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國
學貫中西、治學嚴謹又辦校有方的蕭友梅博士,是中國近現(xiàn)代音樂的主要開拓者和奠基人。早年,他在蔡元培先生主政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北京大學所屬“音樂傳習所”執(zhí)教,后來又在蔡元培的倡議下,實際一手創(chuàng)辦了上海國立音樂學院。上海國立音專的成立有著劃時代的里程碑意義,就此,中國開啟了系統(tǒng)性音樂教育的新篇章。中國近現(xiàn)代音樂就此發(fā)端、進展、薪火相傳。在中國百年音樂的進程中,迄今為止所涌現(xiàn)的幾代著名音樂家,幾乎都與上海國立音專有著深厚的淵源。這其中,除了蔡元培的正確決策,蕭友梅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居功至偉。
壹
蕭友梅1884年1月7日出生于廣東香山(現(xiàn)今中山)的石岐鎮(zhèn)。父親蕭煜增是清末秀才,他在家中開了個私塾。蕭友梅5歲那年,隨家人移居澳門。早在1557年,就有大批的葡萄牙人在澳門定居,1887年澳門割讓給葡萄牙后,更是成了葡萄牙及西方國家與中國內(nèi)陸進行貿(mào)易的“基地”。當時,蕭友梅家隔壁就居住著一位葡萄牙傳教士。這位洋人擅長音樂,他家窗口時常傳出管風琴的音樂,少年蕭友梅頗感新奇,總是側(cè)耳傾聽。有一次,正當他和著管風琴在忘情地歌唱時,被這位傳教士發(fā)現(xiàn),并把他請到家里。這是蕭友梅第一次見到并觸摸這件西洋樂器,內(nèi)心充滿了對音樂的憧憬。但遺憾的是,當時蕭友梅并未向這位鄰居提出想學習音樂的愿望,從而也失去了這樣的機會。然而也正是青少年時代每天耳濡目染的音樂熏陶,使蕭友梅萌發(fā)了學習音樂、走音樂之路的初心。
1900年,16歲的蕭友梅只身考入廣州最早的西式學?!獣r敏學堂。在學校里,曾飽讀中國傳統(tǒng)史書的蕭友梅不僅要學習歷史、地理、算術(shù)等原本私塾沒有的新科目,還要接受圖畫、唱歌和體操等新式教育。其中,蕭友梅最愛唱歌,雖然這些“學堂樂歌”都是模仿日本的樣式,但對當時沒有音樂教育的中國而言,還是相當進步的。
因為熱愛音樂,蕭友梅兩年后東渡日本,自費進入東京高等師范學校附中學習,同時還在東京音樂學校兼學鋼琴和聲樂。那時,蕭友梅的暫居地沒有鋼琴,他為了有更多的時間能在學校琴房里多練琴,常常錯過了學校的就餐時間,從而只能以面包和牛奶充饑。
正因為蕭友梅的這種認真執(zhí)著的學習態(tài)度,他的鋼琴技藝很快便突飛猛進。留日期間,蕭友梅撰寫了他最早的音樂理論文章《音樂概說》,在中國留日學生創(chuàng)辦的雜志《學報》上連載,這篇論文也標志著蕭友梅試圖系統(tǒng)地理解音樂的開始。除了學業(yè)和音樂上令人刮目相看的長進外,蕭友梅還積極參加了當時由孫中山領(lǐng)導的在東京組織的革命政黨——中國革命同盟會的活動。
蕭、孫兩家是香山同鄉(xiāng),孫中山從檀香山回國到澳門行醫(yī)時,兩家又是鄰居,因此彼此交往甚密。蕭友梅比孫中山小十八歲,尊他為父輩。他從小就與中山先生相熟,十分景仰他,視他為大英雄,并一直引以為豪。在孫中山的介紹下,蕭友梅加入了同盟會,參加反抗?jié)M清政府的革命。他把自己租借的宿舍二樓,用作革命黨人秘密集會的地點之一。每次在他家開會,蕭友梅總會自告奮勇地在門口放哨,有時還會替革命伉儷廖仲愷、何香凝夫婦看管他們的孩子……
1909年夏,25歲的蕭友梅從東京帝國大學畢業(yè)歸國。兩年后的辛亥革命,給他帶來了人生的轉(zhuǎn)機。由于當年在東京時,蕭友梅為同盟會的革命活動作出過貢獻,因此在1912年元旦,孫中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時,他被委任為“總統(tǒng)府秘書”一職,為中山先生管理起草文件。后袁世凱篡奪了革命果實,蕭友梅不愿與其為伍,便追隨孫中山回到家鄉(xiāng)廣東繼續(xù)革命,并加入新成立的中國國民黨。因?qū)O中山的看好和關(guān)照,同年深秋,蕭友梅又被公派赴德留學。
貳
蕭友梅選擇到德國萊比錫大學攻讀教育學,同時又進入萊比錫音樂學院學習理論作曲,則要歸因于蔡元培。此時已辭去教育總長一職的蔡元培也來到了萊比錫學習,蕭友梅一直以蔡先生為自己的楷模。教育和音樂是蕭友梅留日以后最感興趣的兩大課題,那時日本音樂院校仿效的是德國的教育模式,不如索性直接赴德學習了。
萊比錫音樂學院創(chuàng)立于1843年,它是一所聞名世界的音樂學府,門德爾松曾擔任過校長。在蕭友梅學習的年代,全校近千名學生中有三分之一是來自26個國家的留學生。各國學生交流互補,彼此都受益匪淺。
1915年夏,蕭友梅結(jié)束了萊比錫音樂學院的學業(yè),翌年向萊比錫大學哲學系提交了題為《17世紀以前中國管弦樂隊的歷史的研究》的博士論文。那時德國的大學有規(guī)定,有關(guān)音樂的博士論文答辯不在本院進行,而是由另一所大學負責審查。在順利地通過了由著名音樂家胡戈·里曼主持的論文答辯后,蕭友梅被授予博士學位。用外文提交音樂方面的論文而獲得博士學位,蕭友梅是中國第一人。
