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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的耳朵

      2021-04-22 11:09王凱
      長江文藝 2021年4期
      關鍵詞:中士少校新兵

      王凱

      少校和中士

      插畫/陳俊

      掌聲響起,會議結束。少校起身摳一摳眼角,捻著指尖那一粒油渣樣的眼屎朝外走。擠在四條過道里的人流從兩扇門涌入禮堂前廳,散成一片。從墻邊保密柜取了手機,一回身,就見兩個戴著白盔的糾察直挺挺地站在幾步開外。少校低頭瞅一眼身上的迷彩服和作戰(zhàn)靴,褲腳和鞋帶很規(guī)矩地塞在靴筒內,這才抬腳往外走。

      “同志!”帶班的糾察上前一步沖他敬禮,“請稍等一下!”

      “怎么了?”少校愣一下,還個禮,“我違反軍容風紀了?”

      “那倒沒有。不過您開會的時候睡覺了。”

      “誰告訴你我睡覺了?”

      “不用告訴,我看到的。剛才開會的時候您一直都在睡覺,我中間提醒過您,不過您還是接著睡了,根據《內務條令》第九十三條之規(guī)定和基地參謀部的要求,我們要對您進行登記。”

      “我怎么知道你沒有認錯人?”

      “您坐在第六排三十六號,就是靠東邊走道的倒數第二個座位。”中士指指身邊新兵肩上的黑色執(zhí)法記錄儀,“這個我們都錄了像的,有異議的話隨時可以核對?!?/p>

      “錄個像就能證明我睡覺了?”少校停了停,“閉著眼睛就算睡覺?”

      “您流口水了?!敝惺棵鏌o表情,“睡著了才會流口水?!?/p>

      “今天首長講話是我寫的?!鄙傩D樣行┌l(fā)紅,“我昨晚加班到半夜就在弄這個材料,明白嗎?”

      “對不起,這個我們管不了。我們只負責維護會場紀律,登記違紀人員。您要覺得有問題,可以找部隊管理科張參謀去說,這事歸他管。”中士轉臉朝新兵努努嘴,新兵立刻翻開手里的藍色文件夾,“請您提供一下姓名、單位和職務,或者出示一下軍官證也可以?!?/p>

      少校搔了搔下巴,似乎想說什么但并沒說出口,只是從兜里摸出軍官證遞了過去,然后別過臉,看著禮堂門外,剛下了一夜的雪,營區(qū)盡是白茫茫一片。

      中士打開證件看一眼,又遞到新兵面前讓他照著登記。不知是天冷還是筆不好用,新兵在表格上劃了幾道都寫不出字來。中士瞪了新兵一眼,搶過筆用力甩了幾下,自己登記起來。

      “基地政治工作部組織科胡干事,對吧?”

      “對不對自己看?!鄙傩0涯抗馐栈貋?,“能麻利點嗎,我還有事?!?/p>

      “馬上,請您理解?!敝惺匡w快地填著表格,“干糾察本來就是得罪人的事,但得罪人的事也得有人干——”

      “你不用給我說這個,留著給新兵講吧。”少校收起對方遞過來的證件,“現(xiàn)在可以走了嗎?”

      “可以了?!敝惺坑志磦€禮,“謝謝配合!”

      少校沒搭腔也不還禮,徑直從兩個糾察中間擠了過去。中士閃避不及,兩人的肩膀撞在了一起。他們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各自走開了。

      少校

      從地圖上看,基地和北京的緯度差不多,但平均海拔要高出將近兩千米。按照被裝發(fā)放標準,北京屬溫區(qū),戴大檐帽過冬也不覺得有多冷。基地則屬寒區(qū),戈壁灘的冬天比他想象中要冷得多。太陽從雪峰背后升起,陽光落在臉上是涼的。吸進的冷空氣會把鼻腔黏膜粘在一起,得用噴出的熱氣將它們沖開,又在面前凝成一團白霧。基地所有人都戴著俗稱“大頭帽”的長絨冬帽,而他頭上則是北京配發(fā)但從未用過的冬帽,栽絨很短,這讓他的腦袋看上去比別人小了一圈。剛入冬時他就打算找軍需助理員調換一頂“大頭帽”,可到現(xiàn)在也沒去。一方面是因為他跟人家不熟,很可能遭到拒絕;另一方面——他有點這種感覺——他似乎是想讓北京生活的余波流淌得更遠一點,雖然他很清楚,那余波即將干涸了。

      被糾察糾纏了那么一下,散會的人幾乎都走了。路面積雪被清掃過,留下幾道被壓實的白色車轍。這讓他想起不久前的一個傍晚,自己開車從長安街往羊坊店西路左轉時被警察攔下那一回。那時候他剛知道自己就要離開北京了,腦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忘了這個路口晚上八點以后才能左轉。那是他第一次被交警攔下,就像剛才,也是第一次被糾察攔下。糾察的頭盔和交警的帽子都是白色,糾察和交警都朝他敬了禮,他們禮貌、冰冷、不容置疑,費什么口舌都不會放過你。他們之間的對話本質上是黑白的,不存在任何中間地帶和感情色彩。這可不就是陌生人之間應有的狀態(tài)么?所以他完全沒必要跟一個糾察置氣。

      他小心地走在濕滑的路上,等回到辦公室,科長已經在等著他了。頭一秒他以為科長要問他開會睡覺被糾察的事,立刻又覺得這想法很可笑。又不是被北京衛(wèi)戍區(qū)的三軍糾察逮住,那樣的話真會挨批。可是在基地,這好像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胡干事,辛苦了??!”科長靠坐在辦公桌沿上,笑得很客氣,“政委會上的講話反響非常好,首長自己也挺高興,剛才又把主任和我叫去表揚了,說這個材料搞得不錯。我專門給政委報告說,這是我們從北京來的胡干事起草的,你猜政委咋說?”

