎng)上熱傳文章的主人公一樣,覺得被卡在中國和西方的語境里、困惑于自己的身份認同?
當?shù)貢r間2020年10月12日,澳大利亞墨爾本。維多利亞州對新冠肺炎疫情的限制措施略有放寬,墨爾本當?shù)匾凰袑W允許學生回到學校上課。
澳大利亞的超市和基金會合作幫助兒童參加食品教育項目。
孩子遇到身份困惑是一種可能,然而也有另一種可能——年輕時的困惑、沖突會成為他理解自己身份背景的機會,成為他形成更寬廣的認知、理解的途徑。
然而慢慢地,在接觸網(wǎng)上更多聲音后,我看到身在美國的一些二代華人關于“黑人的命也是命”寫給父母的信;我看到華裔背景的同性戀餐館經(jīng)營者在這樣黯淡的情況下,發(fā)起關愛獨居紐約的華裔老人的項目,把食物和關心的文字送到他們手上。我慢慢開始想,孩子遇到身份困惑是一種可能,然而也有另一種可能——年輕時的困惑、沖突會成為他理解自己身份背景的機會,成為他形成更寬廣的認知、理解的途徑。
在度過一次又一次的焦慮后,我發(fā)現(xiàn),身在異國,焦慮其實更多是我自己的功課。很大程度上,很多來到異國他鄉(xiāng)的父母,自己都面臨著適應陌生環(huán)境、理解新的社會規(guī)則、尋找自己的身份認同等問題,這些不確定性會帶來淡淡的恐懼。而對孩子的教育問題的焦慮,只是面對這些不確定性的一個反應。我也發(fā)現(xiàn),每一個焦慮都會幫助我去行動,去搜集信息、思考,然后想清楚一些問題,獲得一些澄明,越過這一重山丘。也許,容易焦慮的你們和我一樣,喜歡收集信息后再作決定,于是在信息不夠充足、清晰時就會產(chǎn)生焦慮。請告訴自己:生而為人,焦慮焦慮亦無妨。
(責編:栗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