蕭友梅的博士論文內(nèi)容分為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是《中國樂隊概說》,第二部分為《樂隊樂器概觀》。整篇論文從樂器與樂隊及演奏形式著手,論述了從紀元前3世紀到17世紀中國音樂的變遷。蕭友梅的論文里引經(jīng)據(jù)典,羅列涉及七十余種漢文古籍。除了四書五經(jīng)、二十四史外,還有《樂津全書》和《律呂正義》等古代樂書。文中還使用了很多圖表,對141種打擊、吹奏和弦樂器,一一作了說明。可以想象,如若不是中國人,是不可能寫出這樣論文的。雖然后來中國樂壇的一些人士也指出該論文有許多幼稚和不夠深刻的地方,但更多的還是肯定他的探索和先驅(qū)意義。
取得博士學位后的蕭友梅原定立即回國,但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激戰(zhàn)正酣,交通阻塞無法回國。同年10月,蕭友梅去了柏林,在柏林大學他選修了哲學、教育學、倫理學、兒童心理學及音樂和美術(shù)課程,從而撰寫了《中西音樂的比較》《古今中西音階概論》等學術(shù)文章。同時他又在施特恩音樂學院繼續(xù)深造,研究理論作曲、指揮及古譜讀法,由此奠定了他一生的學術(shù)基礎。在柏林的一年半時間內(nèi),蕭友梅還觀摩聆聽了二百多場音樂會和歌劇演出,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樂壇巨匠尼基什指揮的柏林愛樂樂團演繹的貝多芬、舒曼、莫扎特、柴可夫斯基等音樂大師的作品。這些音樂的種子,從此深埋在蕭友梅的心底。
由于戰(zhàn)爭的膠著,德國的許多城市已陷入嚴重的饑荒。在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前的1917年春,蕭友梅被迫疏散到德國邊境的波森農(nóng)村,他除了教當?shù)匦W生音樂,還要參加勞動,種植土豆等。由于生活貧困,長期營養(yǎng)不良又積勞成疾,本來就瘦弱的蕭友梅染上了肺結(jié)核,曾一度住院治療。此病從此一直困擾著蕭友梅,也是導致他英年早逝的原因之一。
隨著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結(jié)束,1919年夏,蕭友梅又回到了闊別兩年的柏林。不久,他離開生活了八年的德國,周游考察了法國、英國、意大利、美國等國家,1920年3月,他坐船經(jīng)舊金山回到南京。此時的蕭友梅風華正茂又學富五車,躊躇滿志想要報效祖國。然而歸國后的他卻發(fā)現(xiàn)國內(nèi)的形勢已發(fā)生巨變,廣東已不在孫中山的控制下。于是,蕭友梅奔赴新文化運動的中心北平。而他去北平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為了投奔、追隨心中的偶像,時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蔡元培。
叁
蕭友梅一到北平就與蔡元培先生取得聯(lián)系,從而迅速地與北大旗下的音樂研究會建立了來往。應蔡先生之邀,很快又在北大音樂研究會創(chuàng)辦的《音樂雜志》第3期上,發(fā)表了題為《什么是音樂?外國的音樂教育機關(guān)。什么是樂學?中國音樂教育不發(fā)達的原因》這篇擲地有聲的重要文章,社會反響強烈。從此一發(fā)不可收,他接二連三地在《音樂雜志》上發(fā)表了許多振聾發(fā)聵、令人耳目一新的論文,引領(lǐng)著當時的人們對音樂新的認知和思考。
蔡元培非??粗厥捰衙返牟湃A和人品。蕭友梅來到北大不久,蔡元培便邀請其分別擔任哲學系和音樂研究會的講師。蕭友梅是中國在歐洲接受過正規(guī)音樂教育的第一人,又是蔡校長的愛將,因此他在學校教師和學生中的威望很高,深得大家尊敬。蕭友梅在音樂研究會除了教世界音樂史外,還新開設了和聲學一課,學習者趨之若鶩。翌年,蕭友梅又在該校中文系開設了普通樂理和初級和聲學講座,他希望選修這兩門課的學生必須會彈鋼琴或風琴,若不會則可去音樂研究會補習。蕭友梅的本意是想讓自己的講座與歐洲的音樂學校具有同等水準,但在百年前的中國,西洋音樂教育才剛起步,確實有些勉為其難。即便如此,北大學生還是踴躍報名聆聽蕭友梅的各種講座,據(jù)說聽課學生總數(shù)達一千多人次。
其實,早在蕭友梅歸國之初,他就向教育部提議建立專門音樂學校的設想。當時的教育總長范源廉,是蕭友梅留日時的同學,兩人關(guān)系甚好,但由于政府財政困難,連國立學校教員的工資也難以支付,要想新辦學校,簡直是天方夜譚。
1922年5月,實際負責音樂研究會教學工作的蕭友梅提出建議:讓該會升格為學校的一個系,公開招生。一向重視音樂教育的蔡校長和校務委員們也一致同意,決定把音樂研究會改組成學校直屬的音樂傳習所。這是中國最早出現(xiàn)的音樂教育機構(gòu),在中國音樂史上留下過重彩濃墨的一筆。