      他笑笑,等著科長往下說。

      “政委說,在高級領率機關鍛煉過的干部就是不一樣,還說要給你多壓擔子哩!”

      “主要是科長您給的材料路子好?!彼晳T性地客氣著。分流到基地沒幾天他就知道,自己這一來,把科里唯一的正營職干事位置給占了,而這個位置本來是準備給邱干事的。人家副營馬上滿四年,工作干得不錯,也到了該提升的時候。他對此感到抱歉,卻沒辦法向任何人表達——有些話大家都清楚,但誰都不說,因為說出來解決不了問題,反而弄得尷尬。這次如果不是政委把科長起草的講話材料打回來,主任不得不親自交代他上手的話,科長很可能還在讓他干那些外圍的雜事。

      “那哪兒是我的路子啊,那都是首長的思想。”科長看上去興致不錯,“昨晚加班弄到很晚吧?看你眼睛都是紅的。正好你嫂子從額旗弄了只羊回來,今晚我叫她搞點羊湯喝喝。你來了這么長時間,都還沒和你坐坐呢,晚上一起,怎么樣?”

      “我這人命賤,吃不了羊肉,一吃就便秘。不如改天我請您吧?!彼s緊婉拒。晚上他必須要和她通電話,他沒辦法再等了。再說真去科長家吃飯的話,科長很可能會問——雖然從沒問過,當然也可能不問——他為什么會從北京來基地,而那是他不愿意觸碰的話題,“晚上我還得把各單位報上來的立功受獎材料整一下,馬上就該上會研究了?!?/p>

      “哎喲,你說這個倒是提醒我了?!笨崎L走過去關上門,“警衛(wèi)連報的那個三等功人選有點……那什么,你給指導員打個電話,叫他們抓緊換個人報上來吧?!?/p>

      “人選有什么問題嗎?”見科長沒回答,他本來不想問了,可遲疑一下又說,“連隊民主測評也搞了,支委會也開了,突然要他們換人……必須換嗎?”

      “也不能說必須,但換了會比較……比較穩(wěn)妥一點?!笨崎L嘬了嘬牙花子,“警衛(wèi)連報的立功那個小子……叫啥來著?”

      “張立志,應該是叫張立志?!彼f著,又打開電腦文檔快速確認了一下,“沒錯,張立志,警衛(wèi)連二排六班班長,主要負責糾察工作,事跡材料重點寫的是怎么認真負責鐵面無私堅持原則開展糾察工作這些?!?/p>

      “還鐵面無私,有眼無珠差不多。”科長“哼”一聲,“你來時間不長,這事你可能不太了解。五月初基地劉司令剛上任,有天晚上在院子里遛彎,估計是出門的時候隨便套了件便裝,下面還穿著軍褲,結果這小子就把首長糾住了,說首長‘軍便混穿違反軍容風紀。還好彭副參謀長從辦公樓出來看見了,趕緊跑過去給首長解了圍。我聽彭副參謀長說,當時劉司令還笑哈哈的,讓彭副參謀長當場給警衛(wèi)連連長打電話,說這個小戰(zhàn)士敢于堅持原則,年底評功評獎的時候考慮給他記功。結果到了年底,他們還真的給報上來了?!?/p>

      “首長既然交代了,連里不報也不合適吧。”他聽出了科長話里的不滿,雖然很含混,“這事兒跟列寧同志被衛(wèi)兵攔住不讓進門一個意思,給他立功不正好顯示出首長站位高、格局大嗎?”

      “表面上看是這樣,但再往深里想,味道就不一樣了。你想,這個功要立了,那首長的事情就是真的。但要是不立,這個事它就……你明白我意思吧?”

