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采石人,媳婦好進門?!?/p>
采石這一行當,過去在膠東海邊是出了名的力氣活兒。但因來錢快,家里的日子比街坊富裕些,格外受青睞。而誰家日子寬裕,兒女婚嫁便會讓父母省心不少。
雖說是憑力氣掙錢,但當年這一行當在鄉(xiāng)下后生們的眼里,那可是人人青睞的營生。采石的后生們個個都有著結(jié)實的身板。黝黑發(fā)亮的臉龐,肌肉隆起的臂膀,遍布雙手的繭子,宛如開山炮一般震得山谷發(fā)顫的大嗓門子,構(gòu)成了他們特有的形象。但內(nèi)里,他們卻有著堅強的毅力、執(zhí)著的追求、踏實的品格和靈巧的腦力。
清晨的鄉(xiāng)村,勤快人起得格外早。而采石人家的院落里,往往升起村里的第一縷煤煙。記得小時候,經(jīng)常清晨早早從被窩里爬起來,給大人們拉風箱“煎鉆子”?!凹邈@子”是采石人每天對使用過的工具進行淬火修理的一種叫法。爐火燒著了后,得把用過的已經(jīng)磨禿了的鋼釬,插進紅紅的煤火里燒紅。有時候,小小的爐灶里因插的鋼釬太多,上面的煤蓋不住,就會燒不紅鋼釬,而燒不紅的鋼釬是無法變軟鍛造的。這就需要不斷地在爐火上加煤,讓爐火燒旺,盡快把鋼釬燒紅。一個小孩子,一邊要一手不停地抽拉風箱的拉桿,一邊要一手不停地轉(zhuǎn)動著爐火里的鋼釬,那個忙碌勁兒是難以想象的。
采石人勞動的工具,早些年就全憑自己鍛造。大小鐵錘、長短鐵鉆,均在自家火爐燒制。鐵鉆是用鋼釬做成的,先截成一段段的,再把一頭放進煤火中燒紅,用鐵錘把燒紅的一頭鍛成尖,再在冷水中淬火,這樣鐵鉆才不會彎折,采石時就好用多了。
帶著工具走進山中,采石人就走進了自己的世界。布滿眼簾的嶙峋山石,巨石橫空的山野,碩大無比的石板,如同一張展開的宣紙,是濃墨重彩,還是素描水暈,只要拿眼一瞧,他們準能看個八九不離十。
采石人的腦瓜好使,這在鄉(xiāng)下是出了名的。盡管滿山石頭比比皆是,但怎么采、在哪里采,采出來的石頭能成啥料,既憑力氣,更靠眼力和匠心。采石人也不是每次都能從表面看透石頭內(nèi)里的。大多時候,需要沿著石頭四周進行具體測量和分析,有時還要把邊緣深挖下去,才能得出準確的結(jié)論。倘若看走了眼,那白白賠上的工夫,可讓人心疼。
采石人看石算石的功夫,可不是輕易練出來的。從生手到師傅,得要幾年的時間才行。山上的石頭塊頭大得很,采石人上手前需準確判斷哪里能出架橋的料,哪里能出門楣的料,這可都是價格很高的石料。保證這些大料的生產(chǎn),是采石人最為關(guān)鍵的能力。
在采石人的眼里,采出的石料是沒有什么廢料的。即使再小的料,也會用鐵鉆整理成一個個四方的建房塊石,最后論個把它們一一賣出去,變成兜里的鈔票。這種精準設(shè)計,從小就讓我著迷。鄉(xiāng)下的孩子經(jīng)常會上山幫忙干活,有時候你會見到采石人在那里沉思不語,沉思得讓你心里都發(fā)慌。比如在什么位置打什么孔,打多大多深的孔,均需事先仔細斟酌,最大限度地保證大料生產(chǎn)。否則,大料出不成,小料不值錢。