這年夏天,北京大學所屬音樂傳習所正式成立并開始招生。傳習所以教授西洋音樂(包括理論與技術(shù))、傳承中國民樂為宗旨,并設置了本科、師范和選科三個類別。本科旨在培養(yǎng)專業(yè)音樂人才,設理論作曲、鋼琴、小提琴、管樂器和聲樂五個班級。只要修完規(guī)定科目,積累到一定的學分,學生能無年限畢業(yè)。師范科則是培養(yǎng)中小學音樂教師,分甲種(四年制)教中學;乙種(兩年制)教小學。選科更是應了蔡校長一直提倡的“有教無類”的理念,但凡音樂愛好者,無論年齡、種族均可參加。
北京大學是中國最高的學府之一,歷來就是官僚輩出的地方。盡管蔡元培的改革舉措吹來了一股新風,但當時的人們對以音樂為職業(yè)還是有所顧慮的。因此第一年報考的學生不是很踴躍,但以后隨著傳習所的聲名日隆,報考的競爭也趨激烈了。
傳習所的課程相當完備,堪比國外的音樂院校。不僅有音樂學、和聲學、作曲法和音樂史等理論課程,還開設了視唱練耳、獨唱、合唱及鋼琴、小提琴,還有中國民族器樂演奏等技能課程。作為傳習所主任的蕭友梅親自掛帥,教樂理、和聲、曲式和音樂史。另外他還聘請、起用了楊仲子和嘉祉教鋼琴,劉天華教民族器樂。
這些教師都是學有所長所專的大家。楊仲子是中國最早的鋼琴家之一,曾留學日內(nèi)瓦音樂學院。嘉祉是蘇聯(lián)十月革命后流亡到北平的俄國鋼琴家,他在中國就是靠教授鋼琴來維持生計的。而教授民族器樂的劉天華,出生世代書香門第、家學淵源,其胞兄劉半農(nóng)、劉北茂都是新文化運動的干將,人稱“江陰三杰”。劉天華不僅精于各種民族器樂的演奏,還通曉西洋音樂,從而對中國民族音樂本質(zhì)的認知和理解,有很高的境界。最初他來傳習所任教,是接替剛?cè)ナ赖闹袊徘?、琵琶大師王心葵的空缺。在北大教授音樂的這些年里,心存鴻鵠之志的劉天華對中國民樂進行了大刀闊斧式的改革。首先他起用剛從日本傳來的簡譜,來取代在中國已承襲了無數(shù)年的傳統(tǒng)宮商調(diào)的記譜法。改成簡譜后,人們讀譜記譜就容易多了。這樣有利于民樂的普及和推廣,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其二,他又改良了許多民族器樂和演奏方法,使人們演奏這些器樂時,能更加隨心所欲地發(fā)揮技巧,更淋漓盡致地表達作品的內(nèi)涵。其三,他還嘗試把原本像江南絲竹形式的小樂隊,改編、打造成能與西洋管弦樂隊那樣編制和音響效果相媲美的民樂大樂隊。劉天華的這種里程碑式影響至今的改革和創(chuàng)舉,都得到了蕭友梅極大的鼓勵和支持。同時,劉天華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民族器樂獨奏和合奏作品,如膾炙人口的二胡獨奏曲《光明行》《病中吟》等傳承至今的經(jīng)典。劉天華許多創(chuàng)新思想的產(chǎn)生和對國樂改革的創(chuàng)舉,都是在傳習所任教期間所形成和付諸實踐的。他對中國民樂所進行的一系列的探索、改革和實踐,使原來中國的民樂有了顛覆性和本質(zhì)上的變革,至今仍深刻影響著中國的民族音樂。劉天華做了大量基礎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成就了當今中國民樂的格局和方向。
中國流行音樂的鼻祖黎錦暉,也在北大音樂傳習所學習、熏陶過,曾受過蕭友梅耳提面命式的教誨。北大的音樂傳習所分設中樂和西樂兩個部分,并一直奉行著包容一切音樂形式的開放態(tài)度。其中,中樂又有古樂、雅樂和通樂三類組成。在通樂里又分區(qū)域劃為“瀟湘樂組”“長白山樂組”“內(nèi)蒙新疆樂組”等等。黎錦暉在擔任瀟湘樂組組長時,曾發(fā)揮過很大的作用,培養(yǎng)了不少新人。同時他也學習吸取了其他少數(shù)民族的音樂元素,并從中受益終身。然而在中國音樂傳統(tǒng)中,民歌和曲藝歷來不受重視,尤其五四新文化運動后,西洋音樂漸被推崇,黎錦暉他們所學習、演奏的民間風味濃郁的音樂更難成主流。但蕭友梅卻非常鼓勵,他認為音樂應該百花齊放,不能一枝獨秀,這樣更有利于整個音樂的全面發(fā)展。正是在蕭友梅的支持下,黎錦暉鍥而不舍地博采眾長,運用中國民族民間戲曲的音樂元素,借鑒、融入西洋音樂的樣式和節(jié)奏,創(chuàng)作了很多扎根民族沃土、有鮮明中國特色的作品,最終自成一格,開拓引領(lǐng)著中國方興未艾的流行音樂。
民國時期的小提琴第一人譚抒真,早年也在音樂傳習所學習。1922年,從青島考入北平匯文學校的譚抒真,在了解了有關(guān)傳習所的情況后,特地登門拜訪了蕭友梅,表達了自己想要學習小提琴的愿望。起初,蕭友梅以為他只是小提琴的初學者,便派了傳習所的一位老師負責教學。誰知,譚抒真早在青少年時代就在家鄉(xiāng)跟隨白俄音樂家學習過小提琴,琴藝已相當出眾,這位老師根本教不了。知情后的蕭友梅愛才心切,旋即尋遍整個北平城,為其請來最好的外籍老師,悉心培養(yǎng)。當然,譚抒真也沒辜負蕭友梅的厚望,憑借自己的天賦和執(zhí)著努力,終成長為一代小提琴大師。幾年后,譚抒真又去蕭友梅創(chuàng)辦的上海國立音樂院深造。畢業(yè)后,成為上海工部局交響樂團中最早聘用的華人演奏家之一。新中國成立后,他又出任上海音樂學院副院長,主管學校管弦系教學工作。在他主政的時代,上音培養(yǎng)了一大批承上啟下的管樂、弦樂演奏大家。