      “這是不是有點過度解讀了呢?”科長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他當然不會不明白,但還是沒忍住多了句嘴。

      “什么叫過度解讀?”科長斜了他一眼,面露不悅,“我沒那么多閑工夫去解讀這個,反正你通知他們換人就對了?!?/p>

      他整個上午都處于怠速的大腦猛地飛轉起來,一瞬間竟令他微微眩暈。他理解錯了。他以為這是科長的想法,所以他會試圖勸科長收回成命,畢竟單憑這個理由就剝奪一個兵的立功機會并不合適,因為他在連隊待過很久,知道在通常情況下,一個中士在全部八年的軍旅生涯中很難獲得立功的機會。現(xiàn)在他明白了,這并非科長的想法。否則前天科長帶他一起審核立功人員名單時就會提出換人了。如此想來,這個意思大概率來自主任。主任是個非常嚴謹細致的領導,常為一個標點符號的使用而斟酌再三,而這份年度立功受獎的請示是他昨天下午才呈給主任的。主任眼下還沒有往上簽,所以其他首長應該還不清楚這些情況。

      “那怎么給連隊說呢?”他最后又拱了拱,“總得給他們一個說法吧。”

      “話你看著說,反正剛才我說的別講就對了。你是大機關下來的,這點事肯定難不住你?!笨崎L說著往外走,“羊肉你吃不了,那等黨委全會開完了我請你吃炒撥拉,這玩意兒過癮,還上過中央電視臺哩?!?h3>中士

      下雪不冷化雪冷。早上出操回來耳朵就癢得比平時厲害。他熟悉這難捱的癢,就像他熟悉那些不快的表情,不管是賠笑、慍怒、淡漠,終歸都是不快。從當兵到現(xiàn)在,年年冬天都會癢。如果沒什么意外,接下來耳朵會先右后左,依次由紅變腫,潰破流膿,直到來年春天慢慢結痂,然后恢復正常。

      按說這種時候,他應該待在宿舍里用手指不停地搓耳朵,這是他七年來對付凍瘡的唯一方法。不過從禮堂糾察回來,他還是決定再帶新兵出去鍛煉鍛煉。新兵不練行么?當然不行。特別是現(xiàn)在的秋季兵。他入伍是在冬天,翻年過去,征兵時間就改到了秋天。作為歷史上最后一批冬季兵,他怎么看秋季兵都不順眼。冬季兵在新兵連吃的苦可比秋季兵多得多。別的先不說,光是操場上站軍姿走隊列就夠遭罪的——大頭帽耳朵不許放下來,不然就聽不清班長的口令,聽不清口令就容易做錯動作,做錯動作那絕對沒有好果子吃。他耳朵的凍瘡就是在新兵連那三個月給凍出來的。秋天可不一樣。秋高氣爽,爽能練出過硬的作風?當然不能。沒有過硬的作風,手底下這些新兵才畏畏縮縮,不敢理直氣壯地去糾察。前兩天他帶著新兵在辦公區(qū)路口執(zhí)勤,中間自己去辦公樓尿尿,尿著尿著,一眼就從廁所窗戶瞥見一個兩手插在褲兜里的干部大搖大擺地從新兵面前晃了過去,操蛋的新兵居然瞎了一樣戳在那里。不管不問也就罷了,更可氣的是還給人家敬禮!他難道不知道,糾察敬完禮接下來就該登記了嗎?氣得他把剩下的尿都給憋了回去,從辦公樓沖出來,指著新兵鼻子就是一頓臭罵。

      “人家是部隊管理科的張參謀啊!”新兵委屈壞了,“他是管咱們的大BOSS,我糾誰也不敢糾他??!”

      “BOSS個雞巴!他管著你,你就不敢糾了。那劉司令還管著整個基地呢,我為啥還糾?”他吼起來,雖然他也沒想好要是他在場,究竟敢不敢對張參謀下手,“給你說過多少次了,干糾察就是要鐵面無私,堅持原則,當面糾正,現(xiàn)場登記,你長個耳朵是出氣用的?”

      新兵抬眼瞅瞅他的耳朵,立刻又把眼皮耷拉下去了。他知道新兵不服氣,但他必須得讓新兵服氣。所以今天上午,他讓新兵領教了自己是怎么糾住一個少校的。那個送上門來的家伙看上去很不高興,可那又怎么樣?誰讓他睡得跟死豬一樣,叫都叫不醒。何況還是一張生臉,糾他就更沒啥負擔了。他覺得自己這一手干得滿漂亮,不然的話,新兵也不會說他這是一次“教科書式”的糾察。別看這幫秋季兵又懶又饞,特別是那個江蘇兵動不動還敷面膜,要臉要到了不要臉的地步,可有時候說個話吧,還真挺受聽的。

      正要出門,忽地聽見文書在走廊里喊他。他扔下新兵跑到連部,指導員正坐在辦公桌前拿著張紙在看。

      “指導員,你找我?”

      “找的就是你!”指導員把手里的紙扔在桌上,他一瞅,那是他剛交到連部的糾察登記表,“你今天上午是不是糾了組織科的胡干事?”

      “是有一個胡干事?!彼甏甓洌八_會睡覺,我就給他登記了?!?/p>

      “可糾可不糾的就算了,這話我給你講過沒有?”

      “講過。問題是——”

      “講過為啥不聽?!”指導員拍著桌上的表格,“他開會睡覺,你提醒一下不就完了么,非登記他干啥?”

      “我開始也沒想登記。關鍵是他一直在會場上睡覺,我好不容易叫醒了,一轉頭他又睡上了,還流了好多哈喇子,我都錄了像的?!闭贽q著,突然發(fā)現(xiàn)指導員正在用眼神剜他,趕緊閉上了嘴。

      “你知道胡干事是什么人?”

