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東亞
優(yōu)秀的詩人能夠借助想象與生活意識將人們引向另一種生活,同時通過自我挖掘或敞開,完成深入生活寫作的可能。盡管他們事實上與生活中的事物存在著某種界限或隔閡,在竭力趨近生活本真的過程中又被限制。海德格爾說,“哪里有限制,被限制者就在哪里退回到自身那里,從而專注于自身?!边@表明詩人與事、物之間其實存有一種模糊的對立關(guān)系,事境或物在被詩人引入和嵌入詩歌時,總又有著未被照亮的部分。然而,詩人是敢于冒險的,他們更想借助生活本身尋回自己本真的世界,尋到生命的真諦,甚至抵達(dá)事境與物,企圖尋找真相。而生命的真諦和真相是什么,似乎又難以確定,畢竟詩人有著更為重大的責(zé)任和使命,他們“根本上是要對世界作出回答,對世界作出反應(yīng)”(謝默斯·希尼語)。但黍不語對她的詩歌寫作有著清醒的認(rèn)知,在談及個人寫作時,她坦言寫詩是尋找自己的過程,詩歌讓她更加清晰地厘清自己。倘若說關(guān)注自身會使詩人的視野陷入局限,我更相信正是這種回到自身的姿態(tài),才使得黍不語更為專注生活,在“小我”的世界看到了塵世的美好與光亮。從她的詩集《少年游》到此刻看到的這組《你在那么美的地方》,黍不語的詩歌寫作形式始終是輕盈的,語調(diào)是平靜的,沉默、隱忍中不乏奔涌與激蕩,安于人世的同時又竭力在詩歌中保持著純真與尊嚴(yán),賦予詩歌的那種女性意蘊是內(nèi)在的,也蘊藏著力量與美感。
讀到《花》這首詩,不覺想到近日閱讀的散文集《一色一生》,作者是被譽為日本染織界“人間國寶”的志村福美,其以使用草木染的絲織物而聞名。該書腰封上醒目的話語是:“曾經(jīng),我以為做一色會耗費十年;如今,我覺得做一色將用盡一生?!边@句話,無疑是志村福美對個人染織生涯的深刻認(rèn)知,對她而言,染色之路近乎一場“極道之旅”,想必正是窮盡其道之意。川端康成曾評價志村福美的作品“優(yōu)雅而微妙的配色里,貫通著一顆對自然謙遜而坦誠的心”,作為染織藝術(shù)家,志村福美之所以能夠出色,無疑身懷坦誠之心是原因之一,而作為青年詩人,黍不語何嘗不是懷著如此赤誠之心?在《花》里,她坦言“從前我只愛一種白色/并相信白色/是唯一的真理/現(xiàn)在我信存在,正視/自然/像眼前的花/我信/她的美/也信她周遭的黑暗和身上的風(fēng)雨/”。事實上,這種從一色的熱誠到接受花色的多樣性存在,印證著黍不語心理成熟的變化,世相的光影如此駁雜,她只有在接受中讓自己的內(nèi)心變得更為寬大和豁達(dá),同時相信她也早已明了“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的意境,所以才越發(fā)變得平和與安然,能夠在生活面前不改“生命的顏色和位置”。毋庸置疑,詩人的經(jīng)驗越廣闊,詩作便能夠涵蓋更多的日常,畢竟詩歌是由改變詩人的身體和靈魂的經(jīng)歷造成的。所以當(dāng)黍不語的視角忽然轉(zhuǎn)變,從自然之“花”與“花色”落到人身上,她在生命的哲思中又抵達(dá)著另一個層面,即美處處皆是,重在洞悉與發(fā)現(xiàn)。在《栽花的人》里,當(dāng)“她們兩只手快速不停地上下翻飛/用一個下午/將那些花插進(jìn)挖好的土里/”,黍不語看到的是勞作景象下的美與存在。以海德格爾所言,“人是詩意地棲息在大地上的”,所以“我們必須事先把存在的本質(zhì)當(dāng)做值得思的東西加以深思”,才能“站在在的所在之中”去感觸和獲得。于此,事物未被照亮的部分亦有了詩意和深意。