傳習所在每個學期末都會舉行一場學生匯報音樂會,雷打不動。1926年初夏舉辦的師范科畢業(yè)生音樂會上,有位叫吳伯超的學生格外引人注目,他除了用鋼琴獨奏門德爾松的《隨想回旋曲》外,還用琵琶獨奏了名曲《平沙落雁》,并擔任學生大合唱的領(lǐng)唱。蕭友梅對吳伯超青睞有加,認定他是個從事音樂教育的人才。一年后,他帶著吳伯超一同到上海創(chuàng)辦國立音專。打那后,吳伯超一直跟隨蕭友梅從事音樂教育、不離左右??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上海國立音專曾一度一拆為三,一部分留在上海的,仍由蕭友梅主政,直至他去世后由李惟寧接班。另一部分像其他高校一樣遷至內(nèi)地,在重慶青木關(guān)又建分校。其余的則由吳伯超帶領(lǐng),去南京另創(chuàng)國立南京音樂學院,他是首任院長,著名歌唱家溫可錚就是該校的畢業(yè)生。1949年初,吳伯超乘坐“太平輪”從上海去臺灣,途中與貨船相撞沉沒,船上千余社會名流富豪無一生還。
在吳伯超那屆師范科畢業(yè)音樂會上,有位選科生蕭福媛(蕭友梅的妹妹)出人意料地參加了壓軸表演。她在傳習所管弦樂隊的協(xié)奏下,演繹了莫扎特的第23號鋼琴協(xié)奏曲的終樂章,贏得大家好評。蕭友梅有一個哥哥和姐姐,以及同父異母的兩個弟弟、十個妹妹。當時他在北平,與哥哥一家及繼母和弟妹們一起過著大家庭的生活。蕭友梅一直鼓勵督促侄女和妹妹們好好學習音樂,勤練鋼琴。那時的西式教育已開始普及,唱歌和體操教師也日趨不足。于是,北平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在1921年便設立音樂和體育專業(yè),早于北大的音樂傳習所,雖然僅限于師范教育的范疇,但開展專業(yè)音樂教育,在國內(nèi)尚無先例。蕭福媛正是該校的第一屆畢業(yè)生,后來又來北大的音樂傳習所當選科生。蕭友梅的侄女蕭淑嫻也有極高的鋼琴演奏天賦,蕭友梅因而鼓勵她去報考女子師范音樂系。但蕭淑嫻的內(nèi)心更熱愛繪畫,其父又希望她能在文學方面有所建樹,但最終,蕭淑嫻還是聽從了叔叔的意見,考入北平女子高師學習鋼琴,以后又到上海國立音專繼續(xù)深造,成為中國著名的鋼琴演奏家。
從傳習所成立的第二年,蕭友梅就組織了傳習所附屬的西洋管弦樂隊。起初建立的是六人的室內(nèi)樂隊,由兩把小提琴、一把大提琴、一把低音提琴、一支長笛和一根單簧管組成。翌年又擴展到有15人組成的小樂隊,增加了圓號、長號及一組定音鼓,并增強了弦樂、木管的編制。不久,蕭友梅又把天津海關(guān)原赫德樂隊中的中國演奏員招至麾下,使自己樂隊的門類和編制更齊全,更接近一支正規(guī)的雙管樂團。蕭友梅還有意招募收編原哈爾濱交響樂團中的部分演員,但終因財力不濟而未果。這支經(jīng)過不斷擴編和重整的樂隊,在蕭友梅的指揮調(diào)教下,進步神速,積累了一大批人們喜聞樂見的經(jīng)典名曲。但凡學校有大小慶典活動,這支樂隊一定參與演出,深得師生的歡迎。
北大傳習所管弦樂隊在成立五年間,光單獨舉辦的音樂會就多達四百多場,上演過很多觀眾喜聞樂見、耳熟能詳?shù)氖澜缑?,如:貝多芬的《田園》《英雄》交響曲,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曲》,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響曲》等等。這些音樂會都是由蕭友梅親自排練、指揮演出的,連上演的曲目也都由他選定。
1925年3月12日,一代革命先驅(qū)孫中山留下“革命尚未成功”的遺囑,在北平逝世。蕭友梅悲痛不已,在葬禮上演奏了他作曲的《哀悼進行曲》,表達了他對這位偉人的無限崇敬和思念……
如今已很少有人知曉,《卿云歌》也是由蕭友梅作曲的。此歌的歌詞取材于上古時期流傳下來的《尚書》中的同名詩歌。相傳功成身退的舜帝禪位給治水有功的大禹時,君臣百官一齊吟唱《卿云歌》,展現(xiàn)了一幅政通人和、百姓安居樂業(yè)的清明畫卷。蕭友梅把古色古香的歌詞配上西方樣式的曲調(diào),音樂優(yōu)美、朗朗上口。
孫中山的去世,加劇了國內(nèi)各派系和軍閥間的爭斗和矛盾。很快,革命黨人開始北伐。此時的北洋政府因政治狀況的變化和長期持續(xù)的財政危機,以節(jié)約開支為由,把以北京大學為首的北平九所國立高等院校,合并為“京師大學堂”,由當時的教育總長劉哲出任校長。并校時,劉哲認為,“音樂有礙教化、且與社會人心無關(guān)”,而下令關(guān)閉北大、女師大及北平藝專等學校中的音樂系科。這樣荒謬的決定,引起了北平無數(shù)師生的極大憤怒。原本,蔡元培是試圖通過音樂的教育,來陶冶人們的情操,提高國民素質(zhì),從而達到社會和諧的構(gòu)想。這種美好的愿望,與以武力來奪取政權(quán)為宗旨的軍閥政府,根本就是水火不相容的。經(jīng)過各界人士不斷的抗爭,女師大的音樂系最終得以保留,但北平音樂教育的氛圍已不復存在。