      “……不知道,我以前沒見過他。”

      “沒見過你就糾?人家是從北京大機關分流過來的干部,換成誰誰也不高興。你倒好,哪壺不開你提哪壺!現(xiàn)在好了吧,人家剛才打過來電話,說你這個三等功人選不過硬,要我們換人重新報,你說這事怎么辦吧!”

      “憑啥!”他腦袋嗡的一下,“他……他這是打擊報復!”

      “你憑啥說人家打擊報復?人家可沒說,因為你張立志糾了我,我就叫你立不了功。人家有你那么蠢?笑話!胡干事剛才在電話里講了,糾察工作是重要,但畢竟不是警衛(wèi)連的主業(yè),連隊的主要任務是重點要害部位警衛(wèi)執(zhí)勤,所以評功評獎的時候要把這個導向突出出來。人家的話說得很在行,弄得我都沒辦法說!”

      “問題是……問題是這個功是司令員給我立的??!”他臉漲得通紅,耳朵又燙又癢,“首長的話他們都不聽嗎?”

      “人家這么通知,肯定有人家的理由?!敝笇T靠在椅背上想了一陣,“按說一個連隊一年就給一個三等功指標,往年都是我們報誰,上面就批誰,今天你剛把人家糾了,人家就打電話叫換人,你說是啥原因?”

      “我也不知道?!彼麌肃橹X子亂成飯?zhí)媒锹涞你锼?,“我想不出來?!?/p>

      “這都想不出來?所以我說你腦子不夠用?!敝笇T翻了他一眼,“我估計這事情還是出在胡干事那里?!?/p>

      “指導員,那你能不能幫我給他說說?。 ?/p>

      “廢話!我當然說了,我還硬著頭皮給組織科科長打電話了,結果科長說這事歸胡干事負責,還叫我去找胡干事!”

      “那咋辦?”他可憐兮兮地望著指導員,忽然覺得自己戴著白頭盔時的自信蕩然無存,很像是當兵前在甜品店上班,因為算錯了賬被顧客大罵時的慌亂。

      “我琢磨了一下,這事還得你自己去說?!?/p>

      “我?”

      “解鈴還須系鈴人嘛。”指導員拿起桌上的表格,“正好名單還沒報給機關,那就不要報了。這是其一。其二呢,你今天就去找一下胡干事,當面給人家正經八百地道個歉——”

      “我為啥要給他道歉——”

      “閉嘴!你搶什么話?拎不清!”指導員呵斥道,見他低下腦袋,口氣又稍稍緩和了些,“人家開會睡覺是不對,你不用道這個歉,但你糾察人家的時候態(tài)度是不是很生硬呢?”

      “我沒有啊,我一直都是那樣。”

      “好吧,那只能說你的態(tài)度一直都很生硬。你去給人家道個歉,說你態(tài)度不好,請他原諒,這話總會說吧?”

      他不吱聲。整個世界的不公一古腦地塞進他體內,令他胸膛劇烈起伏。

      “問你呢!”指導員瞪著他,“這話會不會說?”

      “指導員,”他突然覺得喉頭一緊,憋得眼淚都出來了,“我……可是我覺得我沒錯呀?!?/p>

      “那我換個問題。”指導員嘆口氣,走到他面前,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你就說吧,這個功你到底想不想要?”

      少校

      四年前到北京的機關幫助工作開始,他中午就沒再睡過覺。兩年后下了正式命令,這個習慣依然如故。忙是一部分原因,機關的班總是加不完。戴著隱形眼鏡是另一部分原因,醒來時眼睛會干澀發(fā)紅。剩下的原因則是他不喜歡午睡醒來時蒼白的陽光,仿佛酒過半酣時莫名涌來的索然。剛分流到基地時,他試著睡過一兩次午覺,起床后頹靡更甚,整個下午都打不起精神。相比之下,他寧愿在正午無人的辦公室刷刷微信、看看閑書,抑或就把雙腳搭在桌面上——反正沒人看到——發(fā)上那么一陣子呆。

      很奇怪,她的住處不知道為什么變成了陳舊的暗紅色,光線暗淡模糊,陳設卻清晰又熟悉。藍底大花床單,深灰色沙發(fā),白色衣柜,咖啡色餐桌,窗臺上的綠色蠟燭杯,還有淡淡的香熏味兒和西三環(huán)滔滔不絕的車流聲。他和她分坐在沙發(fā)兩頭,她在看手機,而他在看她。他好像問了她什么問題,而她則自顧自地哼著歌。那旋律他很熟卻一時想不出名字,令他異常煩躁。他挪了挪屁股,挨著她坐下,她卻警惕地把手機扣在胸口,往邊上縮了縮。他看著她,感覺像面對一本晦澀的名著,想知道它說了些什么,又不明白它在說什么。他決定離開,而她并未挽留。在門口換鞋時,他一眼掃到了衛(wèi)生間面盆上方的擱板上多了一支牙刷。牙刷是藍色的,要么就是透明的,而那里應該只有一對電動牙刷才對,白的歸他,黑的歸她。他走進衛(wèi)生間,伸手摸了一下那支陌生牙刷,刷毛是濕的。他腦袋一下子脹了起來。他抓起牙刷,轉身走回去想質問她,可未及開口,一切都不見了。