在情感表達(dá)方式上,黍不語一直有著一種敏銳與自覺,它不露聲色,卻讓人遐思無限,看似寬泛卻又緊湊有力,譬如詩歌《你在那么美的地方》和《那么美,那么遠(yuǎn)》等。黍不語似乎偏愛在記憶中尋找溫暖的事境,并以縝密敏銳的眼光將之歸結(jié)為一種女性原始的母性的愛之情感訴諸語言,事實上她所想歌頌或贊美的其實就是她內(nèi)心的那份樸實的情感和良善。情感此時作為詩人的“晴雨表”,不再受制于時間,而是在詩人回歸內(nèi)心本真的一刻呈現(xiàn)為“現(xiàn)在”?!赌阍谀敲疵赖牡胤健防锏摹澳恪保悄赣H,也是自己,從出生到死亡的一生是記錄也有想象,我們在哭聲中來到塵世,又在哭聲中逝去,唯那片度過此生的“那么美的地方”依然,即便一張臉變老,“變成陌生的另一個人另一張臉”,也不曾有過片刻悲哀。至此,兩代女性的共性所在仿佛一團(tuán)熾熱的火團(tuán),一下便燃起了詩人內(nèi)心的巨大愛海,黍不語也正是通過這種真實的假想事境(或虛指事境)向世界敞開了她的這份過往、現(xiàn)在與想象中的未來,以及內(nèi)心的愛和善。
對于讀者,與文本不期而遇的閱讀,或許并非真正地能從詩人緘默無聲的思想領(lǐng)域看到事物或者說是事境的真相,也許只有通過在場者(詩人)被拋狀態(tài)中的敞開性,通過恰到好處的語言表達(dá),詩人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和情感才能真實地被澄明。對詩人詩歌里的“愛”是這樣,對“死亡”亦是這樣。里爾克在《慕佐書簡》中說道:“死亡乃生命的一面,它規(guī)避我們,被我們所遮蔽。”死亡作為存在者直面的另一面真相,直面它無疑只會增加內(nèi)心感受的痛苦。死亡本就是法則,一旦我們觸及法則,進(jìn)入其中,一切都注定被敞開,因為面對死亡,詩人是渺小的。在詩歌《參加一位老人的葬禮》里,黍不語無疑是以反省者的身份出現(xiàn)的,她不否認(rèn)在參加這場素未謀面之人的葬禮之前,自己是個冷漠的人,這個世界上只有少數(shù)的人見過她流淌的淚水,甚至在送葬途中,看到“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沒有一個人,為她哭泣/”時,黍不語竟還想起了夜里的歌聲。讀到此處,我腦海遽然閃現(xiàn)的是加繆的小說《局外人》,想到的是小說里的“我”竟不想再看一眼已經(jīng)死去的母親的畫面,仿佛那一刻黍不語與小說里的“我”有著同樣的冷漠的情感,對荒誕的世界無能為力,因此也不抱任何希望,對一切事物都無動于衷。但這一剎那的聯(lián)想即刻被推翻,因為黍不語通過死亡所傳遞出的信息并非是消沉與絕望,相反是一絲生機,一種生命的遺憾與悲憫。
我想起夜里的歌聲
反反復(fù)復(fù)唱著
天上好多星啊地上好多人
而我總聽成
天上好多人啊地上好多星
突然感到一種,奇異的,蓬勃的情感
正流向她夜空似的臉龐
最終,不是死亡讓我們相聚
而是意外的,必然的,遺憾與憐憫,將我們連結(jié)。
至此,惟有情感—— 一如詩歌《夜行》里的不可名狀的情感一樣,渴望,卻又無從把握——留存于詩內(nèi),被無限延伸。對一個消逝的生命來說,相信黍不語也只有用冷靜的目光使她得以永恒,給予她無限的意義,因為“這人間有茫茫無用的深情”,因為只有當(dāng)人自己在他人那里,在其被愛的人那里,永恒才會真實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