肆
蔡元培離開北大后,又在蔣介石的南京政府任教育行政長官,蕭友梅也跟隨南下,他向蔡元培再次建議:建立中國專門的音樂學校,地址可選在中西文化交匯的上海。而蔡元培對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音樂傳習所被無端關(guān)閉,也一直耿耿于懷、心存不甘。經(jīng)蔡元培的據(jù)理力爭,南京政府終于通過了蕭友梅創(chuàng)辦國立音樂學院的計劃,撥開辦費6萬元、每月經(jīng)常費用3千元,同意每年招生50人,以后按每年招生人數(shù)的遞增而增加相應的費用。
1927年11月27日,上海國立音樂學院在法租界陶爾斐斯路(現(xiàn)今南昌路56號)校舍,舉辦了建校慶典。這在中國音樂史上是件開天辟地的大事,標志著中國音樂的千秋大業(yè)就此拉開帷幕。
上海國立音樂學院是倉促上馬的,因為蔡、蕭二人都生怕政府的決定有變,有意趕快生米煮成熟飯。校址選在上海,是因為這里得天獨厚的各種條件。那時上海的租界是華洋雜居,其中有許多外國音樂家,尤其是以蘇聯(lián)十月革命后流亡到中國的白俄居多。上海不僅有一支工部局交響樂團,還有日趨成熟、發(fā)達的廣播、電影、唱片、娛樂及傳媒業(yè)等等。而當時上海富人的居住比又占全國至少一半以上,家中有鋼琴且學習者也不少。綜上所述,上海無論是師資力量還是學生素質(zhì),抑或社會氛圍,都具備了辦校的必要條件。
上海國立音樂學院從當年10月26日登報招生,11月1日起報名,開始因為人們還不太知曉、也沒關(guān)心此事,因此報考者并不多。好在有著名教育家蔡元培擔任校長,大家有時也會在茶余飯后議論此事。因此除了本市的考生,還有全國各地的學生前來報考。本著寧缺毋濫的標準,經(jīng)過嚴格的考試,第一年錄取了23名學生。蕭友梅擔任教務長并兼作曲教授。后因蔡元培公務繁忙,一個多月后便由蕭友梅代理院長。
胸有丘壑的蕭友梅一直想用大手筆來描繪、規(guī)劃上音的美好藍圖,無奈經(jīng)濟拮據(jù),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要說高薪聘請外籍教授來校執(zhí)教,在建校之初,因不能按時交納房租,連校址也不得不頻繁遷移。建校后不久,先是遷到霞飛路(今淮海中路)的兩幢洋房內(nèi),半年后又搬到畢勛路(今汾陽路)。以后又曾遷至江灣、漕河涇等處?,F(xiàn)今上海音樂學院在汾陽路、淮海路旁的那一片大校區(qū),是賀綠汀院長的功勞。他三番五次向當時的上海市政府力陳學校在偏僻的漕河涇辦校的種種困難。在陳毅市長離任即將赴京任職的前夕,他專門邀請賀院長與其同乘一輛轎車,在上海市區(qū)兜行選址,最終賀老選定了原猶太人的一個俱樂部,作為上音新的校址,一直沿用至今。
上音建校兩年后,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大事。1929年6月,因經(jīng)濟原因,校方?jīng)Q定暑假留校學生每人需繳納8塊雜費。按當時的物價計算,這錢已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了。而很多窮學生根本不堪這樣的負擔,因此他們自發(fā)組織一起向校方請愿,要求考慮學生的經(jīng)濟狀況酌情予以減免。說來也巧,正在此時南京政府公布了《??茖W校組織法》,規(guī)定所有國立專業(yè)大學都降格為??茖W校。因此,上海國立音樂學院也面臨此危機,全校的師生情緒波動很大。師生們組織了護校會,更有人鼓動學生去南京請愿,從而形成了學潮,且愈鬧愈大、愈演愈烈。校方鎖琴房、斷水電,到了劍拔弩張、不可收拾的地步。很快,南京派來一個改組委員會,處理學校的改組和學潮問題。最終,學校降格為上海國立音樂專科學校。對于原音樂學院學生的處理方法是:一律憑新發(fā)的錄學通知書辦理入學手續(xù)。參與鬧事和學潮的學生,只收到一份成績單,沒有入學通知書,被學校除名了,連參與護校的有些教師也遭到解聘。參與學潮的冼星海、熊樂枕、陳振鐸、張立松、蔣鳳之、李俊昌和洪潘等十多人,也就此失去了上音的學籍。為此,冼星海幾乎與恩師蕭友梅“恩斷義絕”,但他有更多難言之苦不能吐露。
誠然,蕭友梅對冼星海這位澳門小老鄉(xiāng)相當關(guān)懷照顧。早在北大音樂傳習所時,冼星海孤身一人到此學習,全靠蕭友梅的幫助,不但不收其學費,還讓他在傳習所里幫助管理音樂書籍和抄寫樂譜,用勤工儉學所獲來貼補生活費用。也是因為蕭友梅的賞識和推薦,冼星海在1926年秋考入了新辦的北平國立藝專音樂系。但好景不長,北平全面取消了音樂教育。蕭友梅離開了北大到上海創(chuàng)辦國立音樂學院。作為蕭友梅昔日的得意門生,冼星海在1928年免試入讀上音專修班,與他同班的還有作曲家張曙、鋼琴家李獻敏(后來成為世界著名音樂家齊爾品的妻子)和歌唱家勞景賢等。為了照顧冼星海上音求學期間的生活,蕭友梅還曾專門陪他去報考上海工部局交響樂團的單簧管演奏員。但由于冼星海學習音樂起步較晚,在演奏方面難有作為,知人善用的蕭友梅于是努力說服他改學作曲。