      他醒了過來,一只戴著白手套的手正在輕拍他的肩膀。他用力擠擠干澀的眼睛,順著那只手望上去,是一張被白色頭盔框住的臉。那臉膚色發(fā)黃顴骨很高,厚厚的嘴唇緊抿著,唯有兩只外廓紅腫的耳朵和欲蓋彌彰的齙牙多少透露出了些矯揉造作的味道。

      就那么幾秒鐘,糾察和剛才的夢全都消失了。這讓他很惱火。他試圖去聽主席臺上政委的講話,可倦意襲來,他抱臂垂頭又睡著了。重新進入的夢境空空如也。人不能再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看來也不能再次潛入同一個夢境。這個中午,他回憶著禮堂的夢,不確定那究竟是個開頭,還是個結尾。如果真如夢里所預示的那樣,她愛上了別人,那他該怎么辦?他遠遠地看著這個高大的問題,不知道如何翻越。剛離開北京時那種不好的預感又浮現(xiàn)出來。如果他和她已經領了結婚證可能還好些,那至少算是某種相對結實的聯(lián)系,而現(xiàn)在他們之間的關系卻像他剛才給警衛(wèi)連打的那個電話,令他心神不寧又束手無策。

      他靠在椅子上,望著窗外龍頭山頂的雪,想起了祖詠的詩: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祖詠在長安參加科舉考試時,按要求是要寫十二句的,他寫了四句就不寫了,因為“意盡”。這個故事他給她講過,他記得她笑著說“就你懂”,但表情無疑是欣賞的。他很喜歡從背后抱著她,她會把頭仰靠在他的肩膀上。軍校畢業(yè)后,他分到了渤海的小島上,從排長干到指導員,回到大陸后到了縣城的旅機關,省城的軍機關,一步一步走到了北京。那些年他談過幾個女朋友,但感覺最搭的還是她。她個子高、脾氣大,經常摔壞手機,喜歡游泳和穿花裙子。他相信自己將和她結婚生子,未來一切都將平坦而晴朗,直到他接到了分流的通知。

      當然是不情愿的。他承認,處長找他談話時他極不情愿??伤麤]這么說。他只是沉默了一陣,然后故作輕松地表示接受。軍官的身份使他得以從小島連隊來到了駐京機關,同樣的身份也決定了他不可能拒絕分流的安排。談話時處長也顯得有些傷感,用了大段的話來肯定他四年來的工作成績,因為自己當初就是處長親自考察才選調來的,處長對他有知遇之恩。處長最后提了一個建議,讓他走之前把結婚證領了。他當然明白處長的意思。作為一個單身干部,離開北京駐地,本質上就和這個城市沒關系了。除非去制造關系,比如結婚。結了婚他才有可能轉業(yè)時回到北京。接下來那幾天,他很想給她提一下這事,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張不開嘴。如果早點說,那倒是自然的;可現(xiàn)在說,卻像是一個陰謀。他寄希望于她來提,可她并沒提,雖然她已經知道他要走了,要去很遠的地方。當然,這也不怪她。她本來就是個大大咧咧的姑娘。

      到基地這兩個月,工作倒沒什么大問題,天底下的材料都是那一套。機關灶伙食還行,就是偏咸。微信新加了一些好友,主要是機關各部門的參干助,總體數量基本能彌補基本不再聯(lián)系的北京舊同僚?;仉x最近的縣城有十來公里,周末不加班時也可以去轉轉,本地的面食還比較對他的胃口。唯一解決不了的是思念。他非常想念她。他從來沒這么想過一個人,每天睡前的視頻通話像科長每天服用的降壓藥一樣,一天不吃就會感覺到危險。剛來時聊得還挺多,但最近這幾天,他們聊不了幾句就掛了。那應該是厭倦吧,他不太情愿地想。他每次都舍不得掛斷電話,可他的話題捉襟見肘,無法填充時間的空洞,聊天的過程因此變得崎嶇。我想你。他只好一遍遍地這樣說,仿佛那是個游戲幣,一枚接一枚地投進去才能得到機械的回應。

      昨天晚上材料弄到快十二點,開始下雪了。雪花路過辦公室窗口時,如他的心境一般紛亂。這是他到戈壁灘的第一場雪。這個話題不錯,可以跟她聊聊。他打過去,對方忙線。過一會兒再打,依然忙線。他原本打算聊一小會兒就繼續(xù)改材料的,可忙線讓他慌亂起來,難以把精力集中到面前的材料上。他每隔一會兒就打一次電話,他忍不住,直到凌晨三點多,終于打通了。

      “你瘋了?半夜三更打什么電話啊?!彼犐先ハ袷莿偙怀承?,可他認為一個人想要在電話里裝出這種口氣并不難,“什么電話啊,我早都睡了,你把我吵醒了,我好困,我要接著睡了,你也快睡吧……晚安?!?/p>

