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永蘋
袁永蘋,1983年生于黑龍江。曾獲2012年度DJS藝術(shù)基金會第一本詩集獎、第七屆未名詩歌獎等獎項。著有《私人生活》《心靈之火的日常》。譯有《別去讀詩》,現(xiàn)居哈爾濱。
那時我們
那時我們用力從泥土里拽出新鮮的土豆。
讓我們震驚的是那從泥土里脫出的根須,
而不是它渾圓的果實。如今,我們一再試探,
那些根須們早已潛逃,爬上高高的木棉山。
那些相互擁擠在平坦壟溝里的姊妹兄弟,
依舊貧寒,睡上一張床鋪。
不久前,父親和母親去家族墓地,
那里有我熟悉的地理容貌,山丘和田野。
野花和木棉樹排成的尊容。
他們那一代已經(jīng)死完最后一個。
遲到的都趕上來了。趕上了
他們本該有的一小塊地方。
沿著輩分掩埋,沒有名牌。
這是……這又是……父親攤開手掌
介紹著這些匍匐在地的土房屋。
而我穿透這厚厚的土層,看到他們
仍在那里,方形棺木,光亮悶熱。
冬季已接近最冷的月份,積雪堆積路兩旁,
露出無數(shù)蜂窩狀的孔洞,切口望行人的腳。
在那么多無人注意的茫茫雪夜,
風的海浪無數(shù)次沖刷路的兩堤。沙沙又沙沙。
雪的海灘,驚濤拍岸又亂石成堆。
三個吻
第一個吻青澀、膽怯,
被性別束縛,被規(guī)勸,
閃光的身份佩戴
魚骨樣刺人的胸針。
穿過破碎的窗玻璃,
吻外面青春期貧窮的街道。
第二個吻包含
第一個吻的一部分眼淚。
因欲望而黏濕,在小酒館里,
尋訪第一個吻的住所,
因它而痛苦,流黑色眼淚。
吻外面堆滿積雪的熱房子。
第三個吻忘記以往全部的,
完全忘我,吻進一個
三口之家混亂的星期一早上。
三個豆莢逐個炸開,
召喚另一個黑暗谷倉中的姐妹。
無知、蠢笨,模擬,
聽任引領(lǐng)者打開那個
不必要的開關(guān)。
新職
詩人是酒神的神圣祭司
在神圣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
——荷爾德林
人類的裂口長著,
朝著萬物裸露。
我不能不瞥見這一裂口。
而一輛疾馳的列車最后
墜毀在茫茫雪原,
令人戰(zhàn)栗的不是那些死亡,
而是那假象的回眸。
那些在黑夜里走遍大地的人
不是神祇,他們都是
神經(jīng)癥的浪蕩子。
無人是半神,無神是半人。
我的手中依然握有
長劍和大弓,
接過流血的琴,但在此,
我將揮淚與你永別,
你唱你的天堂之歌,
我在你的底下唱我的人世。
還不明白嗎?必然要接受
魔法師的命運,必然
無法像眾神一樣終日宴飲。
你不得不摘掉頭上的冠冕。
漁夫的話
“她曾被那些東西嚇壞
從海中打撈出的東西。”
一把蜘蛛蝎子響尾蛇的影子
指向弗洛伊德、薩德和巴塔耶。
有時她能打撈上來珍珠寶石碎玉的眼淚
閃耀著基督耶穌寬和的臉色。
她坐在岸邊 觀望著漁夫們的勞動成果
那只不過是影子在涂抹我們?yōu)轲こ淼臐{糊。
可以輕易倒向一方,但必須警惕惡
是否已被唆使,而善是否是出于諂媚。
應該立刻回歸成為一株植物,
眼睛在它的莖稈里面旋轉(zhuǎn)。
冬日幻景
那些夏季的蓄水池,
在冬季被排干,
幾場降雪為它加滿了內(nèi)容。
有人修葺出一條小雪道
供兒童玩耍。
在起始的地方,
夯下兩根木樁。
孩子們拿著滑雪板
歡叫著滑下去,
要到盡頭時,他們的身體
會不由自主地
打幾個旋兒。雪已
蓋滿一只巨碗,
盛滿白米飯,米粒
被人腳踩實。此時
樓群變?yōu)槿荷?/p>
水池則為腹地。
望向眼前的雪,