當初鬧學潮時,冼星海并不住校,而是與靠幫人洗衣來維持生計的母親一同無償?shù)亟枳≡谔餄h創(chuàng)辦的“南國藝術(shù)學?!弊庥玫姆孔永?。其實冼星海早已是中共地下黨發(fā)展的對象,在學校里他經(jīng)常與呂驥、沙梅等進步學生親密交往,接受他們的革命思想。他對學潮的態(tài)度十分鮮明,同情和支持同學們向校方斗爭,因此常常讓鬧學潮的同學們到他的居所內(nèi)開會,一起商量斗爭對策。蕭友梅知道此事后,便派學生吳伯超教授去勸說冼星海等同學。因冼星海一直飽受貧困之苦,深感貧困同學的不易,因此堅定不移地站在貧苦學生的一邊,從而他拒絕了私下的調(diào)解,并罵走了軟硬兼施的吳伯超。對此蕭友梅十分傷心,并誤認為冼星海辜負了他。但冼星海并不認為鬧學潮是針對恩師的,而是直指反動當局。這其中當然還有許多雙方的誤解。借著學潮的起因,上音很快被降格為??茖W校。心灰意冷的蕭友梅辭去了院長職務。此時他舊病復發(fā),肺部咯血,無奈去了莫干山養(yǎng)病。
然而,對于蕭友梅的知遇之恩,冼星海是沒齒不忘的。雖然他之后在公開場合,再也沒有提及當年的那次改變他命運的學潮,但在他的許多著述中,每每提起對中國音樂發(fā)展有過偉大建樹的奠基人蕭友梅時,總是滿懷敬意。而且他一直把恩師的座右銘“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拿來自勉。
而蕭友梅也是一個愿把自己的所有都奉獻給音樂的人,對有才華、有抱負的學生,更是惺惺相惜、呵護有加。在學校迫于無奈,開除了冼星海等一批無辜的有為學生后,深感痛惜的蕭友梅只能以辭去院長一職來表示不滿。由于難言的誤解,從此冼星海與恩師再也沒有交往,但蕭友梅卻一直默默地關(guān)注著他的成長和進步。冼星?;貜V州到嶺南大學執(zhí)教,不久又去法國的巴黎音樂學院深造,蕭友梅深感欣慰??箲?zhàn)爆發(fā)后,冼星海學成歸國,旋即就在上海參加并領(lǐng)導抗日救亡的歌詠運動。至此蕭友梅才恍然大悟:冼星海作為中共地下黨員積極參與學潮是在情理之中,而拒絕私下的妥協(xié)也完全順理成章。同樣作為愛國者的蕭友梅,當年雖誤解學生的“叛逆”,此刻早已在心中冰釋前嫌了。
蕭友梅與聶耳也曾有過幾次交往。1931年9月11日,蕭友梅應學生黎錦暉的盛邀去觀看明月歌舞團彩排。期間,黎錦暉提出是否能讓他的樂隊去國立音專進修。蕭友梅表示可以考慮辦一個專門班來教學,前提是每個學員每學期需交60元學費。但此時明月歌舞團的經(jīng)濟并不寬裕,學習之事也就沒有了下文??蓮脑颇铣鮼碚У降臉逢犘√崆偈致櫠鷮Υ藚s有了自己的想法。聶耳的小提琴演奏是自學的,不太正規(guī),所以報考上海國立音專是他夢寐以求的事。他想學好演奏小提琴的本領(lǐng),隨心所欲地演奏自己心愛的音樂。為了打好基礎去參加考試,摯友賀綠汀專門為他請來了外籍老師。當時的聶耳憑借電影譜曲在上海電影圈已是聲名鵲起,音樂創(chuàng)作的繁忙,使他分身無術(shù),小提琴練習只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而且練小提琴需要童子功,而此時的聶耳已二十出頭,即使拼命用功練習,效果也未必理想。1934年2月,聶耳離開了明月歌舞團,正式報考上海國立音專的小提琴科??荚嚹翘斓闹骺脊偈巧虾9げ烤纸豁憳穲F的首席富華。聶耳演奏了兩首有一定難度的小提琴練習曲。雖然他演奏時感情真摯、濃烈,音樂也似乎是從心底流淌而出的,但無奈演奏技巧不太出色,初試就遭淘汰。后來經(jīng)賀綠汀的疏通,蕭友梅同意親自對他復考,但還是未能通過。原本對自己報考國立音專充滿期待的聶耳,在復試當天的日記中寫下了充滿沮喪的四個字“音專失敗”。
一年后,當聶耳創(chuàng)作的《義勇軍進行曲》唱遍神州大地時,他卻為躲避反動當局的追捕,在繞道日本前往蘇聯(lián)留學的途中,于日本海濱游泳時溺水身亡。巨星隕落,全國悲哀。蕭友梅也深感惋惜,更感到后悔。因為當初復試時,如果給他改學作曲的機會,也許這位天才作曲家完全可以改變?nèi)松?,成為世界級的音樂大師?/p>
伍
1929年秋,降格的上海國立音專開學了,教育部長蔣夢麟再次任命蕭友梅為校長。誠然,當時的中國樂壇只有德高望重的蕭友梅有資格、有能力堪當此任。作為不二人選的蕭友梅,在向教育部提出一些辦校的條件得到允諾后,又走馬上任了。至此到他1940年病逝的十多年間,是國立音專的鼎盛時期,也開啟了一個時代的新風,從此奠定了中國音樂發(fā)展的基石和方向。
蕭友梅主政的上海音專此時雖已降格為??茖W校,但他仍沿用著國外同類大學的學科和教材,有些缺門的教材,他則親自編撰。因為當時的學校有了一定的教育經(jīng)費,蕭友梅開始大量聘用在滬旅居的外籍音樂家來校任教,其中不乏世界級的大師。為了保證聘請外籍教師的經(jīng)費充裕,蕭友梅甚至把政府撥給他購買轎車的??钜餐度肫渲?。