采石人的日子,靠汗水贏得財富。比如說在巨石上打孔,那個力氣活兒真讓人發(fā)怵。冰涼的鋼釬緊緊握在手里,另外一人掄起幾十斤重的大鐵錘,一錘一錘砸著鋼釬的頂部,每砸一下,扶鋼釬的手就會震得生疼。時間長了,手心里震得全是冒血的口子。一塊巨石要采下來,往往要在上下左右打十幾個深孔。那可不是一天兩天的工夫。一個孔淺的得有一兩米,深的需要十幾米,一錘一錘砸著鋼釬,一圈一圈轉(zhuǎn)著鋼釬,反反復復向石頭深里鉆去。
經(jīng)過了漫長的開采,石頭被正式切開后,平整勻稱的石面,齊刷刷呈現(xiàn)在眼前,一切的艱難,瞬間化為了采石人的力量。拿起尺子,拉開墨斗,沿著飄著墨香的黑線,確定好打孔的位置,再打孔、切割,直到把大料化成一塊塊修橋建房的長條石為止。
采石人心細而膽大。說到膽大,是因為天天與炸藥密切接觸,有時候外人見了都膽戰(zhàn)。采石開料需要打一些深深的細孔,然后把里面的石末一點點掏干凈,再把一管管炸藥放進去,有時候還要用一根長長的木棍,從上往下?lián)v嚴實。這種動作,看起來危險萬分,可采石人卻輕巧淡然,動作連貫。
一排排的石孔打好后,需要根據(jù)石孔的深淺計算出往里面放多少炸藥。炸藥放的多少,決定著爆炸后石頭裂開的走向,也決定著石料的成材率。只有經(jīng)驗豐富的采石人,長年累月積聚了嫻熟的技巧,才能根據(jù)石孔的深淺,決定放幾管炸藥,對一排孔中哪個孔放多放少,胸有成竹。
炸藥在石頭孔里安放完畢,就到了點炮的時刻。打了多少孔,就能聽到多少響聲,缺了一個沒響,就意味著存在啞炮。處置啞炮往往需要大半天工夫,對采石人而言,都是需要熟練應(yīng)對的情況。
開山炮,是山鄉(xiāng)特有的景觀,也是采石人回蕩在天地間的語言?!胺拧凇獓D——”寂靜的山野傳來了聲聲連串的呼喊,那是讓山下人遠離危險的提醒。每每此時,山上山下的人便會快速就地找個安全的地方隱藏起來,直到“轟隆”一聲響后,隨著從天而降的碎石紛紛落地,才可放心走到外面。
但山石不可再生,即使再多也有用盡的時候。近些年回老家,看到山上易開采的石頭早已采完,剩下的都是山頂高處的了。隨著綠色環(huán)保理念的普及,鄉(xiāng)親們越來越認識到靠山吃山總有吃盡的時候,對自然資源的保護意識日漸增強。而隨著漁村生活的改善,鄉(xiāng)親們開始用磚蓋房,雖然花費相比較而言大些,但還是比石頭來得便捷。再說依山傍海的美麗景觀,也引來不少城里人下鄉(xiāng)觀光,綠色收入不比采石少多少。
觀念一變天地寬。過去山上采石留下的一個個大坑,現(xiàn)如今已被鄉(xiāng)親們自覺地用土填好,并在上面栽種了各種果樹。過去荒禿禿的石頭坡,如今變成了滿山飄香的花果山。
采石人的形象在年輕人的眼里漸漸模糊,可他們那辛勞和智慧的身影卻在人們的腦海里常想常新。我總想為他們這一群體畫個像,而想得愈深,腦子里那種影像就愈加清晰——
山峰上,天地間,采石人渾身隆起的肌肉在陽光下黑紅發(fā)亮,高高掄起的鐵錘,伴著從胸腔深處發(fā)出的吶喊,在群山間聲聲回響,那場景透示出的血性和剛毅,在視野里升騰放大,久久地定格在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