我想到夏日里徐徐的輕風
如何吹拂塘邊炎熱的垂柳,
而金魚是那么成群結(jié)隊,
它們?nèi)绱吮P桓,
盤桓暢游,頃刻琥珀,
凝滯在馳驟的雪尺間,
與永恒的云泥相交征戰(zhàn)。
蘑菇街,野山坡
我的蘑菇街我的野山坡
我整日整夜地尋覓 傾注我的全部精力 只留片縷縫隙給睡眠
當熱太陽流淌在草地和斜坡 大樹的根部松軟溝壑的胸骨
婆婆丁和泛著油光的野蘑菇灑落在農(nóng)人耶穌放牧的地方
遍尋啊遍尋我們丟失的羔羊 羊腸小道的白和樹皮的白一模一樣
我們幾個走在去迦南地的路上 蘑菇就是嗎哪 長出從我的心尖
建屋常駐于自然國度的使領(lǐng)館 長途跋涉到我的腦仁
參見蘑菇大臣 參見婆婆丁公主 參見山坡和小路
河堤和大壩與流水湍湍 拜見我的親戚和父母 拜見我鄉(xiāng)村
摘走一幅大地的小女兒 吃蘑菇 中毒就會死 不中毒就會變?yōu)榇蟮氐睦^女
在回憶中建間迷狂之影院 一次一次重踩光明中
尋找
昨日我在尋找我的孩子,她丟失了。
我承認她的身體此刻就在我旁邊,一呼一吸,
因太熱而翻動,一個光滑的雙面十分熟煎蛋。
但我的確丟失了她,丟失了她的兩歲和三歲,
再往前,我丟失掉了她的三個月和胚胎。
就如我丟失掉出院前她的襁褓包巾。
我曾丟失掉很少的事物:一把忘在火車站候車室
的雨傘,幾幅親筆畫,商業(yè)合同和畢業(yè)證書……
我還將繼續(xù)我的丟失事業(yè),一個現(xiàn)在和兩個將來。
全然陌生,她在我面前的日晷上躍了三回,
用光的圣手重裁新衣,內(nèi)外全新:新的意志和新的品格。
我未曾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的本質(zhì)和我們的外殼一樣
日夜更迭。我務必要以打量水流的眼光打量自己……
我務必哀悼我的童年,辨認我的青年,想象即將到來的
中年和老年,我確已不是那個我,雖然我酷愛在海中撿拾,
但魚紋石上的線紋飛走,虎眼石的眼睛失明……
而我的眼睛曾飛入其他人清明的眼淚……
如果是這樣,何必,何必要懷念那個丟失掉的
嬰孩和丟失掉的自己。何必要痛飲那一杯苦酒,
不如讓一次的旅程和它悲傷的旅伴在此刻和此刻重新相認。
花的家庭
我的家庭生活在一朵玫瑰花的中心。
光照進我的小盒子,我們的家庭就打開了。
在固定的節(jié)奏上旋轉(zhuǎn)、跳舞,循著日影。
我的家庭挽留了這世上殘余的壯烈童貞,
我們的衣兜里空空蕩蕩,我們的心里一無所有,
我們一直為我們的家庭留有一次羽毛輕輕的時機,
待到夜晚來臨花朵睡眠關(guān)閉并攏住我們。
新職
不像我們所想的,更多時候
我們的宇宙幼兒園無人看護,一整天
一整年處于失重狀態(tài),和許多其他動物一樣。
倒著吃草,掛在山坡,被空氣猛灌。
有時我們希望有神靈存在,因為我們希望
我們愛的人愛我們。有時候我們倒不希望有神靈,
因為我們已經(jīng)被無限期拖延而不知道
誰該償還這些拖欠的賬單。
我們內(nèi)心的宇宙嘈嘈切切明明滅滅,
有一事件比真實的宇宙問題更為碩大。
我正在應聘上帝一職。
在我之中
在我之中,詞極力跳出
變?yōu)橥该骶w。必須寫得很薄,
留有一間清空家具的內(nèi)室,
以便光線穿透。而有時
它則包含雜質(zhì),琥珀中的現(xiàn)實
風景。精神的空地漂浮詞語
的懸梯。我只爬到梯子的
第三級。打開旋鈕。學會呼喊
叫回那些未曾返家的孩子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