上海音專初創(chuàng)時,蕭友梅除了掌管全校事務,還親自上作曲課。他聘用的十位教師,中國人和外國人各占一半。曾留美的王瑞嫻和李恩科教鋼琴,著名民樂演奏家朱英教琵琶,蕭友梅培養(yǎng)的北大傳習所的吳伯超教鋼琴兼二胡,侄女蕭淑嫻也教鋼琴。五名外籍教師則是:工部局交響樂團的首席、意大利人富華教小提琴,俄國人余甫蹉夫教大提琴,匈牙利人華勒教樂理、視唱練耳,俄國人湯姆士奇和呂維鈿夫人分別教聲樂和鋼琴。
后因富華的介紹,俄國著名鋼琴家查哈羅夫也來校任教。他培養(yǎng)了丁善德、李翠貞等一批中國一流的鋼琴家。李翠貞學琴十年有余,能不看譜全部背奏貝多芬的所有鋼琴奏鳴曲,但她被推薦來國立音專面試的時候,音專入學考試早已結(jié)束,且開學在即。愛才心切的蕭友梅破格為她一人特設了一個考場,由查哈羅夫主考。考官隨意指定貝多芬奏鳴曲中的某一樂章,甚至某一樂句,李翠貞都能毫不猶豫、毫不費力地正確彈奏,令在場的所有人驚嘆不已。這是一位天才的鋼琴家,蕭友梅當場拍板錄用。在查哈羅夫的悉心培養(yǎng)下,李翠貞僅用一年時間就學完了初級、中級和高級鋼琴課的所有課程,提前畢業(yè)。在畢業(yè)考試演奏會上,查哈羅夫更是直接給她打了滿分。不久,李翠貞赴英國皇家音樂學院繼續(xù)深造。學成歸國后,她一直在上音母校執(zhí)教,是賀綠汀院長的愛將,學校的中堅力量。
俄國人蘇石林也是上海音專極其重要的外籍專家,他被譽為中國聲樂界的教父,幾乎中國所有著名的聲樂教授和歌唱家都出自他的門下,如:斯義桂、應尚能、勞景賢、沈湘、喻宜萱、黃友葵、郎毓秀、高芝蘭和溫可錚等。
早年的上音,教授理論作曲的只有蕭友梅一人,但他同時又是一校之長,并兼教務主任,整天要忙于堆積如山的公務,很難分身教學,于是蕭友梅不拘一格地起用了剛留美歸來的黃自出任上海音專的教務主任兼作曲系教授。年僅26歲的黃自是“庚子賠款”的旅美孩童,后從美國耶魯大學畢業(yè)。黃自來音專執(zhí)教,是學校發(fā)展史上至關(guān)重要的篇章,他的到來給上海音專帶來了一股新風。黃自的作風與蕭友梅辦事認真又不茍言笑截然不同。年輕的黃自非常溫和,又平易近人,對待學生如同家人和朋友般親切,而且教學非常認真負責,因此學生們都愿意與他交心,做真心朋友,師生關(guān)系非常融洽。黃自在中國音樂史上的地位非常重要,他培養(yǎng)了賀綠汀、劉雪庵、江定仙和陳田鶴等四大弟子,這些作曲家以后又影響了無數(shù)中國音樂人,可謂薪火相傳。但遺憾的是,黃自34歲就英年早逝,這是中國樂壇的巨大損失。黃自短暫的人生,留下了中國第一部交響樂《懷舊》以及《長恨歌》《玫瑰三愿》《思鄉(xiāng)》等音樂作品,而他的抗日救亡歌曲《抗敵歌》和《旗正飄飄》曾激勵億萬中國軍民投身偉大的抗日洪流。
廖尚果是大革命時期的中共黨員。廣州起義失敗后,他被國民政府通緝,從此開始樂壇的流亡生涯,先經(jīng)香港到上海的租界,改名青主,開辦了一家書店,后因生意慘淡而停業(yè)。陷入生活困境的青主此時想到了留德時期結(jié)識的好友蕭友梅,于是就去拜訪投奔他。蕭友梅十分同情共產(chǎn)黨和青主的遭遇,他二話沒說就請他來校工作。因為青主不能拋頭露面登上講臺教學,于是蕭友梅就請他主持學校??庉嫴康墓ぷ?。蕭友梅非常重視校園的學術(shù)氛圍,青主主持??兑簟饭ぷ鲿r期,各種學術(shù)活動開展得非常踴躍,而且風生水起,還先后成立了“樂藝社”和“音樂藝文社”,并編撰出版了《樂藝》《音樂雜志》《音樂周刊》《林中》等不定期的刊物。這些期刊內(nèi)容豐富多彩,有音樂人物專訪、曲譜評論、作品解說分析、樂壇展望等等??锍闪讼蛐?nèi)外人士介紹學校教學和活動成果的重要載體,更肩負著音樂普及和啟蒙的任務。青主是這些刊物的主要撰稿者,蕭友梅、黃自也經(jīng)常帶頭發(fā)表自己的學術(shù)論文。在音樂理論研究之外,青主還擅長用西洋曲調(diào)譜寫中國古典詩詞,而且這種探索性的創(chuàng)作非常成功。他根據(jù)唐詩和宋詞譜寫的歌曲《我住長江頭》《大江東去》早已成為藝術(shù)院校的聲樂教材,傳唱至今。
1934年,世界鋼琴大師切列普寧巡演來到上海。他也是蘇聯(lián)十月革命后流亡到巴黎的俄國貴族。在北平舉辦音樂會期間,出身音樂世家的切列普寧看了中國京劇,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癡迷其中不能自拔,拜了當時北平的伶界名人齊如山為義父,取了個中國名字:齊爾品。
齊爾品到上海后,先后在國立音專、美國婦女俱樂部、大光明戲院和圣約翰大學舉辦鋼琴獨奏會。齊爾品非常熱愛中國文化,并娶中國鋼琴家李獻敏為妻。他認為,自己游遍了歐美各地,沒有比中國更好的地方,對中國正在發(fā)展進步的音樂事業(yè)也非常理解。尤其在參觀、了解了上海音專的現(xiàn)狀后,他贊不絕口,相信此校未來定能成為世界一流。他與蕭友梅更是一見如故、意氣相投,大家都有相見恨晚之感。為了鼓勵中國學生的創(chuàng)作熱情,齊爾品和蕭友梅商定,由音專出面舉辦一次征集中國風格的鋼琴作品創(chuàng)作大賽,題材和內(nèi)容不限,獎金由齊爾品負責。這個好消息如春雷般在校園內(nèi)炸開了,師生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以最大的激情投入其中。