      他卻一直清醒著,直到今天上午才在禮堂里睡了一會兒。就那一會兒還被糾察登記了。他承認自己當時有些不耐煩,不過那不是什么大事,過后也就忘了。他唯一關心的是昨天半夜跟她通話的人是誰。如果他還在北京,這事兒就簡單得多。他會跑去找她。他們以前也鬧過不少別扭,但只要能握住她的手,能擁抱她,他們總會言歸于好??稍诟瓯?,他們的聯(lián)系變成了一根拉長了的橡皮筋,繃得細而緊,仿佛千鈞一發(fā)。他認定他們之間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但她斷然否認?!靶校揖褪歉鷦e的男人打電話到半夜,你滿意了吧?”她生起氣來,他反倒沒話說了,只好軟下來給她賠不是。他說他從未懷疑過她(其實并非如此,畢竟人的能見度是有限的,到一定距離就看不到了),他只是太想她了。他們的聊天草草結束,像澡洗到一半停了水。直到這個中午,他依然在想著昨晚那一次又一次的忙線。她說那只是網絡的原因,他正在努力相信這個說法。她的栗色短發(fā)和纖細腰肢在他回憶的深海中輕輕擺動,水中光線幽暗,令他心神不寧。剛來基地的時候他曾想春節(jié)休假就回北京向她求婚,如果她同意,那么他就申請轉業(yè),雖然不一定能得到批準。但如果她真的喜歡上了別人,那他該怎么辦呢?他在這個寂靜的時刻想著這一切。

      他拿起手機,意外地看到她十幾分鐘前發(fā)來了一張照片,里面的他坐在咖啡廳的角落里,手里拿著本書在看。他看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應該是同她初次約會時她給他拍的,但她從來沒給自己看過這張照片。那之前他們見過一面,都是跟著彼此的朋友湊在一起吃飯,他倆座位挨著,但沒怎么說話。吃到一半,七八個人開始互加微信,這種事情他向來不主動,坐在那兒喝茶。大概就是那一刻,喝得臉紅的她沒來由地就和他聊上了,后來她說,她看他一個人坐在那兒,像個落寞的詩人。他給她講在海島連隊和戰(zhàn)士們挖牡蠣的事兒,她像是很愛聽的樣子,后來拿起手機要加他微信。飯局散了那天晚上,他就開始想她了。想了很久才下決心給她發(fā)個信,沒想到一聊就停不下來。那都是一年零十個月前的事了。她現(xiàn)在發(fā)這張照片是什么意思?她想說什么?是想開始,還是想結束?他想問問她,卻沒想好怎么個問法兒。

      躊躇間,辦公桌上的暗紅色座機響了起來。他欠身看了看來電顯示,一個他沒見過的手機號碼。大中午誰會給辦公室打電話呢?從理論上講,這時候的辦公電話應當無人接聽,所以他沒有接聽。他盯著那張照片,任憑電話鈴在那兒響著,之后又歸于沉寂。

      中士

      吃罷午飯,他帶隊往連里走。經過籃球場時,隊列里突然發(fā)出吃吃的笑聲。他順著大伙兒的目光一瞅,籃球場邊上不知是哪個連的兵堆了個大雪人,雪人胸前加了兩大坨雪,上面還嵌了兩顆小西紅杮。放在平時他肯定也會笑出聲來,不過現(xiàn)在他覺得這世界異常乏味。

      “注意隊列紀律!前后對正、左右看齊!”他吼起來,“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剛回連隊,兩個新兵跑來找他,說想請假和運輸連的老鄉(xiāng)一起去西營區(qū)照相。

      “不行?!彼曛?,“午休時間只能午休,誰讓你照相的?”

      “班長,你就讓我們去一下吧,我們都沒見過這么大的雪呢?!毙卤r著笑臉,“就在院子里,很快就回來了?!?/p>

      “我說了不行,你聽不懂嗎?”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面前這白白細細的新兵。他想起七年前,自己剛到新兵連時正趕上下雪,他們打雪仗堆雪人,在雪地上打滾,還吃雪。他伸出熱氣滾滾的舌尖,等著雪花落上去,他甚至嘗到了一絲甜甜的味道,就像他當兵前打工的那家甜品店里的糖霜。那時候他們也央求班長帶他們去照相。班長是內蒙古錫盟人,對他們這幫南方兵的少見多怪很看不上,但終于帶著他們去了,還親自給他們拍了很多照片。這幾年他換了三個手機,那些照片倒了幾回,至今仍留在他的手機里。只不過那時候的照片像素不怎么高,但記憶卻是清晰的。他當然知道新兵的要求并不過分,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么要拒絕他們。

      “其他班的新兵都能去,為啥我們就不行?”新兵臉漲得通紅,“班長,這對我們不公平?!?/p>

      “其他班好你去其他班啊,你他媽的是我請來的嗎?”他瞪著新兵,“公平?你想要啥公平?”他走過去一把拉開新兵的內務柜,“我給你講過多少次了,內務柜里擦臉油只許放一瓶,你給我放了幾瓶?一、二、三、四、五、六!六瓶!還他媽的公平,公平個蛋!”