來自湖南邵陽農(nóng)村的學生賀綠汀,有著豐富的生活閱歷和深刻的人生感悟,也掌握著不凡的作曲技法。他頂著難熬的酷暑,趴在自己借住的逼仄簡陋的三層閣的屋面上,用很短的時間就厚積薄發(fā)地譜寫出了三首自己感覺滿意的曲子去參加應征。本著公開公平的原則,經(jīng)由齊爾品、蕭友梅、黃自、查哈羅夫和阿克沙可夫組成的五人評委會一致裁定,由賀綠汀譜寫的,充滿詩情畫意、又熱烈歡快奔放、充盈著濃郁中國風情的《牧童短笛》為一等獎。原本名不見經(jīng)傳的賀綠汀就此聲名鵲起,一舉奠定了他在中國樂壇的地位,并最終成為中國樂壇的一面旗幟。賀綠汀參賽的另一首作品《搖籃曲》則和同門師兄陳田鶴的《序曲》等五首作品一起榮獲二等獎。他的《晚會》雖未得獎,卻得到了齊爾品的好評,后被改成了同名管弦樂,久演不衰。賀綠汀用此次獲獎得到的兩百塊大洋,買了一架精藝牌鋼琴。在賀綠汀此后的音樂生涯中,此琴一直陪伴左右,如今還靜臥在賀老福壽園的墓地旁。
征稿活動后,學生們的學習和創(chuàng)作激情更加高漲。為了感謝齊爾品對上海音專的支持,蕭友梅特聘他為學校的名譽教授。
在蕭友梅主政時期,上海音專不僅教學碩果累累,還人才輩出。上海音專畢業(yè)的譚抒真、陳友新、徐威麟、黃貽鈞、張貞黻、毛楚恩、秦鵬章、馬思宏、韓中杰、陳傳熙、陸洪恩、竇立勛、司徒興城、司徒海城、司徒華城三兄弟、柳和勛和鄭德仁等十多位華人音樂家先后加盟上海工部局交響樂團,打破了樂團原本全由洋人把持的歷史。此外學校還培養(yǎng)了譚小麟、李德倫、李煥之、趙楓、李凌、嚴良堃和周小燕、謝紹曾、蔡紹序、葛朝祉等后來影響中國音樂進程的歷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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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蕭友梅的音樂生涯中,他絕大部分精力都用于中國音樂教育的普及和發(fā)展,用于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高精尖的音樂人才,而作為中國最早學習西洋作曲技法的作曲家,雖然用于音樂創(chuàng)作的時間非常有限,但也留下了不少經(jīng)典之作。除了譜寫過“中華民國國歌”《卿云歌》外,蕭友梅在“五四時期”創(chuàng)作的歌曲《問》和《五四紀念愛國歌》也流傳甚廣。他創(chuàng)作了我國第一部弦樂四重奏《D大調(diào)弦樂四重奏》和我國第一首大提琴獨奏曲《秋思》等。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他還親自編撰和聲學、普通樂理和小提琴等教科書。
蕭友梅也是一個愛國主義者?!拔遑K案”發(fā)生后,他旋即就譜寫了《國難歌》和《國恥》等樂曲。“九一八事變”后不久,他又主持上海音專成立抗日救國會,全校師生紛紛為抗戰(zhàn)捐錢捐物,他譜寫的激情救亡歌曲《從軍歌》也流傳一時。1933年春,上海音專的師生在蕭友梅的帶領(lǐng)下,在杭州舉辦了一次轟動全國的抗日救亡專場音樂會。音樂會上,上音師生高唱了蕭友梅、黃自、冼星海、聶耳、呂驥、麥新和孟波的抗日救亡歌曲,由此也拉開了中國抗日救亡群眾歌詠運動的序幕。
抗日歌聲響徹中國大地之際,上海音專也迎來了一個新的時期。在蕭友梅這么多年不斷地努力奔波下,國民政府終于批準了上海音專建造新校舍的預算,從此上海音專結(jié)束了始終沒有自己固定的校舍、只得四處輾轉(zhuǎn)的尷尬局面。新校舍建在江灣的市京路,1935年秋季開學后,音專的師生就在新校舍上課了。為了表達上海音專師生對蔡元培先生為中國音樂事業(yè)的奠基和發(fā)展所作出的重要貢獻,在蕭友梅的策劃組織下,1936年的初春,在新建成的音專劇場里舉辦了蔡元培先生七十壽辰音樂會。音樂會上,音專師生上演了許多中外名曲,有獨唱、獨奏和管弦樂演奏及交響合唱等等,展現(xiàn)了上海音專的教學成果和學校的綜合實力。對此,蔡元培也非常感動,并深感欣慰。這天,他早早來到新校,在蕭友梅的陪同下,一一參觀了新校舍的各種設施,并親手種下了幾棵大樹。不幸的是,在1937年“八一三”的淞滬抗戰(zhàn)中,上海音專在江灣的校舍被毀于一旦。
蕭友梅一生正氣,光明磊落,克己奉公,從不徇私。為了中國的音樂事業(yè)和上海音專的發(fā)展建設,他嘔心瀝血,鞠躬盡瘁,死而后已。1940年12月31日,蕭友梅因積勞成疾、久病不治而不幸去世,享年56歲。這是中國樂壇不可估量的損失。另一位深刻影響中國音樂進程的黃自先生,帶著未完成的半部中國音樂史的遺憾,也在兩年前英年早逝,至此,中國音樂的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