      新兵顯然被他的怒火燒暈了,站在原地愣了一陣,默默地回到各自床前。無名火是發(fā)了,可他的心情并未好轉,耳朵變得更癢了。他坐在床沿上抽了根煙,拿起大頭帽出了門,慢吞吞地往辦公樓走。他不想去找那什么雞巴胡干事,但他確實想要那個三等功。他已經在親友群里把話說出去了,全家都知道他立了三等功。不久之后,鄉(xiāng)政府和武裝部的人就會敲鑼打鼓來給家里送喜報。聽退伍回去的戰(zhàn)友說,鄉(xiāng)上有了新規(guī)定,立了三等功能得五千塊獎勵。他對象也知道了,在微信里夸他“棒”,還叮囑他到時一定拍張戴軍功章的照片給她,她要拿來發(fā)朋友圈。這倒還好說,最重要的是全連都知道給他報了三等功,如果沒批,他會被那幫本來就眼紅的老兵笑死的。真要那樣,真不如把他一槍崩了算了。

      “喲,大功臣中午咋不睡覺?”到辦公樓門口,四班長正帶著新兵上勤,一見他就咧上了嘴,“司令員召見嗎?”

      “滾!”他罵了一句,匆匆進了樓門。正對三樓樓梯口的組織科辦公室關著門,他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用他發(fā)癢的耳朵聽了聽,不過什么也沒聽見。那接下來該怎么辦呢?是掉頭回去,還是敲門?這個問題超出了他的經驗,像一只熊貓闖進了胡楊林。他聽到心臟在闃然無聲的走廊里“咚咚”作響。呆了幾秒鐘,他像個賊似的踮著腳尖上了樓梯,在三樓和四樓之間的樓梯平臺上停下,摸出手機。組織科的外線電話是指導員給的,在此之前,整座辦公樓里他只打過部隊管理科張參謀的座機,張參謀有時候說他干得不錯,有時候什么也不說。這里面的標準他一直也摸不清楚,所以他也不管那么多,誰違反軍容風紀他就糾誰。這幾年他糾過不少機關干部,他糾過的人越多,就和這棟樓越遠,但又能怎么辦呢?難道對他們視而不見嗎?如果那樣,還要糾察班干啥?

      電話鈴隔著門響著,他數夠六次鈴響,然后掛斷了。指導員說,胡干事中午和晚上一般都在辦公室加班,看來也不見得。無人接聽的電話令他松了口氣,感覺像是去年探家時第一次約他對象出來,鼓了半天勇氣才敢去撥人家的電話,結果人家卻關機了一樣。不過這種放松就像是訓練間隙抽了根煙,接下來還得打起精神繼續(xù)跑五公里。與其這樣,還不如胡干事就在辦公室呢!好容易湊出來的那點兒勇氣都一次性消耗殆盡。他怏怏地走出辦公樓。一陣冷風吹過來,他打個哆嗦,才發(fā)現(xiàn)秋衣都被汗水浸濕了。

      “首長接見完了?給你啥指示了?”四班長又在逗他,他罵也懶得罵了,悶頭往連隊走。進了宿舍,兩個新兵還并排坐在床上嘀咕著,見他進來,趕緊站了起來。

      “為啥不睡覺?”他板著臉,“想干啥?”

      “沒有?!苯K兵縮一下脖子,“正準備睡呢?!?/p>

      “還睡個屁,別他媽睡了?!彼蝗挥X得很累,“你們不是想照相么,去啊,去照相?。 ?/p>

      兩個新兵互相看一眼,然后一起搖頭。

      “去啊,我同意了?!彼崖曇舴湃岷土诵?,“不要出營區(qū),兩點之前回來找我銷假?!?h3>少校和中士

      少校從走廊頭的衛(wèi)生間出來,一眼就看見辦公室門口的燈光里站著個穿迷彩的人影。那人把腦袋往門內探了一下又收回來,在門口呆立了幾秒鐘,突然后退一步,拉開架勢沖著敞開的辦公室門打了一趟拳腳,那動作在燈光里看上去力道十足,所幸都打在了空氣上。

      打完拳,那人低下頭又停了停,這才慢慢轉身朝樓梯走去。

      “你找誰?”少校甩著手上的水珠喊一聲。

      那人一驚,怔怔地望著少校從走廊深處的黑暗中走了出來,趕緊舉手敬禮。

      “有事嗎?”少校還個禮,又走了幾步,方才看清那人迷彩服上的中士領章,“進去說吧。”

      “胡干事好!我是警衛(wèi)連的……我今天……那什么……”中士跟著胡干事進了辦公室,站在茶幾邊上局促地搓了搓耳朵,“我今天上午……在禮堂……糾察了您?!?/p>

      “我就說么,怎么看你覺得眼熟呢。”少校顯然是想起了什么,“咋了,你們現(xiàn)在都直接進辦公室糾察了??!”

      “啊,不是不是?!敝惺炕爬锘艔埖財[手,“我是來給您道歉的。”

      “道歉?道什么歉?”少校意外地看著中士,“為什么要道歉?”

      “上午在禮堂我不應該糾您——”

      “上午我睡覺你們不都錄像取證了嗎?”少校露出疑惑的表情,“你到底要說啥?”

      “我是說……我今天上午態(tài)度不太好,所以想來給你解釋一下?!?/p>

      “沒什么不好啊。換了我我也得嚴肅,滿臉堆笑那還怎么糾別人是不是?”少校笑笑,“其實我上午態(tài)度也不怎么好,這就扯平了不是么?要不然你給我道歉,我也得給你道歉,那多麻煩,對不對?”

      “不是的胡干事,我必須得給你道歉?!敝惺康哪樤絹碓郊t,紅得跟耳朵一樣,“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

      “等等,這話我糾正一下。”少校伸手制止,“我對你沒意見。你要說被你糾察了會不會不高興,我承認肯定是有一點,但這不代表我對你有意見,這是兩回事,因為我知道你糾我是你的職責。而且你要不來找我,我都把這事忘了。所以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我對你沒意見,明白了沒?”

      “問題是……”中士發(fā)白的嘴唇微微抖動,“那……那……”

      “你先坐,有啥事你坐下慢慢說?!?/p>

      “也沒啥事?!敝惺窟€是站著,“我就是……過來轉轉?!?/p>

      “又不是商場,辦公樓有啥轉的?”少校走到飲水機前,沖了一紙杯茶,“有話就說,好不好?”

      “也沒啥……我就是想問一下?!敝惺繃肃橹?,“我的……三等功為啥不讓我立了?”

      “噢,我明白了?!鄙傩|c點頭,“你叫張立志是吧?”

      “是。”

      “你認為是我在阻撓你立功?”少校盯著中士問,中士卻把目光閃開了,沒有回答。

      “首先我要說明一下,我還沒那么小心眼兒。其次,讓不讓你立功,我說了不算。最后一點,這件事是我給你們指導員打電話說的,你如果要算在我頭上,那我也不反對?!鄙傩0巡柽f給中士,“坐啊,叫你坐你就坐嘛。”

      中士猶豫一下,雙手接過紙杯,坐在了旁邊的沙發(fā)上。

      “別的不說,你就想一點?!鄙傩0岩巫永街惺繉γ?,“我怎么能知道上午糾我的人叫張立志呢?”

      “你們是機關領導,想知道啥都能知道。”中士想了想,“這對你們不算啥難事?!?/p>

      “好吧,就算我知道?!鄙傩Pσ幌?,“是你們指導員讓你來的吧?”

      “呃……沒有?!敝惺颗づど碜?,“是我自己來的?!?/p>

      “你認為你糾了我,我生了氣,所以要報復你,然后就把你的三等功給拿掉了?!鄙傩Uf,“這是你的邏輯,沒錯吧?”

      中士不說話。

      “但如果我告訴你,你就是來找我,這個三等功還是立不了,你怎么辦呢?”少校望向中士,“我替你想也行。第一,準備把我打一頓——這個你放心,我剛才看見你打拳了,我肯定不是你的對手;第二,準備明天去找首長告我的狀,說我公報私仇;第三,想不通干點別的傻事……還有什么?你是怎么考慮的?”

      “我沒有……我沒想那么多。”中士臉越來越紅,抬眼瞅一下少校,“我就是覺得不公平?!?/p>

      “不公平……嗯,我明白。”少校說,“就像我從北京分流到基地一樣,我也不想來,我也覺得不公平。但我還是來了,不然你怎么能糾得到我呢,對不對?”

      中士沒接話,只是用力絞著雙手,指節(jié)一紅一白,辦公室安靜下來。

      “你那耳朵是怎么回事?”沉默了一會兒,少校問,“凍瘡嗎?”

      “對,新兵連的時候給凍的?!敝惺看甏甓?,“我們干糾察的又天天在外面站著,總也好不了,年年冬天都犯?!?/p>

      “這幾天我這個耳朵也老癢。不會也得了凍瘡吧?”

      “我看看?!敝惺繙愡^來仔細看了看少校的耳朵,“好像有點?!?/p>

      “那怎么辦?得擦凍瘡膏嗎?”

      “最好沒事就搓它,就像我這樣。”中士示范了一下搓耳朵的動作要領,“抹上凍瘡膏搓應該能有點用?!?/p>

      “對了,你當初是怎么糾察劉司令員的?”少校學著中士搓了搓耳朵,“有興趣說說嗎?”

      “其實也沒啥?!敝惺烤局瓜肓讼?,“那時候他剛來,我也不認識他,就看見他下面穿個軍褲,上面穿個便裝在辦公樓前轉悠,我就把他攔下了。我說,同志你好,請問你是哪個單位的?他說,我是基地的。我說,請問你是基地哪里的?他說,我就是基地的啊。我當時覺得他是故意不好好說話,也有點生氣,就問他說,我知道你是基地的,我現(xiàn)在問你到底是基地哪個單位的?是參謀部還是政工部還是保障部的,你總得有個單位吧?結果他說,我操,你這個小家伙還真有意思,我就是基地的不行么!”

      中士說著,忍不住咧開了嘴。少??纯此?,也笑了起來。有那么一會兒,他們像是久違的故交,聊著些共同的往事。

      責任編輯?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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